四月二十一日。
徐州仍未攻下——这一点我们真想象不到。都以为徐州已经失陷,因为很久以前就开始攻打徐州了。
但就是这个徐州,据说仍未攻克。而且听说友军正在持续奋战,我们的部队必须赶去支援他们。
下午七点,我们又坐上了闷罐车。两小时后列车开动了,在黑暗的大地上疾驰。天亮后,一望无际的麦田跃入我们的眼帘。灿烂、丰饶而安宁的麦田里站着农夫,没有一点战争的影子。这和我们威风凛凛地全副武装、东奔西走的样子颇不协调。
二十二日晚九点,抵达长辛店。晚十一点发车,列车又在黑夜里飞奔,于二十三日早晨六点半抵达天津。列车一直停到中午,然后沿津浦线南下。其中经过独流镇站,这是我难以忘怀的地名。昭和十二年夏,第一次上前线到的就是这一站。
我们的列车于第五日凌晨一点抵达黄河。敌人将大桥破坏后逃走了,我方正在夜以继日地进行修架。这里宛如大城市的夜晚亮着无数的电灯,灯火辉煌,从远处看去,谁都会以为这是个大城市。
列车在沙地上停下了。地上就像下了一场大雪,盖了一层足有一尺厚的细沙,鞋子"咯吱咯吱"地往下沉。
起重机和锤子发出巨响。苦力们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有的在沙地上,有的在水泥背后,有的在木材旁边,迷迷糊糊地打盹休息。
原先绵延不断的长桥已被毁,成了一截一截的。踩着沙往前走,经过一座宽约一间的临时浮桥,桥上灯火通明,好似张灯结彩一般,上面竖着"黄河兵站桥"的牌子。黄河水晚上看上去也是那么昏黄混浊,据说一升黄河水里竟含四合泥。
浊流被压弯坠落的铁桥和栈桥遮挡后,带着水声急流而去。浪尖在灯光下闪着银光,没入黑夜之中,这情景就恍如眺望大贩的道顿崛(大贩市区最繁华的地方。)一般。我想算算黄河的河宽,便记下了过桥的步数。共八百步长。过了黄河,再稍往前,有一片宽阔的水洼,蘑菇丛生,青蛙欢鸣。蛙鸣声给人一种意味深长的感觉。
我们再次坐上火车,一路南下。
津浦线与平汉线相比,可以看出文化方面的长足进步。
津浦线沿线的人家稍许开放些,窗子之类的也都对外开着。平汉线沿线的居民,则一家家都像害怕外来袭击似的,把门关得紧紧的,连窗子也不对外开,而且每户都高垒围墙,以防敌人入侵。津浦线的车站,就连萧索的乡村小站,建得也比内地的农村车站气派得多。
沿津浦线南下,眺望窗外,到黄河为止的风景就像是一片泥土堆成的汪洋大海,其间还有很多湿地。一望千里的远方,甚至与天边相连的尽头,没有树林和村庄,风景线里是一片土,除了土还是土,只偶尔能看到一棵小树或是少量的草。
很快便是一片寸草不生、荒土遍地的大平原,一直远接云彩,消失在天边。我觉得一过黄河,地形和文化都在变化。黄河以南比黄河以北更进步,没有湿地,田地耕种仔细,树木和杂草都跟内地的平原没什么两样。彰德一带天很热,我们都只穿了夏装,可经过天津附近时便有点冷,就又套上外套,但随着南下,渐渐地又热了起来。
我们的列车鬼赶着似的疾驰。我们福知山的新兵和预备兵在泰安驻守。我最亲爱的弟弟也在这里吧!我们错身而过,感受着对乡亲无以言表的衷情,彼此大声呼唤着别离而去。
"台儿庄战斗激烈,要小心啊!"他们从站台追过来,提醒着,呼喊着。
"谢谢。我们一定加油!"我们在车上招手,心中满是惜别之情。
目标徐州,目标徐州,列车飞奔。
长长的一串列车从前线开回来了。呀,车上满载着伤员:穿白衣的,头上扎绷带的,吊挂着膀子的,脚绑着绷带的,苍白得面无血色的。这是辆伤员列车。
"为我们报仇啊!"他们恨恨不已地吼着。
"怎么个情形?他们拼命顽抗吗?"
"够厉害的。"
"不是说有五六十门炮吗?不是说有帆布水桶那么大的、还有炉子那么大的炮弹会像机关枪似的飞过来吗?据说还有铁桶那么大的炮弹飞落下来。他们有很多这么厉害的炮吗?
这么说可能有点夸张吧?"
"那么说嘛有点夸张了,不过十五厘米、二十厘米左右的家伙是会掉下来的。估计两三门是有的。其余是野战炮和迫击炮,迫击炮像是有二三十门。刚开始我们还以为二十厘米的炮是要塞炮呢。后来发现,我们往后退时,炮也跟着往后射过来,所以好像是个移动的家伙。一个中队有三十个左右的人进攻呢!"
"给打得够呛吗?"
"嗯,相当厉害。现在是两个师团在打,实际上只有一个半师团,因为人越来越少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要给炮弹打中可就惨不忍睹了。"
"进攻的兵力不会太少吧?"
"晤,足够了。与其挤成一团去进攻,倒不如人少的好。
人少一点,奋战一场就行了,而且损失也少。不过,你们去帮忙可太棒了!多保重,好好打!"
"我们一定好好干!谢谢啦!也祝你们早日康复!"
就在炮兵特务曹长和伤兵们高声跟我们说话的时候,列车相错而过,终于消失了。运载伤员的列车鸣叫着消失在后方。我们的列车径直将我们运往炮火交叉的战常战争、死、血,诸如此类的字眼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到了晚上列车仍奔驰不息,闷罐车棚上耷拉着光线昏暗的油灯。车厢里塞得比沙丁鱼罐头还挤,士兵们躺也不能躺,只能缩成一团,促膝挤脚地打打盹。昏暗的灯光下,现出石菩萨般排列的士兵,样子十分忧郁。鞋子、杂品袋、防毒面具和水壶等等晃悠悠地从车顶耷拉下来,车角的暗影里,烟头的火光萤火般若明若暗。是不是有人睡不着觉,抽着烟在想他的女朋友?
耳中全是疾驰的列车摩擦铁轨的声音。
摇摇晃晃露着昏暗亮光的油灯,也许是没油了,火越来越弱,光线范围不断缩小,变得只能隐约看到油灯周围。我抱着臂,叼着烟望着油灯。油灯的生命再有几分钟就要结束了。
我的生命可能也只有几天就要结束。很快,只剩下油灯的灯芯闪着炭火般的红光,在漆黑的车厢里微微发亮。油灯漫长而依依不舍的生命终于停止,永远消失了。漆黑一片。真的就像墨一般黑。我掐掉香烟,闭上眼睛,可是却睡不着。
母亲、父亲、故乡、过去,一切就像走马灯似的在我脑中盘旋。油然回想起同某女度过的快乐时光,心里不由飘飘然起来,真想再次回到两个人的快乐世界。正想着,忽然又与自己正上前线的现实相撞了。
今天,伤员被送回来,我们则要奔赴炮弹正跳着死亡之舞的前线。而且,也许会像白天见到的那些人一样,头上、手上、腿上缠着绷带给送回来,又或许会吐血死掉,我们的眼前正展开着你死我活的激烈搏斗。
有生之物总有一天会死,有形之物总有一天会遭到破坏。
对此我虽然理解,但参战之前在感情上觉得这是很遥远的事,现在却感到切切实实威胁到了自身。所谓去打仗,就跟去送死一样。
我坚信生死由命。如果神觉得我这种人不活为好,便会杀死我吧?如果他不愿意,觉得让我活下来能起什么作用,那就会让我活下来的吧?我的命是神的自由,而且我只能对神惟命是从。
未觉一点不安,也未觉任何恐怖。
是的,生死皆命。所谓命运,是拥有生杀予夺大权的神奇力量。我虽然无法解释它,但只要相信就够了。
心无所依,便不踏实。试着考虑一下自己的未来,也不觉得会有什么特别的璀璨,但还是希望能活下去。我想再稍许体味一下生,生带着甜香扑来。
我若为神所爱,那么无论什么情况下都会让我活下去的吧!
