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2年,当20世纪最大的蠢事——冷战的阴影笼罩全球的时候,一大群听众听到伯恩教授引述爱因斯坦忧郁的警句:“如果第三次世界大战用原子弹作战,那么,第四次世界大战就会用棍子打架……”
这给听众留下的强烈印象,远远胜过平常的俏皮话,特别是这句话又是由伯恩教授引述的,人们都公认伯恩教授是“20世纪最博学多才的科学家”啊。群众来信像潮水一样涌到,但是伯恩却不能回信了。他在那年夏天去世,死于他第二次去中亚进行地球物理考察的活动中。
伯恩教授在这次小型考察活动中唯一的伙伴尼迈那工程师后来宣布说:
“我们依靠直升飞机,将我们这次考察的基地搬人戈壁沙漠的深处。进行地震研究的炸药和仪器装上了直升飞机,教授在第一趟飞行中起飞,我留在后面照看其余的设备。直升飞机正飞离地面,引擎突然发生故障,开始熄火,最后完全不动,直升飞机因此飞快地从离地100米的高度上笔直摔下来。飞机撞击地面的时候,发生两次猛烈的爆炸。飞机降落得太猛太陡,突如其来的撞击必然引起硅藻土——甘油炸药的爆炸。伯恩教授、直升飞机和飞机上的一切东西部炸成了灰……”
尼迈耶工程师一字不变地向团团围住他的记者们反复地诉说这个故事,不增添一点,也不漏掉一点。专家们认为他的话是可信的。确实,在群山之中空气炎热稀薄的沙漠上空,一架直升飞机飞快地笔直摔下来,和地面猛烈撞击,只可能产生这种悲惨的后果。飞往出事现场去调查这场灾难的调查团证实了这一点。只有尼迈耶工程师一个人知道事实真相并非如此。但是,尼迈那哪怕是在临死前的床上也仍然守口如瓶,始终没有泄漏伯恩教授的秘密。
伯恩教授前往考察的戈壁沙漠中的那个地方,和周围环境一模一样,毫无区别,同样是高低起伏的沙丘像一片波涛,浪头朝着最后一次风刮过的方向。脚下同样是嘎吱嘎吱响的金灰色沙粒。同样的太阳,白天射出白色的刺眼的光辉,黄昏时候变成血红——深紫,每天照例在空中划出一道几乎是垂直的弧线。没有一株树,没有一只鸟,没有一缕云,甚至连沙子里也没有一颗小得不能再小的卵石。
伯恩教授和尼迈那工程师一到达目的地,找到了上次考察时挖好的那个井穴,伯恩马上就点火烧掉笔记本中记载着这个确切地点的那一页。现在,茫茫沙漠中的这个地方和四周的环境只有一点不同,那就是这儿有伯恩和尼迈那两人。他们躺在帐篷外的折叠式躺椅上。离他们不远,直升飞机银色的机身和螺旋桨叶片在太阳照射下闪闪发光,就像停留在沙漠里的一只巨大的蜻蜓。夕阳最后的余辉差不多跟地平线一样平地照射过来,帐篷和直升飞机都在沙丘上投下了长长的奇怪的影子。
“中世纪的一位医生曾经提出过一个无限延长寿命的简单方法,”伯恩教授说,“只要你把自己冷冻下来,冷藏在某处的地窖里90年或100年。然后,你使自己的体温升高,重新活过来。你可以在一个世纪里生活上10年,又把自己冷藏起来,等待更美好的岁月……真的,由于某种原因,中世纪那位医生倒没有再多活1000年的愿望,60多岁时享尽天年,离开了人间。”伯恩眯着他那双快乐地眨动着的眼睛,剔干净自己的烟嘴,装上另一支香烟。
呣,中世纪……我们这个令人难以相信的20世纪正在忙着实现中世纪最疯狂的想法啊。今天的镭就是把汞和铅变成黄金的点金石。我们还没有发明永动机,那是完全违反自然规律的,但我们已经发现了永恒的、自己不断更新的核能源……还有,这也是中世纪人们的一个想法:差不多全欧洲都以为世界末日在1666年就要来到。当时,这种想法的根据只不过是666这个数字所含有的神秘意义以及对圣经启示录的盲目相信。可是,现在,由于出现了原子弹和氢弹,世界末日到来的想法就有了一个坚实可靠的根据。不过,还是让我们来谈低温冷冻吧……中世纪那位医生天真的想法今天已经具有科学意义。你听说过“复苏回生’吗?留文贺克①在1701年发现了这种生理现象。