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打开书读起来:

  ……在至今悬而未决的人类起源问题上,我们必须想到外星人干预的可能,因为意味深长的是:科学至今仍未找到人类进化的起点,即人类与另一种地球物种分道扬镳前的会合点;而最近在乌拉尔山脉和印度南部的出土物中有一亿年前人类骨骼的化石,这表明迄今科学关于人类进化所作的描述纯属无稽。外星人的干预已几乎不容置疑,其形式可能是基因工程,杂交,但最大的可能性是殖民开发。

  因此,在史前时期即存在具有高科技的人类文明,这并非毫无可能。这是我们今天已无可稽考的早期历史的一个高潮。我们不了解这一段文明,这乃是历史的必然。

  大陆和海洋自存在之日始已经数度沧桑,人类本身也不止一次濒临灭绝。如果在宽广的印度三角洲曾矗立过一个伟大而古老的城市,是那缓慢北移的岗德旺那兰的一部分,那么在亚洲和印度大陆相撞时它必然被压得粉碎,深深地埋在了喜马拉雅山底,如此现在我们又何从知道它的存在?可能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西藏人一直拥有古老而又复杂的智慧,以及我们所知最古老的书面语言……梵文。或许那古老的种族在历经千万年的地壳上升运动后,仍有少数幸存者;或许西藏人曾发现过一些山洞,里面有幽深的缝隙,曲曲折折穿过山底的玄武岩,一直通向那被压碎的城市中的宫室……

  碗中的冰淇淋吃光了,于是我起身去厨房再添一碗,一路上想着琼斯书中这一段,不住摇头。

  我回来时琼斯本人也来到了餐厅,正在全神贯注地和亚瑟·葛罗斯金交谈。

  他们站在那块长黑板旁边,葛罗斯金正拿起一根书写棒。他是2547年“波赛风”号上行星学家之首,与人合写了惟一的那本详细描绘那些巨碑的书。他是个老头,快500岁了,个矮体弱。现在他正往书写棒上缠一根带子,同时倾听着琼斯激动地说话。我坐下来一边吃一边看着他们。

  “你先画一个规则的半圆,”葛罗斯金说,“那是南半部。那么北半部……就是说,靠近极点的那一半……有点扁平。”

  他画了一条水平的直径,在下面画了个半圆。

  “我们判定这个结构的北半部将呈扁平,这是正确的。将直径等分为三部分。以等分点B和C为圆心,以BD、CE为半径作两个小一点的弧。”

  他不停地画着,标上字母。

  “经两弧交点F和圆心A作一垂线交南半圆于G.连结GBH和GCI……然后以C为中心作弧HI.“这就是那个结构。”琼斯说。他拿起书写棒开始在圆周上画上小小的正方形。

  “所有66根巨碑都在该结构三米以内。”葛罗斯金说。

  “而据你说来这是一种史前凯尔特图案?”琼斯问道。

  “是的,后来我们发现公元前2000年它曾被用于不列颠。但是,琼斯先生,我看不出这一点对你的理论有何帮助。如果冰柱建得更早,凯尔特人自然很容易模仿它,但反过来,如果冰柱建得更晚,它也可以很容易地模仿此前的凯尔特人……依我看这甚至还要更容易些。”

  “呃,但谁也无法肯定,”琼斯说,“我觉得其中大有文章。”

  这时布林斯顿和尼米特博土进来了。

  琼斯瞥见了他们。“那么布林斯顿博士对此作何想法呢?”他对葛罗斯金说。

  布林斯顿听到了他的问话,扭头朝他们看看。

  “呃,”葛罗斯金不自在地说,“恐怕他认为我们对碑柱的测量不够准确。”

  “什么?”

  布林斯顿撇下尼米特向黑板走来。“对冰柱全息图像的检测显示实地测量误差很大……顺便提一下,测量不是葛罗斯金博土做的。”

  “要使关于该结构的猜测失去意义,”琼斯说着转向黑板,“误差必须相当大。”

  “嗳,是相当大,”布林斯顿轻松地说,“特别是在北边。”

  “说实话,”葛罗斯金告诉琼斯,“我仍然相信建碑者用的是这个结构。”

  “我可没把握说这种看法有什么好处,”布林斯顿说,他的话音平静,带着居高临下的味道,“我认为在见到实物之前越少先人之见越好。”

  “我见到过了。”葛罗斯金怒冲冲地说。

  “是的,”布林斯顿的话音依然轻松愉快,“可这个问题不在你的研究范围之内。”

  琼斯砰地摔下手中的书写棒。“你是个蠢货,布林斯顿!”

  这一下大家都惊呆了。“别以为你是个大名鼎鼎的考古学家,那就只有你才有资格研究冰柱问题。”

  我站了起来。眼前的场景使我很不舒服:矮胖的布林斯顿,仍然装作满不在乎;气得满脸通红的琼斯,比布林斯顿高出一大截;加上瘦弱而绷着脸的葛罗斯金,构成一个完整的三角图形,还有我和尼米特在房间的另一端注视着这一切。

  琼斯抿紧嘴唇,布林斯顿也退后一步,下颌突然收紧。

  “来吧,亚瑟,”琼斯说,“我们到别处去继续讨论吧。”他旁若无人地昂首走出房间,葛罗斯金在后面跟着。

  我想起尼德兰德跟我说过,这行动将变为一场闹剧。

  布林斯顿走近我们,依然板着脸。发现我和尼米特盯着他发呆,他有点尴尬。

  “真是喜怒无常的一对。”他说。

  “不是他们喜怒无常,”我说,“是你骚扰了他们,你引起了不和。”

  “我引起不和!”他破口大骂,“这船上引起不和的是你,多雅!成天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就好像你和我们毫不相干!还拒不参加我们的演讲!路站二十年叫化子似的生活使你差不多变成了厌世主义者。”

  “不想和你混在一起并不就意味着我是厌世主义者,”我说,“再者,我是在工作。”

  “工作,”他冷笑道,“你的工作已经结束。”他走进厨房,剩下.我和尼米特面面相觑,谁也做声不得。

  路站……我在那儿住了十五年,不是二十年……是外围卫星的货运工具和直达快客,是常年运转的高速火箭。它利用太阳和巨大的气包来定住位置,或借用向心力使其旋转。它每年运行的距离大约相当于土星的公转轨道……相当快的一块巨石。它产生于卡罗琳·霍姆丝的一个想法。她是个飞船大王,大部分木星殖民地都是由她拓建的;而她本人从中获利最丰,当然她从所有她筹划的事情中都是得益最大者。她的“木星金属公司”是个大致呈圆柱形的小行星,12公里长,直径大约5公里。里面挖空,一端呈蜂窝状,是个大型居民点。竣工后它就开始运行,绕着太阳旋转,并不断改变轨道来和其他载体会合完成装卸任务。

  我是2594年从泰坦乘一艘短途飞船到达路站的。我的名字终于在搭便车旅行的名单上排到前面来了……外围卫星理事会提供卫星之间免费旅行,因为不这么办大部分人都付不起昂贵的旅费。你只要把名字登记在名单上,然后等它升到最前面。我等了四年。

  在路站着陆就好像跑一种不平常的接力赛:你必须把接力棒交给一个速度是你五倍的选手……因为,如果把中转小艇加速到和路站同步的话,那路站本身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我们的飞船全速飞行着,每个乘客都穿着抗引力的保护衣(我们称之为“果冻”),坐在小小的中转小艇中。当路站疾驰而过时,这些中转小艇被弹了出去,速度骤然加快。路站上的工作人员将这些小艇截住,同时速度再次加快。然后他们把我们拉了进去。

  即使穿着“果冻”,这连续的加速也叫人受不了。在我们被截住的那一刻,我的呼吸被窒住了,晕厥了一两秒钟。

  在失去知觉的这一刻,我产生了一个短短的幻觉,既清晰,又强烈。眼前只见一片漆黑,除了正前方的不远处:那里立着一大块冰,削成一副棺木形状。冻结在这发亮的棺材里的是我,我自己……也睁大了眼睛在瞪视着我。

