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汉娜听了这话有些闷闷不乐。我不懂这是为什么,可当时,看见这情形,我还以为我懂了。我跟在她后面来到厅里咖啡机前。

  “他说得不对,你知道的。能找到多少证据,我们就需要多少证据。”你看,这么说来,她捡到的炸弹标牌还是有意义的。

  从她冲我笑的样子我知道我已猜中她为何烦恼了。处在她的位置我也会这么想,而且我已直白地说了出来,并且做了一些补救工作。我不知道在揣测他人心意方面我是否比别人更笨些,不过我,想也许是这样的。从一个人的脸上就能看出他在想什么,这样的事;可真是少有!

  我心花怒放,一时忘情地握着汉娜的手,即使看到彼·特林尼和萨塔乌尔叽叽咕咕地走进大厅,我的兴致也丝毫未减。

  我回到主餐厅,漫无目的地游荡,目光越过人们的肩头,对左右学生的工作称许勉励几句,引起阵阵轻快的笑声。

  我和麦克尼尔握握手,他一直在进行分类登记。坐在他身后的是克莱舍茨,他正趴在桌子上聚精会神地读一本笔记。

  “这就像是在读司各特的日记。”克劳迪娅说。

  萨塔乌尔回到房间里,我走到他身边。

  “这些材料说明艾米斯委员会隐瞒了真相,你明白吗?”我心平气和地说,“艾米斯和许多:证人仍在政府部门里。有些问题必须要问他们。”

  而结果会使许多人人头落地J我还想加上这一句。萨塔乌尔冷冷地白了我一眼,彼特林尼也横了我一眼。

  彼特林尼与萨塔乌尔交换了一下眼神,确定时机已到,就说道:“我们觉得即使新休斯敦的暴动者把他们自己描绘成一次大规模暴动的一部分,也还是不能肯定是否存在一场全球性的革命。尤其在艾米斯报告中有那么多相反的证据。”

  此情此景,这些话只能让我发笑。我很高兴如此一派胡言竟没坏了我的兴致:“你们那些人总是企图把一切都解释得天衣无缝。但你们又能瞒多久呢?”

  于是我不理他们径自走向大厅。比尔·斯特里克兰德正在麦克尼尔的指挥下把复印件打包装箱。他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对我说:“我们应当重新把斯皮尔峡谷的南坡扫描一遍,也许我们还忽略了一些东西。”

  “你干吧。”

  我看到他手边有一本塑料封皮的笔记本,就是遗落在汽车地板上的那一本。我有点好奇,就拿起来,夹在胳膊底下。我都把它给忘了。现在我很想好好读一读。

  麦克尼尔问我一箱箱的复印件往哪里送,这就耽搁了一点时间。

  “麦罗克·纳卡亚马和安雅·黎比底恩会对这些东西感兴趣的。”

  卡列宁又提出几个关于汽车的问题,我们边走边吃,解决了一顿饭。

  汉娜希望我去看看在第一只箱子里发现的一张市区图,这张图显示漏塞曾是一个周边防御中心。

  这样和那样的事情花了我几个小时,直到晚上只剩下我和麦克尼尔要睡觉时,我才有机会坐下来好好翻翻那个笔记本。

  “这份资料复印了没有?”我问麦克尼尔。

  “复印了好几份。”

  我翻开不甚整洁的蓝色封面。第一页空白,第二页则写满娟秀、纤细的笔迹。

  我第一次发现这场叛乱的迹象是在我们接近第一个小行星带核心的时候。当然,那时我还不明白其中的奥妙,而且,所谓的迹象耒过是一扇紧锁的门而已。

  我随着那潦草得难以辨认的字迹读下去。“埃玛·韦尔,”我抬头看着麦克尼尔说,“我以前听说过这个名字吗?”

  “希腊盆地?”他头也不抬地说,“我想她曾参与过水库那边的第一座城市设计。我修理过那儿的管道……在那个年代这项工作还算不错。我想她是在暴动中失踪的。”

  “好啦,,我又找到了她的踪迹。笔记本上说她是在一艘采矿船上。”

  “那么她是怎么死在这儿的?”

  “我还不知道。”麦克尼尔凑到我的桌边:“这个笔记本的复印件在哪儿?”

  我哈哈一笑:“是麦克尼尔在问这话吗?”

  我接着往下读。

  麦克尼尔找到这本日记的复印件,也读了起来。

  一个火星星际飞船协会发动了一场他们自己的革命,采取了比火星上规模更大的行动,为偷走三艘采矿船作好掩护。他们建造了一艘星际飞船……

  “那支苏联舰队,”我犹疑地沉吟着,可麦克尼尔才看了一点点,尚不能发表什么评论。“你听说过这个火星星际飞船协会吗?”

  麦克尼尔摇摇头。“我在前两页才看到它。”他抬起头来,“应该确有其事!”

  “我知道。”当我看到韦尔同意帮助叛乱者建造应急星际飞船时,我的好奇心骤起,迫不及待地一页页翻过去想知道下面发生的事情。

  从警察的眼皮底下逃脱……修整好的星际飞船……启程向太空深处飞去……每发生一件事都促使我以更快的速度读下去,直到写到埃玛·韦尔返回火星、在革命中的痛苦经历,我才放慢了速度,逐字研读。

  我无法确切地表达出我读到这部日记的最后那部分时的心情。每一个句子似乎都在解开我心头的疑团,我一再地为自己的想法被确证、为所有出乎意料的事情所震动。好像她是在面对面地向我倾诉,我似乎蓦然闯进了最伟大的一部非法读物中;她详细叙述了逃离城市的计划后,下一页就是一片空白了。

  笔记本只写了23页。我缓缓合上它,心潮起伏。

  “看起来他们好像没能成功。”麦克尼尔说,他翻书的速度比我还快,“那些烧灼的痕迹一一汽车肯定是被击中了。”

  “不错。”我站起来四处走动。“可汽车里没有一具尸体,也许汽车被击中后他们很快就都逃出来了。”

  “也许。”

  “马里诺里斯峡谷群东边那块复杂地形的地图到哪儿去了?”

  “在第二只箱子的面上。可是那张地图涉及的范围太小了,他们不可能用它来导向。这些标记大概是供水站。”

  “他们也有相同的问题。”

  我找到地图,把它打开。

  这幅地图是用淡褐色线条画的,清清楚楚地标明了瓦莱斯·马里诺里斯的峡谷群的最东部地区。

  在这座线条密布、悄无声息的森林中,有四个小红点,三个在一处峡谷底部的南部边缘,一个在底部的中心位置。

  谷底没标上谷名,我一下子都辨认不出来,不过用全球地图查一下就行了;红点是在欧仁姆峡谷,那是一处人迹罕至的荒芜的深渊。

  “也许这不过是一张普通地图,他们身上带了当地地图。”

  “也许吧。”

  我叠好地图夹在笔记本里:“星际飞船!你能相信吗?”

  “不信。怪不得她认为他们疯了。”

  “正是。”然而我十分欣赏这群人的这种精神,还有他们和委员:会抗争的勇气,“真不知他们是怎么干的。”

  “韦尔是个杰出的设计家。如果他们有燃料、有补给,他们可以;飞得更远。可谁知道他们得走多远呢。他们以为能发现什么?另一个地球吗?”

  “或者是另一个火星。他们是一群亡命之徒。”

  他们痛恨委员会……我了解这种感情,可我从未诉诸行动。我所做的一切工作都是在为委员会服务。是什么原因促使他们采取行动的呢?又是什么原因使我怯于这样做呢?

  “还有没有多余的复印件?”

