乃鼎斋无机客 译
好像是为抢座位游戏而特意安排似的,在这间宽敞的会客厅里所有家具都聚拢在房间中央一个椭圆形圈子里。屋子里,一座长沙发椅背对着一把摇椅。在两个座椅的中间的是一张小巧的桌子,仆人在桌子上摆了一盘开胃小食,又给唯一的一位客人奉上了饮品。一个华丽的水晶枝形吊灯,插有六根点亮的蜡烛,在吊灯的正上方,悬吊着五百来个垂饰。除了这些东西以及那些座位,屋内可说是完全的空无一物。地板清扫得非常干净,是用廉价的灰木板做成的,就是过去在海滨附近修造围栏以抵御沙丘所用的那种木板。四周的墙面上只有一扇小小的矩形窗户,从窗口望出去,可以见到庄园的东侧面。墙面的高度有15英尺左右,没有上墙漆,也没有放置什么小摆设。从地板到天花板,墙面上只是平整地覆盖着橄榄绿颜色的仿天鹅绒壁纸。
在客厅上面的房间里,有一个孤独的大提琴手在演奏音乐,安静的、令人冥思的曲调似乎是缭绕而下,从枝形吊灯中滤过,弥散作点点滴滴的光。仆人退回到这个巨大的住宅里的某一个房间里,留下了那位唯一的客人。这个年青人名叫奥格斯特·费尔,是《公报》报社的一名记者,他坐在一把直背靠椅上,正在回看着自己在笔记本上简略记下的一列问题。闪耀的音乐的令人心平气和的本性,美酒的安抚效果,以及他对于将要拜谒拉屈克劳夫特感到的敬畏,种种这些使得他在朗读自己早就写好的笔记时不由自主地低下声来。如果他能够成功地完成采访,这就将是至今为止对这位主人进行的唯一一次的访问。
关于拉屈克劳夫特,年轻的奥格斯特知道的跟街头上的路人一般多,只知道这个男人的外号叫做“光人”,正好是因为他给全世界展现出通过操纵物质中最基本的元素可以实现什么。因为他能运用自己的发光的魔力,将酷寒变作美好,将腐旧化为崭新,将肉体之欲化作精神之爱,将谬误变成正确,全世界因而给予了他慷慨的回报。在他还是二十几岁时,他就已经获得了公众的关注——比奥格斯特现在的年纪大不了多少——在某一个夜晚,仅仅使用了五个精确放置的信号灯、烛火以及硕大的透镜,他照亮了他家乡当地的一座银行。整个建筑物,连带着它的大理石柱和装饰性的拱形结构,看起来仿佛漂浮到距离地面2英尺多的地方。自从那时起,他作为一个照明的梦想家获得了世界性的声誉。声名远扬的、臭名昭著的、普通平凡的各种主顾都因为各式各样的理由而资助他的表演。从日光到星光,从萤火虫光到火焰之光,他在能想象得到的所有种类的光亮之下运用着他的专业技能,以满足所有的要求。
拉屈克劳夫特的魔力的一个简单例子,就是他为有眼光的妇女所准备的个性化的化妆疗法。当然啦,其方法没有达到与他最著名的一个技艺同等水平的国际性名声,那时他用光将一个战场幻化为天堂——尸体变成了许许多多的熟睡的天使;一辆倾倒的战车呈现出上帝的面容——他已经透露了自己的美容术的奥秘,然而他的那些更加灿烂的成就的秘密却仍不为人所知。他的赞助人们给他写去信件,附上了他们简单的请求:让他运用他的技艺以使得他们看来年轻点。他制造出一种化妆品,通过指引光束而魔幻般地让下巴赘肉消失、令皱纹变得平滑、消除眼角的皱纹、给全世界奉献上青春和健康的光辉。他所进行的不断的研究令他理解到:以往的绘画大师们,在制作他们的颜料时,将材料研磨到某一个粗细度,同时心中思量着它们彼此间将如何折射和反射光。就在这时,他突然想到这个主意。这些画家清楚地知道当光接触到他们自制的颜料时,颜料会对光造成怎样的影响。并且通过运用精心谋划的形体交叉的策略,光束能够让他们的画作由内至外地透出神采。
拉屈克劳夫特用脂粉、口红和眼线膏效仿着绘画大师,并且通过自己的努力,他实现了更为非凡的结果。他的手下对每个主顾的容貌特征进行评估,接着开出一个独特的化妆品配方以及敷用的特别方法。老态龙钟的婆婆就变成了风情万种的女子,姿色平庸的变得性感撩人,所以,到了某一个社交之夜的最后时刻,许多男人发现自己迷恋着的竟是某人的祖母。而这又极少成为大问题,由于有同样多的男人购买了同样的服务,还因为这个方法对于所有年龄的人而言,其消除岁月痕迹的效用是相同的,因此这个发现自己爱上了个祖母的男人大有可能是某个人的祖父。
奥格斯特现在合上了他的笔记本,沉浸在曼妙乐音与光滴之雨中,啜吸着波尔多红酒,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好运气。他为安排这次会面所做的事,仅仅是给拉屈克劳夫特写了封信,向他请求作一次采访。当他告诉自己的上司整件事时,那个老头子嘲笑着他,摇了下脑袋。“伙计,你是个傻蛋,竟相信这个男人会给你五分钟做访问,”他的上司讲道。整整三个礼拜,他成了《公报》报社的笑柄,直到某一天,一封寄信人地址上写着拉屈克劳夫特名字的信件寄至报社。在信件被开启时,从信封口盖里冒出一块闪闪发亮的材料,它将四周从办公室里的煤气灯上发出的光芒捕捉住,又将其反射回整个屋子里。耀出的光是如此的明亮,致使所有在场的人一下子都暂时变成了瞎子。
在宽敞的客厅里,一个小时过去了,奥格斯特开始想知道这位著名的隐士是不是已经改变了主意。就在那时,音乐突然停止了。在客厅的正北端,一扇大门开启,一个身穿晚礼服、特意在脖间打了个蝴蝶领结、礼服翻领上别了枝红色康乃馨的绅士走了进来。他静静地站立了片刻,仿佛是忘了一些事情,然后,他将门半开半合着,慢慢地走向房间的中心。
“费尔先生,”他说了一句,接着就等待奥格斯特的反应,尽管他早就引起了奥格斯特的注意。“拉屈克劳夫特先生现在要跟你谈话。”
奥格斯特在期待着那位伟大的人物走出远处的那扇门时,承受了长时间的静默,但等待从几分种变成了几十分钟。衣领上别着康乃馨的那个绅士一动也不动,以半鞠躬的姿势站着。最后,奥格斯特平静地问道:“先生,你是拉屈克劳夫特先生吗?”