总而言之,还是下定决心痛痛快快干一场,就等待神的旨意吧。
列车"咣咚咣咚"地飞速前进,只有铁轨的碾轧声传入耳中。
车厢里漆黑一片。什么也别想了,睡觉吧。
四月二十五日。
凌晨三点到达临城。发了一瓶汽水和两合啤酒。这次发的东西可真够奢侈的了。下了车烧饭,规定从这里开始行军。
马上要行军,醉了就不能走了,于是决定把酒装到汽水瓶里带上。自己想要的东西,哪怕重一点也想带走,真够随便的。
下午两点出发,走了两里左右后宿营。
想到带来的酒说不定明天便会融进流到地上的血中,便涌上一股难以言传的痛苦,不由得回忆起从前在家乡的饭馆里,酒席上让妓女陪侍欢饮的情景,实在令人留恋。
心脏畅快地跳动着。脑子里轻飘飘地做着梦。
在一处和风吹拂、能眺望到美丽大海的独间,沐浴完毕,披上浴衣,细酌慢饮,陶醉于妓女三味弦的旋律里——若能如此,该有多么快活!想到这,心中不由涌起一股热热的叹息。
不不,为那些不该祈望的,或祈望了也不可能实现的事而叹息,实在是愚蠢。
有时思念故乡,满心皆被思归之情所缠绕——这是软弱之人的哀愁吗?
夜晚星光闪烁,偶尔从远方传来"砰砰"几声枪弹回声。
白天因为行军疲惫不堪,这会儿则围着篝火,坐在草地上,和着风喝着高粱酒,不也野趣盎然,别有情致吗?
有个年轻的支那人,我本想用来使唤的,可不管问他什么,都回答说不懂得不懂得,叫我来气,真想砍了他的头。我把他手脚捆住扔进棚子里,明天早晨出发时要把他送进地狱。
自从踏上津浦线,就没见过一天澄净明朗的天空,总是阴沉沉的。
平汉线上几乎没见过一片云,看到的是湛蓝清澈的天空。
这里却能看到很多的云彩。大概是因为津浦线靠近大海吧。
杂草和内地无异,生长的景致也没有多大不同。黄河以南有很多干涸的河道,桥架在河底的沙上。这样到了雨季也会形成河流吗?那黄色的泥水!
四月二十六日。
下午两点到了枣庄。从这里开始进攻。我们先短期休整几天,枣庄已驻有第十师团和第五师团司令部,没有我们住的房子了,只得在附近肮脏的街角宿营。
在井旁遇到了同乡裕二君。
"你在哪个中队?"
"在五中队。"他一边打水,一边朗声答道。
"这次好像挺厉害的吧?"
"好像第十师团和第五师团都损失惨重。"
"好像是埃"
"不是说你们中队也惨不忍睹吗?我们中队自中队长被打死后就几乎没上过前线,"他说完,赶紧淘起米来。
我们中队的死伤人数加起来已经过百,今后还会有人流血。
"已经到这时候了,身体要紧,所以最好当点心啊!"他断断续续他说道。
"身体要紧",这句话个个都说,从裕二君嘴里说出的也是这句话。
我从来没这么想过。我已经想开了,认为一切都是命。
战斗中到底怎样才能做到保重身体呢?虽说实战中是否冲在前、是否勇敢战斗对平安与否有很大影响,但子弹并不长眼,不一定不前进的就能活,前进的就得死。一切都只能听天由命。
难道不知道么?子弹这东西,再没比它更变化无常的了。
有人躲在战壕里却还死了,也有人置身于枪林弹雨之中却一次也没中弹,至今仍在战斗。这么无常的子弹叫我怎么躲呢?
要有这种技术,真希望能教教我。
我也想活下去,不想死。但我从没一边想着"身体要紧",一边去打仗。抱着那种心情根本就打不了仗。
说不定他们以为生死能随心所欲呢。活下来的人当中——虽然没人知道具体是哪个,但谁都以为自己或许会活下去的——明天又有人浑身是血地死去。想到这一点,是多么凄凉啊!若想到撞上这霉运的说不定就是我自己,心里便会塞满无以言表的悲哀。
没有人想死。
但是,不去想这个"身体要紧"倒是真的。我一次也没想过"身体要紧","人不可貌相",完全正确,一点不错。我们常会感叹:这么老实的人怎么会采取那么勇敢的行动!也常会寒心不已:看上去如此意气风发的似乎很厉害的人怎么会做出那么胆小的事!