  幻觉迅即逝去,我醒过来,摇了摇头,眨了眨眼睛。路站上的人帮我脱下“果冻”,我便和其他乘客一起进了一间接待室。有几个人的脸色显得十分难看。

  一个路站官员迎接了我们。没有更多的客套,我们被送过港口直接进了城。那时城里很拥挤……因为马上要往木星运几批人员和货物,城里有许多商人忙着搬运商品。

  我第一件事就是找到一份洗碟子的工作,然后去路站的前端租了一套保护服。

  我乘电梯来到靠近沼气湖的卫星表面,在那里坐了很长时间。我已经到了路站,前进路上的又一站。

  因为我还在继续探寻冰柱的奥秘,是的,我还在探寻。

  我的梦,我由加速引起的幻觉,我的研究,我肉体的运动,一切都围绕着巨碑这个中心旋转。在泰坦与那个陌生人偶然相遇之后……在我深信不疑、爱如珍宝的故事被粉碎之后……我重新开始研究,一种朦胧的受骗的感觉加强了近乎着迷的决心。我必须弄个水落石出,是谁把这该死的东西弄在那儿的。

  但是我并不着急,不能有一点尼德兰德式的草率行事。为了抢先他有一种强烈的欲望,要成为解开谜团第一人……他失于莽撞,匆忙下结论,许多事情不待证明便认为理所当然。

  我不能犯同样的错误。我忘不了那个陌生人充血的眼睛恶狠狠盯视的样子,于是我寻遍了所有档案,关于火星发展委员会的,关于外围卫星理事会的,还有经常往返于外围卫星间的各种采矿公司,飞船制造商的船坞,以及“波赛风”号的探险,等等,等等。许多许多年的工作。

  慢慢地我开始理出了个头绪。

  搬到路站数年后的一个早晨,我醒来时躺在公园里,臂弯里抱着一个非常年轻的姑娘。

  太阳刚刚出来,还没有多少温暖,但令人产生一种舒服的早晨的错觉。

  我站起身,随便做了几节“太阳你好”的体操以减轻腿脚的麻木。

  那姑娘醒来了,在阳光下她看去只有十五六岁。她像猫一样伸了个懒腰,她的外套都弄皱了。

  她是头天晚上来的,因为天气很冷,我又有条毯子,所以她摇醒我要和我蜷在一起睡。有人睡在一起,抱成一团互相取暖,即使是隔着外套也能感到人体之间的接触,这种感觉是很舒服的。

  她爬起来,拍拍裤子上的灰尘。她看着我笑了笑。

  “嗨,”我说,“想不想一起去红色咖啡馆吃早点?”

  “不啦,”她说,“我得上班去了。谢谢你接纳了我。”她转过身往公园外走去。

  我注视着她,直到一根橡木树干挡住了我的视线。在路站是很少看到有人这么年轻的。

  我去吃了饭……当出纳员多萝丝在键盘上把我的钱敲进去时,我对她说早晨好,可她只耸了耸肩作为回答。

  我走出咖啡馆,沿着弯曲的街道毫无目的地漫步。有时候现实世界显得不过是一幅全息图像,不管你说什么、做什么,在图像中对你周围发生的一切都不产生作用。这样的早晨令我心烦。

  为了找点事做,我去了邮局看看有没有邮件。

  就是这一次,在我订的《集锦》杂志2606年第3期上,我看到了自己的文章。

  这是我第一篇公开发表的文章,是15年心血的结晶。我本以为它至少要几个月以后才能出来。我高呼了一声,惊动了旁边几个座位上的人。我迅速重读了一遍前言,努力体会这是我亲手写下的文字。

  戴维达夫与冰柱新探

  埃德蒙·多雅

  有许多理由支持如下假设:冥王星上被称为“冰柱”

  的巨碑乃是近150年内至今尚未查明身份的一群人所建。

  (1)2443年费南多集团公司的“费南多一X”宇宙飞船首次向公众开放使用,这是出现可从最外围飞船码头出发至冥王星作往返飞行的飞船的最早日期。在此之前,冥王星乃人力所无法企及,原因如下:此前冥王星在远日点且在太阳系内位于木星、土星之相反一侧,费南多一X型出现之前可用飞船的能力尽皆有限。所以,假定冰柱建于2443年之后有其实际意义。

  (2) 戴维达夫理论是将此期限往前推的惟一理论。

  它声称巨碑由一群飞离太阳系的小行星采矿员所建,其飞船由两艘PR戴莫斯级飞船改装而成。但是,仔细考察该理论的依据可以发现如下矛盾:

  (a)表明存在“火星星际飞船协会”……据称冰柱乃该协会成员所建……的资料仅在两处可以找到:其一为火星亚历山大城物理档案馆副馆14A23546—6室中一宗档案;另一为埃玛·韦尔日志,火星新休斯敦发掘工程中发现于一辆遭掩埋后重现之越野车中。一方面,火星发展委员会的档案确曾提及戴维达夫及其他上述档案、日志中所涉及人物的存在;另一方面,档案于任何其他地方均未提及“火星星际飞船协会”。随着关于戴维达夫理论孤证问题新证据的发现,该事实越发让人不安。

  (b)希腊城火星大学历史教授乔治·波尔德于2536年检索了亚历山大城物理档案副馆,目的是研究早期火星史中一相关事件。波尔德教授的档案显示其时他检索了14A23546—6室(所有六个抽屉),并将其内容做成目录。目录中并未提到雅尔玛·尼德兰德教授于2548年发现的关于奥勒格·戴维达夫以及火星星际飞船协会的档案。这一事实暗示该档案为2536年后塞入上述档案室。

  (c)新休斯敦发掘工程记录显示,在被遗弃的越野车发现前两周,在尼德兰德教授领导下工作的比尔·斯特里克兰德和科萨·台就弃车发现区曾作过地震扫描,并未发现任何此类物体。此后两周内一场风暴使任何人都无法接近该地区。一场塌坡将该车暴露地表,而这种塌坡极容易被炸药引发。

  文章接下去准确列举了关于戴维达夫和其他细节的文件记录,指出关于他们以及关于MSA在哪些本该可以找到信息的地方实际上却没找到。随后是如何继续考察的建议,包括在可能的情况下对被遗弃的越野车,埃玛·韦尔的笔记本和亚历山大城的档案进行实物检测和日期测定。

  在那个时候,我的结论还只能是试探性的,可它的效果依然使人震惊:“……因此我们倾向于认为这些物证,以及建筑在这些物证之上的戴维达夫理论,都是蓄意伪造的,其伪造者显然也就是冰柱的建造者。这些物证导致对巨碑的‘错误解释把它们和火星内战联系在一起,而实际上它们明显是在至少两百年后竖起来的。”

  是的,这确实使一些人目瞪口呆!它给整个事件又重新打上了一个问号。而且《集锦》是几家主要刊物之一,在整个太阳系内都被广泛阅读。尼德兰德本人也将读到这篇文章。很可能就在这一刻他也正在读它。

  想到这一点使人有点不安。我对自己说:战斗开始了。

  做完餐馆的事要下班时,我去找了一个名叫费斯特·马修斯的厨师。“费斯特,能不能借给我10元?发工资时还你。”

  “你要钱干什么,野人?看你在这里吃东西的样子,你又不饿。”

  “不是,我得先向邮局补交欠费,他们才会让我看自己的邮件。”

  “你这么个洗盘子的家伙看什么邮件?我可从不惹这种麻烦;只和身边的人交朋友,我的看法就是如此。”

  “对,我也是。我只是想看看我的敌手有没有给我写过什么。听着,后天就发工资,到那时我就还给你。”

  “两天都等不及了?那么好吧,你的号码是多少……”

  他到餐馆办事员那里去过了账。“好了,钱上了你的账。记住发工资的日子。”

  “我会的。谢谢你,费斯特。”

  “不用谢。对了,我和姑娘们下班后去冲浪……想不想一起去?”