  “在那边的桌子上。”

  我走过去拿起一份复印件放在我们的信箱插口,用力塞进萨塔乌尔的邮箱里,那里头已经塞得满满的了。

  “我想他还没有机会看看这份东西。”

  麦克尼尔笑道:“这是挖掘得到的奖赏。火星历史要改写了。”

  “没错。”我心头一直暖洋洋的,而且我明知红色的泥点溅了我一身,我又龇牙咧嘴地像个乡巴佬,可我一点也不在乎。

  我把埃玛·韦尔的日记放在胸口,一边晃动着另一只手,一言不发。拥有了想要的东西,这种感觉有些奇异。

  公共帐篷里空荡荡的,桌子上随处都是箱子和文件,灯光微弱地跳动着,咖啡机发出轻轻的嗡嗡声,在这宁静的午夜,只有一个同事疲倦地弓身坐在一张椅子上:这是我生活中最常见的图景,而现在这些都因为揣在我心头的日记而彻底改变了。如今,我像是一位局部战区的胜利者,满怀梦想的人终于置身于变成了现实的梦想中。

  “我几乎……我几乎放弃了希望。”麦克尼尔把头转向我,好像他是在强打精神听我说话。

  “可我没有!而且……”我感觉到一丝微笑又掠过我的脸庞,“我要上床好好读一读这本日记。”

  我上床读了起来。那已是读第二遍了。

  从那以后我就不知有多少个夜晚带着埃玛·韦尔进入梦乡,探究她的灵魂,感觉她的喜怒哀乐,对空白的地方总是恐惧不安,因为那些没有道尽的事关系列她的生死存亡和行踪。

  我总在猜想,猜过一百次,也许,也许还要多。

  我和那本笔记本生活在一起,埃玛·韦尔成了我精神的一部分,因此我常常(恐惧地)担心她将对我产生何种影响。没有一天我不是在想着她。

  但是自从那第一个夜晚后,我就没再读过它,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被它感动得不由自主地颤抖,每一个词语都像一扇通往另一个心灵……它如同一个全新的世界……的窗户。

  在几个星期之内就有几十个记者来到我们这里,学生们便带着他们到斯皮尔峡谷下面去参观那辆越野车,车子已经从那道危险的滑坡上拉出来了。火星所有的全息电视台都播放了这辆汽车。

  我饶有兴趣地观察着这一切,大众信息和发行审查署听任他们播出所有的报道。我摸不清这是什么意思。

  萨塔乌尔那些在火星勘察处的上司还没有透露任何关于我们发现这份文件的消息,而当他们公布时我们也不知道他们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

  我一遍又一遍地回答记者的提问:“有些证物和艾米斯的报告不一致,是的。不,我无法理解。仔细推敲过没有?你和我一样也能做到这一点,或许还更好些。”

  很快记者就走了,去巴勒斯询问艾米斯本人了;可艾米斯拒绝作出评论。委员会及其下属机构都保持沉默。当然,在他们批准挖掘时就肯定已计划好怎样对付类似的发现了。

  走着瞧吧,我倒要看看他们是些什么货色。

  萨塔乌尔把那份埃玛日记的复印件扔回我的桌上:“她真不走运,遇到一群傻瓜。”

  我笑笑:“也许会有人这样评论你的。”我竭力想隐藏起战胜他的优越感,但也许我没能做到:“你看,有一个华盛顿一列宁联盟在和你作对呢。”

  他扮了个鬼脸表示不满:“不论他们怎么称呼自己,他们还是一伙杀人犯。”

  几天后他被召回巴勒斯,他把手下所有的警察都召集起来,搭最后一批记者的车子走了。那些记者是如何利用这次机会的,我不得而知,我没出去送他们。

  过了几天,有消息传来说我和彼特林尼同时被任命为挖掘的负责人。没提到萨塔乌尔。

  一同传来的消息还有在巴勒斯的州办公室召开了一次新闻发布会。我们大家集中在主厅里观看会议的全息电视转播。

  彼特林尼握住我的手:“现在我们都是负责人了,就当我们从头开始吧。”

  “不过以前还遗留下一大堆的事情呢。”我说。可他却当了真。

  委员会的新闻发言人是肖莱克。我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大厅后面观看他的发布会,感到浑身不自在。

  肖莱克和新闻界在一起时又表现出他一贯拥有的那种懒散而又迷人的魅力,他们就吃他这一套。他朝下望望靠窗坐着的一圈人,把姿态调整为严肃的政府官员派头:身材瘦削,满头银发,穿着一套昂贵的灰色西服;每只手的小指头上都戴着银戒指,两只耳垂上也戴着银耳环。

  他首先宣读了一份声明:“最近在新休斯敦的挖掘中所发现的文件对我们了解火星历史上最动荡的一个时期是一次积极的、感人的补充。2248年那段被称作暴乱的时日是一个充满深重灾难和伟大的英雄主义的岁月。这些关于英勇保卫一座被围困城市的最新报道极大地鼓舞了我们每一个热爱火星的人。那些为新休斯敦而战的男男女女是为了正义和权利而战,为了这些我们现在已视为理所当然的东西而战,我们今天能过上自由、开放的生活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有了他们为此作出的牺牲。我们高度评价火星勘察处和火星大学的考古学家,以及他们为这次历史性的发现所作的贡献。”

  说完他将脸转向摄像机,因为他知道我一定在看电视……因此我能感觉到他那揶揄的笑容中包含着震惊,并且知道这是冲着我来的。

  第一个女记者提问:“塞尔科克先生,这些发现,尤其是证明华盛顿一列宁联盟存在过的证据不是和艾米斯委员会关于暴动的报告相抵触吗?”

  “一点也不。”肖·莱克愉快地说,“假如你再看一看艾米斯的报告,”……他略略一笑,停下来让他发出的笑声尽可能地传得更远……“你就会看到这份报告讲到过一次精心策划的、反对火星合法政府的叛乱,那是由苏联采矿舰队领导的,委员会从不知道这个组织的名称,不过在新休斯敦的新发现证实了委员会的说法。一些杰出的历史学家如希罗克·仲山和雅尔玛·尼德兰德为了证实那次暴乱秘密组织者的身份已经努力了多年,事实上正是尼德兰德在新休斯敦城外发现了‘逃亡之车’。与此同时,其他历史学家一直都在研究暴动与暴动之后一个世纪在火星政府内部进行改革这两者之间的关系。”

  记者们深信不疑地频频点头,并且低声把他们的赞同录进袖珍录音机,好让呆在矿井和宿舍里的普通大众都能听见。

  这样他们就把一切都搪塞过去了。

  我怏怏不乐地离开了大厅。他们承认了不得不承认的事实,再加以歪曲来编造新的谎言,一切都由他们说,都是为了维护他们的利益。我尝到了失败的滋味。一嘴的苦水。我用以痛击他们的每一件事他们都会用富于弹性的事实加以辩解,直到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但是我早预料到会有这种事情发生,心里已有准备;我已计划好如何继续戳他们的痛处。不过在听到肖莱克撒下如此大谎时我仍然非常震惊。我那颗衰老的心在怦怦乱跳,我的肠胃在痉挛,尽管我很想一走了之,但还是不得不再坐一会儿。当然,我早就知道得清清楚楚,他们会这样干的。

  与亚历山大城联网的计算机提供了一点点关于埃玛·韦尔的情况。

  她于2168年出生在加勒火山口旁的帐篷里。父母离了婚,她跟着父亲生活。她曾在巴勒斯大学里学习数学,领导过希腊盆地综合结构的生物设计,打破过中程接力赛的记录。2213年委员会接管了采矿船队时,她从“皇家荷兰”队调到生命维持系统发展中心,后来又重新调到采矿船上千实际工作。

  关于行星采矿项目,手头的记录不怎么全面,因为在暴动中政府部门和档案馆遭到了破坏;我没有发现有关“赭鹰”号或是2248年后有关埃玛的记录,也没有关于她失踪的只言片语。