那是说,用低温和失水的方法,使生命的过程变得缓慢。你知道,寒冷和严重缺水使得一切化学和生物过程的速度降低。很久以前,科学家们就做到了使鱼和蝙蝠复苏回生。寒冷并没有夺去鱼和蝙蝠的生命,反而保全了它们。当然啰,是适度的寒冷。再说,还有另一种状态——临床死亡。临床死亡的意义是:当动物或人的呼吸中断或心脏停止跳动的时候,并没有立刻死亡,完全没有死。第二次世界大战给医生们提供了认真研究临床死亡的好机会。人们发现,有些受重伤的人哪怕心脏已经停跳几分钟还可以复活。请注意,那还是受了致命重伤的人呀!你是物理学家,也许不知道……”
【① 留文贺克:荷兰显微镜学家。】
“我听说过一点。”尼迈耶点点头说。
“把医学标签——‘临床’加上去,‘死亡’这个词就丧失了它的某些恐怖色彩,是吗?实际上,在生命与死亡之间,有几种中间状态:睡眠,昏睡,复苏回生等等,人体组织的机能活动这时比醒着的时候要缓慢得多。最近几年,我一直在研究这个问题。最大限度地减弱人体组织的活动,必须使复苏回生达到它的极限,也就是达到临床死亡的状态,我做到了这一点。为了获得这种成功,有一批青蛙、兔子和豚鼠在我的实验中付出了生命。后来,当冷冻的规则和过程已经搞得十分清楚的时候,我冒险使我的黑猩猩米米‘死了’一段时候。”
“哦,对啦,我见过米米,”尼迈耶叫喊着说。“一只快乐的小动物,从这把椅子跳到那把椅子,向人讨糖吃。”
“是的,”伯恩神态严肃地继续说,“一连四个月,我使米米躺在一口小棺材里,周围放置着许多控制仪表,米米冷冻到接近冰点。”
伯恩伸出抖动不安的指头,又择了一支香烟。
“最重要也最必要的试验最后来到了,”他继续说,“我在自己身上做实验,经历了完全彻底的复苏回生过程,那是去年。你也许记得当时盛传伯恩教授病情严重。实际上,何尝只是病情严重,我简直‘死了’整整六个月。我可以告诉你,尼迈耶,那是一种异常特殊的感觉,如果我们可以把完全没有任何感觉也叫做感觉的话。在通常的睡眠中,我们仍然感觉到时间的节奏,只是比较迟钝而已。然而,我的那次实验却跟睡眠不一样,那有点类似麻醉中失去知觉的状态,完全是一片沉默和一团漆黑。然后,就是复活,顺便说说,在复活之前的那一边,什么也没有……”
伯恩教授随随便便地坐在那儿,两腿伸开,一双瘦削的被太阳晒得黑黑的手兜住后脑,眼镜后面的眸子流露出沉思的眼神。
“太阳……一个发光的天体,微弱地照亮无边无际的漆黑的宇宙空间的一角。围绕着太阳的其他天体,比太阳小,没有热。在它们上面的生命都依赖唯一的太阳……于是,人类,一群能够思考的动物,在其中的一个天体上出现了。人类是怎样起源的呢?关于这个问题,有数不清的传说和假设。
然而,这一点是肯定的:人类的诞生需要某种惊人的灾变——地球的地质隆起改变了高等动物类人猿的生活条件,普遍一致的意见认为冰川侵蚀就是这种灾变。北半球迅速冷下来,植物性的食物非常缺乏,这样就迫使发展程度较高的类人猿拿起石头和棍子去猎取飞禽走兽,迫使他们适应劳动,喜爱火。”
“这一切都很可能发生。”尼迈耶表示同意。
“然而为什么会出现冰川呢?为什么这片沙漠,甚至还有撒哈拉沙漠,有一个时期根本不是沙漠,其中布满了有生命的植物和动物呢?只有一个合乎逻辑的假说——把冰期和地球轴的岁差①联系起来,正像每一个不完整的旋转陀螺一样,地球的旋转轴按岁差向前运行,作出缓慢的转动,非常缓慢的转动,26000年一转,请看这,”伯恩教授用一根火柴在沙子上画了一个椭圆,在椭圆的焦点上画了个小太阳,又画了一个地球,地球的轴微微向前倾斜。他说:“你知道,地球的轴倾斜于黄道的轴,相交成23°27′的角。地球的轴在宇宙空间中画出一个有中心角的锥体,像这样……我知道,你会原谅我向你唠叨这些人们老早就知道的东西。可是,对我来说,这却非常重要,尼迈耶。这实际上不是什么轴的问题,不管怎么说,地球其实也没有轴。重要的在于:地球和太阳的相对位置在1000年中发生了变化啊!