  “我得先去看看邮件。不过完了以后我会再考虑一下。”

  我往洗碗带上又扔了几个盘子……眼明手快地抓起一根手指粗细的龙虾,搁到嘴里,增加燃料,不浪费,不愁缺嘛……于是接班的人来了,仍然是睡眼惺忪的。

  路站的大街上正是行人最少的时候。在圆柱体的另外一侧,也就是我的头顶上,是公园的绿色广场,上面正有一群人在玩板球。

  我匆忙走过人行道上我经常睡觉的地方,跨过躺在地上的身体。

  走进邮局时我三步并作两步。已经有好几天付不起钱看邮件了……在每个月的月尾都是如此。邮局把取信没有规律的人制得服服帖帖,这一点他们自己也很清楚。

  我赶到时邮局很拥挤,我不得不四处寻找操纵板。似乎越来越多的人使用存局待领方式,尤其是在路站,在这里几乎所有的人都只是临时居住的。

  我在一个灰色屏幕前坐下,开始操作。先付了邮局欠款,说明身份,再从计算机许久前的信息中把我的信件取出来。然后我往后一靠慢慢地来看。

  什么也没有!“见鬼!”我骂道,把旁边座位上一位年轻人吓了一跳。

  垃圾,除了垃圾邮件什么也没有。

  为什么没有人写信?

  “没有人写信给埃德蒙。”我嘟哝道。

  多少年来我老重复这句话,已经形成一种千篇一律的腔调了。

  来了一期《考古评论》,还有一个通知,说我所订《火星科学》已经满期。这倒使我谢天谢地。

  另外还有一个当地政治家询问这是不是我目前的信箱号码。

  我关掉屏幕,起身离开。只和身边的人交朋友。嗯,这话确有道理。街上人多了些,有坐电车的,有上班、下班的。我谁也不认识。

  如果是路站本地人我差不多都认识,他们都是些好人。但我突然想念起在泰坦的老朋友来。我似乎缺了点什么……我原以为邮件能补上这个缺憾,但这样说也不全对。

  这样的早晨使我心烦。我决定接受费斯特的邀请,于是乘电车来到城市的前端。

  我在最后一站下了车,然后乘短距离电梯穿过行星壁来到露天。下了电梯我走近一个俯视绿玉湖的大窗户。由于我们正靠近天王星,所以湖水很满。不过更衣室内仍然几乎空无一人。

  我走到售票口,于是费斯特借的10元又少了一些。帮助我穿冲浪服的服务员好像还未睡醒,于是我自己对着镜子检查头盔接缝。那黑色的水生动物……好像青蛙和海豹的杂交的品种—一透过它的脸罩也盯着我看,我笑了。镜像中的鱼也毫无笑意地咧咧嘴。像蛞蝓一样扁平的头,蹼形的划手,长长的脚,手、脚、身上都布满了鳍片,脸罩像独眼龙……这一切把我变成了(倒也并无不妥)来自外星的怪物。

  我慢慢地走进闸口,把膝盖高高提起,让两只脚往前蹬。

  外闸门打开了,我感到一股小小的气流。我已经到了外面,成了独自一人。感觉并无不同,但我像往常一样有一阵子呼吸加快。

  近来我很少到露天来。一道斜坡一直延伸到湖中,我摇晃着走到它的尽头。

  湖的四周是年代久远、已变得平坦的火山出口壁,像蓝灰色的平原慢慢向上升起,最后形成一道圆形的地平线。这与任何其他小行星的表面并无不同。路站的存在……那掏空的内部,建筑物和居民,复杂的飞船港口,位于另一端的巨大的动力站,以及这块巨石惊人的速度……这一切在眼前这个流淌于一个古老火山口内的液态沼气湖的映照下,就好像一时心血来潮所产生的幻觉。

  脚下是星星的倒影,在玻璃似的湖面上绿得好像……对了,好像绿玉。我可以看到湖底,约有三四米深。一串涟漪荡过,使那绿色的星星好一阵跳跃不已。

  鼓浪机在湖面上像一堵黑色的墙,在淡淡的阳光下看不十分清楚。它突然转向我(快得像是由眨眼引起的视觉错误)并鼓起了又一道高高的绿浪。这些巨浪先前看不出什么,可当它们冲过湖中心浸没的火山壁时,它们就往上直冲起来,然后前倾、落下,往火山壁四面散开,同时抛出大片大片的液体沼气,像散人空中的水银珠,然后慢慢飘落。

  我潜下去。在湖面下没有一点重量,动作轻便,游泳几乎不费任何力气。除了自己的呼吸声外,还可听到波浪冲击连续不断的“扑通扑通扑通扑通”声。每隔10到15秒我还听到鼓浪机震耳的“咔……通……库”。

  在我的前面,沼气的绿色变成雾状,这是因为在那浸没火山口处液体的骚动。我把头伸出湖面看看,于是除了我自己的呼吸以外立刻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

  另外几个游泳者也浮出了湖面,我猜其中也有我在餐馆里的同事。我游过火山口,绕着起浪的中心游过去。

  巨浪在这里先撞到火山口壁上,然后升起到最高点,今天看来有将近10米。

  附近有我的三位朋友:文蒂、劳拉和费斯特。我向他们挥了挥手,然后仰卧湖面,等他们轮流先冲浪。

  随着平缓的波浪一起一伏,我有一种强烈的非人类感;我所看到的、感到的和听到的……即使是自己的呼吸声……都是奇怪而又陌生,庄严而又崇高,非人类知觉所能了解。

  这时起浪点只剩下我一人了。一个巨浪正在逼近,我先以仰泳避开它,游向大浪将首先冲起的那一点,同时调整好速度,使我刚好到达这一点附近时浪头就能把我托起来。

  波浪汹涌而至,我感到它巨大的浮力。我舒心惬意地转为俯卧,沿着几乎笔直的波面向下滑去,直到我感到浪头已在我身体上方翻转过来。这时我只是以手鳍在滑行,大腿以上都在液体之外……我把手鳍转而向左,在起浪点前面一点点顺着波面横向滑行,飞呀,飞呀……我动了动脚使速度略缓一点,这时浪头已从上方翻过来压下去。

  四周一下变得漆黑,我被卷入巨浪翻转时所形成的圆筒里。我的手朝下,深深插入液体中以免顺波面滑下去。我一动不动却又在飞行,液体极快地从我左肩冲过,转过头顶,又从右肩方向落下,挟着我在黑暗中飞旋。

  在我前面是一个巨大的隧道,一个旋转的黑色岩石构成的圆筒,圆筒的端点是一个小小的椭圆,黑得像天鹅绒,上面缀满了星星。

  洞口越来越小,表明浪头已过湖心火山口,正在减退。

  我加速下落,又重新随浪滑起,飞速冲出洞口,越过浪峰,回到光滑如玻璃的湖面,已是夜晚了。

  我慢慢游回起浪点,观看另一个游泳者静静地翻过下一个冲过来的大浪。她冲得太高,被浪尖抛起来又转身跌下。如果她撞上湖面下火山口的礁石刺破冲浪服,立刻就会被冻僵一一不过她知道这一点,会尽量避免被液体卷得太深的。

  我用无线电与岸上联系,要他们往我耳机里播放格里高里乐曲;然后我游啊,冲浪啊,能够屏住呼吸时就随着乐曲哼哼;什么都不想。

  后来我转到公共频道,和费斯特、文蒂和劳拉聊了很久,对每一道浪和每个人的冲浪都议论一番。我一直游到冲浪服里的汗黏黏的,氧气也快要用光为止。

  登上回城的电车,我感觉很好:自由自在自足,心胸开朗,又有了工作的劲头。

  是向冰柱问题下一个侧面进攻的时候了:建造者的身份。

  我的研究已经使我对于这人是谁大致有数,但问题是要证明它……至少也要做到能说得让人信服。

  第二天我又去了邮局,发现马克·斯达发来了一封冗长的信。

  我发出打印指令,于是信就从操纵板侧面的出口吐了出来,像平时一样是灰纸蓝字。

  有一天,我到路站的新闻信息中心去寻找尼德兰德最近的新闻发布会。

  中心的长廊几乎空无一人,我直接走进一个全息放映厅。我用指令调出的索引只列举了尼德兰德正常日程中的演讲,因此我只得在新近输入项目寻找我所希望的新闻发布会。

  我终于找到了它并输入代码将它显示出来,然后靠在放映厅中的椅子上观看。

  房间暗下来。随着“咔哒”一声响我进入了一间宽大的会议室,室内灯火通明,充满了火星上层社会人士的全息图像:记者、大学生、官员(在所有火星全息中都有许多官员),还有一些我认识的科学家。