  关于奥勒格·戴维达夫,我只在出生登记处找到一份名单(他于2159年出生在火卫Ⅱ上)和一份任命他为苏联采矿舰队的火箭导航士官生的任命书。从那以后,什么都没有:没有任命,甚至任何鉴定,没有对“贵族”号发出的指令,甚至提都没提到“贵族”号。

  我也没有找到有关火星星际飞船协会的任何资料,那上面一字未提。

  显然审查人员没有歇过。但火星的历史文献也在暴动中永远地被毁掉、被弄乱了。文件袋存放在偏僻的角落里,审查人员不可能面面俱到。这项工程比我在新休斯敦的实地搜寻范围更大。但我想,如果我能在亚历山大城呆上些日子,也许可以多找到些东西。我以前就是这样做的。

  我没再继续看这方面的资料,而是重新回到埃玛的材料上。

  我输出她的一张照片,那是她刚参加采矿工作时拍的。她有一张鹅蛋脸,略显认真的嘴巴,头发和眼珠都是棕色的,脸颊和下巴非常秀美,我喜欢她的模样儿。

  多少个夜晚我痴望着她的照片,读她的日记。我像痛恨别的事物一样痛恨那些卑鄙的独裁者……我痛恨他们的谎言……说什么他们接收权力是为了在域外星球上创造出更美好的生活,等等,等等。每个人都明白那不过是弥天大谎……但我们都缄口不语;话说得太多也许就会把你重新安置到得克萨斯或是阿莫尔丹亮上去。MSA的成员用秘密逃往其他星球这种愚蠢的办法来作为弥补……他们毕竟反抗了!

  我呢?我甚至没有勇气向我的朋友坦白我的感受。我以为胆小怕事是一种行为准则,以为这样就可以平安无事。我坐在大学公寓里的绒椅上写着关于三百年前发生的事件的论文。在我一边舔着委员会扔给我的每一块骨头,为成为委员会成员向他们摇尾乞怜时,我还一边把自己想象成全球最英勇的反委员会斗士。这算什么反抗?我所做的一直不过是摆摆姿态,在容忍我、并且微笑着背着他们的手下人倾听一个教授喋喋不休的当权者面前说说空话。哦,埃玛!我真希望和她一样,我真希望我能行动起来。

  仲山、黎比底恩和其他一些人起来抗议委员会关于我们在新休斯敦发现的一切是与艾米斯报告相一致的声明。

  非难从四面八方飞来,我只是冷眼旁观,帮帮腔,把一切都记下来。

  埃玛的日记有一部分已经被大学透露给新闻界了,不久就出版了全本,还成了畅销书。

  起码在一两个星期当中,这条新闻似乎引起了公众对自己已经遗忘的过去的狂热兴趣。

  安雅·黎比底恩向我发来贺电并提了一些问题。她毫不迟疑地用俄语和我交谈。用非法语言说话让我激动得发抖。

  我发现自己用这种火星地下语言说话能像用它阅读一样流畅,尽管我记不得在哪个遥远的年代学过俄语。

  一天,我站在火山口边缘上,天上流云四起:褐色的砧状云向北方飞驰而去,一道道闪电和一缕缕金色的阳光交相辉映。云层渐渐延展开来,终于像一块皱巴巴的毡毯一样遮住了一切,整个下午如同夜晚一样阴暗。

  在我下面,我的小组正在那死气沉沉的城市里忙乎。

  我漫步在火山口边缘,研究着它的构造,仿佛我可以看到岩石底下的世界。我脑海里响起了塞缪·布特勒弦乐柔板的旋律。

  在下面的日用品工厂那儿,汉娜和比尔正热切地讨论着什么。他们虽在工作,可心思都在对方身上。

  我走下岩壁,来到斯皮尔峡谷,然后走下峡谷来到越野车边。我钻进车子坐在里面。

  埃玛·韦尔就曾坐在这儿,也许就坐在我坐的这个位置上。那该是个夜晚,当他们沿着公路行驶,峡谷就在他们的左边,他们肯定熄了灯。警察的炮火狠狠地落在市区里,而身穿太空服的人们心脏也在怦怦直跳。没有任何屏障可以抵挡弹片、子弹或热光束。电马达都熄了火,广袤的大气层中没有了直升机的盘旋;不过在某个地方,也许就在火山口上,自动热搜寻的大炮已经退回了后座,在瞄准、发射,炸掉了几辆汽车,另外几辆则炸得动弹不得,兴许还有几辆车熄掉马达,滑下了峡谷,死里逃生。

  他们有些人肯定死了,可是在这辆车上没有一具尸体。

  如果是警察把尸体搬走,他们也会把文件带走的。

  如果是叛乱者把尸体搬走的,情况也会如此。

  既然我们发现了文件,就不存在尸体被搬走了的情况。因而爆炸虽使汽车停了下来,却并没有伤及车上的人。

  沿着这条思路推理下去可以得出一个结论。这个结论令我很感兴趣,哦,是的,它吸引住了我。

  坐在噼啪作响、硬邦邦的塑料座位上,我尽力感受她当时的处境;在我的感觉中,她还活着。在那辆车子里全无死亡的气息。也可能她爬出车后就死了,这样的话她的尸体就会被埋在离我不远的地方,长眠在她所深爱的火星的土壤中。但什么也没有。金属探测器应该测得出她的太空服。

  不,她逃走了,逃到了山上。

  没有死,我的埃玛没有死。

  我从衣服口袋里摸出她的小照,在大腿上抚平。趁着混乱,他们可能逃向了避难所;在那儿他们也许成功地隐居至今。埃玛还活着,还在她热爱着的这颗星球上照料她的生态系统。

  我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我也许能找得到她。

  撞击陨石坑……—直径2000公里的希腊盆地是火星上最大的撞击陨石坑。

  接下来冥王星上又有所发现。

  这个消息是斯特里克兰德告诉我们的。当时我们正在挖掘一座被炸平的防御中心,我和科萨正在下面把起重机的钢缆系在我们清理好的一根柱子上。

  “尼德兰德博上!汉娜!巴勒斯传来了消息。”他嘎吱、嘎吱地跳过碎石来到地下室,像警察立正一样站得笔直,我们诧异地望着他。

  “什么消息?”我问。

  汉娜向地下室里看去,比尔就转身看着她。我觉得在他的激动不安中流露出一种喜悦。

  “他们在冥王星上发现了一座纪念碑。外围卫星理事会去年第一次发射了载人探测器,他们一到那儿就发现了类似纪念碑的东西。若干冰质的长方柱高耸直立,围成了一个大圆圈。看上去显然非常古老……”

  “竟有这种怪事!”汉娜说。

  “当然哕!要不然你以为我跑到这儿来又喊又叫地干什么?”比尔往地上一坐,打开氧气。

  “这真是怪事,”科萨说,“一定有人……”

  “回帐篷去看看吧。”比尔说,“他们传送了照片来。”

  工作似乎已变得无关紧要了,我们丢下手头的事,随比尔回到帐篷。

  主帐里挤满了人,一进去,嘈杂的人声便向我们涌来。

  我冲进人群,挤到大桌子周围的一群人当中。大家正在传阅着几张照片。

  有一张照片正好从桌子对面递过来,我伸手粗鲁地把它抢到了手。

  “嗨!”那个倒霉蛋喊了起来。可我猛地转身冲出人群,进了餐厅。

  这张照片很小,看上去就像是黑白照一样。乌黑的天空,在灰色的风化平原上,那古老的陨石坑被撞凹的一圈极为引人注目。在平原中央竖立着一圈白色石柱,有一些稍细些,还有一些则又粗壮又结实。探照灯光照在侧面,有五六根柱子的表面一片雪亮,像镜子一样易于反射光线。人们身穿肥大的白色太空服站在石柱圈的外面,只有柱子的四分之一或五分之一高,他们正伸长脖子仰头看着近旁的柱子。