【① 岁差:太阳经过赤道时,白天和夜晚的时间相等,昼夜平分。一年有两个这样的时间,春分和秋分。昼夜平分的二分点每年都略微提早一点,这样引起的变化就是岁差。】
嗯,40000年前,南半球转向太阳,北方的冰开始移动。在不同的地方——很可能是在中亚——出现了一群群类人猿,严酷的地球物理条件迫使他们聚居在一起。在这一周期的岁差中,出现了最早的文化。13000年后,北半球和南半球改变了相对于太阳的位置,南半球也出现了一群群类人猿。
北半球的下一次冰期将在12000年或13000年后开始。人类现在已无比强大,能够对付冰期的危险——如果人类到那时还存在的话。但是,我可以肯定那时已没有人类。我们依靠现代科学,正在以有增无已的速度走向我们自己的末日……我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第一次大战中当兵,第二次在马伊达内克①的集中营内,我亲自参加了原子弹试验和氢弹试验,完全能够想象到第三次世界大战将是一场什么样的情景。想起来真可怕!更可怕的是有些人竟带着科学的精确性,宣称战争将在多少月后爆发。密集的原子弹倾泻在敌人的工业中心。巨大的放射性沙漠。有些科学家就是甩这种腔调在谈话!这还不够,他们还在计算怎样才能通过核辐射,保证最有效地毒化土壤、水和空气。我最近读了一本美国科学著作,其中竟极力证明一颗原子弹穿进地面应不少于50英尺,以便掀起最大量的放射性土壤,这真是科学的噩梦!”
【① 马伊达内克也译作梅丹涅克,波兰地名,纳粹德国在此设立集中营。】
伯恩教授跳了起来,双手抓住自己的脑袋。
太阳已经沉没,炎热的夜晚开始了。深蓝色的天宇迅速变成漆黑,悬挂着几颗静静的光线微弱的星星,沙漠本身也是黑沉沉的,只有星星才使天空和沙漠区别开来。
教授冷静下来,带着深思的几乎不流露感情的音调继续谈下去。尽管沙漠中的初夜那么炎热,尼迈耶听了教授用单调的声音谈出来的那些话,仍然不寒而粟。
“核炸弹也许不会把整个地球化为灰烬。那不必要,但是核炸弹会使空气中充满过多的放射性。你知道核辐射对生小孩所产生的后果。一连好几代,劫余的人类会生出退化的畸形儿,根本不能应付新的无比复杂的生活条件。人们也许还会发明更完善、更有力的集体自杀武器。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得越晚,就越可怕,我这一生还从来没有看到人们能避免战争。因此,到了下一个岁差周期,我们这个星球上不会再留下一个有理性的动物。
在漫长的岁月里,地球仍然在太阳下转动,它会像这片沙漠一样空虚寂静,”教授一边把双手伸向这块不毛之地,一边继续说,“钢铁会锈烂掉,建筑物会灰飞烟灭。然后,新的冰期将会出现,一层又一层厚厚的冰块会从地球表面上把我们这个不幸的文明最后的遗迹清除干净。地球打扫一新,准备迎接新人类的诞生。今天,我们人类抑制了一切动物的发展。我们猎捕它们,屠杀它们,毁灭稀有的珍贵品种。人类一旦消失,被解放了的动物世界在数量和质量上会开始一个生气勃勃的发展时期。到了新的冰河期,发展程度较高的人猿已经成熟到可以开始思维了。这样,新的人类将要崛起——但愿那一代人类会比我们今天的人类更幸运。”
“可是,等一等,教授!”尼迈耶叫喊起来,“我们并不都是自杀狂的疯子啊!”