  尼德兰德正沿着我身边的一条走廊走向前面的一个讲台。我穿过人群和椅子进入这条走廊,站在尼德兰德前面。他径直穿过我的身躯走了过去。这个小小的玩笑,还有那实际上感觉不到的碰撞引起的一瞬间不由自主的恐惧,把我自己逗笑了。

  我说:“你总会看见我的。”并用脚四处踢来踢去直到重新找到我坐的那张椅子。

  尼德兰德上了讲台,那些乱糟糟四处回荡的说话声都平静下来。他是个小个子,比讲台只高出一个头。乱蓬蓬的黑发下面是一脸得意,红得发亮的双颊洋溢着兴奋。

  “你这个无可救药的老空想家,”我说,“你一定有了什么秘密招数,你骗不了我。”

  他清了清嗓子。通常这是个信号,他要接过话头了。“我认为我要作的陈述可以回答今天你们要问的绝大部分问题,所以不如我先说一下,然后我再来回答你们仍然想问的问题。”

  “从什么时候开始玩过新花样呢?”我问道。但这是惟一的反应。尼德兰德看了看稿子,又抬起头……他的眼光正好和我的相对……祝福似的伸出一只手。

  “新近戴维达夫解释的批评家们声称冥王星的纪念碑是一个现代骗局,认为我在对该题目的研究工作中忽略了实物证据。人们引用的事实之一是未对现场附近地面进行发掘,另一事实是我们未能发现任何施工留下的痕迹。据称这些事实与我的解释相抵触,或者不能相容。我的看法是:正是这些批评家们在忽略实物证据。如果不是戴维达夫探险队建起的冰柱,那么为什么戴维达夫本人要研究地球上的巨碑文化呢?”

  “什么?”我叫了起来。

  “他明白无误地宣称要在世界上留下某种印记,这一点我们该当作何解释?我们是否能简单地把戴维达夫的飞船刚好在冰柱上发现的日期三年之前消失这个事实称为巧合?我认为不行……”

  他继续往下说,一条条列举在过去50年里他一直维护的那些老论调。

  “来吧,”我焦急地说,“转入正题吧。”

  可他只管往下说,不理会他的批评家们已经指出戴维达夫的故事整个都是骗局的一部分这个事实。

  “我知道你有新的招数,说出来让我们听听吧。”这时他翻过一张卡片,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丝笑意。我坐直了身子。

  “批评我的人们,”他提高了音调说,“仅只是进行纯破坏性的攻击。除了空洞地宣称纪念碑是个现代骗局外……谁布的骗局,他们也说不上来……没有任何东西可取代我的理论,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否定在火星档案馆中找到的证据……”

  “啊,老天,恰恰就错在这里!”

  “……这些证据一直不断地被索要,被重新人档。”

  “啊,是你希望的。”

  “像多雅、萨塔乌尔和乔尔丹之类的人们都声称在现场没有任何东西能够证明冰柱的年代。可另一方面,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肯定纪念碑是现代建筑。如果真是现代建筑,那么考虑到日期测定技术的高度发展,几乎可以肯定会有证据。

  “事实上,现在已找到结论性的证据,证明冰柱不可能是现代建筑。”

  他停了一下,让听众充分理解这句话的重大意义。

  “你们都知道微陨石,即太空中的微小尘粒,在一直不断地落到太阳系所有的物体表面,如果这些物体表面没有大气层,这些灰尘便会留下细微的痕迹。无论尘粒多么小,都会留下印记。微陨石的降落是有规律的,在整个太阳系都是个常数。火星大学的芒德·斯多尔乌斯教授得到霍姆丝基金会的资助,在该领域进行广泛研究。他已经确立微粒降落与不同引力之间的比率,因此目前微陨石计算已可用作精确的日期测定方法。斯多尔乌斯教授对冰碑暴露的表面,对建造者清扫过的周围地面都作了细致的计算机扫描,根据对这些全息图像显示的计算结果,他把冰柱建造的年代定为1000年前,允许增加或减少500年的误差。他就该题目所写的论文将于下期《火星科学》刊出。在文章中他解释了之所以不能作出更为精确的计算,是因为牵涉到的时间跨度太小,加之他只是在全息图像上工作。该结果使冰柱建造的最迟日期比碑铭上的日期早了150多年,但这一点可以得到解释,因为冰碑表面光滑,受尘垢污染程度比其他表面更为明显。无论如何,将冰柱视为骗局的一部分,则必将时间定得很短,而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是绝不可能降下这么多的微陨石的。

  “因此,对戴维达夫理论并无任何实质性的否定……我们所听到的只是那些贬损者的怀疑和无根据的臆测,其中有些人怀有明显的政治目的。而对于这些贬损者所持的观点却已经有了事实作为反证。谢谢诸位。”

  我周围那些影像本来全都认真地听着,这时一下子像炸开了锅。

  有人喊叫着提问,可是在一片欢呼和鼓掌的喧闹声中谁也听不清楚。

  “哦,住嘴。”我对身边一个正在鼓掌的女人影像说。

  秩序恢复以后,提问的声音也清晰了……有些问题非常中肯。但是显然新闻处的人们认为回答问题阶段已经无关紧要。

  随着又一下“咔哒”声,眼前的场景消逝,我又回到了黑暗、静寂的全息室。灯亮了,我仍然坐着。

  尼德兰德是否已经最终证明了他的理论?泰坦的那位陌生人是否归根结底是错误的?(那么我也错了?)

  “嗯……”我说。很显然,我将不得不探讨一下日期测定法。

  醒来时我躺在路站一条主大街后面的小巷子里。由于侧着睡,我的脖子和屁股都有点酸痛。我脱下外套拍去灰尘,用手指把头发梳好压平,用指甲刷刷牙,并四处张望着看有没有什么喝的。然后我又把外套套上,甩了甩膀子。

  在我的周围还有人躺在那里睡觉。在路站的大街上过夜早晨醒来是最难受的事了;他们晚上把温度降到10度,这样就可以把旅游者赶到室内去,以帮助维持旅馆业。不过许多人还是呆在街上,其中大部分是临时居民。除了冷,他们并不感到有什么不便,于是他们就把租房过夜的钱省下来办别的更重要的事情。在这块巨石里面,每个人都有最起码的栖身之所。

  钱又不多了,可我还是得吃点什么。于是我上了电车。

  在飞船港口那边,我在路站最便宜的餐馆里付出了最后的10元。找零的钱我用来给自己洗了个澡,然后坐在公共澡堂的一个角落里休息,什么也不想。

  这样休息过后我觉得又有了精神,可同时我也一文不名了。

  我回到自己工作的餐馆又向费斯特借了10元,然后又去了邮局。

  邮件不多,可当我查到最后时大吃了一惊:路站高等教育学院(像路站其他许多机构一样,这也是卡罗琳·霍姆丝创立的)美术系列演讲处主任罗登伯格教授给我写了一封信。

  罗登伯格教授很欣赏我关于冰柱的“持修正观点的有趣的文章”,询问我是否有兴趣接受邀请作一个学期的讲学,同时主持冥王星巨碑文献研究研讨会……

  “老天,老天,老天!”我嘀咕着,发出指令把这封信打印出来,惊疑中仍然张大着嘴巴。

  一段时间没出房门了,我的饼干和橘子汁已经吃完,所以出门去重新补充一下。

  “雪花”号上木板和苔藓做成的走廊里几乎空无一人。似乎大家都呆在自己的房间里,或者与房间相通的小小休息室里。

  罗斯特博士曾带布林斯顿过来作讲和性质的拜访,他们也去了琼斯的房间。现在我们在不得不交往时都小心翼翼,十分客气。

  但大部分时间我们都只是静静地坐在里面作最后的等待。离到达冥王星只剩几个星期了,这并不算长;每个人都很耐心,在一个慢吞吞的世界里每个人都善于等待。

  昨天是我的生日。我已经62岁了。生命的十分之一已成过去,漫长的童年已经结束。在我心中,那些年代像是无边无际,日子似乎还刚刚开始。

  真难以相信。我想起在泰坦遇到的那位已享遐龄的陌生人,不禁感到疑惑,人打破自然规律活得这么长,然后却又死去,这到底有什么意义。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当我活到那个陌生人一样的年龄时,我将忘记这62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或者它们将隐人记忆的最深处,再也无法回想起来……这与遗忘是一回事……对于我们新的时间尺度来说,回想已是一种无能为力的功能了。还有多少其他功能也是如此呢?自传现在已成了记忆的必要补充。