光从外表看,人的价值无法估量。人的真正价值,由紧急情况下所采取的行为来决定。惟有关键时刻采取的行动才决定此人的价值。
四月二十六日。
传闻第十师团和第五师团在台儿庄的作战非常艰苦,时退时进。我们还从未退却过,觉得退却好像是支那军的专利似的。哪怕只是一部分日军退却,也觉得实在难以置信。传闻说是敌人把第十、第五师团当残兵败将看待。日军被支那兵当残兵败将看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真让人愤愤难平。
但又有传闻说,第十师团和第五师团的师团长拒绝我们的支援,声称要靠自己的力量漂亮地拿下徐州给我们看,不需要第十六师团的支援。我们可能要在枣庄这里待命。
或许我也要在这次战斗中负伤,也可能会饮弹而亡。要是我死了,若能为我供上一合酒,弹弹三味弦,唱唱民谣,我会很高兴的。我会在地下嗅着酒香,听着民谣,回忆起一边烧篝火一边席地而坐快乐地唱着民谣的战常对没有任何乐趣的我们来说,星光闪耀的夜晚,在野外的麦田里,一边将难得到手的酒借篝火烤温,一边围圈而坐,忘却一切,忘却明天的生命安危,只开怀畅饮,恣意歌唱,惟有此才是我们至高无上的快乐。人们总是明天明天的,将所有的希望和幸福都寄托在明天,如此兴冲冲地送走每一个日子。其实如果明天的期望不能如期实现,也不必太在意,它只是个跟逝去的昨天没有任何区别的平凡的明天。不仅如此,所期待的明天其实是一天天步入老境、走近死亡的日子。这一点倒很少有人考虑到。
地方上仍保留着对明天甚为渺茫的期待,但战场上连对明天这种渺茫的期待也没有。不指望明天会有什么乐趣和喜悦。
风儿吹拂,篝火映照,忘掉战争,饮酒歌唱——这就算是难得的乐趣了。
冈土三四郎说过,感伤中才存在着战场真实的形象。但这种感伤却不是女人气的感伤。
四月二十九日。
今天喝天长节(日本天皇诞生日的旧称。)酒。稍醉。一醉,有时便会思乡。凝望天空中飘过一片片云,又想起了故乡。然后又……迷迷糊糊的,我不知不觉睡着了。
做梦。
母亲竭尽全力地放着电影。"咚——"的一声爆炸后,支那兵四处逃散,尘土飞扬。是战争新闻片。母亲在拼命放。
观众特别多。孩子们在紧靠舞台的座位上,一见地雷爆炸、尘土飞扬,便兴高采烈,拍手大叫。我身体软绵绵地呆在入口处,好像是病了,穿的似乎是白衣服,我拖着倦怠的身体说,我从今儿起就回来了,所以有什么事尽管让我来做吧。说着好像到了个生地方似的准备干活。可是,因为好久没干了,有点生疏,便看着别人干。
次郎君奋力帮着母亲,一边唠唠叨叨,一边干着活。祖母在常网野的伙伴们也在。
电影节目变了,要写海报。可我因很长时间没写了,写不出来。片名有两个,为定这个节目,次郎君争了半天,好不容易才给我们放了部好片子。
祖母笑眯眯地和孩子们在一起。母亲也在忙碌当中展露着笑颜。姨妈也在笑。
个个都像是从不安中被解救出来似的欢笑着。但我却不知道是负伤了还是生病了,无精打采的。
虽然身体一点没劲,但我的心情和他们一样温馨、平静。
两个孩子在吃烤栗子。孩子们不断地伸出双手抓起栗子,又哗啦啦地丢下来。
祖母无比高兴的样子,始终笑眯眯地看着。
下午两点,午睡时做了上面的梦。
今天终于要出发上前线了。梦中母亲和祖母的面容都看得清清楚楚,梦中看到祖母的笑脸真开心。祖母早已不在人世了。
下午四点出发。离开枣庄,迅速前进。走的是石头很多的路。入夜,抵达一座小村庄。必须烧今晚和明天的饭。村头有口深井。联队里所有的人都只能从这惟一的井里打水,人多得要吵架。赶紧打了水回去。的确是一滴千金。饭煮好了。
再次开始行军。绕着弯弯曲曲的石子小路前进。山连着山,夜色昏暗。昨晚我写信思乡睡不着觉,今晚又不能睡,困得很。在昏暗无比、尽是石头的山间小道上行走,过了数重山后,终于到了开阔地带,这里有座小村庄。立即扫荡村庄。
三小队奉命占领最前面的山头。
这座山也尽是石头,十分难走。山上没有敌人。终于爬到了山顶。这是座光秃秃的石山。
时间是凌晨两点。我以为周围不再有敌人了,便随随便便造了个工事。过了一小时,三四个敌兵爬了过来。他们不知道我们在这里。
西谷开枪,没打中,敌人惊慌而逃。我在石头堆起来的阵地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东方渐渐发白,天亮了。我饱吸着清新的凉气。
"有敌人!"闻声一看山脚下,见支那兵正猛跑。我们从上面瞄准,拼命扫射。真有趣。
我揉着惺松的睡眼在简陋的石堡里躺下,也不知从哪儿"嗖——嗖——"地飞来了子弹,其中一颗在我的脚旁"砰"的一声爆炸了。哟,打得真够准的嘛!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找寻弹走的子弹。子弹总也找不着,最后终于发现子弹钻进紧靠我脚旁的石头里,把石块都炸开了。真危险!石头裂开,子弹都变形了。敌弹开始猛了起来。
中队长登上山来,命令我们占领下一个山头。下一座山也尽是岩石。我们喘着粗气、汗流侠背地爬着。石山一座座连绵不断。敌人又在下一座山上布阵。趁他们在山顶缓口气,稍解疲劳的当儿,我们赶紧下了陡峭的石山。因为必须赶在敌弹飞来之前下山,所以只能在斜坡上跑。我跑在最前面。
忽然,我脚下一滑,摔倒在地,刺刀柄猛地杵到我的肚子上。
我疼得乱滚,差点昏过去。中队长以为我中弹了,边跑边喊:"东,挺住!"我呼吸困难,疼痛异常,只得接受了熊野和田中君的护理。田中君从附近人家带来一个苦力,让他背我的背包。
我们在树阴里躺下。
呼吸稍微重一点儿,疼痛便加剧,连咳嗽也不行,步行也十分困难,所以决定稍做休息后再追赶中队。中队已前进,到了一块大凹地。我们三人休息了一会儿便追赶起中队。一小队和三小队作为火线小队前进了。
有个叫植木的男人,迄今为止我从没见过像他那么凶的脸,今后怕也不再会看到像他那样狰狞丑恶的魔鬼般的脸了吧!从右眉到额头划了一道宽宽的疤痕,眼睛小而阴森,透露出他的卑鄙,颧骨猛地凸起,形成了深深的阴影,加重了他黑泥似的脸上残酷无情的色彩。这是恶人脸庞的典型代表。
他在驻扎时总是喝酒挑衅,乱跑乱闹。他的良心已经被反复多次的前科磨蚀了。这种男人表面看上去似乎非常勇敢,但我却发现了他身上出人意料的卑鄙和胆怯,不由吃了一惊。
他属于一小队。一小队在猛烈的弹雨中前进,可他却没有前往。
看到留在凹地的他,中队长勃然大怒,说这是战场上最大的犯罪。我觉得这个外表鲁莽勇猛的男人置身于真正的危险境地时所采取的胆怯态度,才是他的本来面目。外表和内心之间落差很大。他在没有生命危险时,凶猛蛮勇,而到了真正的危险时刻则像猫一样老实了。这是最龌龊的人。对这种人我只有轻蔑与厌恶。
我们吃完午饭,开始追赶中队。
这一带尽是些不高的石山,一座连着一座。山脚黄土的断层地带,是片麦田。
我们三个人就像松鼠似的穿过了麦田。
步枪的子弹如斜飞而来的雨点掠过头顶。敌人在前面的石山上布下了阵势。三小队想夺下此山,拼命攀登,可对付不了来自山上的猛烈射击。这时一小队从右侧进攻,已经占领此山,所以三小队也爬到了山顶。我也拖着疼痛的身体朝山上爬着。敌人的迫击炮弹频繁地在石山上爆炸。
位于山脚的大队总部和四中队被炮弹拨弄来拨弄去,忽左忽右地躲闪着。敌人的炮弹准确地落到他们头上,准确得简直让我们佩服。尽管是敌方,可也得佩服他们射击得准确。
敌人的了望所好像位于与我们这座山相连而又高出一段的山上。敌炮也接连不断无所顾忌地打到我们这边,使得我们无处藏身。但我们都想开了,生死在天,所以不觉任何不安,心情平静。
我们为防备敌人反攻,正严加防范,稍顷"砰砰砰"传来了步枪的声音。我们猛地意识到这是反攻,赶紧冲过去一看,敌兵居然厚颜无耻地站了起来,游来荡去。此时,我没有足够的勇气冲过去刺死他们。我只有射击。难道我是个只能在毫无办法万不得已的场合下才能打白刃战的男人吗?而我又想做个勇敢的男子,而且自信不是一个胆怯的人。对我来说,需要更进一步,敌我双方相互射击了几分钟,不久枪声停了,敌人也不见了。
暮色降临到岩石遍地的山上,我的分队奉命担任山左边的警戒步哨,开始垒筑工事。可刚干了一半,又传达了下山的命令,说是一大队须抄山沟近道进攻。太阳已经落进了遥远的麦田,被咆哮的枪炮声震颤的空气这会儿也在细微的夜风里悄然私语。下雨了,夜色昏暗,漆黑一片,开始排队下山。
军靴的铁钉在岩石上溜滑。我们一会儿打滑,一会儿绊倒,十分艰难地下了山,静悄悄地在近道上前进,不闻一声咳嗽。雨下得越来越大了。过了十多分钟,忽然听到枪声,有子弹打了过来,似乎我们的意图已被敌人察觉。我们卧倒观察。这时传来小声传达的命令:"再次爬上山顶!"大概大队长判断出不能前进了吧!我们又辛辛苦苦地往山上爬。
我们将石头堆垒起来,筑起了阵地,大雨瓢泼,冷冷的雨滴打湿了衣领。地面完全浸透在雨水里,冷冰冰的,军服饱饱地吸足了雨水,凉透了心。肚子饿了,吃起压缩饼干,可没有一滴水喝,饼干也咽不下。饥寒交迫,睡不着觉,便叽叽咕咕他讲话,但我们都两三天没睡觉了,所以不知不觉地打起了鼾。
本想稍微睡一会儿的,可浑身发冷,又醒了过来,贴到旁边冻得直打颤的苦力身上。
苦力也挺辛苦的,不时用湿手抹去脸上的雨珠。这家伙好像也冻得睡不着。
冷得真想搬块石头从头盖上。盖上石头多少会暖和点吧!