“你说得对,”伯恩苦笑着表示同意,“但是一个疯子可以造成哪怕1000个清醒的人也不能挽救的损害啊,我决心亲眼看看新的人类出现在世界上。我的仪器装置中的时间继电器有碳元素的放射性同位素,半周期是8000年左右。”伯恩朝井穴那儿点点头,“时间继电器预定在18000年后消耗完。到那时,同位素的放射作用将减弱到这种程度,验电器的极板就会分开,接通电路。到那时,这一片死寂的沙漠会重新变成繁花似锦的亚热带,最适合新的类人猿生存的有利条件就在这儿。”
尼迈耶跳了起来。
“对,战争贩子是狂人。但是,你和你的计划又怎么样呢?”他激动地说,“你要把自己冷冻18000年啊!”
“难道仅仅是‘冷冻’吗?”伯恩冷静地反对说,“我们有一整套可以颠倒过来的死亡过程:体温降低下来,静静地入睡,还有抗菌素……”
“这是自杀,是不折不扣的自杀!”尼迈耶吼叫着,“你怎么也说服不了我!得啦,得啦,现在还来得及。”
“不,这比任何其他复杂的实验并不更冒险。你自己也知道,40年前,在西伯利亚冻土地带的永久冰冻层中取出一具猛犸尸体。猛犸在肉保存得那么好,狗儿们非常喜欢吃。如果猛犸的尸体在偶然的自然条件下经过若干万年仍然新鲜,那么,在经过科学的计算和试验的条件下,我为什么就不能将自己保存下来呢!何况你发明的最新的半导体热电偶能够简单而又可靠地将热转化成电流,同时产生降温效果。我相信你的热电偶经过18000年后不会误我的事,是吗?”
尼迈耶耸耸肩膀。
“当然呐,热电偶不会误你的事。它们的结构非常简单,这个井穴又为它们提供了最好的条件:温度的波动很有限,没有湿气……它们保险可以像那头猛码一样安然度过18000年。可是其余的仪器会怎么样呢?如果其中有一件在18000年中坏了的话……”
伯恩教授挺起腰杆,在星星闪烁的夜空背景下伸直身子。
“其余的仪器设备不必熬这么长的时间,它们只要开动两次:一次是明天早上,另一次是18000年后,在地球下一次生命周期开始的时候。其他时间,它们跟我一起保存在地窖里。”
“跟我说真话,教授,你真的相信人类会毁灭吗?”
“相信这样的事,真是可怕,”伯恩忧郁地说,“我是科学家,同时也是人呀,我想亲眼看到。好啦,好啦,该上床睡啦。我们明天还有一大堆工作呢。”
尽管非常疲倦,尼迈耶一整夜仍然转侧不安。也许是由于天气太热,也许是由于教授的一席话造成的印象,他的大脑过度兴奋,怎么也睡不着。第一道晨曦射向帐篷的时候,他正巴不得起床,躺在他旁边的伯恩教授,立刻睁开了眼睛。
“我们就动手,好吗?”