  圆圈直径估摸有200米,也许再多一半还不止,我不能肯定。

  冥王星上的小小的一圈石柱!(是白色石头吗?)我弯腰站在那儿,看着那张照片,足足看了半个小时。

  我不知道在那段时间里想了些什么,脑子里简直一片空白。这张照片仿佛摄自梦中。这样的情景常常出现在我的梦里,每次梦中经历的那种茫然总令我十分惊讶。不过在这儿还有我的同事们,他们正在隔壁房间里七嘴八舌地讨论着事情的原委。

  彼特林尼敲敲桌子说:“请大家安静。我还有消息要宣布,请听我说。显而易见,前不久到达那儿的人并非如他们认为的那样是第二批造访冥王星的人。这确实令人吃惊!他们已经传送回来一些图片、信息。石柱位于冥王星的地理北极。围成圈的那些石塔是冰质的,共有六十六根,其中一根已经倒了,冰块散落一地。还有一根上面刻了铭文。”

  屋子里此时鸦雀无声。

  “经亚历山大大学图书馆的杰弗逊鉴定,铭文是用梵文写的。我知道,我知道!别让我来解释这件事。我猜是有人跑到那儿去开了个玩笑。铭文是一组动词短语和一组斜线,短语的大概意思是‘向更深处推进’。斜线排成一个简单的数学序列,两根、两根;然后四根、八根。”

  “2248年,”我说,“是发生暴乱的年份。”我立即想到埃玛·韦尔日记上的话:她曾来到戴维达夫的房间,发现他睡着了,桌子上放着设计草图……

  彼特林尼耸耸肩,说:“如果你假定斜线是代表我们日历的日期,但仅仅凭这一点所作出的任何假设,我以为都是不谨慎的。”

  我根本不屑于理他:“探险队把信息传送到哪儿?”

  “巴勒斯大学太空中心。”

  “我要到那儿去一趟,发送几个问题,密切关注他们发回的一切信息。” .“可是为什么?”

  “我会尽快地回来。”我一边致歉一边就走了。有一些人古怪地看着我,可我毫不在乎,他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好了。

  ……那是一些草图和说明之类的东西……尽是些圆圈或接近圆圈的图形……一个圆圈的一边稍微有点扁。圆圈画得很轻,周围速有些形状不一的小小的三角形,都用铅笔涂黑了……“有些东西在世上留下印记,有些东西表明我们曾在这儿……”

  也许,我想,也许冥王星上的发现虽然让我如此震惊、不安,但也许终究坏事会变为好事。也许它并非如我在地下室时所感受到的那样是一场灾难。

  火星勘察处不准许我离开新休斯敦,于是我打电话给肖莱克。

  “你需要帮助。”他一下子就说中了。

  “是的。”

  “看了我的新闻发布会吗?”

  “看了。那篇讲话是你自己写的?”

  “不。”

  “我还以为是你写的呢。你知道那篇东西里有多少谎言吗?你在乎不在乎?”

  “那里有谎言?”

  “你并不在乎。不论给你的是什么你都会读,对不对?那是委员会新成员的殊荣。真叫人恶心。”

  . “我还以为你打电话来是要我帮忙的呢。”

  “……是的。”

  “我会考虑考虑的。你不喜欢我的表演,我很失望。”

  “表演就是表演。”我控制不住了,“但它经不起检验,你知道的。黎比底恩和其他人正准备抨击你的发言以及勘察处对于这次发现的其他言论。你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说历史并没篡改过,肖莱克。自相矛盾之处太多了。我们在这儿的发现与谢伊所说的关于攻打新休斯敦的情况明显相矛盾。奸好查一查艾米斯报告吧。”

  “我会查的,雅尔玛。”他脸上还带着一丝微笑。

  “你最好去查查!你在电视上滔滔不绝地撒谎,不光是厚颜无耻得令人恶心,还让人觉得你很愚蠢。这只会削弱你的地位,因为作为一名发言人,‘你’就与谎言和支持他们的那股傻劲联系在一起了。这对你没有好处。那会是你洗不掉的污点。你最好先告诉你的老板,再开始盘算别的事情。”

  “谢谢你的政治课,雅尔玛。”他不无讥诮地对我说。

  “我要用它来赚一趟去巴勒斯的差事。”我毫不客气地说,“我想对冥王星上的东西做进一步研究。”

  “令人着迷,对吧?巴勒斯的人都在谈论它。依你之见,那是什么?”

  “这会给你带来一些麻烦。”可我看到他的上唇颤动了一下,就凋侃道,“但对火星有好处,我的肖莱克,这一点你大可放心。”

  “啊哈。”他逼得我浑身冒汗,我又求了他一会儿。不过当说到正题时,他还是答应帮忙了。

  登上了去巴勒斯的列车,额头贴在窗玻璃上,深褐色的天空下垂着片片黄铜色的碎云。有时我感觉自己就像那些云儿,在东方被撕成了碎片,被时间的狂风吹散。我清楚这趟旅行意味着我的另一种生活已经结束。

  在我周围,车厢里人人都在议论当前的奇闻,也就是冥王星上神秘的纪念碑。

  这是不是意味着真的存在阿特拉斯巨人?他们也发展了太空飞行技术?我心底里有一个声音,比我自己的声音要甜美得多,它一边叹息,一边狠狠地教训那些个胡说八道的人。请不要有这般疯狂的想法!这已经够困难的啦!不过,当然哕,正是这个发现才引起了这种疯狂的想法,就如同一圈小蘑菇是由一个分裂出许多孢子的大蘑菇产生的一样。不要回避这个事实。

  车厢外,在西米斯·塞巴斯上的一大片粗短的岩石上,有人已经清理出了一块空地,用捡来的石头排成一个词REPENT(悔悟).在车窗上我投下了自己淡淡的头像:一丛黑发,两只生得很近的眼睛,微微噘起的嘴唇。

  透过头像,我凝望着那个词,心想:肖莱克竟然受得了我。

  冥王星上的发现令我苦恼,我知道这是出于个人的原因,它扰乱了我的习惯。

  我原本处在一个事事都由自己把握的环境中,处在一个我能够理解的世界当中。如同所有的人一样,我辛辛苦苦地筑成一个习惯之巢。没有习惯的生活实在太难熬了,长得令人无法忍受。我本可以平心静气地花上一二十年潜心探究火星历史最重要的挖掘工作,而且挖掘工作本身也会成为火星历史的一部分。可如今,冥王星纪念碑恰如星坠屋宇,把一切都砸得七零八落,也把我硬塞进了一个新的世界中。如今的我正徘徊于这个新环境里,正徘徊于两种生活的过渡时期,直面着新的危难。

  现在,历史界和反复无常的社会会不记得这次异域发现是得益于新休斯敦……除非我能够证明埃玛的日记是解开这个新发现之谜的钥匙,证明是埃玛拒绝加入的那艘星际飞船留下了这些纪念碑作为他们超越死亡的旅程的标识和证据;表明那是对暴动的纪念。

  我不光要用上她日记中的一些段落,还要用全部的事实来驳斥那些疯狂的论点。因此,我有一个明确的计划:到亚历山大城的档案馆去查找火星星际飞船协会的资料。

  还有一个有待解决的难题。我本该对这个计划感到高兴,但是我仍然深深地感受到揭开这个秘密的苦恼,或者压根儿不是什么苦恼,而是一种近乎恐惧的感觉,我还弄不明白。也许我们该把解答疑难当成一种锻炼,这样我们就能心怀成功的希望来认清我们自己。

