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时间的流逝,前后连贯的迹象开始在一些最难以置信的故事中浮现出来。出现了某些证据,其可靠程度达到了这样的地步:某些飞船改变了原定计划,耗费了数十年光阴,追根溯源,以找出更多线索。有弯路,也有耽搁,由此消耗了巨额金钱。但这些损失由最大的一批贸易家族承担下来,没有一个家族抱怨—这些家族太富有了,这次搜索又太重要了。所以,金钱的损失无关紧要。搜索范围逐步缩小:那个人在不断周游,孤身一人,使用了一连串无法确定的身份,多次在小型贸易船只上从事一次性的临时工作。但是,一次又一次,他总是重又回到人类活动空间的这一端。搜索范围在缩小,从一百光年到五十光年,到二十光年—到几个星系。
终于,搜索范围缩小到一个世界,地处人类空间一端。船员们不知道这次任务的真正目的,连大多数船主都不知道。但是这很有可能一劳永逸地结束这次搜索。
萨米本人亲自在特莱兰着陆。这一次,舰队司令有必要亲自处理细节:整个舰队中,只有萨米一个人面对面见过那个人。另外,他的舰队在这个世界大受欢迎。亲自出马,他可以越过所有可能的官僚手续。这些都是很好的理由……但即使不是这样,萨米一样会亲自在行星上着陆。我等了这么久,再过短短一段时间,他就是我们的了。
“不管那人是谁,我凭什么替你们找?我又不是你们的亲娘!”小个子男人龟缩进他的办公室里面,他身后那扇门打开了一道五厘米宽的缝。萨米瞥见一个小孩子正从门缝里偷偷向外张望。小个子猛地关上门。他怒视着先于萨米走进房间的林区治安官。“我最后一次告诉你们:我做生意的地方在网上。要是你们在网上找不到你们想要的东西,从我这儿也别想找到。”
“对不起。”萨米拍拍离他较近的治安官的肩膀,“请让一让。”他挤过保护他的治安官。
办公室的主人眼见一位身材高大的人朝他走来。他的手伸向自己的办公桌。老天!如果他删除原始数据库(上传到网络的数据便来自这个数据库),他们什么也别想弄到了。
但那人的动作突然僵住了。他震惊地瞪着萨米的脸。“海军上将!”
“嗯,请叫我‘舰队司令’好了。”
“是,遵命!我们一直在新闻网上看你们的消息。请……请坐。查问那个人的原来是您?”
宛如花儿在阳光下怒放,对方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看来,市民阶层也和林中贵族一样,对青河①热忱欢迎。一眨眼的工夫,办公室的主人(自称为“私家侦探”)已经打开了记录,启动了搜索程序。
“……嗯,您说不出名字,也没有准确的体貌特征描述,只有一个大致的抵达时间。唔,林务部声称您要找的肯定是个名叫‘比德威尔·杜坎’的人……”他斜眼瞅了瞅治安官们,微微一笑,“如果情报不充分,他们很善于得出胡说八道的结论。不过这一次嘛……”他调了调自己的搜索程序,“比德威尔·杜坎。对了,搜索程序开始后我才想起这个人。六十或者一百年前,他很有点名气。”一个不知来自何处的人,随身只有一小笔钱,还有一种强大得不可思议的感召力。三十年之内,他已经获得了几家主要公司的支持,连林区都支持他,“杜坎自称出身于市民阶层,但他的目的不是为市民阶层争取权利。他想把钱花在一些疯疯癫癫的长期项目上。是什么?他想……”
私家侦探从显示搜索结果的屏幕前抬起头,目瞪口呆地盯着萨米,“他想把钱花在一支探险船队上,探索开关星!”