在井穴底部凉爽的深处可以看到一角蓝得出奇的天空,狭窄的井穴在地下逐渐变得宽广起来。尼迈耶和伯恩过去几天安装的设备竖立在一个壁龛里。热电偶的强大电缆从井穴四周的沙壁上向那儿延伸。
伯恩最后一次检查了井穴内全部仪器设备的工作情况。在他的指示下,尼迈耶在井穴顶部挖了一个小洞,装上炸药,将电线引向井穴内。一切准备就绪之后,他们爬上洞外的地面。教授点燃一支香烟,看了看四周的情况。
“今天,这片沙漠看起来妙极啦,是吗?嗯,我亲爱的同事,看来就这样啰。几小时后,我将切断我自己的生命,你把我的这种做法称之为自杀,这是陈旧的论调,请把事情看得简单一点。生命是一个谜,人们一直在努力弄清生命的意义。生命只不过是无穷无尽的时间带子上短短的一划。就让我的生命有这么两‘划’吧……好啦,跟我说点告别的话吧,我们一直都很少有机会聊天啊。”
尼迈耶咬住嘴唇,有一会儿什么也不说。
“我简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还是不相信你真正会把这件事做到底。要相信你会这样做,这种想法都使我感到害怕。”
“呣!你使我冷静了一点,”伯恩微笑着说。“只要还有人在为你担心,事情就不是那么可怕了。我们不必拖长分子的时间,弄得大家都感到忧愁。你回去后,请按照我们而人同意的办法,制造直升飞机失事的事故。用不着我说,你自己也知道,保守秘密是这次实验必不可少的条件。两个星期内,沙漠中的秋季风暴就会开始。再见,别像这样望着我,我比你们所有的人都会活得长哩!”
教授跟尼迈耶握手。
“我看这地窖只能容纳一个人吧,”尼迈耶突如其来地说。
“是的,只能容纳一个人,”伯恩说话的时候,脸上流露出暖人心怀的同情,“我觉得我现在开始有点后悔,不该没有早些劝你跟我一样做。”这时,他的一只脚踏上台阶,继续说:“请你在五分钟之内离开井穴!”他的灰白色的脑袋在井穴下消失了。
伯恩拴紧身后的地窖入口的门,换上一身像潜水服那样的衣服,上面装着很多管子。然后,他在一张塑料床垫上躺下来,那床垫按照他的身体轮廓塑造了一个空模子,睡进去刚刚合适。他稍微移动了一下身体,很好,身体的任何一部分都没有压住。对面的控制板上的指示灯表明所有的仪表设备都已作好准备。
他摸了摸引爆火线的按钮,迟疑了一秒钟,然后按下按钮。有一阵轻微的震动,但没有声音穿透地穴。现在,井穴已经被盖住了。伯恩最后动了一下,打开冷却泵和麻醉剂喷入器,再把手搁进床垫上合适的空穴里,眼睛紧紧盯着头顶上的一个闪光的小球,开始数数……
尼迈耶在地面上听到一声被闷住了的爆炸,看到沙柱和灰尘冲向天空。伯恩的地窖现在已经埋在地下45英尺深的地方。尼迈耶看了看周围,突然沉默下来的沙漠显得奇怪可怕。于是,他慢慢走向直升飞机。
他故意炸掉了直升飞机,大约五天后,到达了一个小小的蒙古居民点。
刚刚过了一个星期,秋风开始把沙漠上的沙丘从这儿吹到那儿,消除了井穴的踪影。像时间本身一样算不清的沙粒,铺平了伯恩这次考察活动的最后宿营地,什么也没有留下来,根本看不出这个地点和四周有一星半点区别。
闪烁的向四面弥漫开来的绿光,慢慢地在黑暗中出现。绿光稳定下来的时候,伯恩教授意识到这是放射性继电器的指示灯。那么说,它一直在工作啦!