一盒奶糖被我宝贝得好似世上惟一的一般,吃剩的七八颗装在我淋湿的军服内袋里。我把宝贝奶糖给了可怜样的苦力两颗,自己也拿了三颗放在舌头上细细品味。珍贵的奶糖。
天还没亮,便匆匆给叫醒了。
"三中队请尽量接近那座山的敌人!"大队副官指向与山峰相连的下一座山。
再次从被雨淋湿的石山上下来,一声咳嗽也没有,隐蔽地走过凹地。我们把背包集中放到一处,将苦力和看管背包的兵留下后出发,一道从未见过的清泉在山谷间流淌,个个润起干透了的嗓子。前进,目的地的山上见不到敌影。不时停下来,观察情况后再爬。如此反复几次后,爬到了山腰。
我考虑不能掉队,便一个劲往前赶,腰部很疼,但现在无暇顾及了。
中队长说,到了这里就跟胜利差不多了。我和中队长、荒木军曹还有本山上等兵走在最前面。正准备攀登一个岩角时,我发现了敌兵。敌兵从石阵中探出头来。我心想,有敌人!跪射了一枪。离敌方阵地仅几米的距离。可能射得太匆忙了吧,没打中敌兵。我来气了,又射了两枪、三枪、四枪。忽然,无数手榴弹从敌方阵地飞舞着落了下来。
刹那间赶紧抽身避弹。可刚躲掉一颗又来一颗,数不清的手榴弹落下爆炸,前后左右都是弹雨。
中队迅速后退了两三米,各自趴在岩石后面避弹。手榴弹在空中"吱吱"旋转着砸到石头上,又"咕噜咕噜"地滚下去爆炸了。掉到我紧旁边的手榴弹也滚动着在我的下方爆炸了,我倒安然无恙。敌人好像从我开的四枪察觉了我们要进攻,便打算用手榴弹将我们歼灭。
山顶上的敌人发现我们之后,右山和左边马山的敌人也都开始集中对我们进行射击。我们已经彻底置身于交叉火力之中。片刻之后,迫击炮弹打了过来。据说马山有敌人的炮兵观测所。在手榴弹、炮弹和枪弹的包围中,我们不知所措,徘徊不前。
现在一步也前进不得,只能一点点后退。我们没把步枪弹放在眼里,但不得不绷紧神经来对付炮弹和手榴弹。会落到哪里?如何是好?我们已无暇射击,都集中精力盯着山上,监视手榴弹,以闪身躲避。忽而碰到角石,忽而被小石头绊倒,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就这样我们在石山的斜坡上奔跑躲藏。
迫击炮弹撕裂空气的声音,爆炸的声音,枪弹交错的声音,手榴弹爆炸扬起的烟尘——死亡彻底包围着我们,死亡之歌伴着凄惨、恐怖的哀鸣在我们头上唱响,地狱之舞在我们脚下拍石弹跳。我们的眼光雷电般飞闪,神经极度紧张,高度集中的脑力最敏锐地开动着。极端紧张之中,全部感情都沉默了,只有敏锐的观察和大胆的推测还在进行。
中队长已命令暂时撤退,但其时已有牺牲者满身鲜血了。
我分队有一人给手榴弹吞噬了血液,在痛苦地挣扎。还有一人的肩膀被打穿。卫生员的胳膊被打中,手不断地在空中乱抓,子弹——这是送往地狱的运输机。
死亡运输机肆无忌惮地震撼着空气,袭击到我们身边。
我的战友西谷上等兵呻吟着一步步走近死亡。他并不是十分勇敢的男人,但这次参加台儿庄战斗之前,在彰德时,他明确他说:"这一次我一定要下决心奋战一番。"于是他在这次战斗中奋勇作战。
奋勇作战即是死亡。
敌弹带着野兽般的冰冷嘲笑不住乱舞。
在震撼、狂澜和呻吟、狂叫之中,我们等待着灰色的命运。
中队长命令下山。荒木军曹立即说:
"中队长!已经有人牺牲了。我们只是前进到这里,毫无意义,对不起牺牲的人!还是加点油吧!"
"对,加点油吧。你们能给我使劲打吗?行碍…"中队长的声音满含喜悦和决心。
"东!你再稍微往上爬点,监视着上面!不知道敌人什么时候就会下来。"中队长对位于最上面的我命令道。我顺着岩石爬上去两三米。
荒木军曹和本山上等兵开始对右面山上的敌人进行射击。我点着香烟吸了起来。说不定这是最后一次吸烟了。我一抽,荒木军曹也抽了起来,很奇怪,我虽在枪林弹雨之中,却丝毫不觉得恐惧。我很自信,觉得自己决不会死,不会中敌弹。不清楚这种自信从何而来,可能是迄今为止的战斗经历中,无论多危险的情况下也没负过一点小伤,这一点让我产生了自信吧!另外,我的父亲和亡故的祖母特别爱我,肯定会保佑我!那么爱我的父亲和祖母不会扔下我的。
中队长站起来,唱起了袈裟曲。中队长大概是想给士兵们鼓鼓劲吧!
中队长的歌声在硝烟、火力网和枪弹声中高声回荡。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很滑稽,就像在看戏似的。
山顶的敌人不知是因为我们静下声来就以为我们被歼灭了,还是打算改变方向从右边凹地袭击,这次往右边凹地扔起了手榴弹。白费功夫的手榴弹飞落到右边凹地上爆炸了。奇怪的是,手榴弹落到右边凹地后,从马山射出的迫击炮弹也开始落到凹地上。过了一会儿,友军的野战炮呼啸起来,竟也落到了凹地上。是日军自己人在山腰上!我们觉得应当把这一情况告知友军的野战炮兵,于是将弄脏了的国旗在石山的斜坡上打了开来。
我以为只要发射五六次掷弹筒就能突袭,所以声嘶力竭地喊:"掷弹筒!掷弹筒!"可掷弹筒手不知在哪儿,见不到影子。
不得已,我一边说:"要不扔手榴弹冲锋?"一边退回了三四米,卧倒在地。我从士兵那里拿了两颗手榴弹,又往上爬。
这时,一直躲在离我们七八米远下方石头背后的村下小队长胆战心惊地问:"东,中队长在吗?"