绅士叹了口气,说道:“我不是。他在那边。”他转过身子,指向身后靠近入口的一个地方。奥格斯特顺着绅士的指示向那儿瞥了一眼,一会儿之后,两响声音随之而来。首先是一声喘息,接着紧跟而至的,是个酒杯摔碎在木制地板上的声音。突如其来的一阵恐慌占有了年轻记者的全身,接着又由于他所看到的实情而雪上加霜。靠近右手边的墙面,有一个虚空中的头颅,姿态优雅地漂浮着穿过房间,它的栗色头发中夹杂着缕缕灰发,蜷曲的头发往后梳着,在脑后用条银色丝带束了起来。
奥格斯特站起身来,朝前迈出一步,头颅转了过去,引领他走向房门。头颅的脸孔上带着股严厉的表情,唇角边带着一丝细微的、但决不可忽视的高傲;眉毛微微的翘起。这是个肥硕的头颅,面颊上的肉垂到了下颚,鼻子长长的——如同座桥似的朝外拱起,鼻尖指向着地面。高耸的眉毛投射下的阴影环绕着一双暗黑色的眼睛,双眼中间嵌着一枚拇指大小的菱形状绿色宝石。
头颅最终停止了移动,转了过来笔直地盯视着奥格斯特。它的严厉的目光来回地凝视着他,就好像在打量着人,年轻人相信单从自己的外表来看,会被认为不够格。可是在他来得及将脸扭开前,拉屈克劳夫特的面孔上绽放出一脸的欢笑。他的牙齿在枝形吊灯发出的柔和的光芒下隐约闪烁着,整个面容都好像在闪闪发光。“十分感谢你的等待,”他说道。“在今晚早些时候,我在城里有个约会,它比我所想的多耗费了点时间。” 奥格斯特回了个微笑,又往前迈了一步。
“走近点,”拉屈克劳夫特说,“留意点,小心脚下的玻璃碎片。”
奥格斯特开始要说声道歉,但是那个伟大人物的头颅开口道:“尽是废话。不是第一次发生这种事了。”然后他开怀地笑了起来。“走近点,远离玻璃片,在地板上找个地方坐下。”
像个幼稚园里的小孩子那般,记者坐在了地板上,但与悬浮着的脸孔保持了几英尺的距离,像印度人那样交叉着双腿。拉屈克劳夫特的头颅降下了两英尺距离,就好像他那副不存在的躯体正坐在一把空幻的椅子上。他朝上盯着枝形吊灯看了片刻,然后启口说道:
“在一个夜里,当全世界处在黑暗中时,开始了解一个‘光人’,这真是件怪事。但是所有的事物都起始于黑暗,更有愈加多的事物终结于此。”
奥格斯特只是注视着他,无法讲出一句话来。
“我想你有问题要问吧?”拉屈克劳夫特问道。
年轻人搜索着他的笔记本,飞快地翻动着书页,以致于一些页角被扯落了下来。他舔了舔干渴的嘴唇,在说出问题之前在心底默念了一遍。“是的,先生,”奥格斯特颤颤抖抖地说道。“你在哪里出生的?”
头颅慢慢地来回摇动着。
“不是?”奥格斯特说。
“不是,”拉屈克劳夫特讲道。“每个人都已经知道我在哪里出生。他们已经在报纸上看到过我的父母的照片。他们已经将我在那里长大的茅草屋宣布为历史性地标,他们为了我的第一任妻子以及其他一些亲属的早逝而落涕流泪。看啊,孩子,如果你在生活中想要到达任何的位置,你就不得不问及那个关键的问题。”
“你的意思是,就像你为什么只有……一个头颅?”奥格斯特问道。
“作为个开端,不是太差劲。再用点心。”拉屈克劳夫特的头颅转了过去,面朝着衣领上别着红色康乃馨的男子。那个男人已经站到了在屋子另一端靠近房门的地方。
“拜斯腾,”‘光人’叫唤道。
“先生,”管家抬起头,同时说道。
“告诉霍特斯,让他弹奏点音乐,”拉屈克劳夫特吩咐道。
敞开的房门边的管家侧着身子,穿过房门口,大声喊道,“霍特斯,弹些音乐,老家伙。”
几秒种之后,曼妙之音再一次地从楼上的房间里滤着飘了下来。“我是不是该等着听到一些事情呢?”奥格斯特问道。
“不,”拉屈克劳夫特说道,“注意观察,集中注意力地观察。”他然后合上了眼睛,随着音律哼着调儿。
奥格斯特仔细地观察着,但是对于自己被期待看到些什么感到十分的困惑。这个肯定会是我一生中度过的最为古怪的一个夜晚了,他想到。然后,他开始看到一些以前从未见到过的情景。从那个伟大人物的头颅底部(如果头颅有头颈,那么这个部位就是脖子了),往下降着显现出一条非常模糊的身形轮廓线。奥格斯特眯眼瞧着,见到越来越多的线条,在片刻之后,他看到在头颅的底部从另一侧又往下显现出一条线条。更多些时候之后,轮廓开始变得清晰——这是拉屈克劳夫特身躯的模糊的外形。