【 ①人类种族的一支,以星际星贸为业。有别于定居行星的居民,青河人几乎终生在太空生活。】
萨米只点了点头。
“天哪!如果他当时成功了,特莱兰的探险船队这会儿已经飞了一半里程了。”私家侦探半晌说不出话来,看样子正寻思着自己的星球丧失了一个多么好的机会。他重新看着自己的记录,“您知道吗,他差一点就成功了。我们这种世界如果要搞星际飞行,准会弄得经济崩溃。但六十年前,青河舰队的一艘飞船正好在访问特莱兰。当然锣,他们不想改变行程安排,但杜坎的一些支持者希望依靠他们帮忙。杜坎压根儿不考虑这个主意,甚至谈都不跟青河人谈:那以后,比德威尔·杜坎算是名声扫地……消失了。”
这些都保存在特莱兰林区的档案里。萨米道:“你说得对。但我们想知道的是,这个人现在在哪里?”这六十年来,没有一艘星际飞船到过特莱兰所在的太阳系。他就在这儿!“哦,您估计他也许还能提供一些情报,到现在还用得上,哪怕有最近三年里出的这些事儿?”
萨米压下伸手揍人的冲动。已经到最后了,再耐心点,几个世纪都等过来了,这时难道不该耐心点吗?
“对。”语气很和善。萨米是个很明智的人,“应该尽可能掌握一切情报,对吗?”
“是的,是的。您算是来对了地方。市民阶层里有许多事,林中贵族们根本不愿操那份』合,可我知道。我是真心实意地想为您效力。”他注视着屏幕上正在进行的某种扫描分析进程,看来他还不算把时间浪费在废话上,“那些外星无线电信息肯定会改变我们这个世界,我希望我的孩子们能……”
私家侦探眉头一皱,“哟!舰队司令,您刚好错过了,这个比德威尔。瞧,他十年前就死了。”
萨米什么话都没说,但他的温和态度肯定已经烟消云散了。小个子抬头一见他的神情,不由得向后缩了一下。“我……我很抱歉,大人。不过也许他还留下了什么东西,遗嘱之类。”
不可能!我已经这么接近了,不可能发生这种事!但萨米一开始就知道,始终存在这种可能性。人生是那么短暂,面对的却是几乎永无穷尽的星际间的距离。在这样一个宇宙中,这种事实在太平常了。“我想,我们对这个人留下的任何东西都很感兴趣。”他迟钝地说。至少,搜索有了最后结果—某些只会阿谈奉承的情报分析专家肯定会这么总结。
私家侦探在他的机器上按着、嘟浓着。林区十分勉强地提供了他的名字,说他是市民阶层中最出色的侦探。此人的关系铺得很广,单纯没收他的器材无法把他的情报一古脑儿端过来。他的确真心想帮忙……“可能留下了一份遗嘱,舰队司令,但不在格兰德维尔的市网上。”
“就是说,在另一个城市?”林区切断了各城市的网络,使之不能彼此交流。对特莱兰的未来而言,这可不是个好兆头。“……不完全是这样。瞧,杜坎死在圣苏培里教派的一家老人院里,在卢辛达。看来他的私人物品留在修士们手里了。我敢肯定,只要给教团一份适当的捐赠,他们一定会把杜坎的东西交出来的。”他的目光转向治安官,表情没那么友善了。也许是因为认出了其中最年长的那一位,城市治安部的部长。他们无疑能够从修士们手里挤出东西,毋须作任何捐赠。
萨米站起身来,对私家侦探表示感谢,连他自己听来都干巴巴地提不起精神。他朝门口他的陪同人员走去,这时,私家侦探慌忙起身,绕过办公桌朝他赶来。萨米这才尴尬地意识到还没付人家钱。他转过身,忽然间对此人产生了一丝好感。面对态度凶狠的警察还敢索要自己的报酬,他挺佩服这种人。“给你,”萨米开口道,“这是你的—”
对方却举起双手,“不不不,用不着。但我希望您能帮我一个忙。是这样的,我有好几个孩子,都是最聪明的孩子。您的这支联合探险队一时还不会离开特莱兰,还得待五年、十年,对吧?您能不能保证我的孩子们……哪怕只有一个也好—”
萨米头一偏。只要涉及任务,这种许诺绝不是轻易就能作出的。“我很抱歉,先生。”他尽可能温和地说,“你的孩子只能和其他所有孩子竞争。让他们在大学里努力用功吧,让他们学习我们公告中提到的专业。这样做可以增加他们胜出的机会。”
“您说得一点没错,舰队司令!我希望您帮的正是这个忙。您能不能关照—”他咽了口唾沫,热切地望着萨米,丝毫不理睬其他人,“—您能不能关照关照他们,让他们有资格念大学?”