  到了巴勒斯,我去了我在学校里的公寓,把行李放下。

  厨房里镶着红褐色和深绿色的瓷砖,起居室的两面墙壁上,一排书架从地板一直抵到天花板,极为引人注目;厚厚的银灰色地毯从开了天窗的厅堂一直铺到浴室,浴室和起居室几乎一般大,也铺着瓷砖;卧室里塞着一张高脚、正方形的床。这就是一个单身教授的俗丽气派。

  我简直不相信这是我自己装修的。那个尼德兰德是谁,干什么的?难怪我总希望出门去考古挖掘。

  我漫步在宽阔的校园里,心里盘算着:“全拆掉,留下空荡荡的房间,留下木家具和墙上的泥灰,把书堆起来,被褥放到角落去。”

  校园位于市中心的上头,我在公主塑像旁驻足流连。

  在新休斯敦呆了这些日子,我的空间感都有点不正常了,河边的摩天大楼,水面上的桥梁,宽阔的林阴道像车轮的辐条一样从四面八方伸向坐落在伊西迪斯平原斜坡上的居民区,我觉得这一切都大得离奇,大得超出了城市规划者的构思能力。

  整个盆地就是一条河的河谷,一座四百万人口的城市正躺在了无边际的天空下:新休斯敦的市民会想些什么呢?三百年前我们会怎样看待它呢?……

  从前的新休斯敦更为简陋些(我知道那种想法并不正确).我们在少年时代心智就已发育健全,然后就保持原样,不管我们活到多久。

  “加油啊,老顽固。”我对自己说。公主同情地俯视着我。“石头人,去看那一圈冰人吧。”学生们瞟了我一眼,不以为然地继续向前走。

  在系办公室里一切当然还是老样子。

  吕辛达和考丽向我问好,并把我的邮件交给我。

  我常常把系里看成是一个家:秘书们是叔叔阿姨,同事们则像讨厌的姊妹兄弟,学生们好像孩子。对我来说,这些人比我血缘上的家要亲密得多。儿子、孙子、重孙、玄孙,等等

  我不知道会延续到哪一个辈分……反正在这几十年中我是没见着一个。他们大多在小行星带或更遥远的地方,在那些地方,外围卫星理事会实行的是一种无为而治的统治。你到了那里就会发现血并不浓于水。但是在这儿,在温馨的办公室里,吕辛达问挖掘进行得怎么样了,汉娜和比尔的关系进展如何,科萨最近又抱怨些什么……我对冥王星上那不同寻常的事物有什么看法?

  “我成了外域收音机了。”我说。

  他们都笑了。这才像一个家。

  我的邮件尽是些垃圾,除了我第三任妻子给我写的一封信。

  她患上了抑郁症,写这封信是她治疗的一部分。她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来写这读起来像僵尸的日记。“我在运河边散步,冰结得很厚,小孩子们用石头在上面砸得一个洞一个洞的。”

  可怜的梅琪。我把信放在一边,等下一次再看。即使她没有抑郁症也会写出这种乏味的信。

  在太空中心的大工程室里,斯多尔乌斯、莱维斯、诺格扬和其他一些我不认识的人已经准备好了,正等着我。

  “卷起来。”诺格扬向一名技术人员喊道。

  在黑乎乎的房间里,地板上出现了我在那张小照片上见过的、立着一圈柱子的昏暗的平原。群星密布的夜晚,天空直抵到圆顶天花板上;太阳的亮度只比天狼星高两到三倍,正低低地挂在地平线上。

  “最近的冰柱距地理北极有55米远。”诺格扬说。

  “冰柱?”

  “他们就是这样叫的。”

  “柱是指一圈土质小山。”我反驳道。

  “是从石柱群类推出来的。”诺格扬兴高采烈地说,“再说,冰柱建在一个开垦过的陨石坑边缘,它们高出平原一两米,你可以把陨石坑的环状边缘称之为你的柱子。”

  “无稽之谈。”

  “那么位置在哪里?”斯多尔乌斯问。以前我和他一起研究过记时方法,那是他的专长。

  “全息图片是亚瑟·葛罗斯金拍的。他是‘帕尔塞福涅’号上最重要的行星学家。他为我们提供了他们到达的行进路线。注意那轻轻摇晃的地平线。它马上就要出现在我们面前了。现在是冥王星北半球的夏天,所以石柱一直处于阳光照耀之下。”

  “难道那会是巨型发电站?”我挖苦道。

  “你明白我是什么意思。静一下,它来了。”

  可斯多尔乌斯还在说:“这个陨石坑肯定有几亿年的历史了。

  ……个距任何天体都非常遥远的行星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陨石坑?”

  “对此还没有统一的看法。”莱维斯说,“一种理论认为冥王星曾是一颗由气体组成的巨大行星的卫星,在遭受经常性的严重撞击后又被附近的爆炸冲击到星系的边缘。”

  “同时出现了什么情况呢?”斯多尔乌斯说。

  “我不知道。问维里科夫斯基。”莱维斯笑道,“芝德乔伍断言陨石坑有780亿年的历史。冥王星是从一个极为久远的太阳系里俘获的一颗行星。”

  地平线突然被十二个白点切断,像星星发出的白色光芽。我们敛声屏息。

  载着全息摄像机的手推车正在轻轻驶过一堵隐没的坑壁,不一会儿整个冰塔圈都出现在地平线上,映人我们的眼帘。当它越来越近时,我的心开始痛苦地狂跳。

  手推车从两根塔柱之间移到圈子的中心,地表的风化层很平整,难道建造纪念碑时没有动过这一片地方留下些痕迹吗?塔柱的平均高度为10—15米,宽2~3米,厚1~2米,有的要比这大得多。有三根柱子的横截面是三角形而不是长方形。有一根近似方形的冰柱底部已经断裂,跌落在正中央,碎成许多棱角锋利的白色冰块。

  全息摄影机移向这些碎石,等到镜头停住时,我走到会议室的另一头,站在齐踝深的幻景般的冰岩里。

  其他人正喋喋不休地谈论着土星上的水冰和新石器时代不列颠的石柱圈……可我对他们的话充耳不闻,只盯着画面。我沉浸在全息摄影所营造的广袤的空间幻景中,竭力想体会一下亲历此境的感受。

  “那些大石柱后面就是北极。”诺格扬说。

  “安静一下,让我们好好看看。”我说。

  我四处边走边看。有的人对形状有很好的感觉。

  这是人类建筑,我对此确信无疑;那上面存留着思维的印迹,就像石窟壁上的油画。六十六根石柱,各自的距离大约是十米左右。

  我突然回忆起了什么,我转身走开去,来到那些正在解读石柱铭文的人旁边。

  字迹刻得很深,下面是十六道斜线。

  我回想起来的石柱群就是这样的吗?不……我记得我有一张它的明信片,一只小小的家畜站在一个保护性穹顶下,就像雷纳尔蒂的一件雕塑。一根楣梁使它呈现出一种不同的面貌。不,是别的什么……一个摩尔人……像锡镦一般的大海……现在换了另一幅画面。它给予我们的感受胜过所有别的画面,太美妙了,可是我有时并不这样想。抑或那是一种解脱感?