在那个当头,拉屈克劳夫特大声喊叫着“够了!”,声音是如此的响亮,以致于戴着康乃馨的那个管家不必将消息传递到楼上去。音乐停止了,并且就在那时,刚刚开始勾勒出‘光人’身体的模糊的轮廓线突然完全消失了。奥格斯特猛地缩回脑袋,眨巴着眼睛。
拉屈克劳夫特的眼皮子往上提了提,接着微笑了一下。“你见到些什么?”他问道。
“我开始看到了你,”奥格斯特回答说。
“非常好。我正穿着套特别的衣服:裤子、夹克衫、衬衣、手套、鞋袜,所有衣物都是跟壁纸一模一样的那种不活跃的天鹅绒绿色。这间屋子里的光声效果(如果我们能够那么称呼它们)——了无一物的空间、地板的灰色、天花板的高度、我们的身体质量、以及枝形吊灯的光芒(跟液体燃烧剂一样的柔和)——共同作用而使得所有的东西,除了我的脑袋,在这个背景下变得隐形。但是当霍特斯在楼上弹奏起大提琴时(他就在枝形吊灯正上方的房间里),乐器的振动传过天花板,通过水晶吊饰的拾音,吊饰十分细微地振动,改变了光场的一致性,从而割裂了幻影。”
“而且你还是坐在一张用同样的绿色特别布置过的长凳或者椅子上吧?”奥格斯特以种激动的嗓音问道。
“相当准确,”拉屈克劳夫特说。
“真天才啊,”年轻人说道,同时笑了起来。
拉屈克劳夫特毫无拘束地哈哈大笑了一会儿,奥格斯特心想着这幕情景让人惊奇的同时还有点恐怖。
“你是个聪明的年轻人,”头颅点了点头,表示着赞许,说道。“我十分相信,你会想出那个正确的问题的。”
一开始,奥格斯特觉得很自信,相信自己不会失望。那个问题看起来似乎就挂在嘴边,但是在他大张着嘴巴、呆坐一会儿之后,他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捕捉到问题的一丝踪影,对它的存在的感觉一刹那间烟消云散。
拉屈克劳夫特的眼珠子骨碌地转动着。他的头颅向前倾斜着,朝着奥格斯特降落下来。嘴巴开启着,并且就在话语发出之时,年轻的记者能够闻到他的采访对象口中那股暖暖的、混合着大蒜味的气味。“夜幕下的生物,”这位伟大的人物轻声地吐露出一个讯息,接着他眨了下眼睛。然后头颅回升上去,逐渐往后移动。
“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什么是夜幕下的生物啊?”奥格斯特问道,同时执起铅笔,将笔记本放在自己膝头上,做好了记录的准备。
拉屈克劳夫特叹了口气。“我料想到了,”他说,“虽然这是个非常私人的故事,而且我除了这唯一的一次之外不会再讲述它了。首先我必须要让你了解一些初步的情况。”
“我准备好了,开始吧,”奥格斯特说道。
“好的,”拉屈克劳夫特短暂地闭上了双眼,好像是在集中他的思绪,同时开始讲道。“光是一个极具创造性的天才、发明家和雕塑家。要寻找这说法的证据,我们只需要找面近处的镜子,从上面看看我们的脸孔,特别是窥视进我们的眼睛。我亲爱的费尔先生,你能够想到什么东西,比人类的眼睛来得更加的结构复杂、简洁紧凑、功能完善?
“不能,先生,”奥格斯特答道。
“我也认为不能,”拉屈克劳夫特说。“可是考虑下这个。你的眼睛是光所创造出来的。没有光的存在,我们就不会具有双眼。在人类进化成熟到现代的状况的漫长的时期里,光雕琢出这一对不可思议的小珠子,在无数个世纪里做出微妙的调整,直到如今。现在它们有能力对光进行难以置信的处理。这个至关紧要的感觉,不仅仅是自我保存的一种手段,还是文明产生的最为重要的一付催化剂。而它,是光的内在天赋的一个产物。
“在古时候,人们相信我们的眼睛就好比信号灯,它们生成出光束,向前传播,与太阳发出的光混合在一块儿,就像物以类聚。然后混合后的光束击打到物体上面,将一个反射返还给我们,我们那么就见到物体了。现在我们明白了,眼睛只是种精巧的传感器,光通过它与我们沟通。对于这个,别搞错——光是有感知的。它指引着我们的意志。它同时像严厉的监工和呵护备至的父母亲。我在对它做研究的很早的时候就明白了这一点。在我五岁的时候,我有次见到一束阳光穿过百叶窗上的一个小孔射入屋内,映照在一个金鱼缸上,在它的基本色的伪装下发生了色散。自从那时起,在仅仅短短几年的对于此种现象的智力研究之后,我终于认识到,我们所见到的或者仿佛见到的所有东西都只是纯粹的光的碎屑而已,或许说我是如此想的。”
“请等一会儿,”奥格斯特疯狂地记着笔记,同时说道。“你是说每样存在的东西都仅仅是光的分解的一个产物?”