  从现在起我还可以再活5个世纪,但现在写下这些文字的我在他的心目中将只是一个冷冰冰的事实。那么,我现在为那个作为陌生人的自我写下这些只不过让他知道他曾经怎么样生活过。我希望我这样足够做到这一点。我确信这已足够,因为我的记忆力很强。

  我父亲寄给我一首生日贺诗,昨天晚上才到。在过去54年里他每年如此,这些诗已经快要积成一卷书了。我曾劝他把这些以及其他的诗投入公共档案,但他断然拒绝。

  下面是他最近写的一首:寻找绿色的闪光在海上,夏威夷的北方。

  沉寂的白天,万里无云:在深蓝色的平原上,在蓝得清亮的穹庐下,我们的船在风中,水中,光中,地球的蓝色舞蹈中,只是一粒微尘。

  日落已近。

  西边海洋蓝得像夜只有染蓝的银色明天。

  阳光橘黄,慢慢落下,在地平线上压成扁长:地球现在把我们和太阳阻断,剩给我们的只有大气折射的光:太阳的影像。

  沉没一半,别看,太亮。

  太阳周围一片白色。

  只剩一小片,看哪:仅有的一点,变幻不定橘黄至纯黄,纯黄至绿黄,在沉没的那一刻,绿得发亮!

  我取了食物回房间,心里念着他写给我的诗。我意识到我很想念他。

  在接到罗登伯格的邀请后大约一个月,我与我要教的学院研讨会成员们见了面。根据我的提议,我们决定在学院街对过一间小酒店最旁边的一张桌旁聚会,并立刻转移过去。

  我很快就弄清了,他们都读过关于这个题目的文献。那我还能告诉他们什么呢?

  “谁把它们竖在那儿的?”一个叫做安德鲁的人说。

  “等一等,从头开始。”说这话的人是埃罗茵,坐在我左边,是个约摸100岁的漂亮女人。“告诉我们你的背景,你为什么会从事这个问题的研究。”

  我尽量简短地介绍了自己的经历。讲到那次触发了我所有研究工作的偶遇时,我有点局促不安。

  “……所以,你们看,事情的要点是,我相信我碰到过一个曾亲手参与冰柱建设的人,这就必然排除了戴维达夫那一群人的可能性。”

  “你当时一定大吃一惊。”埃罗茵说。

  “有一阵子。吃了一惊,惊呆了……受骗了……但不久,建冰柱者不是戴维达夫而是另有其人这个念头使我坐立不安。你们知道,这使得整个问题又成了一团迷雾。”

  “但你的另一半却很高兴。”这是艾普丽尔,坐在我对面,非常认真。

  “是的。”

  “但戴维达夫怎么办?”

  “尼德兰德又怎么办?”艾普丽尔问。她说话很尖刻,带点嘲弄的味道。

  “我没有把握。尼德兰德看来不可能会错……有那么大卷大卷的资料,构成他的观点的大厦。我以前也一直相信他。每个人都相信。如果他错了,那怎么解释戴维达夫?还有埃玛?许多次我想到这里时,那天晚上我感到的确信……确信那陌生人知道冥王星上所发生的一切……就消失了。但是记忆……怎么也抹不去。他确实身历其事,我知道这一点,我能肯定。所以就动手研究了。”

  “你怎么开始的?”

  “一个前提。一个假定,像尼德兰德一样。我一开始就认定在人类有能力到达冥王星之前不可能建成冰柱。我觉得这样说很有道理。而在2443年之前,没有飞船能把我们带到那里去之后又带回来。所以冰柱是相对现代的建筑,只是因为有人故布疑阵,遮掩其来源,才使其建造者不为人所知。”

  “一个骗局。”艾普丽尔说。

  “呃,是的,在一定程度上,虽说建筑本身并不是骗局,我是说不管是谁建的,冰柱确确实实总在那里……”

  “那么说说戴维达夫探险队吧。”

  “好。突然我不得不考虑戴维达夫和埃玛一……他们是否真的存在过。”

  “那么你核查过尼德兰德早期的工作。”说话的是肖恩,大个子,蓄着山羊胡。

  “查过。我发现戴维达夫和埃玛都确有其人……埃玛有好几年保持了火星上的长跑记录,现仍存有他们生活经历的档案。但两人都在火星内战中和许多人一起失踪了。能把他们与冰柱联系在一起的惟有两件事,一是亚历山大档案馆中的一宗档案,而这显然是伪造的;另一则是新休斯敦城外出土的埃玛·韦尔日志。我找到一个对这个问题感兴趣的化学家,名叫乔尔丹。他对在里面发现日志的那辆越野车的老化情况作过调查。你们知道,埋在火星土层下的金属会发生一定程度的氧化,这种程度是可以测度的……可是乔尔丹对该越野车所作分析却似乎表明它从未埋在绿土下,只是暴露在大气中。这当然十分令人起疑。另外,一个叫做萨塔乌尔的工程师列出了一张建立冰柱所必需设备的清单,根据埃玛本人的记载,那些行星采矿员并不具备所有这些设备。所以,在过去几年里,戴维达夫解释不止从一个角度看都已在土崩瓦解。事实上,这个研究会本身就是它崩溃的一个迹象。”

  “那么你做了些什么呢?”

  “我把冰柱建造者所必须具备的特性和条件列成了一张单子,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列出一张怀疑对象的名单。他们必须非常有钱,他们必须有人帮助……我猜那位陌生人就是其中之一。他们必须拥有一艘够大的飞船,而且这艘船要能逃过通常的飞行安排日志,这一点很难做到。他们必须拥有一些特别设备,其中有些非同寻常。列出名单之后我就开始作一些假设,例如动机啦,等等。这些就不那么确定了,不过仍然对我有很大帮助……”

  “但是你可以永远假设下去,”艾普丽尔说,“你做了什么实际工作呢?”

  “啊,我寻找资料。我坐在屏幕前敲人代码,阅读调出的信息,找到新的索引,又敲人新的代码。我查阅了装船记录,设备制造记录,销售记录……我调查了很多有钱人,以及诸如此类。这些很多是单调沉闷的工作,但我并不厌烦。开始时我觉得自己像是在迷宫里转,后来这个比喻就显得不对了。坐在图书馆屏幕前我就哪儿都可以去。根据信息查询权利法,我可以调出任何现存的档案或记录,除了那些非法秘密文件……这种文件数量不小,但如果它们没有征用密码的话,我也有可能把它们调出来。这种密码总是藏在更大一点的数据库里。偶然我会撞上一些误置的文件,从而得到新的密码,可以进入新的数据库,这些数据库又会带给我更多新密码。在想象中,我看见自己就好像一个微小的部件,置身于一个完整的通讯交际网络,一个包容整个太阳系的、拥有众多数据库的计算机系统……一张像碟子却又无形的、似乎由遥感组成的大网,一种使旋转于太阳引力场中的夸克舞蹈更为复杂化的新波形。所以我不是在迷宫中,而是高踞迷宫之上;一眼就可以把它全部收在眼底……而且如果我能够看懂的话,迷宫的墙也有规律,意味深长……”