“当然可以。”稍稍给大学入学部门一点好处,这种事萨米才不在乎呢。但他马上明白了对方话里真正的意思,“先生,我一定做到。”“太感谢了,谢谢您!”他把自己的名片塞进萨米手中,“上面有我的名字和情况,我会不断及时更新名片上的内容。恳求您一定记住。”
“好的,唔,……邦索尔先生,我会记住的。”这是一次典型的青河交易。
格兰德维尔在林区飞行器之下渐小渐远。这个城市只有大约五十万居民,但都挤在一个其乱无比的贫民窟里,顶着蒸腾的夏日热浪。首批殖民者的后裔则住在环绕城市的林区。林区向外铺展,远达数千公里,形成一片莽莽林海。
他们向上爬升,进人洁净的靛青色天空,划了一个弧形,向南飞去。萨米没理会坐在自己身边的特莱兰城市治安部长,眼下他既无必要又无心情搞外交。他接通自己的舰队副司令,眼前立即掠过凯拉·利索勒特的自动报告:萨姆·多特兰己经同意变更计划,舰队所有飞船都将驶往开关星。
“萨米!”凯拉的声音切断了自动报告,“事情进行得怎么样?”除他之外,整个舰队中只有凯拉·利索勒特知道这次航行的真正目的:搜索那个人。
“我……”我们失去他了。但萨米不能说,“你自己看吧,凯拉。我的视像资料,最后两千秒。我现在正前往卢辛达……最后一个小问题,得把它解决了。”
稍稍一顿。利索勒特的索引扫描速度飞快。片刻之后,他听她骂了一声,“好吧,……但那个小问题还是得解决,萨米。以前也有好几次,我们以为失去他了,但最后并没有。”
“但从来不像这次这么确定无疑,凯拉。”
“我已经说了,一定要做到百分之百有把握。”这女人的语气中有一股刚毅之气。这支舰队里很大一批飞船归她的家族所有,其中一艘还属于她本人。这次任务中担当实际职责的船主只有她一人。这倒没什么,凯拉·彭·利索勒特几乎从不拿自己的船主身份压人,在几乎所有问题上都通情达理,但这一次是个例外。
“我会做到百分之百有把握,这你也知道。”萨米这时才意识到特莱兰安全部门的首脑就坐在自己肘边,也想起了不久以前偶然发现的问题,“上面情况怎么样?”
她的回答很轻快,有点道歉的意思。“非常好。船坞弃权书我已经弄到了,和工厂卫星、小行星矿的生意看来已经没问题了。我们正在处理合同的细节。我仍旧认为,三百兆秒卫内,舰队就能从物资、人员两方面装备完毕。”声音中带着笑意。他们之间的链接是加密的,但她知道得很清楚,他那一端的加密非常不保险。不过特莱兰不是对头,只是客户,不久以后还会成为参与这次行动的合作伙伴,让他们知道时间安排也好。
呀尺好。如果单子上还没有的话,再加一条:‘我们希望配备最优秀的人员,故此,我们郑重要求林区高校开放人学程序,面向所有通过我方测试者,而不仅仅是首批殖民者的后裔。”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一秒钟之后,对方这才恍然大悟,“老天哪,我们怎么会漏了这么重要的事?”原因很简单:小看了某些人的冥顽不化。