“差不多就是这样,”拉屈克劳夫特说。“这套理论引导着我对于研究的对象产生了足够深刻的理解,从而我可以表演出一些幻象术,紧紧抓住了公众的注意力。但是在我上了大学、学习到能够将我年轻时所暗中摸索的发现简洁地归结到数字的数学公式之后,看起来好像我无法在研究对象的问题上更进一步了。我撞到了一面无法穿透的墙壁,阻碍我揭开精粹的奥秘。我意识到,它引向一点:光通过眼睛与我们进行交流,但是眼睛只是感受器,因此光能够告诉我们、教授我们、要求我们,但此过程无需依赖于对话。我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操纵光的进程,就像它所允许我的那样,但是冷酷无情的事实依然存在:我与光的心智的关系总仍是受到限制。
“然后,在某个夜里(在那一个月里,我正忍受着由于认识到这种局限性而产生的些微沮丧),在吃了一顿咖喱羔羊肉的晚餐之后,我上了床,做了个鲜活逼真的梦。我发现自己正在参加一个聚会,地点是我儿童时代所上的学校的只有一间房的校舍。那里大约有二十来个宾客,包括我自己和老师(她不是我所记得的任何一个教师,而是一位金头发的、面容宁静的十分漂亮的年轻女子)。所有的课桌都已被移走了,那儿只留下了一张桌子,上面放置着一个宾治盅。我不确定我们到底交谈了多久。奇怪的是,屋子里没有点上一根蜡烛,我们站在昏暗的阴影里,只能靠着从窗口打进来的月光看见东西。然后,一些人注意到老师失踪了。一个白头发的老兄起身去寻找她,不久他就突然发现女教师躺在一扇窗户旁边,尸体浸浴在月光之中。他向着我们大声呼叫,让我们迅速过来,因为很明显女教师是被谋杀的。她浑身上下都是血,但是这些是怪异的鲜血,它具有绳索和棉线的强度,像张蜘蛛网一样地包裹着尸体。
“却不知何故,所有在场的人得到了同样的结论,都说是我杀了她。我不记得自己是否做过,却感觉到强烈的负罪感。在其他人处于惧怕中、低头注视着尸体的不寻常的状况之时,我非常安静地偷偷溜走,一次一小步。我一到达校舍的侧门,就一声不响地迈了出去,踏下步子,飞也似地逃走了。我没有奔跑,但我走得飞快。我没有向公路进发,而是选了另一个方向,在学校的后面穿过树林,朝着小河走去。地上积着白雪。天气冷丝丝的,夜空中闪耀着一轮圆月和数千颗的星星。树干和光秃秃的树枝的剪影看起来是如此的脆崩崩。当我走向河岸时,心中涌起了极度的懊恼。
“一走到河边上,我脱下了所有的衣服。我此刻发现自己手里拿着个非常大的、没有把手的圆形柳条篮,它的周长很宽,足够覆盖住从我的脑袋到腰之间的地方。我踏进河水中,河水漫到我的大腿上部,我料想着水肯定是刺骨的寒。但河水不是很冷。然后我向前倚靠至篮子上,让自己随着河水的流动而漂移着。在头顶上的璀璨夜空映照下,我穿行而过一片白雪皑皑的美丽风景。顺顺利利的旅程好像持续了数个小时,然后我见到太阳在面前冉冉升起,河流仿佛正在直接通往太阳炽热的中心。太阳射出的光芒洗遍我的全身,又在我耳边悄悄说道‘一切都会好转’。我站起身来,离开了小河,心底想道,‘拉屈克劳夫特,你成功了,你现在自由了。’就在那时我醒转过来。
“一个古怪的梦,但也不是最为怪异的梦。我睁开眼睛的那一刻,我集中思想所想的不是那个梦的象征含义。我而是在揣摩着,一个在我担任‘光的匠师’的整个生涯中最重大的启示:‘梦里面的光来自何处呢?’在沉思这个问题将近一个小时之后,我突然想到宇宙里肯定存在着两个种类的光,来自太阳和蜡烛的外界之光,以及来源于我们自己的特质的头脑的内界之光。我发现了!费尔先生。它就在那儿!”
奥格斯特一度还在拼命地书写,努力要追赶上他的采访对象的故事。当他完成时,奥格斯特抬头望着拉屈克劳夫特的脸,讲道:“先生,请原谅我的无知,但是在那儿的是什么东西呢?”
“你没明白?我知道,假如我要查探光的灵魂深处,我需要以某种方法将我的内界之光与外界之光混合起来。正如我之前所说,这都是为了问出那个关键的问题。但是要怎样来问?这就是困境。虽然眼睛是如此令人惊讶的创造之物,它们却不适于此种努力,因为严格说来它们只是一种接收器官。整整一年的光景里,我不断地研究着这个谜题。
“然后有一天,当我试图让我的精疲力竭的大脑休息下、不再想手边的问题时,我浏览了一本以前买的、却一直没时间来细读的画册。书里面有一幅题为《愚笨的疗方》的画作。在画里面,一个男子正平躺在一张扶手椅上,他的身后站立着另一个人,我猜想该是个医生。这名医生似乎正在做着手术,使用一件小型器械在仰卧着的病人的前额钻出一个孔穴。一股鲜血从病人的脸上流淌下来,可是尽管这是个很疼的手术,病人却处在完全的清醒状态下。最终我突然想到,它描绘的是古代的脑壳穿孔术的操作。”
“穿孔术?”奥格斯特问道。“在人的头颅上穿出一个洞?”
“大概的意思就是这样,”拉屈克劳夫特说。“这种实践要追溯到人类的萌芽阶段。它的医疗目的是减缓大脑由于创伤或疾病而承受的压力。尽管是在秘密的圈子里,但在萨满教巫师、占卜预言家和幻想者的圣洁的事务中,同种的手术都得到了施行,设计穿出一个笔直的通道,以联向宇宙万物。对于这些情况的记录非常罕见,但是我已经阅读过一些出于以上目的而做过穿孔术的人写的东西。他们都证实自己体验过持续不断的异常欢欣、超脱尘世的活力、以及一种深沉持久的与万物交汇融合之感。至于我自己呢,我一点也不想要什么异常的欢欣。我所想要的,只是一种能让我的内界之光从脑壳内腔中出来、与宇宙中的外界之光交汇的方法。
“我决心要做这种手术,开始四处寻找一个能做这种手术的内科医生。在此同时,我预见到一个问题。一旦我在自己脑门上穿出个孔,我要怎样才能引导我的内界之光向外流动呢?我读过的所有做过穿孔术的病人写下的证词给我留下了一个印象:穿出的孔洞是一个让宇宙万物进入的端口。我需要一些方法来控制自己的想象。我就认识到,我需要以某种象征性意义想象出一个信使到外部世界中去,这个家伙要能让我集中注意力在他身上,通过他我可以表达自己的意愿。因此我静坐下来,轻声咕哝,最大限度的幻想,在强烈的渴望下我孕育出想象中的东西。”这时,拉屈克劳夫特沉默了下来。