这个少尉从内地才来不久,这次是第一次打仗。"真够胆小的。"我心里想着,回答道:"在上面。"说完便往上冲。
但是,我也并没有真正的勇气,因为我没有去把这些手榴弹投掷到敌人阵地里。
山顶的敌人再次发现我们,又扔起了手榴弹。
其中一颗在我右前方本山上等兵的旁边爆炸了。糟糕,给打中了!我连喊"本山、本山",本山竟"霍"地从硝烟中站了起来,额上"滴滴答答"地流着血,答道:"没事!"
友军的炮弹频繁飞来、但命中率极低,我们反而比敌人还危险,我挥着国旗,想告知远方炮兵我们的位置,可这动作似乎进不了他们的视线,炮弹发得仍旧不理想。
中队长说,我们呆在这里,炮兵们怕难以射击,还是稍微下去一点吧。
西谷文正满脸是血,痛苦地呻吟、挣扎着。几小时之后,西谷终于死了。
下土井护理兵右肩肿骨负伤,本问上等兵屁股和右臂负伤。
我们就这样在岩石上趴了两个多小时,等待情况变化。
两小时后,天大亮时,二中队从右山转入了冲锋。啊,是二中队冲锋!大家松了一口气,因为二中队冲锋,敌人开始撤退了。
我们拼命扫射逃跑的敌人。二中队队长小川中尉挥舞着战刀跑在最前面。敌兵有的藏在岩石背后,有的奔跑逃窜,看得见小川中尉在挥刀砍敌,跟在后面的士兵用刺刀刺敌。中尉和那个士兵冲在距离中队几十米远的前方,简直就像电影里看到的一样勇敢。
感觉二中队的冲锋已取得成功时,我们三中队也开始冲锋了。我们头顶上的敌人可能是因为二中队从右边冲进来才开始撤退的,我原准备跟中队一起冲锋的,但我分队奉命收容死伤人员,将伤员抬下山。此时我的脑中荡漾起一种绝非快乐的安全感,不由自主地安下心来。
我们决定先抬伤员,回头再来收容西谷文正的尸体。我们再次"咕咚咕咚"地痛饮着山涧里香甜的泉水,深切体味着生的喜悦。背包看守处的两三名士兵不安地跑过来问:"那炮弹猛得真够吓人的,情况怎么样?"
我的苦力也在这里,我们用帐篷做担架,抬着伤员往卫生队赶。
路上遇到了炮兵们,炮兵们很可怜我们似的说:"战斗这么激烈……"又说:"步兵可真够辛苦的了!什么冲锋,不就跟去送死一样吗?我们用望远镜看到你们冲锋,真是惨不忍睹。步兵实在太倒霉了。"他们一边递烟给我们,一边用抚慰的目光望着我们。其中一人自言自语他说:"我有再多的孩子,也决不让他们当步兵。"
麦田宽阔地展现在眼前。四周有多处树林,林子里有小村子。我们进了其中一个村子。家家户户的墙壁上留着无数黑乎乎的枪眼,到处是机枪的枪架,大约是敌兵所射的弹壳散落了一地。
五六个地雷滚在路边。这个村子据说是五中队攻下的。
分队长小岛侯一,半路上用吊桶打水时负伤了,也被送到卫生队。我就作为分队长带着六名部下再次踏向今天早晨的战场,去收容西谷的尸体。
下午四点才开始吃早饭。到现在为止粒米未进,净是喝水。
夕阳匆匆西沉。
因为这次战斗只是我们大野部队进攻,没有后续部队,部队一前进便没有一个友军,只剩下我们自己了。残敌还在山上到处游荡,十分危险,所以我们得抓紧时间赶路。部队已经早早地翻山前进了。晚上七点终于到了山脚下。
我们疲惫不堪。我把分队队员留在山脚,自己又爬到今天早晨的进攻地点去寻找西谷的尸体。
但那里只散落了一些信纸,他的尸体却不见了。是给残余的敌人抢去了,还是被中队抬着前进了?我忐忑不安地下了山。
暮色攀过一道道山峰,几十分钟之后宣告了令人恐怖的夜晚的降临。远远的麦田也已消失在夜色之中。山那边地形如何?另外,翻过山去的友军部队朝哪边前进了?对这些一无所知的我们,又面临着在一座座山上游来荡去的残敌袭击的威胁。暮色一降临到山上,我们的不安也随之加剧了。
我们都累垮了。
夜色几小时之后包围了我们,残敌仍在群山上游荡,而且不知道部队的前进方向。
我犹豫不定,不知该前进,还是该在山麓的村庄宿营。分队里的"老人帮"——三十七岁的田中、三十六岁的熊野他们主张应该在山麓宿营。他们说累坏了。
我想,要是受到残敌袭击,会毫无意义地死掉,便不赞成在山麓过夜。
白白死掉,那可是遗憾之至了,独一无二的生命无比珍贵,必须选择最有意义的死法,我一直祈愿别白死。
要是今晚白白死掉,那还不如在今天早晨的战斗中战死的好。但分队员们的意思倾向宿营。
疲劳使得大家都只追求眼前的安乐。
我们俯视着村庄,目光停在一处有望楼的大房子上。
"要是住在那户人家,即使遭到袭击也不要紧吧!房子的墙壁是厚砖砌的,窗户没一个对外,而且还有一个高高的望楼,就跟座城堡似的。"
熊野说完,大家异口同声他说:
"对,那座房子没问题。即使现在追过去,既不知道部队的前进方向,又判断不出山那边的地形,半道上遇到残敌的话也了不得。"
在我们这么踌躇不决当中,夜幕载着不安逼近了。这时,泷口上等兵说:"可是,我有这种经历,所以觉得还是前进的好。那是攻打南京时,我所在的竹间分队奉命收容伤员,留了下来。当时就受到了残余敌人的袭击,最后有一人被打死了。想起那件事,还是觉得前进的好。"
他这么一说,我赶紧大声鼓励道:"走吧!趁天还没黑,走一点是一点吧!白死了多没劲哪!"说完赶在前头拼命走。队员们没办法,也只得跟在我后面。
山脚下巨大的岩石起伏着。夜色翻过一道道岩石,一直浸透到马山的山麓。马山脚下好像有一条路。今天早上步兵、辎重兵、炮兵等等就一直像蚂蚁排队似的不间断地行进,最后两点左右,卫生队也是消失在这山间的狭窄小路上的。
我们默默地走着,踏在一块块石头上,"喀嚓喀嚓"的足音在山岩间回响,有时回过头,能看到有些山峰上有人影。那是残余的敌人。每个人心里都掠过一丝不安。翻过那道岭后,部队朝哪个方向前进了呢?部队在我们之前多远呢?或许两三天都看不到部队。断粮了怎么办?尽管伤员和战死者留下了一些粮食……真难办。虽然他们的弹药和手榴弹都在我们的背包里,说不定什么情况下也会用完的。总而言之,得尽快与大部队会合。可是,不知道部队前进方向的话……我心中充满不安,将小心谨慎地盯着脚下的视线投向山岭顶端,岭上昏暗不清,夜空里映衬出朦胧的山影。
越过麦田穗尖吹来的风刮到我们布满污垢和尘埃的脸上,冷冰冰的,我又将视线落到脚下,小心地走着,以免在石头上滑倒。
西谷文正的尸体是不是和他的背包一起被残敌抢去了?
