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页沉重的历史。我在历史的大海边拾贝。
最初萌生这个念头,是一九八五年夏天一个假日的上午。我骑着自行车路过北极阁那片花坛的时候,突然打了一个寒颤——苍翠的雪松和繁星般的鲜花丛中,矗立起了一座扇面形的花岗岩石碑。黑色的大理石贴面上,镌刻着一行醒目的金色隶书: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北极阁遇难同胞纪念碑
石碑前围着许许多多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小的。没有一个人说话。人们默默地观看着碑文,默默地在心中致哀。我的心受到了强烈的震撼:这里,怎么会是鲜血飞进的屠场呢?
我千百次地经过这块栽满绿草和鲜花的土地,我第一次知道了它的昨天!这天的《南京日报》上说:为纪念抗日战争胜利四十周年,全市在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的主要地点建立了十三块遇难同胞纪念碑。
我在历史书中读过“南京大屠杀”的篇章。书中没有这出悲剧的典型人物和细节的描绘,也找不到这场震惊中外的大屠杀的种种根由。我的心沉甸甸的,我感到失落了什么。
失落了的东西应该捡回来。我开始了一处一处地寻访,我陷入了深深的沉思:这是历史的悲剧,这是民族的悲剧。历史是民族的根。历史是教科书,历史是指南针,历史是一面观照今天和未来的镜子。古往今来各种各样的事情,本质上都是历史的重演。
历史充满了呛人的火药味。我在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里翻阅了十本《沦陷区惨状记》,里面记述着一九三七年至一九三八年“南京大屠杀”那个时期我们民族的苦难。看一眼标题就令人触目惊心:平津恐怖。济南惨状。豫北浩劫。绥包兽行。火烧南市。无锡惨象。痛话南通。伤心话北平。陷后之扬州。广州屠城记。武昌屠城记。朔县大屠杀。血洗离石镇。太原成地狱。厦门成荒岛……
有人把战争比作地震,也有人把地震比作战争。地震是自然的,战争是人为的。不可避免的天灾已经引起了全人类的防范,而可以避免的战祸却经常人为地挑起,而且不断加剧。常规武器越来越先进,原子弹越来越多。看来,人类要认识自己和战胜自己比认识自然和征服自然要艰难得多。
战争是一种自杀——人与人的残杀。
战争带来了不幸。硝烟飘散了,仇恨埋在心里。我的近百位采访对象中,只有极少几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说:“算了,不提它了,中日友好了!”但大多数幸存者却并不宽容:“不提了?血不是水!”“我要告诉后代,日本兵杀了我们南京三十万人,我死了,我要子子孙孙记住这血海深仇!”这是民族的自尊心!这是民族的复仇性!这是民族的警惕性!这自警自策的声音,激励中华民族崛起和振兴!
阴影笼罩着人们的心。走进江东门“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每一个人都变成了一座山,一座沉默的火山!面对同胞的鲜血和尸骨,人们悲哀地悼念和哭泣。走出大厅,人群激愤了!有人要砸烂纪念馆内安装着的三菱牌空调。有人要打碎日本友人送来的一米多高的“镇魂之钟”,一批一批的人围着纪念馆工作人员厉声责问:“大屠杀纪念馆为什么还用日本货?”
“为什么不要战争赔偿?”
“为什么过了四十多年才建这个纪念馆?”
来自海外的炎黄子孙关切地问:“日本人来得多不多?他们什么心情?”
一位意大利的电视记者显得很激动:“法西斯!法西斯!我要向全世界控诉!”他用摄像机记录了他的义愤和悲哀。
纪念馆的同志理解人们的心情。他们用胶布贴住了空调机上三个红色的菱形。他们不得不将日本友人赠送的纪念品陈列在不常开放的贵宾室内。他们一遍又一遍地向人们解释连他们自己也解释不清的诸如“为什么不要日本战争赔偿”之类的问题。他们告慰海外同胞:“日本很多团体都来这里悼念、反省和谢罪。他们发誓:日中不再战!”
我看见,四岁的日本小姑娘山岸清子在尸骸狼藉的照片前用双手蒙住了她天真无邪的眼睛,名叫卫藤穗的八岁的日本男孩在白骨堆前哭了起来。有人告诉我,日本“和平之船”友好访华团在航行途中,有三个老人沉痛讲述了他们当年在南京参加大屠杀的情景。船离中国越近,他们越是不安。载有三百多人的“和平之船”在上海停靠了,这三个参加过侵华战争的老人害怕了。很多人劝了好久,他们都不敢上岸。这难道不是悲剧?
一九八七年二月二十日,两名苏联外文官参观了“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后,在留言本上写下了他们的心声:”我们为被害者感到震惊,深深悼念南京的死难者。”
“我们的共同目标是为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都不再发生类似事件而奋斗。”
广岛来的一位日本友人送给我一枚和平鸽图案的纪念章。洁白的鸽子展开了翅膀,她将飞向无边的蓝天和无际的大海。
愿历史成为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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