一千秒后,卢辛达从下方迎向他们。这里约处于南纬三十度,城市周围是一片冻土荒原,看上去像人类到达之前的特莱兰赤道地区。五百年前,第一批人类殖民者到达这颗星球,开始调节温室气体,建立起复杂精细的地球类型的生态系统。卢辛达位于一大片黑色污迹的中心。黑色污迹是几个世纪的本书中青河舰队的计时单位是秒、千秒、兆秒(百万秒)和千兆秒。大致说来,一小时约等于四千秒,一天约等于九十千秒,两周约等于一兆秒,一年约等于三十兆秒,三十年约等于一千兆秒。本书脚注均为译者注,后不一一标明。火箭燃料造成的,“经过净化的核燃料”。这里是特莱兰行星上最大的太空港,但城市本身却和这个世界的其他城市一样,并不繁荣,像个贫民窟。
他们的飞行器转为螺旋桨驱动,越过城市,缓缓降落。太阳离地面很近,街道大多处在半明半暗的黄昏的微光中。每前进一公里,街道便更窄了一些,精心修建的复合式建筑渐渐让位于一座座方头方脑的楼房,也许是由从前的货舱改造的。萨米冷冷地看着这一切。首批殖民者费了几个世纪的心血才建成一个美丽的世界,但现在,这个世界正在土崩瓦解。地球类型的世界要获得最后成功,至少有五条路可走,都是合乎情理、毫无痛苦的方法。但如果首批殖民后裔和他们的“林中贵族院”不愿走其中任何一条路的话……哼,等他的舰队再一次回来时,这里的文明也许已经不复存在了。再过一阵子,他一定得跟这儿的统治阶级成员们好好交交心才行。
飞行器在斑斑驳驳的建筑物之间着陆了,他的心思回到现在。萨米和护送他的林区打手们走过一摊摊冻得半硬的勃糊糊的东西。他们走近的那幢房子前的楼梯边散放着一些大盒子,里面是一堆堆衣物。是捐赠品?打手们绕开盒子。他们走上了楼梯,走进大门。
老人院的管理人自称宋教友,看样子已经老得快咽气了。“比德威尔·杜坎?”他的目光不安地从萨米脸上移开。宋教友没认出萨米,但他知道林区治安部,“比德威尔·杜坎十年前就死了。”
他在撒谎。他在撒谎!
萨米深吸一口气,打量着这个阴暗肮脏的房间。突然间,他感到自己已经变成了舰队流言编造出来的那个危险人物。上帝原谅我,但只要能从这个人嘴里掏出实话,我什么都干得出来。他的视线回到宋教友身上,尽量挤出一个亲切的笑容。笑容肯定不如想像的那么亲切,因为老头子后退了一步。“老人院就是替别人送终的地方,对不对?宋教友?”
“是让人自然走完自己一生的地方。大家给我们捐赠,我们用这些钱帮助来到这里的人。”真是老人院最原始的定义。但在特莱兰这种其糟无比的情况下,这种说法完全正确。宋教友尽力帮助的是贫病交加者中最无助的人。
萨米抬起一只手,“我会向你们教派所管理的每一家老人院捐赠一百年的经费……只要你带我去见比德威尔·杜坎。”
“我……”宋教友又向后退了一步,一屁股坐了下来。不知怎的,他知道眼前这个人一定能做到说话算话。也许,……但就在这时,老头子抬起头来,瞪着萨米,目光中是不顾一切的固执倔强,“办不到。比德威尔·杜坎十年前已经死了。”
萨米走过房间,双手抓住老头子座椅的扶手,脸凑近对方。“你知道跟我在一起的是什么人。你信不信,只要我一句话,他们可以把你这个地方拆了,打得粉碎。如果在这里找不到我想找的人,我们会把你的教派的每一所老人院打得粉碎,全世界每一所。你信不信?”