奥格斯特仰起头,扫视了下屋子,接着凝视着头颅。“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他问道。
拉屈克劳夫特摇了下脑袋。“只是你必须要向我保证你不会为了我将要讲述的东西而生气。”
“是关于信使的本质?”年轻人问道。
“那好,”‘光人’说,“从我的想象中诞生了一个年轻人的概念,他跟你很像——好奇心十足,总是准备问出关键的问题,随身携带着一本跟他自己一样、内容来源于幻想的笔记本。”
“我不会因为这个而恼火的,”奥格斯特说。“一切都合乎道理。”
“是啊,但我没有想要暗指你仅是个信使。你是名记者,而且事实证明你是个很优秀的记者。”
“谢谢,”奥格斯特说。
“刚才说到,对了,说到我想象出的信使是个很像你的年轻人,而且他一实体成形,我就开始不断地回想起他,因此我也就不会忘记他,随时可以将他召唤出来。我给他起了个名字,然后,在许多个夜晚的训练之后,我能够办到做梦梦到他。一旦我能够确保他存在于我的梦中,我就致力于将一个给他下发的命令带入梦乡。因而,在我的梦中,我可以看见他沿着条街道漫步、坐着吃早餐、跟一个年轻女子同枕共眠,我还轻声地对他说:‘带上你的笔记本,去找光人,然后问他你写下的问题。接收他的回答,再记到你的笔记本上。然后把它们带回来给我。’他会很尽责地完成任务,就像我指示的那样,他不会理睬我的老相识、青灰色的狮子狗、黑暗中咆哮的野兽、以及梦中的种种影象。一切都不能阻碍他的前进,直到他来到一扇黑色的大门前。如他所想到尝试的,他转动着门把手,他用尽全力,又推又踢,但他还是开不了门。每个夜晚,他都重复做着这件事,他没有一点挫折感,每个夜晚他都要来到那扇门前,试图穿过它。”
“那个时候你的头骨上还没穿孔吧。拉屈克劳夫特先生,我讲得对吗?”奥格斯特问道。
“很正确,”‘光人’说。“其间,就在我训练信使的时候,我的众多关系人中的一位给我介绍了一个家伙,说他也许可以做个出于非医疗目的的脑壳穿孔手术。那个时候在我所住的地方附近有些懂手术步骤的医生,但是当我告诉他们我想要做手术的原因之后,他们都确定我是个疯子,拒绝为我做手术。现在提到的那个家伙,压根儿不是位医生,但是有过战场经历,而且据他说他会做几乎所有被要求做的手术。”
“但是是什么使得他如此适合于你的境遇呢?”奥格斯特问道。
“一点都没有,说真的,除了一个事实:他那时运气处在最低谷;一个急需现金的瘾君子。他在战争时期照料病患和垂死之人的经历使他习惯于杀戮的景象,还给他留下了钢铁般的神经和对后果的不动于衷,喷涌的鲜血、血肉模糊的伤口、以及他的病人发出的刺耳尖叫都从没有让他畏缩过。对于所有的手术步骤,他都会提供一样的麻醉剂——半瓶Barcher‘s Yellow Gulley。为狂躁的家伙和穷人做堕胎与截肢手术是他的强项。
“晚秋的一个阴天里,在温莎阿姆斯的门廊里(温莎阿姆斯是一个既可称为妓院,又可叫做沙龙、旅馆的地方),我与弗兰克·斯盖特瑞(这当然是个不幸的名字)见了面。要形容下他,我立刻就想到了一个词:疲倦。他看起来精疲力竭,眼睑半合着,双手轻微地颤抖。他脸上也尽是萎靡不振,又留着下垂无力的长胡须。当我递给他预付的现金时,他带着一脸菜黄的面色和极度疲惫的样子,尽力向我作了个微笑,露出一口发黄的牙齿。
“他将我引到三楼上一间小型公寓里,房间的一半被他布置成手术室,里面摆放着一把理发师常用的躺椅,一张桌子上满满地放着手术器械、蜡烛和只剩半瓶子的Barcher酒。地板上铺着一张破旧的被单,上面仍残留着干掉的血块,泄露出上一次所做的手术。在我喝下半瓶子Yellow Gulley(这是一种像尿液的东西,从没有真正缓解过疼痛,只是让我恶心和疲倦)时,斯盖特瑞向我解释了手术。他拿起将要使用的每一种器械,一一向我说明:手术刀,用来切割组织、切开和复原前额皮肉上的褶皱;环钻,就像一把在底部带着个圆锯的开塞钻;黑氏锯,看上去像带有一面锯齿边的迷你短斧;医用锉刀,用来平滑创口的边缘;骨刷,用来清除头骨上的粉尘。
“我询问他通常是在哪个部位做切口,他手指向我前额上靠近发际线、一个比我所设想的略高些的点上。我告诉他我想要在更低点的地方穿孔,就在前额正当中、双眉中间凹进去的地方。‘只要你喜欢,长官,’他回答道。我也告诉了他我想要烧灼肌肉的切边,那样皮肉就不会重新长回来。然后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绿宝石,就是你现在看到嵌在我额头上的这块,并且我命令他一旦整个手术完毕就用它来塞上穿出的小孔——”
“很抱歉,拉屈克劳夫特先生,但这块绿宝石——你是从哪里拿到这玩意的?”奥格斯特问道。
“这是我有一次为个死去的妇人做照明的零活而交换得来的。那位富有的老妇人请求我给她的棺材照明,那么在守丧期间她的尸体的眼睛就看起来依然在来回转动。她想要给他贪婪的子女们留下这么个印象:尽管她已离世,她仍将一直注视着他们。这项工作很容易就完成了,只需要一对火焰驱动的叶轮式通风机和一些暗中放置的反射镜。”拉屈克劳夫特撅起嘴唇,眯眼瞧着,试图想回忆起自己讲到了故事的哪个部分。
“穿孔术……,”奥格斯特提醒道。