果真如此的话……那可太对不起他了……这家伙也终于死了,昨晚还淋着雨睡在我旁边的……一分队现在加上我也只剩了七个人,这中间还会有人死掉的。谁会被死神缠住呢?
大家都觉得自己是不会死的,但终归又有人要下地狱。
无论是谁——中队长也好,甚至更高职位的军官也好——都还是想活下去的,生多么富于魅力啊!如果不是相当厉害的人,则绝对难做到对生彻底死心。即使对特别厉害的人也困难之至。哪怕一时感情冲动能去死,可一旦像现在这样在夜色里,置身于极度的寂静、孤独之中,便又对生命无限留恋了。
谁也不说一句话,我们默默地走着。
我们终于走上了正路,右拐向山岭登攀。越过碎石遍地的山岭时,我们绷紧了神经,紧张之中睁大眼睛观察四周,此时我们眼前出现了八九个黑乎乎的人影。指针已经指着八点,夜色彻底笼罩了大地。我们睁大双眼,竖起耳朵,弓着身盯着前方。人影朝我们这边过来了,悄无声息。我心想,这会儿不可能有朝这儿来的友军,是残敌吗?虽然困惑不解,还是紧盯着。我小声命令:"上刺刀!"我们趴在路边的碎石和草上。要是敌人,就必须一举刺死他们。我心跳加快,手紧紧地握着枪把。黑黑的一群默默地过来了……紧张之中彼此接近了。咦,这不是友军吗?——奥,到底还是友军。而且这不正是我们小队的轻机枪分队吗?我们的心一下子就像吱溜溜松掉的线,放下心后体会到一种深深的疲劳感。从现在开始,战友增加了,而且连机枪都有了,所以一点不必再担心,对未来的安心感油然而生。
据说他们是来为火葬西谷尸体的三分队充当护卫的。西谷的尸体果然已被收容了!
我们和轻机枪分队合并起来,又返回到原先的位置。在山脚的村庄怎么找也找不到三分队。如果是火葬,想必能看到火,可我们透过麦穗在黑暗中望去,却看不到火光。我们将大家都认为最牢固的那处带望楼的房子定为宿舍。打开厚厚的门,进了屋子。先查看墙壁和房子的构造。砖墙里还有一道小小的木头后门。我们就敌人袭击时如何办进行了研究,严加看管好里外的门户,将手榴弹集中到一处,又安排了两名游动哨。
我们的步枪和机枪都实弹备好,随时可以出击。我告戒分队部下,即使敌人侵袭,也决不能惊慌失措、大吵大嚷,更不能从房子里冲出去。
敌人袭击时,从房子里冲出去最为危险。支那的房子本身便是一个严实的堡垒。
完成了所有的对敌准备后,我们进屋小睡。西谷浑身是血、痛苦挣扎、满地打滚的身影浮现在淡淡的烛光里,今天早晨激烈战斗的场景也闪现在眼前,不知何时却又都消失在疲劳里。
我睡得昏昏沉沉。不知道睡了几个小时,忽然觉得有人捣我,醒了过来。冷气一阵阵地从领口侵入身体。没有谁捣我,是睡在旁边的下坂缩身子时碰到了我。侧耳一听,哨兵在"咯噔咯噔"地走动。看样子没有任何情况。指针指着凌晨三点。
这是一个寂静的夜晚,我吸着烟,凝视着漆黑的天花板。
昨天的这个时候,我们正冒雨在石山的堡垒里奋战。当时抓来的苦力不知何时跑掉了。现在是三点。再过两个小时该转入突击了。而且我们小队里,西谷已经战死了。西谷再不会说话,化作了灰尘。生……生,求生的意志无论如何太强大了。我从未真正因恐惧而震颤过,甚至觉得自己很勇敢。但这种勇敢远算不上彻底,我要真是不怕死的勇士,昨天突击时,我就不会趴在石山上,肯定要拿着手榴弹冲进敌阵了。那倒是意味着彻底的死亡……要真正不怕死有多么困难啊!
我没睡着,烟头在黑夜里萤火般闪烁。从门缝悄然传来步哨整齐的足音。
我回想起战斗的情景。
突击这种事决不能忘乎所以地进行。毕竟,忘我的境地不是只限于极少的瞬间吗?忘我并不能持续十分钟、二十分钟。要是持续了十分钟、二十分钟,则是所谓的"茫然"了。不应该茫然地进行突击。
而且,忘我是在意想不到之时发生了意想不到之事的情况下,猛然陷进了忘我的境地,而突击则是预料到敌弹会更加猛烈地射来,敌人的刺刀就要在面前晃动,还要发起冲锋。这里面自然既有思想准备,又包含针对预期情况所采取的恰当行动。我以为即便在砍敌的瞬间,或从高处跳往低处的瞬间陷入忘我,也不能说整个突击过程都处在忘我之中。
突击时,我们骤然显得像是魔鬼附体一般,但实际上并不是被恶魔所缠的疯子式的蛮横胡闹,而是高度集中的智力在最敏锐地活动着,发挥着功效。
即使在极度的紧张和兴奋之中,所有的感情都沉默了,敏锐的观察和大胆周密的判断却仍在进行。
这种状态决不能称作忘我。对忘我的解释,是彻底摒弃思考,只剩下一个活动着的身体的状态。
身处困境、卑怯懦弱的人很难保持感情的沉默,不能完全启动敏锐的智能和大胆缜密的判断,对敌弹飞来的方向及着弹点无法确切地看清,对敌我的位置、与友军间的关系——友军机枪射击正压制了敌军的哪一处?敌军正处于何种状态?
友军的炮击效果怎样?还有眼前的地形如何?应如何利用这种地形?……诸如此类的种种瞬息万变的态势无法准确判断,因而不能做出恰当的防御或者进攻,负伤或身亡的概率也就高了。
昨天早上的战斗中,那些被恐惧吓忘了一切的人,既不能进行任何必要的观察,也不能考虑应该如何行动,只是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就像被猫盯上的老鼠趴在地上不动一样。他们死的死伤的伤,这种时候,老鼠只能随猫任意摆布了。
尽管如此,也不能说这种结局只有他们无法逃避。如果人类有命运的话,不,正因为人类有命运,在命运这神奇的绝对者面前,再敏锐的智能,再大胆透顶的精确判断,也都完全无能为力。
这不是人力所能控制的事,所以只有对人为范围内的生死才能这么说,即:越卑怯懦弱,伤亡的概率就越高。
这种说法,听起来好像所有伤员和死者都尽是些智力低下、没有头脑的人似的,其实并非如此,只不过是说有这种情况罢了。应该认识到,有许多人将命运的裁决置之度外,勇敢地投身于死亡之中。还应该认识到,不能说所有没负伤或没死的人都不是胆小、卑怯者,都机敏、大胆。
排除个人的感情,凝聚高度的理智,进行惊人冷静的观察及准确的判断,实现一般情况下难以想象的高度客观化。
在高度兴奋激昂当中,看似鲁莽的行动,其实却包含着统一在同一方向下异常冷静的理智,是这种冷静的客观指示下的敏捷的行动。
我思考着这些,又点着了第二支烟。将烟吸到肺的最深处,再特意撅起嘴喷进黑暗之中。接着,又想起了故乡。故乡的风景,甚至连溅落到岩石上散去的白浪,海风里夹杂着如炮声轰隆作响的松涛,以及朋友熟人的身影,都一下子展现在我眼前。来打仗,这是第九个月了。母亲一个人留在家乡。母亲现在怎么样呢?