显然,宋教友完全相信。林区治安部能干出什么事来他清楚得很。可一时间,萨米只怕宋教友会置这种威胁于不顾,强硬到底。那样的话,我只能做我不得不做的事了。但突然间,老人好像彻底垮了,不出声地抽泣起来。
萨米抽身离开对方的椅子。几秒钟过去了,老人停止哭泣,挣扎着站起身来。他一眼也没看萨米,也没有做任何手势,只拖着脚步,走出房间。
萨米和他的随从紧紧跟上。他们排成一行,走过一段长长的过道。真是个可怕的地方。不是因为这里的照明设备破旧不堪,一片昏暗,也不是因为片片水渍的天花板、污秽不堪的地板。过道两边,人们坐在沙发上、轮椅中,他们呆呆地坐着,愣愣地望着……虚无。一开始,萨米还以为他们有隐形头戴式显示装置。他们的视线注视着遥远的别处,也许正观看某种互动图像,因为他们中间有些人正嘟味着什么,还有几个不断比划着复杂的手势。过了一会儿,他才发现墙壁上那些鬼画桃符是涂在上面的,片片剥落、毫无装饰的涂料,就这些,再没有什么可看的了。而那些干瘪枯萎的人,他们的眼睛是裸眼,没有任何增强手段,眼神里空空洞洞,什么都没有。
萨米走在宋教友身后,靠得很近。修士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他的话不是没有意义的咕浓,说的是那个人。“比德威尔。杜坎算不上好人,不是哪个你会喜欢上的人,哪怕才见面都不会喜欢,尤其是才见面的时候。他说他从前很有钱,但他什么都没给我们带来。头三十年,那时我还是个年轻人哩,他工作得比谁都卖力。无论多苦多累……一但他的话可不中听,对谁都没句好话,谁都要笑话。他可以陪着病人度过一生的最后一晚,之后却嘲笑人家。”宋教友想说话,排遣刚才的紧张情绪。过了一会儿,萨米意识到他不是想说服对方,他压根儿没有半点劝说萨米的意思。宋甚至不是在跟自己说话,他仿佛是在替一个他知道命在旦夕的人说几句悼辞,“时间一年一年过去了,跟我们其他人一样,他能做的事越来越少了。他说起他的对头,说只要他们找到他,肯定会杀了他。我们向他保证,说会把他藏起来,可他却笑话我们。到了最后,他什么都不剩了,只剩下一肚子恶毒,恶毒得简直没法说。”
宋教友在一扇很大的门前停住脚步。门牌上写着几个大字,饰着花边:通往日光室。
“杜坎每天都要看日落。”可修士并没有开门。他站在那儿,垂着头,但也没怎么挡道门。萨米绕过他,又停住脚步,道:“我刚才提到的捐赠会存进你们教派的户头。”但老人根本没有看他,只朝萨米的外套上阵了一口,转身朝过道走去,一路推开挡道的治安官们。
萨米稍一转身,手搭在房门的机械转锁上。
“先生。”是城市治安部长。这位警察头子走近一步,轻声道:“嗯,我们不愿意再护送您了,先生。护送工作应该由您自己的手下来做。”
嗯?“我同意,部长。可当时你们怎么不让我带上我自己的人?
“那个决定不是我做的。我想,他们觉得治安官更谨慎些。”警察转开视线,“您看,舰队司令,我们也知道,你们青河人要是恨起谁来,会恨上很长很长时间。”
但这种仇恨更多情况下指的是对某个文明的仇恨,而不针对个人。不过萨米还是点了点头。
警察终于直视他的双眼。“是这样,我们跟你们合作了。我们确保了这次搜索的任何消息都不会走漏到你的……目标那里。但我们不能替你们做掉这个人。我们会转过头去,不看你做的事。我们不会阻止你。但我自己不会下这个手。”
“哦。”萨米极力琢磨,在道德的万神殿中,究竟哪个位置适合眼前这个人,“这个嘛,部长,我只要求你们不要干涉我的行动,剩下的事我自己会处理。”
警察紧张地猛一点头,退后一步,不再跟随萨米。萨米打开那扇标着“通往日光室”的房门。