“哦,是啊。斯盖特瑞像一棵一月大风天里干枯的玉米杆似的不住晃动,”拉屈克劳夫特说道。“很明显,这不是跟手术任务有关的任何神经过敏引起的,而是由于他吸食鸦片患上的身体毛病。他耗费了如此之多的时间在旋转环钻上,我以为这点时间足够他去一趟中国了。我无法记起那种疼痛,虽然我知道的确很痛。大量的鲜血涌出伤口,好几次Yellow Gulley几乎要从胃里面呕吐而出。在手术快要结束时,我昏厥了过去,几分钟过后,我闻到自己烧焦的肌肉发出的恶臭味道,因此苏醒了过来。在我醒来之时,斯盖特瑞在我面前安放了一面手镜,然后我亲眼看见自己满是鲜血的面容发生了改变,多了第三只亮绿色的眼睛。
“拜斯腾用一辆租来的马车将我送回了家,我上了床,一连睡了整整三天。可是这段时间也不是很轻闲,因为我在睡觉的时候不断地梦到信使,在他的那些日子里跟随着他,看他在街上走来走去,看他在啤酒屋里畅饮,看他静静地为未来的访问简要写下笔记,看他追求一位名叫梅的美丽的年轻女子。滑稽的是,这个梅的体形与在早先的梦中大概被我谋杀了的教师一模一样。‘不久,很快了,’当信使开始他的世俗生活时,我向他作出许诺。”
“梅?”奥格斯特盯视着悬浮的头颅后面的那道墙,平静地说道。
“一个十分普通的名字,”拉屈克劳夫特说。“就这样,终于到将我的内界之光与宇宙外界之光相混合的时刻了。”此时,他清了清嗓子,等待年轻的记者从突如其来的恍惚中脱身而出。
“很好,”奥格斯特回应地看着拉屈克劳夫特,用铅笔在笔记本上涂写着,同时说道。
“在十二月里美好晴朗的一天,我穿着得暖暖和和的,戴上手套、围巾和绑腿,在外套里面穿上了三件衬衣,然后我踱步走到家里二楼阳台上面。在那儿,我平躺在直射的阳光下,摘下绿宝石,打开了头上的小孔,然后我深深地坠入了梦乡。我的头一个梦一凝结成功,我就瞥见了信使,他备好了笔记本,沿着一条长长的小径往那扇门走去。现在那房门不再是黑色的了,而变成了亮绿色。他的脸上露出一股坚定的表情,他的步伐一板一眼极有气魄。当他走向大门时,房门突然开启,一片明亮的光芒填满了门框。他跨进房间,踏入宇宙万物之光,就从那个时刻起,我全身充溢着最为强烈的入迷感。
“当黄昏过后,我躺在阳台上苏醒过来,全身剧烈地颤抖,我几乎没法将绿宝石放置原位。我穿上全部的衣服也不管用;在我沉睡时,气温已经随着夜晚的来临而急剧下降。我的关节由于寒冷而冻得无法动弹,仅仅撑起四肢、打开阳台门、爬进温暖的屋内,这已经就像是一场挣扎。半小时之后,在楼上的客厅里更加暖和的情况下,我的骨头慢慢恢复了活动,此时我才能够直立起来。我自然努力奋斗着,但我能想到的唯一一件事就是上床睡觉,在梦域里查找到我的信使,然后发现他从访问中带回了怎么样的揭露出的秘密。
“我一脱下所有多余的衣服、喝下一小杯黑麦酒,就开始感觉到自己于冬季在室外躺上整整一天这个愚蠢的决策所产生的后果了。虽然我十分的清醒,我却感到发烧不止,不管计划进行得如何理想,一种朦朦胧胧的抑郁焦虑之感集聚在我周身,我就像笼罩在一片秋雾之中。为了理清头绪,我决定整理下我的帐目,看看我的顾客中哪些付清了帐单,哪些还没有,就这么些简单的过程。但是我发觉照明用的蜡烛的光亮刺激着我的双眼,严重得令我无法集中注意力。我因此就提起瓶威士忌酒,躲到办公室里昏暗的一角休憩片刻。
“我喝酒一是为了压制住心中腾起的不祥的预感,再就是为了重回梦乡。不祥之感如同英勇无畏的武士,而睡梦却是迟迟来到。我坐着睡了过去,直到阳光从办公室的窗户里洒了进来,然后这幕景象吓了我一大跳。我迟钝地逃回自己的卧室,拉下百叶窗,又盖上窗帘,最后躺倒在黑暗中。我辗转反侧了大概八个小时,浑身颤抖,不住地流汗,直到最后睡梦降临。
“一旦到了梦里,我就搜寻着信使——到那时候,这过程已经变成了第二本能——我找到了他,他的衣领高高竖起、在夜间顺着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道走着,笔记本夹在他的胳膊底下。一阵刺骨的风从他背后袭来,将他吹倒在地,同时卷起几张废旧的报纸和几片干枯的树叶。我看见他停住脚步、旋过身来、凝神听着。在他身后,从阴暗之处,传来了阵阵脚步声。他转过身子,加快了步伐。
“紧接着一段时间里梦境变得很模糊、令我无法辨析,然后又变得清晰,我再一次看到了信使。他已经走到寄宿的公寓门口。他打开大门,进入公寓。为了不打扰在各自房间里熟睡的房客,他静悄悄地迈过两段楼梯,走向自己的房间。他走了进去,锁上身后的房门。信使一脱下外套,就点亮了一枝蜡烛,坐到了书桌前,将笔记本摆在面前。他翻过封面和几张空白页,就在这个时刻,我在他身后降落下来,越过他的肩膀望着他的采访结果。令我吃惊的是,同时也是我唯一辨识出的东西,书页上是完完全全的黑色,就好像用一层碳黑在整张页子上涂抹过似的。他大声地咒骂着,又砰地一声把笔记本合上。合上书页的猛然一击使我醒了过来。
“有些事情出了差错,”奥格斯特停笔片刻,同时说道。
拉屈克劳夫特点了点头,同时面容开始变得严峻。“哦,有些事情出了差错,是啊。最糟糕的还不是变黑的书页,我能向你保证。当我从那个梦里醒来时,我跌跌撞撞地爬出被窝,离开了房间。出来后走到回廊,我被从身前的大窗户射进的太阳光照耀着,接着我像头垂死的动物那般释放出一声吼叫。无法忍耐的痛苦袭遍全身,尤其是在头颅里面,感觉就像我的大脑正在熊熊燃烧。我奔跑着,咆哮悲嗥着,奔下两段楼梯冲到了地窖。在那儿的黑暗里,我蜷缩在角落里,不停地发抖。就好像我从睡梦中醒来,却又陷入另一个可怕的梦魇。
“我一直呆在地窖里。想到最微不足道的一丝光亮都会导致我全身上下的恐惧的发作。我滑倒在地上,躺在原地,时而清醒,时而昏迷。拜斯腾已经在找寻我,最终他来到了地窖门边,往底下呼喊着。从楼上渗透进来的光亮像爪子似的抓挠我的双眼,疼痛使我苏醒了过来。我朝着拜斯腾大声尖叫,让他立刻把门关上。他将饭菜给我送下地窖。只有当太阳落下后,我的头脑才能恢复它平常的思考能力。