  我打住话头,四面打量了一下。只有茫然的脸色,不置可否、宽容的点头。

  “你们听懂了我的意思吧?”我问道。

  没有回答。

  “懂一点点,”埃罗茵说,“但我们的时间已到。”

  “好吧,”我说,“下次再谈。”

  —天晚上,在餐馆厨房的聚会结束后,我到街上蹈踺,心情很乱。

  阳光已经消失,圆柱体的另一侧已是一片街灯,霓虹点点,五颜六色。正好是发工资后的第二天,所以我在新闻信息中心停下排队等一个亭位。

  有了亭位后我坐下,漫无目的地调出一些索引。有些事使我很烦,可我又说不出到底是什么,现在我只想把它忘掉。最后我选了娱乐新闻,这个节目是从不间断的。

  房间里暗下来,然后显出一座空中球台。画面移到球台一侧,使我看到我们正在一个小小人造卫星延伸出来的一部分,处于绕着一个小行星旋转轨道的下部。

  一个体育播音员抑扬顿挫的声音响了起来。“高尔夫球的历史悠久,然而在我们希伯,它却又经历了一次变革。”他说。

  我们又往前一直移到了球台上,可以看见台边上站着两个高尔夫球员,身着薄薄的球服。

  “是的,菲尔·约翰和阿拉夫拉·阿力赛为他们绕着希伯进行的高尔夫运动写下了新的一章。让我们听听他们自己的介绍吧。阿拉夫拉?”

  “好的,康尼,简单一句话就差不多可以说清楚,那就是我们从这里发球。表示洞穴的旗杆远远立在那边,靠近地平线。看到那道光吗?它差不多有两米宽。我们认为从这么远发球该有这么宽。绝大部分时间我们都是玩一球进穴。”

  “从这么高的地方击球你必须注意一些什么问题呢,菲尔?”

  “呃,康尼,我们在克拉克轨道上,所以不必担心卫星转速问题。实际上它和其他击球差别不大,只不过你比通常位置更高一一”

  “你必须注意别用力过猛,这样一块小石头的引力不大,如果你用直角度木棒击球,那就有可能把球送人轨道,甚至射人太空一—”

  “是的,康尼,我通常用三点铁棒头从上往下击,这样效果最好。有时候我们玩时不得不让球先进入一个轨道然后才落地,不过这本身已很难,况且……”

  “好,显显身手,让我们看看你们怎么样把球击过去。”

  两个人用力一击,球飞走了。

  “那么你们怎么知道球落到哪儿了,朋友?”

  “是这样的,康尼,我们用一块雷达屏幕一直跟踪到地平线……看,我的球飞行正常……落球的草地有100米宽的直径,球落下去后就会在这个屏幕上显示出来。注意,球马上就要落地了……”

  他们身边的绿色屏幕上什么也没有。菲尔和阿拉夫拉显得垂头丧气。

  “那么,朋友们,对这个新花样今后有什么打算?”

  菲尔的脸上又放出光彩。“嗳,我在想如果我们把击球点定在木卫I之外的话,就可以把红点定为球穴,朝它击球。这样引力将不成问题……”

  “是的,那将是极好的击球路线。好,本次希伯节目到此,我是康尼·麦克道威尔……”

  我的时间已到,房间暗了下来,然后亮了灯。

  最后是服务员进来把我叫醒的。我的嘴巴又一次大张着合不拢:灵感带来的震惊。

  我猛跳起来大笑道:“对了!高尔夫球!”我狂笑不已地说:“这次我抓住那老混蛋了!”

  服务员看得目瞪口呆,又摇了摇头。

  仅仅一个月后(我一个星期就把它写完了),《集锦》的评论栏目就登出了我的一封长信。

  信的部分内容如下:

  关于冰柱的年龄并无确切证据。这是因为到目前为止考古学家研制出来的日期测定法只适用于存在于地球的物质或过程。其中有些经过修改已可用于火星,但是这些方法测验的绝大部分过程完全不可能发生在没有大气层的行星体上。

  冰柱之冰的年龄已被测定为大约两亿年,可是它何时被切割成立柱形状并置于冥王星却难以断定。冰梁中两种变化可能作为日期测定的依据。其一,一定量冰的自然升华,但是在绝对温标?0度时该过程慢得微乎其微,于冰柱产生效果小得不可测量。(该点否定了巨碑年代悠久的可能性……—那些“史前”说理论提出的年龄皆不可信…—

  但对进一步准确测定施工日期却无能为力。)有人下过功夫测量冰中发生的第二种变化,即由于微陨石撞击留下的痕迹。芒德·斯多尔乌斯教授在雅尔玛·尼德兰德教授和霍姆丝基金会的帮助下,研制了一a种微陨石计量法。他声称已用该测试法测定了冰碑年龄。

  微陨石计量法与用于地球的绿锈日期测定法相似,两者如欲取得精确效果都有赖于对当地条件的熟悉入微。斯多尔乌斯假定(而且仅仅依赖假定,)微陨石降量无论就时间或就空间而言都是一个常数。在作出该假定后他又变得十分严格,对月球或其他小行星上设立的人造表面测量用以确立一个可靠的短期时间变化表。根据他的计算,微陨石降落至冰柱表面时间为500至1500年之间。这使冰柱比2248这个日期至少早了150年,但尼德兰德认为该结果已经相差无几,可以用来支持他的理论。

  但是该测定法的主要问题(如果不考虑它建立在假定基础上这个事实的话)在于冰柱微陨石降量也可以是伪造证据的一部分。微陨石大部分是碳粉。在冰碑上空几百米高处撒下一把碳粉可以造成和微陨石自然降落1000年完全相同的效果。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区分两者之间的差异。

  同时,对于冰柱建造者来说,如果他们企图使之显得比实际年龄更早,这是很容易就能想起的一个预防措施,因为在短时间内微陨石是惟一可以作用于建筑物表面的力量。虽然在冰碑建筑期间并不存在微陨石降量测定法(我认为现在仍不存在),这一事实却已为人所知,可以通过人工撒落以备将来有人进行该方面的测试。考虑到该骗局各方面都天衣无缝,这种可能性是相当大的……

  研讨会第二次聚会仍在同一个酒店里。

  喝了几杯饮料以后,安德鲁用一个指头点着我说:“说出来吧,埃德蒙。我们想知道是谁干的。”

  我放下杯子。我从来没把这点写下来,也从未对任何人说过。

  所有的眼睛都盯着我。

  “卡罗琳·霍姆丝。”我说。

  “什么?”

  “不!”

  “什么?”

  “不,不不不……”

  他们静了下来。肖恩说:“为什么?”

  “从头说起。”埃罗茵说。

  我点点头。

  “我的工作从航行记录开始。还记得上次我给你们的条件清单吗?我觉得要缩小可能的怀疑对象范围,最好从清单上的飞船使用权这一点开始。外围卫星理事会给所有飞船发执照,并保留了所有的飞行日志。在火星和地球上也是如此。所以,冥王星之行必须,呃,逃过记录,不是吗?所以我开始核查所有有能力对冥王星作往返飞行飞船的记录……”

  “老天!”肖恩说,“多烦人。”

  “是的。但这种船数量总归有限,我又有的是时间。我一点也不急。最后我终于查出在26世纪30年代卡罗琳·霍姆丝的船坞里拖走了两艘费南多一X型飞船,进行为期5年的未作任何说明的修理。于是我开始调查霍姆丝本人。她符合所有的条件:非常有钱,拥有设备和飞船,还有完全依赖于她、因而不大可能泄密的雇员。她的基金会通过资助为斯多尔乌斯微陨石测定法的研制提供了经费。而且她有一点说不透的东西……表面上看她并不遮遮掩掩,我是说我们都对她有所了解……但是很奇怪,当我真正着手了解她时,却几乎什么也找不出来。特别是关于她的早期生活。”

  “我对她的公司略有所知,”肖恩说,“它为甘尼米德的赫利俄斯火山口做了圆穹顶,我是在那儿出生的。据我了解第一批木星殖民地几乎有一半是她的工程。但在此之前我对她就一无所知了。”

  “呃,”我说,“我一直找不到她的出生记录。没有人知道她的年龄。她的父母是约翰尼斯·托昆纳和简·莉弗。莉弗是阿克的主席,2289年死于火卫I的一次码头事故。次年霍姆丝改为现名并迁至谷神星。她用所得遗产开了一家企业,经营航运、采矿和勘探,并获得了几种广泛应用于木星殖民地的回收设施的专利权。在2290至2460年之间,外围卫星理事会于泰坦成立,她成了外围卫星的主要研制者之一。我了解她生活经历的主要梗概……我的问题是,你们是否有人能够解释它?”