里面的空气冷甩腌的,弥漫着一股陈腐的臭味。不过跟过道中人体的恶臭相比,这里好多了。他仍然在室内,却又不完全算室内。这里原本是一个向外伸出的出口,通向下面的大街。但现在装上了塑料板壁,成了一个有点遮蔽的天井。
如果他也跟过道里那些可怜虫一样了怎么办?在他看来,外面那些人已经病入膏育、无药可救了。同样糟糕的是成了某种疯疯癫癫的实验的牺牲品,思维、意识迸成碎片,再也无法恢复。他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这样一种收场,可现在……
萨米沿着楼梯走到最下一层。拐角处隐隐约约看得见一线天光。他用手背擦了擦嘴,静静地站在那里,站了很长时间。
干吧。萨米走向前去,进人一个大房间。房间似乎是停车场的一部分,但用半透明的塑料板壁围成一个有顶盖的封闭空间。这里没有供热装置,一股股冷风从板壁缝隙中钻进来。屋子中间四散着几把椅子,上面是包裹得厚厚实实的人形。这些人并没有特意望着哪个方向,有的只呆呆盯着外面的石墙出神。
所有这些,萨米几乎没有注意。屋子的另一端,一柱阳光从顶盖的一个破洞中斜斜落下,光柱下孤零零坐着一个人。
萨米缓缓走过房间,目光没有一刻离开金红斜晖下的那个人。那张脸与青河上层家族有血脉上的相似之处,但他不是萨米记忆中的那张脸。这没什么,那个人肯定许久以前便改换了面容。再说,萨米衣服里带着一个DNA检测器,还有一份那个人的真实DNA密码副本。
他裹着一张毯子,头戴一顶厚厚的编织帽。他一动不动,似乎在凝视着什么,凝视着落日。是他。无须有条有理的思考,萨米已经直接得出了结论。一股激动的洪流迸发出来,涌遍全身。也许不能算一个健全完整的人,但这就是他。
萨米拉过一把没人坐的椅子,面对斜阳中的那个人坐下。一百秒过去了。两百秒。最后一缕阳光渐渐消退,那个人的目光变得空空洞洞,脸上毫无表情,但身体却有反应。他的手动了,好像在摸索着什么。这时,他似乎注意到来了客人。萨米侧了侧头,让霞光照在 自己的脸上。对方眼睛里出现了某种表情,迷惑、回忆,从眸子深处浮起。突然间,那个人的双手一哆嗦,从毯子里抽出来,爪子一样的手颤抖着指向萨米的脸。
“是你!”
“是的,先生,是我。”八个世纪的搜索结束了。
那个人不安地在轮椅里扭动着,重新裹好毯子。几秒钟内,他默不作声。最后发出的声音迟迟疑疑。“我早就知道,你……你这样的人会一直找我,一直找下去。我赞助了这个该死的苏培里教派,但我一直知道……这种保护是不够的。”他又在椅子里动了动,眸子里现出一道萨米过去从未见过的闪光,“不用你告诉我,我全都知道。每个家族都投点钱资助这次行动,也许每艘青河飞船上都有一个船员,不断搜查我的下落。”
对于这场最终发现了他的搜捕的规模,他连一点概念都没有。“我们没有恶意,先生。”
那个人嘶哑地大笑一声,没有反驳,但显然完全不相信。“我的运气不好,他们派到特莱兰的人是你。你很机灵,能找到我。他们应该拿你派更大的用场才是,萨米。到现在,至少该提拔你干舰队司令了。分派你当个杀人的小伙计,真是大材小用了。”他又动了动,手向下伸去,像是要搔搔屁股。怎么回事?痔疮?癌症?老天,我敢打赌,他屁股下面坐着一把手枪。这么多年,他一直准备着这一天。时候到了,枪却缠在毯子里一时拔不出来。
萨米急切地倾身向前。那个人在诱他说话。好吧,也许只有这样,他才有说话的机会。“我们终于撞上了大运,先生。我自己撞上了大运。我猜您也许会来这儿,因为开关星。”