  我茫然地从他们身边走开。看着耸立在那起伏不平的地表上的冰柱,一种陌生感攫住了我,我蹲在地上,从沙堆中穿行而过,仿佛我已不存在似的,仿佛我是全息图像而那地表却成了真实的东西。我已感觉不到屋子的存在,有那么一阵子我宛若在冥王星上,它几乎是透明的,在那儿你可以不用穿太空服,可以呼吸到清冷的空气,我凝望着一根石柱,那里比地球天空上的任何一个角落都要宁静,都要神秘莫测。惊奇……那么罕见,那么渴盼……真像它的表亲地球:我的脑海里突然涌现出这样的想法。

  正是这几近深深的恐惧把这莫名其妙的回忆从若隐若现变为清晰的印象:海边的荒漠上挂着一弯拇指大的新月,玛德莲的圆脸充满了怜悯之情。

  我猛地站起身,又是害怕,又是兴奋。我在地球的旅行……每一幅画面都像海藻一样缕缕相连,一幅幅画面接踵而至。我的脑袋一片?昆乱,血液在奔涌,冥王星和火星一起消失了。

  灯亮的时候,我正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我担心同事们看到我那样子会以为我疯了。

  我无暇顾及这些。我向诺格扬和斯多尔乌斯告了个假便踉踉跄跄地走出中心,走进晴朗的下午那令人目眩的阳光中。

  双纽线群岛……—位于外流河中的石丘比周围的岩石要坚硬得多,一场灾难性的洪水冲成了这条河道,把那些圆丘冲刷成奇形怪状的样子。

  我记得在去地球的旅程中我一直呆在离心器里以适应地球的重力,好为着陆做准备。

  我的第三任妻子梅琪已经离开了我,她希望我放弃这趟出游,我并不想结束这段婚姻。我们有孩子,我早已习惯这样的生活。我不想打破这些习惯,可我就是想去地球。

  委员会最不愿意有人去那儿,但我还是争取到了机会。

  启程时,我心中未免有些惆怅,整个生活在我的身后轰然倒地。我又一次处于过渡时期,生活规律打乱了,痛苦极了。

  很快我就养成了新的习惯,翻开了新的一页。

  旅行本身就是一种生活方式,这期间发生的每一件事我都记得。

  每天我都努力工作,渐渐地身子不再像一个大包袱把我往下拽了,虽然还是有点沉,不过我已能承受。每天我都同那些机器打交道,累得什么都不去想。

  还有一个女子也和我做一样的工作,不过她的兴致更高,工作起来胸膛就胀鼓鼓的像两个枕头,浑身都在淌汗。她兴高采烈地敲打着那些机器,嘲笑我龇牙咧嘴的样子。

  你用过这台机器吗?她总是这样问我。那一台呢?

  我摇着头去试试那些机器。

  她只谈论工作上的事,我就喜欢这一点。她叫玛德莲,年龄与我相仿……一百岁左右。至于她的模样,我只记得她有一头浓密的金黄色的秀发,在离心器里的时候她就把头发扎在脑后,平常就任其披散,我的视线总是为这一头长发所吸引。她体格健壮。

  可我从未想过我是否正坠人情网。

  我又能怎么样呢?我已厌倦了爱情,我的心已枯竭,再也无力感受爱情了,我一生谈了几次恋爱?是不是爱情也是一种有限的力量,像含水层一样总有一天会流光?

  玛德莲和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可我就喜欢这样),因此,当干完活时,我们会聊上几小时。

  她教我跳绳。我们交谈着彼此的经历。她曾帮别人组织过旅游,所以以前到过地球两次。

  每天我俩都在地球的“空气云层”中工作得精疲力竭,也许这种“空气云层”对大脑还是有点作用,因为不管我如何克制自己不要去胡思乱想,我还是又一次感觉到了爱情的来临。

  人类是多么地软弱无助啊,令人思之悚然!

  我们总这样想:“我了解自己,我会改变的,我会控制住局面的。我会保护自己的。”可是一旦面临任何一种压力时,我们的行为方式恰恰带着与生俱来的天性的烙印,带着那潜藏在“我”之下的性格特征。于是,我坠人了情网,不能自拔,像患了病一样。

  玛德莲很喜欢我。

  我减轻了体重,这样走路轻便多了。我尽量避免照离心器中的镜子,因为我那红脸颊和直硬的黑头发是多么令我失望,我长得太难看了,简直无法补救。(虚荣心得慢慢地才会减退的,即使过了两百年,到那时我们的脸和海龟一样满是纹路,我们还是会美其名曰经验和感情生活历史的伟大地图。而此时我才不过一百岁,看上去还很年轻。)。

  记忆留存在相互联系的一个个小格子里,像一片片丝丝相连的硅藻!

  下了短途汽车,我们来到一片荒凉之地,我们这群人就像是一群哥伦布。除了繁重的工作让我觉得沉重,强烈的阳光也照得我头晕目眩。天空像要燃烧一样。天空是蓝色的……这种颜色火星上可没有,不过我还是觉得似曾相识。

  旅行中留下的主要回忆有:玛德莲带着我从曼楚皮楚出发,我俩都嘲笑复活节岛上那些庄严的雕像,我在名胜和其他方面的知识令导游佩服得五体投地。虽然我对地球上的遗迹从读书时代起就有一种梦幻般的熟识感,我还是和旅游团中的其他人一样睁大眼睛、伸长脖子四处观望。我们看上去一定像一群行星采矿工。

  一片更大的硅藻:有天晚上在吴哥窟,我和玛德莲爬上那破旧的寺庙,天上的星星在闪烁,灰蒙蒙的。

  周围的树林沐浴在一片柔和的微光中,站在挂满葡萄藤的塔顶上,我在她脸上看到了一种熟悉的表情。

  正当我拥她人怀想要吻她时,一只拳头般大的虫子在我俩脸之间嗡嗡直闹。

  我们连忙向后跳开……“天哪”……我们跌跌撞撞地跃过葡萄藤,一边嬉笑着:“那是什么?”

  “我不知道,”玛德莲说,“可真难看!”

  “别糊弄人!是一只蜻蜓吧?”

  “你可把我问住了。”我们小心地环顾四周,“希望不要又来一只。”

  “我也这样想。”

  “真高兴火星上没有这么大的虫子。”

  “我也是。骇人的虫子,这下好了。”

  我们哈哈大笑,又拥抱在一起。

  过了一会儿,她说:“我们不能在这儿亲热,会遭到‘虫子’袭击的!”

  于是我们回到旅馆,去了她的房间。

  在珀塞波利斯时,有一幅画面我记得很清楚:我走在那像泰姆勃兰(即泰摩兰)一样铺满大理石的地面上,愉快地想着刚才的事情,她对我说:“你带来一种全新的生活。”

  但在佛罗伦萨,我们加入了另一个来自希腊大学的旅游团,他们的导游和玛德莲是老朋友。难道不是这么回事吗?他俩一块儿进城。为什么不可以?嫉妒,多么愚蠢。也许我不如大多数人那样能控制住自己的情感。佛罗伦萨那发黄的石头,顺着群山的褶皱淙淙流下的小河,还有那些桥梁,这一切都让我想起了巴勒斯。我走在狭窄的街道上,由于怀中揣着一块大理石柱脚,不得不总是弯着腰。火辣辣的太阳晒得我心跳加快,脖子都晒焦了。在这郁闷潮湿的空气中我简直透不过气来。玛德莲和她的朋友正在一条巷子里找本地的冰淇淋吃。

  我烦透了那些乞丐,只好呆在旅馆的房间里,倾听《怀念佛罗伦萨》那忧伤的旋律。我不记得文艺复兴时期的埃特鲁斯坎人,我只是被那首六重唱中饱含的感情所吸引一—你可以把不愉快的心情转化为一种审美经验,每个人都想这样,这其中必有道理,可我认为没什么作用。这只能让你在回忆时感觉好一些,因为这样就在客观相联的事物中标出了代码。这并不能减轻你的烦恼。

  得啦,我真是太愚蠢了,我承认。

  最后一片硅藻,也是最大的一片……我是在全息摄影室里想起来的:我们游览了英国北部的奥克尼群岛,参观斯坦尼斯和布罗德加的墓地和石头圈。这些岛屿已经完全荒芜了,初冬的清晨,地面上覆盖着一片银霜。

  我一再请求玛德莲早上陪我一起穿过乱石丛生的荒野,到斯坦尼斯石头圈去散步。我们足下这片土地看上去像是在火星上一样。

  我对她说我爱她,她说我对她还不太了解,说这话未免操之过急。好像了解和爱情之间还有多大关系似的。

  “你明白我的意思。”我说。

  “我想我的确明白。可你知道奥尼加,那个希腊团的导游吗?”