他清醒过来的头脑渐渐变得明澈清楚。在左边,他看到永恒钟的验电器极板已经垂下,永恒钟上的数字标志在“19”与“20”之间。“是在第20个1000年当中啦。”①他的大脑准确地工作着,全身充满了极力抑制的激动不安的感觉。
【① 译者注:即19000多年。】
“现在试一试身体吧。”他小心翼翼地移动手臂、腿和脖子,把嘴巴张开又闭上。全身正在作出反应,只有右腿仍然麻木。右腿还没有睡醒呢,也许是体温升高得太快了吧。他做了几下猛烈的动作:让自己暖和过来,然后站起身。他看看所有的仪器设备,发现电压表的指针下落。很显然,在解冻升温的过程中,蓄电池已经消耗了一点。伯恩打开所有的热电池,电压表的指针立刻颤动着,向上移动。伯恩马上想到了尼迈耶,尼迈耶的热电偶毕竟没有误自己的事啊。这回忆引起了奇怪而又痛苦的另一个想法:“可是尼迈那已经死了1 多年啊,没有谁还活着……”
他望了一眼天花板上的金属球,球还是黑暗的,没有射出一点光辉。伯恩开始耐不住了。他又看看电压表:蓄电池没有充足电。不过,如果所有的热电池都接通了电路,应当会有足够的动力,可以升到地面上去。他换了衣服,穿过卧室天花板的活动天窗,走向地窖的盖子。
他把电路接通,电动机嗡嗡响着,开始转动。地窖盖子的螺杆开始钻进上面的上层。卧室的地板徽微移动着。伯恩教授察觉到盖子正在慢慢向上移动,心情轻松起来……
最后,石头撞击金属的那种枯燥的嘎吱嘎吱声不响了,盖子已经升到了地面,伯恩试着用一把特殊的销子去旋开门上的螺母,那可不容易,他擦伤了手指头。黄昏时候蓝幽幽的光从一条裂缝里透过来,又加了几把劲,伯恩教授终于脱盖而出。
在空气清新的薄暮中,四周是一片黑沉沉、静悄悄的森林。锥形的盖子钻穿了一株树旁边的土壤,那株树高大的树干把茂密的枝叶高高撑起在逐渐变暗的天空中。伯恩一想到刚才侥幸逃过的危险就觉得可怕:要是那株树生长的地方往左边移动半码,那多危险呀!他走到树跟前,摸摸树身,多孔的树皮湿漉漉的。这是一棵什么样的树呢?他只有等到明天天亮才能看清楚。
伯恩教授回到地窖盖子那儿,检查自己的物资储备:罐头食物,水,指南针,左轮手枪。他点燃一支香烟。“到现在为止,我原来的设想都是正确的,”这是他心中涌现的最主要的思想。“原来的沙漠已经布满森林,我一定得看看原子钟是不是走得准,可是怎样才能弄清楚这一点呢?”
森林中的树并不是紧紧地挨在一起的,仍然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天上闪耀着光辉的星星。伯恩仰望夜空,一个念头在心中闪现:织女星现在应当成了“北极星”啦。
他拿起指南针,在黑暗中去寻找一株树枝低垂的树,笨拙地攀援上去。树枝刮着他的脸,枝叶的沙沙声把栖息在枝头的一只鸟惊得哇地大叫一声飞去,在伯恩脸上重重地扇了一翅膀,扇得很有点痛。鸟的怪叫声在森林中回响了一会儿。伯恩教授吁吁地喘着气,在高处的树枝上坐定,仰望天穹。
此刻,夜色已经很浓。头上展开了完全不熟悉的天空,满布灿烂的繁星。他的眼睛寻找熟悉的星座,大熊星座和仙后星座在哪儿呢?不在原来的地方了,是的,它们怎么可能还停留在老地方呢?经过1 多年漫长的岁月,星星都已移动,原来的星图早已面目全非。但是,银河仍然用星尘的雾霭朦胧的一条长带跨越天空。伯恩教授把指南针凑近眼睛跟前,注视着那发出微弱夜光的针指向北方。他把视线转向北方。在群星灿烂的天尽头,靠近漆黑的地平线,织女星就在那儿闪射着绿幽幽的几乎是静止不动的光!附近还闪耀着一些比织女星小的星星,那是变了样的天琴星座啊。
一切怀疑都烟消云散,伯恩现在确实正碰上岁差新周期的开始——正处于第20个1000年之中。