毯子里偷偷的摸索停了片刻。一丝冷笑掠过对方的脸。“只有五十光年,萨米。一个天体物理学上的谜,离人类空间最近的谜。可你们这些没种的青河漫游者却从来没去拜访过。神圣的、至高无上的利润啊—你们这些人在乎的只有这个。”他的右手大度地一挥,左手却在毯子里越探越深,“话又说回来,整个人类都这德性。八千年的望远镜观测,两次笨手笨脚的擦肩而过。这个神奇的谜所得到的关注不过如此……我原想,这么近的距离,也许我能组织一次载人飞船探索。也许能在那儿发现什么,获得某种优势。那样的话,等我回来时—”眼睛里又出现了那种奇异的闪光。这个不可能实现的梦想折磨了他这么多年,已经将他销蚀一空了。萨米这才意识到,眼前的人早已不再是过去那个人,他已经彻底疯了。
但是,欠疯子的债依然是债。
萨米靠得更近了一点。“您本来是可以成功的。我知道,就在‘比德威尔·杜坎’的影响力达到鼎盛的时候,一艘星际飞船到过这颗行星。”
“是青河的船。操他妈的青河!我再也不想跟你们这些人打交道了。”他的左手已经不动了,显然找到了他的手枪。
萨米伸出手去,轻轻碰碰盖在对方左臂上的毯子。不是要抓住他的手,只是个暗示,表示自己什么都明白……同时也是一个请求,请求对方多给自己一点时间。“范,现在已经有理由前往开关星了,即使以青河的标准看也大有理由。”
“嗯?”萨米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自己的触碰?自己的话?抑或是那个多年来从没有人说过的名字—不管怎样,某种原因使老人暂时停止了动作,听着他的话。
“那是三年前的事。当时我们正在向这里赶,特莱兰人接收到了来自开关星附近的无线电信号。是个节拍式信号,完全丧失了过去科技成果的失落文明能发明的就是这种信号。我们部署了我们自己的天线阵列,也作了详尽分析。那个信号类似摩尔斯电码,但它的节拍与人类的手和反射系统所造成的节拍完全不同。”
老人的嘴张开又合上,很长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不可能。”他终于说道,声音很低。
萨米发觉自己露出了微笑,“从您嘴里居然听到这种话,真是太奇怪了。”
长久沉默。那个人的头低了下来,接着他说:“这是头彩啊。我差点中了头彩,只差六十年。而你呢,你追踪找到了我,这下子,大满贯全是你的了。”他的手臂仍然隐在毯子里,但身体已经向前聋拉下来。他被击败了,因为在内心深处,他知道自己失败了。
“先生,我们中间有些人—”远远不止有些人—“一直在寻找您。您隐藏得很好,让我们很难找到。另外,我们不能大张旗鼓公开搜索,理由和过去一样。但我们从来没有丝毫恶意。我们希望找到您……”
怎么样?补偿你?请求你的原谅?这些话萨米说不出口,再说也不完全是实话。毕竟,原本是这个人的错。“如果您能和我们一同前往开关星,我们将不胜荣幸。”
“我不是青河人。”
萨米始终与飞船保持着紧密联系,随时更新飞船动态。也许现在应该……嗯,值得一试。“我来特莱兰不止一艘船,我有一支舰队。”
对方的下巴收缩了一点。“一支舰队?”多年培养起来的兴趣还在,像条件反射,还没有彻底消失。
“停在近地泊位,眼下,从卢辛达正好能看见。您想看看吗?”
老人只耸了耸肩,但现在,他的两只手都从毯子里抽了出来,放在膝盖上。
“我带您去看看。”塑料板壁上开着一道门,就在几米外。萨米站起身来,缓缓走近,推动轮椅。老人没有反对的表示。 外面冷极了,也许气温在零度以下。前面的屋顶上方还残留着落日的余晖,但却没有丝毫暖意。只有溅在他鞋上的冷冰冰的泥浆才能说明这里白天也曾有过温暖。他推着轮椅一路穿过停车场,来到一处多少可以望西面的地方。老人茫然地四下张望着。不知他多久没到外面来过了。
“你想过没有,萨米,也许会有其他人来参加这个小聚会?”