  我点点头。

  “我爱他,雅尔玛,很久了。请别生气!我很喜欢我们的旅行。”

  然后她就走了,说是旅馆里有事。

  我在斯坦尼斯那些耸立的石头中漫步,向东西两边俯视着哈里湖和斯坦尼斯。

  狭长的奇形怪状的灰色岩石刺入天空中飞速流动的点点白云。布罗德加石头圈探出了湖面,挺立在晨曦中,从远处看显得那么渺小,这是个板岩的世界。板岩人,在古老的传说中,这些石头是由异教徒举行礼拜时捉来跳舞的农民变成的。我将额头贴在凹凸有致、长满苔藓的岩石上,浑身在颤抖。我老干这种事,我决心再也不随意袒露心迹了……含水层已被抽干,地面就轰塌了!…………现在只不过是微露友好之意而已,我又干这种事,一点也控制不了自己。我有点不太正常,我知道,我感觉得出来。

  我当时渴望一种希腊式的理想婚姻,两株健硕的树重重合围而生,更健硕的一株呵护着另外一株,永远地缠绕在一起。甚至在我们这个年纪也有人寻觅到了这样的婚姻,我也希望能拥有。我刚刚才开始明白自己的生活是由一系列不相关联的阶段连缀起来的,而且我不能指望哪个家庭或朋友能和我共度一段这样的生活,因此,我从未真正了解过任何人。除非我能找到那么一位伴侣,你瞧,也就是希腊式的婚姻。

  但我可能找不到了。倚在那块粗糙的岩石上,我觉得似乎世上存在着两种人:一种是魅力十足、交际广泛的人,他们相互吸引,有着严肃认真的关系;另一种即我们其他人,长相平平或是丑陋、笨拙,无论心中如何爱慕美女、俊男,我们却不得不彼此勉强对付着过,这样的生活使笨拙的人性格更加乖戾,于是,我们之间的关系总是充满了怨恨、烦恼、怒气和缺憾,这就注定了失败的结局。在我的三次婚姻中,在所有其他的外遇中,我付出了如此巨大的努力,却总是遭到如此的惨败。

  在我痛苦自悔的当儿,我看见我们团中大约有十几个人正朝我走来,一边指点着湖面中的布罗德加石头。

  两个石头圈隔着波光粼粼的水面遥遥相对:一幅神秘、迷人的景象。

  那些人活像在演一出热闹的哑剧,尽管我感觉不出来,可我懂。在地球上,我还没见过有哪个地方比这里的风景更优美(也就是说,更像火星)。

  因此,那些兴致勃勃的外星球旅游观光者走到这里时,看到熟悉的土地不免倍感亲切。他们看见了我,便向我挥手致意。

  他们走人了石头圈。

  有个女子正向他们讲述关于这片巨石场的情况和这些石头的位置所造成的天文奇景。她是个胆怯害羞的女子,旅途中难得说话,可这石头圈显然是她的专长,“它们能预测盛夏和严冬时的日出,还能预测日食和月食”。

  “不对,’’我对他们说,“你的资料已经和那些外行的观点一样过时了。这些石头圈只是和太阳排成一条直线而已,但它们决非什么科学发现。这样想只会把我们的思路误导到史前文明上去。这是对历史的歪曲。顺便提一句,这片巨石圈不过是统计说明的巧合。”

  这个女子低着头走开了。

  其他的人尴尬地看了她一眼,她的行家地位摇摇欲坠。可我看得出他们认为我也是个十足的傻瓜。

  我明白刚才太鲁莽了。我立刻想向这个可怜的女人道歉,向她解释我糟糕的幽默感,但是我不知道怎样才会不流露出自己的想法而向她道歉。再说,她刚才确实在胡说八道,还能指望我说些什么呢?

  一个棕色头发的高个儿妇女小心翼翼地打破了这尴尬的局面,说:“嗯,我们去看看布罗德加和彗星石吧?”

  于是,他们走到湖岸边,拥着那个行家,故意不邀请我一道去,那个高个儿女人还回头瞪了我一眼。

  我独自一人走在结了冰的山石上,苍绿的草已经枯死,我的心情比刚才更恶劣了。

  我不想呆在那儿,可是好像没有什么要走的理由,也无处可去。我伸出双臂箍住一块苔藓斑驳的耸立着的岩石,看着灰色的云在头顶上飘走,留下一片白色的天空,在黄昏时分又变成浅浅的蓝色。脚下是一朵朵小花,五颜六色地缀在岩石上,有紫色、黄色、粉红、大红和白色。我开始体会到一种真正的孤独,我一下一下地用头敲打着岩石,发出砰、砰、砰声。

  我的双手像天空一样发青,一弯如钩的新月挂在横亘湖面的远山上。料峭的微风在银色湖面上吹起阵阵涟漪,我遍体生寒。

  四千年以前,人类树立起这些石头以展示此地的奇景和他们的生活;如今,我的知识是他们的四千倍,可世界仍然那么陌生,那么严酷。

  太阳隐在矗立着的石头下面,岛屿、湖、陆地上那小小的石头圈,远方光秃秃的小山,这一切都在深蓝色的天穹下微微闪耀,这荒凉的景致不禁令我心惊。一个光秃秃的世界。

  天快黑了我才打起精神艰难地走回马斯·豪墓地附近的岩石旅馆。我坐在火炉前暖着手,打算过一个舒适的夜晚,可我却怎么也无法驱除寒意。

  积雪山……冰岛上的冰川破裂了。那里的地下水层被火山运动的热气熔化,从冰川顶部流出,造成灾难性的洪水。

  现在我开始明白自己以前低估了回忆的能力。各种事件超乎寻常地纷沓而至,塞得满满的,脑海马区和扁桃体都被压垮了。遥远的过去被接踵而来的事情挤成一团,这样记忆被压制住,逐渐丧失了能力。可记忆仍然保存在那儿,要把它们都回想起来需要一种特殊的智力形式。所以当我咒骂我那贫乏的记忆时,我真为自己的愚蠢痛惜不已。

  回忆的另一种形式,即顿悟式的回忆并非真正的回忆。在适当的压力下,往事突然显现,成为我们产生意象的一条线索……因此,我们看到的不仅是过去,而且还看到自我的一个侧面,看到那甜蜜的片断伴随着动人的往昔,还有与之相联的那份美丽,令人心痛神伤。

  在过渡期,在两种生活的空白阶段,我们最敢于去冒险。

  在地球上,每一事件都具有一种非同寻常的重力。

  当我们超越自然的生命年限,在几个世纪期间冒险游历时,那就犹如攀登奥林匹斯山,在大气层之外行走,我们必须随身携带氧气。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一个人。

  瓦莱斯·马里诺里斯……赤道南部的几道广阔的、相互连通的峡谷群,从东边的忒色斯凸地延伸大约四公里,一直到那片复杂地形E的凹地。

  星球事务分会、大学学院理事会和火星勘察处都不同意我造访亚历山大城的图书馆……我怀疑是萨塔乌尔在幕后捣的鬼,在巴勒斯施加了影响……我只好又去找肖莱克帮忙,最后还是批准了。我知道欠肖莱克太多的人情很不好,但是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在长长的东去列车上,我坐在一个靠窗的座位上,这节车厢几乎几乎是空的。