  “精明的生意头脑。”安德鲁说。

  “她从不感情用事。”艾普丽尔说。

  “她很有生意头脑,”安德鲁坚持说,“她是个精明的采矿家。她能比她的竞争者更快地找到地球上短缺的金属矿石。我干过采矿这一行,我清楚。她是个传奇人物。例如有一次大家都以为锰矿用光了,人们都在地球洋底搜刮矿块,而且因为离太阳越远,重金属出现的频率越低,对于在火星之外发现矿床的机会人们已经不抱多少希望了。但是在24世纪70年代霍姆丝的木星金属业公司供应了成千上万吨锰矿。真不可思议,就好像她是从帽子里把那些东西变出来似的。仅此一桩买卖就把她变成了亿万富婆,而这只是其中一部分。”

  “而此后,”我说,“她就可以坐收吸引力之利了。”

  “什么?”

  “敏锐的经济研究者就会注意到,虽然金钱只是一个抽象概念,它的行为却好像具有质量。经济法则是物理定律的翻版。每个人聚敛的钱都是一个行星体,就是说,它们之间互相施加影响。这样,你的钱越多,它的吸引力也就越大,也就越容易吸引更多的钱。

  我们绝大部分人的钱只是小行星。但有些人的钱就像巨大的恒星,其中有一些,例如霍姆丝的恒星,达到了引力极限以至变成了黑洞。任何钱只要接近霍姆丝就被吸进去了。当然,存在着一条视界,临近视界时钱被吸附的速度似乎减缓,就像芝诺矛盾中的阿波罗,越来越靠近霍姆丝的木星金属业公司,但接近的程度越来越小……而在实际上,那些‘子公司’已一瞬间无影无形就被吸人了无穷物质的空点,即霍姆丝的财富。”

  安德鲁和埃罗茵笑了起来,其他人则盯着我。

  “埃德蒙,你今晚不正常,”埃罗茵说,“但我们时间又到了,我得上班去。”她是个酒吧招待。

  “不,把你的话说完!”

  “下次吧,”我说,“好……我给你们一些作业。下次来时带来一些关于卡罗琳·霍姆丝的信息。看看你们能找到些什么。”

  埃罗茵和艾普丽尔起身离去,我和安德鲁、肖恩则开始好好地喝几杯,认认真真地讨论一番。

  在办研讨班的那几周里,我的钱比平时多些,即使还掉费斯特的欠债后仍有盈余。

  一天晚上,我和认识的一些本地人在街上晃荡,寻找消遣时,想到还不如作一次精神旅行。还是刚到路站时,口袋里有几个零钱,我喜欢时不时地以此娱乐一下。我来到最近一个娱乐中心,租了一个幻觉水池,付了3小时的费。

  在更衣室脱光衣服,我进了一个小房间。服务员用药带在我臂上使劲拍了拍,然后将我领到热水浴池。

  “躺下去浮起来。”

  我照做了,感到几乎完全失重。服务员临走时关上了门,灯也熄掉了。房里一片漆黑,没有任何声息,也没有一点气味。

  躺在和体温一致的水里,我几乎没有任何感觉,似乎除了心灵之外我什么也不是。我放松自己。

  像往常一样,最新的幻觉是声音。远处传来音乐,似有似无,使我产生一种印象,好像自己置身于无边无际的空间。

  这时我常常会想,如果我能记住那音乐我就将成为一个伟大的作曲家。

  然后我听到周围有许多声音在低语。我一集中注意力,声音便大了起来,就像演出开始前的一片喧闹声。

  光点在我视野的边缘一隐一现。

  “喂?”我大声招呼着,同时感到自己被包围在咸味的世界中。

  又在自言自语?我想。

  没有回答,只有一片嘈杂的声音。

  光点转着圈,交织着,移到我前面几米远的地方。它们出现时的闪动在我眼中像是安全闪光灯。

  这时我注意到光点前有什么东西把它们挡住了。是个矮小的形体,可能是个人。

  “喂?”我不安地说。

  我浮了很长时间,整个人似乎和心脏一起在跳动,周围那些声音说着咕哒咕哒咕哒咕哒………

  那矮小的形象走近我。它说:“我觉得(咕哒咕哒咕哒)你有点……(咕哒咕哒)……害怕。”

  “我没有。”我说,突然胆怯起来。

  又在自言自语了,我想,真愚蠢。但那形象就站在我面前,真切得像根床柱子。

  转着圈的光点像萤火虫飞人我视野的边缘,一次又一次,每闪现一次就把那形象的脸照亮一下。

  一个女人。瓜子脸,眼睛和头发都是褐色,一种鲜艳的褐色,忽闪忽闪中我看得像那在一边闪逝的光点和笼罩一切的黑暗一样清楚。

  灵魂有各种形状,但眼前这个我以前见过。

  “埃玛!”我说,然后又大胆地加上一句,“我不相信你。”

  她笑了,动听的笑声和背景中的嘈杂声融在一起,发出回声后变得更加响亮,充斥着空间。

  “我也不相信你,”她说,低沉的声音和她的笑声一样动听,“我就在这里,不是吗?”

  “是的,但这不是你。你到底是谁?你现在在哪里?”

  “你问来问去总是些同样的问题。”她伸出一只手臂,挡住了身后的光点,“来吧。”

  于是我们两人都移动起来,一同飞速穿过咸味的空间,四周是一声又一声响起来的号叫。

  我感到她的手抓住了我的手腕,有好一阵子我们就一些至关重要的问题无声地交谈着,虽然我说不清到底是什么问题……不可能出声地说。

  然后她离我而去,飘到一片跳动不已的黑红色平原上面。

  我说:“我好像一生都在寻找你,可总也找不着。当我还是个孩子时就读了你的日志,觉得你很快就会出现。我觉得你藏起来了,说不定哪天你就会露面。”

  她清脆的笑声像银铃,身下黑红的山岭随着笑声在颤动。“我写完日志就被杀了,离开了身躯。没有藏起来。”

  “啊,”我充满了悲哀地说,随之又感到恐惧,那么我是在对鬼魂说话了,“不过我知道这回事。我不应该害怕。还是个孩子时我就知道这回事了。”

  .“但你还是害怕。”

  “我……也许。因为现在不同了,你没有看出来吗?那日志……不是你的。另外有人在做这件事,你已不是原来我心目中的那个女人了。”

  四周那混杂的噪音更响了,那黑红的山岭像风中的麦田一样一起一伏,埃玛则离我远去,慢慢地。在她身后,臂下,那些亮点一眨一眨,她只剩下一个轮廓,原先那紧紧封闭在我胸内的恐惧现在爆发出来。

  “别走,埃玛,”我悄声说,“我很孤独,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做自己所做的那些事。你能帮助我。”

  “不要心烦。”她的声音很遥远,紧随其后嘈杂声又更响了?像大海的咆哮,“你不可能从你不信任的事物那里求得帮助,是不是?找你所相信的东西吧。找你所相信的东西吧。找……”

  她的声音淹没在噪音中,咕哒咕哒咕哒。

  我看见她只剩淡淡一点影子,穿越光点逝去。我试图追上去,却意识到自己被陷住了……不知何故我被冻住了,寸步难行。

  我突然吓坏了,光点在旋转,嘈杂声在吼叫,而我却孤零零一人被丢在那里,被抛来抛去……

  我心中某一角落还记得左手心捏着解除开关,于是我用力按了一次又一次。

  我感到自己掉了下去,他们正在给水池放水。他们在把我拉出来。在那片黑暗的尽头,有一个很小很小的黑影……

  灯光,碰撞,服务员给我解带子的声音,把我拉出来的声音。我无法看着他。对了对墙上的钟,已经过去两个半小时了。药物还在起作用,在房间昏红的灯光下我仍然站不稳,看着眼前的墙壁仍在一下逼近,一下又退后。服务员只是漠然地站在一旁。

  我走到更衣室,穿好衣服,步人路站耀眼的灯光中。我默默地咒骂自己。这算是什么娱乐?