“在吃过晚餐、喝了两杯浓咖啡之后,我开始试图弄懂我这种改变的含义。回顾过去几天里的种种事件,我相信自己最终明白了所发生的事情。可尽管这份认识在某个方面来说是令人惊叹的,它还是令我相当的困扰。在我尝试将我的睡梦的信使送到光的世界中去的期间,我让脑袋上的小孔开启得时间太久。当黑夜降临,一些夜幕下的生物就爬进了我的身体,就像老鼠在冬日里从墙板的裂缝里爬进房屋,找寻着温暖。是啊,黑暗来到了我的体内,而且它在发育长大,渐渐取得控制权。
“如果需要什么证明来核实我的理论,这就是证据:不久之后我做了个断断续续的梦,见到我的信使正陷入困境。在他的梦幻世界里,白天已经来到,但是我发现他和小镇里的其他居民全都处于狂乱状态中,因为虽然太阳仍然闪耀着,却出现了一个不祥的征兆。比暗夜更为黑暗的、柏油样的黑色已经包围了小镇,而且在不断地向中心逼近。被它笼罩的东西,不仅仅是坠入阴翳,而是被彻底地摧毁。居民不断被吞没,建筑物荡然无存,风景遭到了侵蚀。
“在清醒的时候,我想到一个补救方法,就是无论多么痛苦,我都要将宝石从额头摘下,把我的头脑暴露在纯正圣洁的阳光下。当我不断地尝试、却发现无法命令自己的手执行这项任务之时,我的计划中的问题马上就显露了出来。夜幕下的生物已经将它的触须悄悄伸进我的大脑机能里面,决不允许我将它毁灭。我陷入最为可怜的的沮丧中,除了自杀,我无力想到任何的主意。我只能想到向你揭开一切,并且最终告知你的读者,但是我竟然开始拿自己的头狠撞地窖里的木梁,希望通过严重的头部外伤来解决掉自己。很可笑,不是嘛?”拉屈克劳夫特微笑地摇晃着脑袋。
“一点也不可笑,”奥格斯特讲道。“令人绝望的情形,我很理解。”
“愿上帝保佑你,”‘光人’说。“我只能够将自己撞晕过去,重回信使之梦境。我发现他处于一个古怪的时刻。与梅手牵着手,信使奔跑于小镇的街道之间。一群直到那时还未被黑暗吞噬的居民也向不断缩小的光圈中心逃去。一开始我以为年轻人和他的女朋友在飞奔逃命,但事情不久变得明朗:年轻人头脑有着一个目的地,因为他在察看经过的建筑物的地址。
“我一下子意识到他一定是找到了那个地方,因为他和梅冲上一套楼梯,进入了一座五层楼高、砖墙破损的荒废的老建筑。在他们奔跑着越过入口时,我辨认着残缺退色的招牌,温莎阿姆斯。告诉你,我的兴趣被唤起了。他们没有停步,跑过空空的门廊,奔向楼梯。登上三节楼梯,他们加快速度,在一道熟悉的绿色门前停下脚步。信使敲了敲门,没有响应。他没有犹豫,当下转动把手,推开房门。在朦朦胧胧地照亮着的房间里,他们发现了梦境世界里的弗兰克·斯盖特瑞,他坐在一把椅子里,抽吸着一杆鸦片枪,头顶缭绕着蓝色的烟雾。
“接下来的事情很难看清楚,因为它是在一片模糊中发生的。外面的街上一阵混乱的骚动,传来闹哄哄的一片痛苦的低声尖叫。然后是一片寂静。出于某种原因,年轻的女人梅已经脱光了衣服,远远地站在手术区边上,在寒冷下瑟瑟地发抖。信使正在后靠到躺椅上,不断要求斯盖特瑞赶紧动手。这个乏味的吸毒者在工作台上摸索出一些工具。我相信自己第一个注意到这个——黑暗开始流进房间,如同水流那般从门底下的缝隙里渗透进来。
“‘没时间做手术了,’信使在即将往后躺下、立即入睡之前说道。梅立刻哭了出来,然后被正在溢满房间的黑暗吞噬掉了。斯盖特瑞从台子底下举起一些东西。我只看到它在仅存的一枝蜡烛发出的光亮下反射的光芒。到了这个关头,仅有一个光亮的气泡围绕着他和坐在椅子上的信使。医生伸出一只手,对准年轻人的前额。我看见他举着一把大口径短筒手枪。当黑暗的五百条触须开始缠绕上斯盖特瑞,医生扣动了扳机,他临死的一声惨叫湮没在武器的爆炸声中。一个平滑的、没有流血、冒烟的弹孔出现在信使额头的中心。
“黑暗缩小着包围圈,但是在它根除掉年轻人之前,一道明亮的光束从他头上的小孔中向前射出,就好像他的头盖骨变成了一座灯塔。亮光逐渐集聚,构成一个没有相貌的人形。它强大的光辉逼退黑暗。黑暗,就其而言,释放出一大团暗夜,那团暗夜迅速地呈现出人形,但仍然通过某种脐带状的东西联结着更大片的阴翳。之后,光明与黑暗会合一处,展开了一场生死搏斗。
“我对这场搏斗的最微弱的感受也只是迷迷糊糊。甚至在睡梦中,我都能感到脑子里嗡嗡作响、脑壳振动不止。我不知道较量持续了多长时间,但这是一场残酷的殊死搏斗。最终,在它们都成功地掐住对手的脖子、躯体猛冲成紧紧的一团、部分躯体显露出灰白色之后,传来了一下可听见的爆裂声,须臾之后,梦境世界里的一切回复常态。我面朝着斯盖特瑞的房间的窗户,望见一道宁静的曙光。楼下的大街上梦域中的居民来来往往,恢复了往日的生活。那时信使醒了过来,尽管子弹造成的创伤仍残留在他的头上。他坐起身,环视着四周,我能够辨识出他真的在看着我。信使朝前在地面上摸索着,找到了医生的手枪,并将它对准了我。我举起双手,摆在面前。接着他一定是扣动了扳机,因为我听到了一声‘咔嚓’。手枪只上了一颗子弹,并且已经用掉了,但那清楚的响声唤醒了我。我叫唤来拜斯腾,他扶着我上了楼梯,步入白日的光亮之中。”
“一个完美的结局,”奥格斯特将手伸进夹克衫,同时说道。拉屈克劳夫特眼睛一闪,注视起记者的动作,同时绷紧了嘴巴。年轻人从衣服内袋里慢慢地抽出一块手帕,擦了擦前额。拉屈克劳夫特松了一大口气。
“如果你不介意,我想要检查下你的记录,”‘光人’说。
奥格斯特将笔记本递上前去。头颅倾向本子,当笔记本被提起来时,在它的黑色封面的映衬下出现了一只戴着绿色手套的手。拉屈克劳夫特翻动着书页,很明显是在阅读,同时他的另一只戴着绿手套的手掌掠过每一页,仿佛是在给上面所写下的东西赐福。
“你从来没有找到你的问题的答案,是吗?”奥格斯特说道。
‘光人’的眼睛依然聚焦在书页上,但是他作了回答,“我得到了一些自己从没有想到去问的问题的答案。”
“我可以询问下你认识到什么吗?”记者问道。“或者你将这个消息视为商业机密?”