他在回忆中度过那个夜晚。他睡不着,急不可耐地等待着破晓。星星最后终于变得黯淡模糊,消失不见,灰色透明的薄雾在林中升起。伯恩看着脚下又厚又深的草,发现那原来是巨大的苔藓。正像他原来预料的那样,冰期过后,最原始、最顽强的蕨类植物发展起来了。
伯恩的兴致越来越高,大步走进森林。他的脚被苔藓长长的柔韧的枝茎缠住,浓露迅速浸湿了他的鞋子,季节显然已是秋天。树上的叶子色彩斑斓绚丽,深绿之中渲染着火红、橙红和金黄。树和红铜色的树皮吸引了伯恩的注意。在别的鲜绿色衬托之下,树叶显得鲜明耀眼。伯恩走拢去。那些树像松树,但是长着蓬蓬松松的像蓑衣草一样尖的叶子,跟松树的松针不一样,却也有松香味。
森林渐渐苏醒过来。一阵沙沙响的轻柔的微风吹散了残雾。太阳在树顶上高高升起,还是那个熟悉的老太阳,灿烂夺目的光芒一如往昔,一点也没有变老。经过了180个世纪,太阳却没有变一点样子。
伯恩教授向前走去,树根绊得他跌跌撞撞。一边走,一边不断地把眼镜推上鼻梁,那眼镜在他东倒西歪的时候老是往下滑。突然,前面传来嫩树枝折断的声音和野兽的哼声。树丛中露出一头褐色的野兽,长着锥形的脑袋。“一头公野猪,”伯恩作出了这样的判断,但是野猪却不像18000年前的样子,猪嘴上长着角。那头野猪见到伯恩就纹丝不动地站了一秒钟,然后在树丛中逃走,呜呜地叫着。“啊哈!怕人哩,”伯恩教授一边惊奇地注视着野猪,一边这样想。但是,他的心脏突然停跳一下——啊,在灰色的苔藓上留有润湿的黑色足迹,一路清晰可见地穿过林中空地,那分明是打赤脚的人留下的足迹。
伯恩教授在一个脚印旁俯身察看,看来脚掌平展,大脚趾跟别的脚趾截然分开。难道他自己就预见得这么准吗?这是不久前经过这儿的人的脚印吗?他忘记了别的一切,开始跟踪这些足迹,一边弯着腰察看,想看得更清楚。“那么说,这儿有人呀,从野猪害怕他们的情况看来,这些人一定既强壮,又灵巧。”
双方出乎意料之外地相遇了,那些足迹通向林中的一片空地。伯恩教授最初听到空地上传来尖锐的叫喊声,接着瞥见几个全身长着灰黄色毛的动物。他们弯着腰,站在几株树旁边,双手攀附着树枝,朝伯恩教授走过来的方向张望。伯恩停住脚,嗅着空气中的气味,站在那儿凝视着这些两足动物。毫无疑问,他们正是类人猿:有五个指头的手,低低的前额向后倾斜,显眼的眉骨高高隆起,突出在小小的鼻子和下巴之上。他注意到其中有两头人猿的肩膀上披着兽皮衣。
啊!原来设想的事果然真正发生了!伯恩突然体验到一种愤怒的、怀旧的孤独感。“到头来,整整转了一圈,回到了老地方,千万年前存在过的东西在千万年后又重新出现……”
这时,一头人猿向伯恩走来,发出一声叫喊,喊声中带着命令的意味。伯恩教授注意到这头人猿手里拿着一根粗木棍。他显然是个领头的,其余的人猿都跟着他走来。到了这时候,伯恩教授才意识到危险。人猿们越来越近,他们半弯着的腿走起路来蹒跚笨拙,但速度却十分快。伯恩教授朝空中开枪,打完了左轮手枪中的全部子弹,向森林中逃去。
这一着可错啦,要是他跑进空阔地带,人猿们很可能迫不上他,因为他们的一双脚还非常不适应直立行走。但是,在森林里,他们却占了上风。他们从一株树的树枝荡到另一株树上,发出尖锐的胜利的叫喊,有的还大步向前跳跃,领头的那个手拿粗木棍,跑在最前面。
人猿们从后面追来的时候,教授听到一阵阵狂喜的野蛮的叫喊。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中忽然飞快地掠过这样的想法:这个场面很有点像私刑追捕。他逃不脱的,逃跑的人总是跑不掉。他的心跳得厉害,汗流满面,一双腿就像塞满了棉花和羊毛。突然,他的恐惧感消失了,促使他不再害怕的是这样一种冷静的无情的想法——“为什么要跑开?有什么需要逃避的呢?这就是这次试验的结局嘛。”他不再奔跑,双手抱住一株树的树干,回转身来,面对着追赶他的人猿。
