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座以陵墓为胜迹的城市。自从两千四百多年前越王勾践在秦淮河边修筑越城后,这里战火连年,烽烟不绝。楚胜越,晋灭吴,隋亡陈,南唐、大明、太平大国、辛亥革命,虎踞龙蟠的石头城诸侯争斗,帝业兴衰,六朝金粉,烟飞灰灭。只落得秦淮水寒、钟山荒丘!
明孝陵、灵谷寺、雨花台、中山陵,还有吴王坟、南唐二陵、六朝王陵,一处处古迹留下了一块块石碑。每一块石碑都是一位先人,向后人诉说着它的荣耀和它的不幸。
悲歌和欢歌编织了历史。石头城的人们,世世代代述说着有关这座古城的故事,述说这座占城的血泪和仇恨!
我在大街小巷中穿行。我敲开了一家又一家的门,寻访经历过浩劫的老人,我想用他们的苦难和血泪,编织一个巨大的花环,献给不幸的人们。
很抱歉,我打扰了老人们的平静和安宁,我触动了老人们深埋在心底里的不愿再提起的悲哀。提起它,他们恐惧,他们惊慌,他们痛苦,他们愤怒!四牌楼街道的涂宝诚指着一扇旧板壁对我说:“原来这上面有我父亲被害的血迹,现在血迹逐渐淡没了,可日本兵给我心里留下的创伤,是一辈子也抹不掉的!”长白街的老人熊华福诉说了他被侵华日军害得家破人亡的苦难后,沉痛他说:“同志啊,世上什么苦都能吃,可千万不能当亡国奴!”
我在浓荫如伞的泡桐和高高的棕榈树下推开了老式楼房的小门,一位矮个子的白发老妇步履蹒跚地笑着迎出来了。我递过介绍信,她一看,脸色立即变白,泪水顺着密密的皱纹淌下来,她的手和腿都在微微地颤抖。她的丈夫和哥哥等四个亲人都被侵华日军杀害了,她守寡了五十年!
慈眉善目的宏量法师是虔诚的佛教徒。当我问及日本侵略军在南京的暴行时,他抖动着白发白须,哭诉了僧侣们的苦难,他的代刀师傅梵根是长生寺的住持,日本兵来时,他正带着弟子们跪在大殿中合掌念佛。凶暴的日军一个一个地把佛门弟子拉到殿下的丹墀上,一枪一个,一连杀了十七个!江水滔滔。一位在集体大屠杀中的幸存者指点着五十年前受害的现场——长江边,声泪俱下,“那时江边全是尸体,长江水都是红的!”
血海、火海,铭刻在人们的心海!两眼红肿的夏淑琴大娘哭泣着向我诉说了她的悲哀:“我那年才八岁,日本兵一来,全家九个人被杀了七个,只剩下我和吃奶的妹妹,我天天哭,眼睛哭烂了,烂了五十年了,一直看不清!”经磨历劫的老人们捧出死难者的照片给我看,掀起衣襟露出一块块的伤疤给我看。他们还把埋藏在心头最隐秘的、羞于人言的深仇大恨讲给我听。啊!我的被欺凌和被污辱的同胞!
近百位老人悲怆地向我诉说了那一页不堪回首的历史,我的心在颤抖,我的神经像触了电!我惊愕了:这绿色古城的昨天,曾是一片血泊火海!南京,因为她染上了太多的血,因而她生长了更多的绿。我对这绿荫森森的城市忽然陌生了,都市的喧闹声变成了三十万鬼魂的呼号。拧开自来水尤头,我感到水中还有一丝丝难闻的血腥气。见到马路边从地下崛生起来的一条条银灰色的梧桐树根,我疑心是死难者枯朽了的根根白骨。中山路上一盏盏金红色的街灯,可是遇害者淌血的眼睛?
今天人流如潮的鼓楼商业区,当年是尸山血塘!车水马龙的新衔口矗立的高楼金陵饭店,五十年前是赶马车的崔金贵搭芦席棚躲避日本兵的地方。他对我说:日军进城的第二天,新街口横七竖八地躺满了中国人的尸体。对面那幢粗大的黑色圆柱支撑的中国银行,那时是日军的司令部!苍松如涛的灵谷寺四周,当时尸横遍野,白骨散乱,三千多位遇害者丛葬一起,立了一块“无主孤魂碑”!
一位目睹当时情景的外国传教士曾说:“知道但丁在《神曲》里描写的炼狱的人,就不难想象陷落时的南京。”
从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至一九三八年一月的四十几天时间里,侵华日军在南京屠杀了三十万个中国人。三十万个生灵,是三十万条生命!三十万个人排起来,可以从杭州连到南京!三十万个人的肉体,能堆成两幢三十七层高的金陵饭店!三十万人的血,有一千二百吨!三十万个人用火车装载,需两干五百多节车厢!
震惊中外的“南京大屠杀”是与奥斯威辛集中营一样的人类毁灭人类的大悲剧!它是兽性虐杀人性、野蛮扼杀文明的记录!那是人退化为兽的日子!我从金色的天堂之门进入了黑色的地狱之门。我见到了从来没有见到过的一群又一群怪物。是人?是神?是兽?是魔?是妖?是鬼?我听到了从来没有听到过的狞笑、悲号、惨叫、乞求和祈祷。
这是人间的不平和人类的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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