  前一节车厢里传来小孩子的嬉闹声,我过去一看:一个10岁大的小孩正把一架塑料飞机向他父母飞去;车厢的另一头是一伙观光客,他们正好奇地注视着他。

  那个小孩在他们的注视之下拾回飞机,连看也不看他们一眼。我对他的感觉不太好,于是又回到了座位上。

  窗外,列车正沿着厄俄斯的南部边缘和科布莱茨峡谷行驶。科布莱茨峡谷那种简洁、伟岸的气派让我感觉像是在飞;谷底距我们有几公里之深,峡谷北边的崖壁形成了一条极为险峻的地平线,仿佛火星是被一股汹涌的潮汐席卷而至,简直像在幻境中一样。这幅幻景我只能在一刹那看上那么一眼,否则就会头晕眼花。天气也搀和进来助纣为虐,把我的感觉弄得支离破碎的。高高的云层覆盖着漫天的灰尘,日落之际,色彩绚烂,从艺术的角度来说,未免流于俗艳,不过大自然可不懂什么美学原则,紫罗兰色、粉红色、淡绿色,涂满了高高的天穹,从悬钩子色渐渐变为刺莓色。

  太阳终于落山了,在镜式黄昏中,火车爬上了凸地的缓坡,就像置身于这片辽阔的荒原之地的一缕海藻。我打开头顶上的小灯,读了一会儿书—

  —时而看看峡谷那模糊的身影……又读了会儿书……又朝外看看。

  我在火车上的小卖部买了一本书……《冰柱揭秘》,作者叫西奥费罗斯·琼斯。

  书的序言里写道:“让我们用理智的眼光看待这件事吧。”

  这句话真令我感到好笑。我浏览了一下开头:“经院科学家也忽视了所有那些表明冰柱年龄极限的迹象,因此我们才会将之解释成是现代文明的产物。他们发现这样的解释较符合那些显而易见的东西……根据这一切我们为史前太空技术找到了证据,其遗迹遍布地球,从石柱群一直到复活节岛。冰柱是由这个远古文明所建,这种文明的语言为梵文,他们对宇宙飞船的设计还残留在玛雅寺墙上,经历了漫长的岁月,冰柱上留下了疤痕(见照片),其中有一根甚至被陨石撞击过,这类事发生的可能性极小,同时也证明了其存在的久远性。”

  阿特兰蒂斯是这种史前高科技的发源地……梵文作为数字代码也是最早的语言一……西藏是这种远古文明的避难所……消失的姆洲—纳扎平原的“太空港”……依俄斯的大金字塔:这本书囊括了这一切。

  我读着它既有一种满足感,但又气愤。一方面,我在其中发现了最盲目的自信,这本消遣性的书并未威胁到我的解释中最关键的地方;另一方面,我写了封长信指出了巨石与戴维达夫的探险活动之间的联系,就像埃玛日记中所预示的那样。这封信已被《火星科学》不加按语地刊登了,火车的书架上有十本关于这件稀罕事不尽完善的报道。

  我放下书又向窗外望去。镜式太阳都正在落下,以更为柔和的色调……淡紫色、黄褐色、暗绿色,重复着真实日落时的景象。当镜式太阳在凸地上发出微弱的光芒时,暗淡的天空很快就全黑了,那雄伟的黑色峡谷就步人了黑暗,直到火卫Ⅱ可怕地、如火焰一般地在西方地平线上升起。这颗逆行的卫星……我把头靠在窗户上,忧郁像投在谷底那长长的阴影一样投射在我的心头。

  我总是害怕这忧郁的心情没有尽头,它会改变我的生物化学机能,使我陷入惶惑不安中。我知道有许多人都陷入了各种各样的恐惧之中,抑或至死都心怀恐惧。这种疾病在我这个年龄的人们当中是极为普遍的。他们逃避生活的目标,尽管他们还是要活下去保持化学机能的平衡,但却会陷入对世界的一种精神恍惚的冷漠状态,这种情况会持续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瑞普·凡·温克尔①病,一位幽默作家就是这样说的。医生则说这是情感功能衰退``症,不过远远不止于此。有一两回我万分沮丧,对一切都厌倦了,无,动于衷,我想象着能让一个人来看看这空虚的忧郁世界。这就是我如此拼命工作的原因,我知道……这是为了摆脱恐惧。我不能生活在一个毫无意义的世界里!表面上看仿佛是有人硬把我们塞进这个世界里似的。当我走过那些被人搀扶着走在街道上或像僵尸一样坐在门口的忧郁症患者,我都不敢看他们,生怕他们一眼就认出我是他们的同类。而这就是他们的生活:学会一点点技能,然后就被打发去像乞丐一样流浪……要么呆在特殊的收容所里,里面尽是些幼儿园的玩意儿……要么受到朋友、亲戚或是治疗专家的资助……要么就死掉。

  或者,如果他们及时发觉自己正在走下坡路,就迁移到亚历山大城去。

  亚历山大城是一座理性之城,即使没有图书馆或档案馆,你也可以独自在那儿与理性为伴,过一种充实的生活。

  当我下了火车,走出车站,来到宽阔的中央林阴道时,我对这一点有了全新的看法……我有一种解脱的感觉。

  城市位于诺克提斯·莱比林舍斯的西端,它基本上是在忒色斯顶上(高于资料库11000米),还是用篷顶遮盖着的。因此,这种温室的空气温暖而又有股怪味儿。在市中心的每一座公共建筑前面都立着一块各不相同的石头,因此每拐一次弯都让人耳目一新。我穿过城市走向校园,途经一幢用紫色大理石和玫瑰色石英镶成的高楼,锚状的楼顶和天空的色彩融为一体;档案馆楼群不是蛇纹岩做的,就是玉髓石和碧玉做的;警察局是一座黑曜石方塔,塔身映照着周围的建筑;中央大公园里有珊瑚、橄榄石、绿松石、翡翠、燧石建成的澡堂。

  我抄小路穿过公园,一路上只看到火星桧树和北海道松。走进了校园,一种责任感油然而生。

  访问学者公寓已为我准备好了房间,可我踌躇着要不要上去,我还在感受着这座城市的魅力。也许最好还是上澡堂洗个澡,也许这才是我需要的。

  一个幽暗的凉亭上印着白色的手掌印。这座城市看上去与古代小说家笔下罪恶的渊薮埃及并无相像之处,但是和它有关的方方面面却与之一般无二……比如城市命名的权力。

  我克制了澡堂的诱惑,乘电梯来到学者公寓的楼顶平台上。向西极目望去,三座雄峻的火山出现在地平线上,简直像是另一个星球上的山峰,火山的上半截还处于阳光的照耀下,而我这里已是一片黑暗。阿斯克罗火山矗立在最遥远的北方,半山坡上白雪皑皑。我仿佛觉得心脏已充盈着整个胸膛,我辨认出这股激情:亚历山大城……

  他们曾有过一个美妙的设想,把火星的历史材料全集中在一个地方,创建一座全球档案馆,下面再附设图书馆、展览馆、自然保护区和一所大学(萨瑞安诺维奇主席想成为亚历山大大帝)。亚历山大城,一座回忆之都,但是这座城市怎么说都不能算是这个设想的成功之作。整座城市就是一个温室,物欲横流,从巴勒斯到奥林匹斯山,从阿卡迪到阿格勒,亚历山大城整个儿地照搬了另一座城市。与这座享有图书馆之城并存的,还有银行、妓院、商店、澡堂、宿舍和贫民区。

  档案馆有一些破损,这是暴动造成的。暴动者在革命的最后日子中毁坏了所有的记录,以防别人找到他们的踪迹,因此2248年以前的资料都是不连贯的。另一个严重的问题是,每一学科的档案用的是不同的存档系统和不同的编排程序,除非你是个编排程序史专家才能顺利地运用那些资料。



《冰柱之谜》作者:[美] 金·斯坦利·鲁宾逊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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