  胡桃树和枫树灯杆摇着树枝,上面满是正在变色的叶子,黄的、红的,全混杂在一起,在灯光下闪亮。我又骂了一声,开始步行让自己好受一些。

  下一次研讨会碰头时,他们都有了充分准备。

  埃罗茵第一个说:“卡罗琳·霍姆丝只在2344年去了地球一次。她是一个考古参观团的成员。他们参观了墨西哥、秘鲁、复活节岛、吴哥寺、伊朗、埃及、意大利……还有巨石阵和其他一些英国的圆形石建筑结构。她喜欢文化遗迹。”

  “靠不住的材料。”艾普丽尔说得很干脆。埃罗茵显得有点不满。

  “是的,我知道,”埃罗茵回答说,“但我们都知道,年轻时感兴趣的东西能够持久。无论如何,我认为这件事很有意思。”

  “除了航运和采矿,她还用她的钱干了些什么?”我问道。

  “她创办了霍姆丝基金会,”艾普丽尔说,“它为各种科学研究提供赞助。在2605年基金会资助火星大学的芒德·斯多尔乌斯研制了一种日期测定法,把冰柱的建造大约定在戴维达夫时间。”

  “或者、还要早一点点。”我补充道。

  “对。在此之前,他的研究项目经费一直很困难。”

  “有证据说明霍姆丝本人影响了基金会的决定吗?”埃罗茵问。

  “根据我的发现这倒没有,”艾普丽尔辩解道,“不过大家都知道,她对基金会的工作非常关切。”

  “非常靠不住。”埃罗茵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说。

  “还有什么吗?”我问道。

  “有,”肖恩说,对我微微一笑,“霍姆丝的一个公司在土星25号建了一个住宅区,意欲使之成为艺术家的聚居地。搬到那里去的艺术家自然极少,霍姆丝这种把艺术家与广泛的社会分离的计划也遭到了知识界媒体毫不留情的嘲弄。她不止一次被称为笨蛋、粗俗,所以我想到她可能很恼火,因而决定以某种形式对他们进行报复。”

  “啊哈,”我说,“这使我们窥见了设置骗局的人那种令人难解的心理基础。这种行为的动机。”

  安德鲁说:“霍姆丝在艾列特·泰坦尼亚的‘外围卫星纪念馆’可能和这情形差不多。你们知道它遭到批评界多少抨击。”

  “这种证据是软弱无力的。”艾普丽尔说。

  “我知道,”我回答说,“但这些都是很有意思的信息。动机的问题很不容易说清楚。19世纪一个名叫奥拉夫·欧曼的行骗者曾经说过:‘我要做一件让那些有学问的人绞尽脑汁的事。’我认为这些小小的事件可能表明霍姆丝怀有类似的心情。”

  “但你只是猜测她的反应!那些知识分子的嘲讽可能仅仅使她觉得好笑。”

  “什么人对嘲讽觉得好笑?”埃罗茵说。

  “一个像她那样做了一番事业的人,”艾普丽尔说,“她是发展外围卫星的主要人物,对这种人来说,那个纪念馆和那个艺术家聚居地都不过是小事一桩,一个辉煌的成功故事中的小小失误。她为什么要在乎人们对那些事情的看法如何?她可以朝火星以外的太空看去,到处都可以看到她的殖民地,她亲手建起的地方……而那些只不过是她在文化方面作出的努力。”

  “很有可能是这么回事,”我承认说,“不过这种人有时变得很骄傲,于是任何微小的失败都让他们受不了。但是我必须承认,在我所作的这么多关于霍姆丝的研究中,从未找到一个无懈可击的、足以支持一切的建造冰柱的动机。如果真是她做的……而这一点我几乎可以肯定……那么其中原因还是一个谜。但是这件事我想得越多,就越不感到奇怪。在我看来,一个人如果布下这样一个骗局,他的理由不是通过查找公共档案可以找出来的,尽管你可以一年又一年地查下去。这种理由更有可能是非常个人化,非常隐秘的。”我叹了口气:“与此同时,我们掌握了你们发现的这些信息。毫无疑问,有一件什么事使她受到刺激,因为在2550年她把一颗大卫星送人围绕土星极点旋转的轨道,从此以后就在那里隐居起来,再也没有任何工程。看起来她好像变成了一位隐土。”

  “就目前而言。”艾普丽尔说。

  “如果她写了自传那就会有所帮助,”安德鲁说,“但在档案中找不到她写的片言只语。”

  “这件事本身就让我觉得奇怪,”我说,“在这个自传流行的年代里,有什么人会不写呢?”

  “行骗者?”肖恩试探地说。

  “可能她已写了自传,”艾普丽尔说,“可能她只是没有出版。许多人都不将他们的自传公开发表……尼德兰德就从来没有,不是吗?还有你自己呢?”

  “好吧,”我说,“你是对的。所有关于动机的材料都不足为凭。但是一旦你把它和那些具体事实,那些冰柱建造者绝对必须拥有的特性、条件凑在一起,那她就成了几乎是惟一的一个可以逐一对上号的人选。她的组织大到可以掩盖一两艘飞船失踪几年这个事实……这种事其他任何飞船拥有者都无法单独做到。而事实上她有两艘飞船神秘地搁置了5年。由她的基金会支持的研究帮助确立或者说维持了戴维达夫理论。最后,我上周通过电视电话与她父亲约翰尼斯·托昆纳通了话。他仍然住在火星,但电话费是由学院付的。我问他是否写过有关她女儿的什么东西,如果有能否让我看看。他说他什么也没写过。我告诉他我正在写一篇有关他女儿的文章,请他提供一些她青年时代的信息,可他拒绝了。后来,当我逼他至少该告诉我她的年龄时,他说她出生于2248年。听说找不到她的出生证明时他很吃惊……他说那一定是在内战中毁掉了。”

  肖恩吹了一声口哨。“和巨碑铭刻上的数字一样?”

  “对了。冰柱上刻着她的出生年份。这可能是巧合,但这种巧合已经太多了。于是我再无疑问。”

  同一天晚上的晚些时候,我们休息了一阵子并去喝了几杯饮料,艾普丽尔说:“你真的是靠猜测。”

  我笑了。

  “你这样看吗?我想我宁愿称之为归纳推理。这是每个人都使用的方法,不管他们如何自称。我的方法和尼德兰德的并无不同,就此而言甚至与西奥费罗斯·琼斯的也毫无二致!”

  他们都笑起来。

  “近一段日子琼斯的论调是说纪念碑是外星人传递信息的装置,它们飞越太空,碰巧撞上冥王星,就此扎根。他是认真的! 而且他还有‘事实’来支持他的假设。每个人都有,区别在于你假设时是否小心,你证明假设时是否严格。对假设的巨大感情投入是无济于事的。尼德兰德就是个例子。他真的很希望冰柱是由戴维达夫探险队所建,因为这有助于他在火星上的政治投机。这就决定了他只看见他希望看见的事实。”

  “你需要到那里跑一趟,”安德鲁说,“再怎么翻阅档案也只能找到这么多了。你应该去一趟,把冰柱拔起来,找出究竟是谁埋下冰柱的无懈可击的证据。严格的调查,加上训练有素的考古学家……”

  “可我不是。”我说。

  “我知道。你是个历史学家。”

  “一份误置的档案。”艾普丽尔说。

  “你需要有人做各种不同的测试,越多越好。”安德鲁继续说。

  “对,”我说,“这正是我们所需要的。”



《冰柱之谜》作者:[美] 金·斯坦利·鲁宾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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