“您是什么意思,先生?”除了他们俩,停车场里空无一人。
“有些人类殖民地离开关星比我们更近。”
哦,原来是那个小聚会。“是的,我想过,先生。我们不断监听着他们的信息,随时更新情报。”那是一个有三颗J恒星的星系,其中的三颗行星有人类居住,三个美丽的世界,近几个世纪才摆脱蒙昧,重返技术文明时代,“他们现在称自己为‘易莫金人’。我们从来没访问过他们的世界,只推测他们是某种专制文明,具有很高的科技水平,但非常封闭,非常重视心灵力量。”
老人哼哼了一声,“我才不在乎这些杂种重不重视心灵力量呢。那种力量……守灵的时候倒是能派上用场。听我的话,萨米,上路的时候带上大炮、火箭和核弹,多带核弹,很多很多。”
“是,先生。”
萨米将老人的轮椅转到停车场边缘。通过他的头戴式显示系统,萨米可以看见他的舰队正在天空中缓缓升起。但光凭肉眼是看不到的,被附近的建筑挡住了。“先生,再过四百秒,你就能看到它们飞过那边的屋顶。”他朝远处指了指。
老人什么都没说,但他还是抬起头来,漫无目的地望着天空。空中是穿梭来往的常规飞行器,还有卢辛达太空港起降的星系内往来飞船。已近黄昏,但天色还是很亮。虽然有亮光混淆视线,但单凭肉眼仍然能辨认出好几颗卫星。西面有一点微弱的红光,在萨米的头戴式显示系统里不断闪烁,表明这是一个图标,而非目视可见对象。那就是他特意标注出来的开关星。萨米朝那个方向注视了片刻。即使在夜间卢辛达的天色全黑的情况下,开关星仍然很难识别。但只要有一具小小的望远镜,它看上去很像一颗寻常的G级恒星……目前还很像。不过,再过几年,这颗星星就会完全不可见,除非是通过望远镜阵列观测。等我的舰队抵达时,它进入暗寂状态已经长达两百年了……而且马上就会重放光明。
萨米在轮椅边单膝跪下,丝毫不理会冰冷的泥浆。“先生,我给您讲讲我的飞船吧。”他依次数说着飞船的吨位、设计用途和船主—大部分船主,有些人最好换个时间再提,等老人手边没放着枪的时候再说。他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对方的脸。他所说的对方全都懂,这一点很清楚,因为老人不住喃喃咒骂,萨米每说一个名字,他都会换个新的下流话诅咒那个人。只有最后一个名字例外—
“利索勒特?像斯特伦曼人的名字。”
“是的,先生。我的舰队副司令确实是斯特伦曼人。”
“哦。”他点点头,“他们……他们那一家人挺不错。”
萨米暗笑起来。这次任务的空间飞行时间是十年,这段时间足以让这个人的身体复原。可能也足以使他的疯癫劲儿弱下来。萨米拍拍轮椅靠背,就在对方的肩头旁。这一次,我们不会抛弃你。
“我的第一艘飞船过来了,先生。”萨米再次指点着。一秒钟后,一颗明亮的星星从那座建筑屋顶旁冉冉升起,像傍晚一颗耀眼的明星,逐渐融人落日余晖之中。六秒钟过去了,第二艘飞船进入视野。再过六秒,第三艘。又一艘。又一艘。又一艘。停顿半晌,最后出现的是一颗比其他所有星星更加明亮的璀璨明星。他的舰队在近地泊位,距地面四千公里。在这种距离上,它们只是点点星光,像小小的宝石,沿着天空中一条看不见的弧线排列彼此之间拉开半度。跟近地泊位中的星系内货运飞船、本地工厂卫星相比,舰队并不特别壮观……除非你知道这点点星光来自多么遥远的地方,终将航行到多么辽远的地方去。萨米听到老人敬畏地轻轻吐出一口气。他知道。
两个人望着七点星光缓缓滑过天际。萨米打破了寂静。“最后面那艘,最亮的那颗,看见了吗?”缀在绚烂星群下的最辉煌的宝石,“有史以来建造的最出色的飞船。我的旗舰,先生……范·纽文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