领头的人猿在追逐中一直跑在前面。他一直举着棍子在头上挥舞。伯恩教授看见了他的一双凶狠而又胆怯的小眼睛,通红的长着毛的眼睑,露出来的牙齿。这头人猿右肩上的毛烧焦了。“看来他们已经知道火了,”伯恩教授迅速地注意到了这一点。领头的人猿冲上前来,发出一声长嗥,照准伯恩的脑袋就是一棍。这可怕的一棍把科学家打翻在地,脸上流满鲜血。伯恩在一瞬间失去知觉,但马上清醒过来,恰巧看到别的人猿都朝他冲来,那领头的人猿又扬起手臂,给他最后的一击。他还看见有一样银色的东西在蓝蓝的天空背景上闪闪发光。
“那一模一样的人类又在重新发展,”人猿给他的最后一棍还没有落到头上,他还没有丧失思维能力的那一秒钟内,伯恩教授就是这样想的。
几天后,“世界科学院”的公告中发表了下述声明:
自由人年代1879年9月12日,在前戈壁沙漠地区的亚洲保留地内,发现了一具伤残的人体。此人在失去知觉的状态下由急救离子飞机送住距离最近的生命复活站。此人尚未恢复知觉,但生命己脱离危险。
此人的头盖骨与神经系统结构以及残留下来的衣服,表明他属于自由人年代初期的人。鉴于当时科学技术发展水平之低,此人为何能保持生命达18000多年,这一问题目前尚未弄清。现在,科学院特别考察团正在该保留地内进行紧张的考察活动。
众所周知,在戈壁保留地内,生物学家已进行持续数代之久的实验,以检验关于人类起源的假说的正确性。生物学家已成功地培育出一种人猿,其发展水平介乎类人猿与猿人之间,曾存在于若干万年前。一群这样的人猿栖息于发现‘古代人’的地点的邻近地区内。可能是由于双方相遇,‘古代人’因而不幸受伤。
科学院古生物学部建议,今后应对这一保留地进行密切监视。应特别注意,必须使人猿不把他们的劳动工具用作杀人武器,否则就会对人猿智力的发展产生有害影响。
世界科学院主席团
赏析短评
杨江柱
这篇科幻小说,涉及范围很广。笔触所及,探索了天体运行、地球运行的岁差、地球的冰川期、人类起源以及在低温条件下保全人的生命等问题。作者从当代的科学知识水平出发,将严谨的推理和大胆的想象结合起来,神游宇宙,在无限的时间、空间内飞翔,从一个侧面表现了永生之梦。
这个永生之梦和长生不老的妄想并不相同。这不是那种想“与天地同寿、与日月齐光”的狂想。这只是把人的一生分割成若干部分,想活的时候就活,不想活的时候就冷冻若干年,不是延长“绝对寿命”,而是延长“相对寿命”。这是有科学根据的。
历史文献和当代的科学资料中已有不少记载,说明动物在低温条件下休眠,可以长期保存生命。18世纪中,巴黎郊区的采石工人从100多万年前形成的石灰岩中劈出了四只活蛤蟆。近年,北美新墨西哥的一个油矿中也曾发现体眠200多万年的青蛙,挖出后两天才死去。印度瑜伽术者斯瓦米·萨蒂亚穆曾要他的弟子把他埋入地下,他用“自我禁闭”的方法进入休眠,机体活动几乎完全停止,八天后挖出来又复苏,不少报刊介绍了这一惊人事件。已有的经验表明,进行低温麻醉,使机体的活动减少到最低程度,在低温无菌的条件下是可能保全人的生命的。这篇作品以此为依据,大胆地进行想象,对我们是有启发的。
有生必有死,绝对地延长寿命到无限久是根本不可能的。相对地延长寿命是可能的,但是否就能因此获得幸福呢?这很值得研究。脱离了眼前的现实,把幸福寄托在遥远的“未来”,人为地冷冻自己的生命去等待“未来”,结局不仅渺茫不可测,甚至也可能是危险的。幸福,只能在现实中去创造!否则,纵使你没有遇到人猿的当头一棒,也可能演出别的悲剧。让我们热情地拥抱现实的人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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