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步哨来传令换岗,我脑中宛如倒线般不断展现的故乡情景一下子中断了,不知不党中又昏然睡去。
第二大早晨,远处麦田对面的山上烟烟生辉的朝阳还未完全升起,我们便起了床,煮好饭,做出发准备。
在前线,朝阳对我们来说总是更加意味着喜悦、生和感谢。
朝阳和夕阳带给我们的感触是黑白分明的欢乐和忧郁。
朝阳的光芒钻石般洒落在辽阔麦田的穗梢儿上,晨雾渐渐消散,从山脚到山顶,再到天空,一个澄净灿烂的早晨苏醒了。我们打开两扇平安无事的门,在瀑瀑的小溪边洗了脸。
清凉的流水润湿了沾满污垢的脸,好像洗去了所有的噩梦。
心情轻松愉快。我们出发了。
辎重兵们就在山的那一边。部队并没前进多远。照这样子,很快就能跟中队会合,于是大家抓紧赶路。又翻过一道岭,一片一望无际的麦田跃入我们的眼帘,麦田里还四处点缀着些树林。
树林里有村庄,翻下山,左边村里有烟雾升腾,想来可能是在进行火葬,我们便向那个村奔去。
三分队果然就在这个村里,在给西谷火葬。三分队的人说,西谷的火葬差不多就要结束,很快就能捡遗骨了。村里已为英灵竖了七八根粗糙的墓标,前面供着压缩饼干。
要火葬的尸体还有三四具。战友们拆掉村里的房子,运来木材,设了三四处火葬常很快,我接过西谷的遗骨,包在手纸里装进了挎包。
任务结束了。一到了出发回中队的当儿,大家不约而同他说,再稍微休息一会儿,等体力恢复后再走吧。现在马上回到中队的话,紧跟着就是战斗,剧烈的劳苦在那里等着我们。
我也赞成这个建议。但轻机枪分队队长荒山伍长是个死板的人,硬坚持说:"不,现在立即出发吧!"
我们极不情愿地背上背包走了起来,有的人还在发荒山牢骚。当我们离开村子三四百米远时,后面忽然传来巨大的爆炸声。回头一看,原来是敌人的炮弹,敌人的炮弹接连不断地集中飞落下来。
我们从心底庆幸:哎呀呀,捡了条命!要不是荒山那么说,我们这会儿还正在那个村里午睡呢,那现在就不是什么火葬,而是弹葬,早已粉身碎骨了。每个人的心中都涌溢出对荒山的感激之情。敌人是瞄准火葬的烟进行集中炮击的。集中炮击持续了几分钟。我们在麦田里匆忙赶路,一个劲他说:"我们真走运啊!"
下午与中队会合了。中队正埋伏在一个村头的麦田里。
我们回归中队时已是下午五点,麦田的尽头已燃起晚霞。中队长看到我们,高兴得不得了。
见到大队长,大队长也格外高兴。不知道为何所有人都这么为我们高兴。
过了一会儿,联队长把荒山军曹(军曹是中士,伍长是下士,有可能荒山因功被提升了一级。)叫去询问了情况。据说部队方面都以为我们已被残敌消灭了。
三中队成了大队的预备队。仗就在几百米前方打着,我们却在摇摇欲坠的房子里聊得热火朝天。
不知谁从哪儿听来的,传开了关于战线的消息。这种消息往往多是谣传,但也不尽然,也有一点从其出处来的有限的根据。只是在传播途中,吹成了大话,还搞得煞有介事的样子,消息的根据一般来源于值班军官或总部的士兵。
总部和值班的那些士兵个个都一样,总是做好了准备,指望得到点特殊的情报,所以一有机会听到点军官们的闲谈,便将其认作不得了的最新消息,一个接一个地往下传,等传到我们这里时,已经有枝有叶,有血有肉,像模像样了。而且其枝叶大都是由士兵们期望的梦想添缀上的。因此,"哦,是么?
如果消息这么合情合理……"虽将信将疑,却还是被我们所期望的梦想所迷惑。凯旋的故事等尤其如此。前线的士兵们一次次被凯旋的故事激动得心潮澎湃后,又一次次被事实的真相重重地摔倒在地。
传言四起,说是台儿庄攻击战中,第十师团被李宗仁麾下的官兵当作残兵败将对待。
说是第十师团接连不断出现死伤人员,已是一副伤痕累累的情形了。
"十师团的做法是零星使用少量兵力,恰如穷人家的吝啬用法。"熊野在团团围坐的对面开口道。
"是啊!说到底这不是大部队的做法,而跟小部队一样。
所以我想反复出击多少次,也都要被歼灭,自然要被当作残兵败将了。不知板垣征四郎阁下作何感想?"野口一边敲着征用的支那烟斗,一边像师部参谋似的附和道。
毕业于东北大学的泷口铿锵有力地插嘴道:"不过嘛,听俘虏说,对大野部队的强大、可怕等说法他们早就听说了。"他加重了语气,很知情似的说道:"从枣庄开始的行动他们也都清楚。而且,据说这家伙的日记上写着十师团的OO(原文就是打了两个圈。)部队不足为惧。反正十师团在山西省好像也给打得很惨吧!敌人甚至连劝降传单都散了。俘虏说他们有相当于两个师团的兵力在这一带打,说是一个师团大约有五门迫击炮和五门野战炮。"
"可你知道的,十师团的师团长不是说他们不要支援,顽固拒绝我们的支援吗?"
"理当如此啊!"
就在这时,"咣!"敲破钟似的声音在紧旁震彻我们的耳底。我们赶紧卧倒在地,脑子里"嗡"的一声,吓得魂飞魄散。
迫击炮弹就落在离我们两间的前方。炮弹穿通屋顶,在隔壁房间里爆炸了。尘烟弥漫了整个房间,硝烟味刺鼻,爆炸之后,我们才慌忙逃窜。敌人的炮击从前天开始进入白热化。
这里离敌阵只有一千米左右,可能炮兵阵地就在其后方某处,弹药补充得很充分吧,敌方炮兵毫不吝惜地持续对我们进行炮击。
友军的野战炮在麦田里拉开阵势迎战。
作为炮兵之眼的观测班,位于平坦麦田里一块孤零零的隆起如瘤的台地上。台地上有个庙。
这里可能是从前埋葬贵人的地方。台地上的观察所多次遭到敌军炮火的猛烈轰击。他们那里正是很好的射击目标。
台地上的庙这会儿也因炮击而毁坏了大部分,砖头瓦块遍地散落。
双方炮兵间的交战一直持续着。
某日下午,石桥中尉指挥的五中队奉命占领某村,他们进行了果敢的突击。
石桥中队长带领一小队在平坦的麦田里前进,大树掩映的村庄里,敌人正屏息凝神地严阵以待。石桥中队忽而在麦田里爬行,忽而快跑一段,接近了敌人。村庄前面有三四块墓地。墓地坐落在麦田里,样子就像个馒头堆,正是绝好的掩蔽物。
石桥中队一米、两米地勇敢前进,就要靠近墓地了,这时,一直悄无声息的敌人突然发动所有火力,敌弹宛如暴风雨般飞到石桥中队的身上,就像求血心切的魔鬼一般,敌弹接连不断地吮吸着鲜血。突击队员们在麦田里拼命奔跑,总算到了墓地。可他们刚到墓地,手榴弹就在脚下爆炸了,几个人一下子就在痛苦中死去。每块墓地都是一样,横七竖八地躺着死尸。原来敌人预计到我军进攻时肯定会利用墓地,便在那里放了成捆的手榴弹,上面系上长线,一直牵到自己的阵地,等突击兵一到,便拉线爆炸。
石桥中队完全落进了敌人设置的圈套。
如今失去了掩身之处的突击队试图一举冲进二十米前方的敌阵,遗憾的是,敌阵前面挖了一道虽不宽却贮满了水的小河,挡住了他们勇敢的冲锋。在他们咬牙切齿、东奔西跑的过程中,两个、三个、四个、五个……一个个在小河前含恨而死,几乎全被送进了地狱。石桥中队长也悲惨地死去,就这样,第一次突击以彻底失败而告终。第二次由三小队突击,友军的炮兵进行了掩护射击,但第二次突击也在全军覆没的悲惨命运中失败了。现在已经知道白天突击是不可能的了,便决定夜间奇袭。到了晚上,活下来的突击兵们趁着夜色把战友的尸体扛了回来。二小队趁着夜色收容了包括中队长在内的几十名阵亡者的尸体,但还有五六人的尸体不知是被炮弹炸飞了,还是被敌人抢去了,没能找到。
这样,五中队人数急剧减少,缩编后仅成了一个小队。仅一次突击便蒙受如此巨大的损失,而且是以失败告终。迄今为止我们记忆中还从未有过如此凄惨的境遇。
我们大野部队就这样不惜代价地硬是一直坚持到现在。
不知何时起,我们的炮兵阵地沉默起来。敌人在随心所欲地一个劲射击,与此相反,友军的炮兵却不知为何中止了炮击,所以连我们这些步兵也都气急败坏,被炮兵们的不争气激怒了,敌弹依旧毫不留情地射来,忽左忽右地大逞淫威,我方的炮兵阵地自不待言,连我们步兵都在经受着这血的洗礼。
听说我方炮兵阵地上被炸死了三十匹马,另外还有许多人被炸死,损失三十匹军马将对今后的行军带来极大的影响,真叫人发愁。
然而友军的炮兵却仍在坚持着沉默的不抵抗。
我们议论纷纷:"难道炮兵是不懂得气愤的傻子吗?"
日子就这样一天大地过去了。
有小道消息说,炮兵弹药匮乏。友军的死伤人员不断增加。
弹药!弹药!
辎重兵们现在不运粮草,却要将死伤人员运载到后方去。
成了一介物品的尸体被堆在车上运走,本该运输歼敌弹药和延续我们生命的粮草的辎重车,如今却成了灵车,发出滑稽的碾轧声在麦田上奔驰而去。
部队决定在这里采取防御之势。各中队必须占领各自准备宿营的村庄。
我们三中队占领并据守大队总部右边一千多米处的辛庄村。到前天为止这个村一直是友军占领的,友军只一天不在,就立即被敌人占领,所以又得打仗把它拿下。
我们的野战炮哑了三天之后,野战重炮来支援了。"野战重炮来了!"这个消息传到耳中,我们都充满了得救的安心感,心情畅快,就像黑夜过去迎来了天明一般感激不已。
"野战重炮!野战重炮!"听起来多悦耳啊!它会像野兽那样,像巨大凶猛的野兽那样大展雄威,一举扫平敌人的炮兵阵地!
不久,大家期盼的野战重炮开始咆哮了。敌人很近。
黑乎乎的尘烟在那边升腾起来。
"当——当——当——"的发射音一过,炮弹立即"嗖——嗖——"地冲破气流跃过头顶,不久便"咣——咣——咣——"地在那边爆炸了。
可是怎么回事呢?炮弹的着地距离太近了,没打到敌阵,只不过白白把麦田翻了一下土而已!再怎么射也是枉然。
我们一看,原来观测班没怎么往前去,好像只在后方观测,没有充分检查弹落情况。
我们分队远离中队,在大队总部。大队总部有二中队在警备,在村庄周围挖了深深的壕沟。
敌人的炮兵好像在嘲笑我方老也打不准的野战重炮一样,将炮弹雨点般准确地发射过来。敌人的做法是对一个村落持续几分钟集中射击,然后再对下一个村庄进行同样的射击。所以,当一个村子受到集中射击时,都能预计到下面该轮到哪个村了。不过虽然能预测到,可我们没有防空壕,别无他法,只能想开点,对天上掉下来的炮弹束手以待:运气不好的就死,运气好的就活,只得听凭命运之神安排了。一旦想开了,也就轻松起来,抽着烟,等待命运之神的裁决。
我分队的人靠着土墙一边抽烟一边晒太阳。紧旁边约一丈高的地上有口井,田中去打水。六七个打水的人刚围着井喝完水,"咣——"一枚炮弹爆炸了。不知是敌兵发现了他们之后射的,还是碰巧打过来的,打得实在是太准了。尽管是敌人,我们仍不禁为他们的本事赞叹不已。幸好那六七个人喝完水就相继跑开了,一个也没死。
"哎呀呀,这真是……"田中带着侥幸的神色跑了下来,"吓死我了,"接着,他吐了一口粗气,"狗敌肯定以为我们都给炸死了吧!畜生!活该!"他恶狠狠地骂道。
我们奉命观测传令野战重炮的着弹点。我从电话旁到二中队队长之间每隔十米安排一名分队员。在我安排人手时,二中队的士兵们在拼命挖战壕。他们尽力挖横洞,以求生命安全。大家都想尽量将身体藏到洞里,以避炮弹。这种时候,感觉哪怕只往外伸出一条腿,这条腿就会被炮弹夺去。
据说大队长也呆在战壕里。
是小川中队长用望远镜在最前面观测的,我分队执行传令任务,传给重炮的观测班,再传送到炮手那里。为什么观测班不上前,用他们的特种望远镜观测呢?我们觉得不可思议。
是不是他们害怕炮弹,所以不上前?
我方的炮弹仍旧是盲弹。
"射程延伸一千五百米!目标左侧一百五十米,射击!"
我向下一个传令兵传达。落在距我一千五百米地方的炮弹,比黑夜里乱发一气还要糟糕。与此相反,敌人的着弹点则准确得让人佩服。这是因为敌兵早就熟悉了地形,已将准确的测定情况标在他们的地图上——尽管可以这么解释,但打得实在是准确无比,虽然他们是敌人,我们也不得不佩服他们高超的技术。
"射程缩短五百米,往左五十米。"
这次过远了。
"射程缩短两百米,往右一百米。"
终于打中了。我们在心里叫好,注视着着弹情况。悦耳的弹鸣声从我们的头顶飞过,接着便升起了黑蒙蒙的硝烟和尘烟。
敌人的炮弹也在寻找我们的炮兵阵地,不断地死命咆哮着。现在,双方的炮弹互相冲着对方的阵地咆哮。我们步兵部队一边抽着烟,一边望着彼此的炮击,每当我方的炮弹命中时,便大声称快。
五月二日就这样在炮击中进入了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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