“我认识到,光并不是宇宙的唯一所有者。必须要将黑暗看得同等的强大。知道了这一点,比信使可能带回来的任何明确的答案更有用,它使得我在职业上愈加的专业。如果你想要了解光的真相,你必须询问黑暗。自这次事故以来,我已经心甘情愿地变成黑夜、阴翳、以及我自身头脑深处最阴暗的巢穴的一个门徒。骇人的东西潜藏在那儿,同样有极其鬼魅的东西。所有这些使得我成为今日的光之匠师。”
“那么黑暗就是故事的另一半,”奥格斯特说道。
“是啊,”拉屈克劳夫特说,“它是位热心的教师。它索取的所有东西只是偶尔的祭祀。”他然后松手放开笔记本,本子掉到奥格斯特面前的地上。
记者没有伸手去拿笔记本,因为他正在沉思冥想着,试图将他晚上所知的全部情况联成一体。一个想法引向另一个想法,拖曳着他盘旋而下,进入想象的深处。他默想着光明与黑暗的斗争,无法讲清楚自己到底坐了多久。
“这次采访现在结束了,”拉屈克劳夫特说道,使奥格斯特恢复了意识。记者抬起头,看到房间里现在充满了白日的朝光。
“什么类型的祭祀呢?”奥格斯特问头颅。
“最可爱的那一种,小伙子,”当一束早晨的阳光透过屋里唯一一扇窗户投射进来,照在拉屈克劳夫特整张脸上时,他微笑地说着。他凝视了奥格斯特的双眼片刻,接着就突然一下子彻底消失了。他的笑声徘徊了短暂的一刻,然后迅速减弱成低声,接着消失了。
奥格斯特抓起笔记本,站起身子,伸展了下酸痛的双腿,然后从原路离开房间。踏上门厅、朝着宅邸前门走去时, 他的脚步声回响着,贯穿于巨大的建筑物里的一片寂静之中。他纳闷拉屈克劳夫特、拜斯腾和仆人都到哪里去了。当奥格斯特到达门口时,他微笑地注意到房门是亮绿色的,他昨晚上来的时候没记得这一点。
奥格斯特从拉屈克劳夫特的宅第出发,走了一英里半的路,来到了镇里。当他到达《公报》报社时,他发现大伙早就忙作一团,干着白天的事情。由于他现在笔记本上所记载的访问,他在跟上司打交道时没有感到一点往常的踌躇。他轻叩着老头子的办公室门,听到一个粗暴的嗓音命令他进去。
“你昨晚上在哪儿啊?”总编问道。他的眼睛下挂着副黑眼袋,脑袋上歪歪斜斜地翘出几簇乱发。总编极少既没穿夹克衫,又没打领带,但奥格斯特注意到他现在两者都没穿。他的白衬衫皱巴巴的,还有墨水的痕迹;一个袖子卷了起来,露出脏兮兮的袖口,另一只则放了下来,没有扣上纽扣。
“我对拉屈克劳夫特进行了采访,”奥格斯特说。“我很肯定你会想把它登在头版上的。”
总编摇了摇头,露出严酷的表情。“孩子,很抱歉,但你的王牌出晚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奥格斯特问道。
“昨天晚上的早些时候,就在黄昏后,镇子里有一个年轻姑娘被人谋杀了。潘恩街上一个脏地方的三楼。就是温莎阿姆斯。没人去采访,我又找不到你,因此我不得不自己去那儿。非常残忍。有人在那女孩头上穿了一个孔,就在这里,然后往孔里倒进一品脱的墨汁,”老头子手指着自己前额的中心,讲道。“到处都是血。”
奥格斯特慢慢坐到椅子上,与他的上司隔着一张桌子。“那女孩的名字叫什么?”他问道。
“梅·洛芙顿。对于她,至今我们就知道这些。”
“她是不是一名教师?”奥格斯特问道。
“她也许是。但确定无疑,她看来不是那种会经常光顾此类地方的人。啊,你认识她?”
“不是。”
“可是警察在尸体边上发现了些有趣的东西。大概他们会抓到凶手……”总编合上双眼,舒展了下身体。“我现在能立马睡着。对了,你采访到什么东西?”
奥格斯特隔着桌子将笔记本铺展在总编面前,然后坐回到位子中。“这个也许仍然可以做头版,”奥格斯特说。“一次漫长详细的叙述,基本上是来自‘光人’的坦白。”
总编坐直身子,俯身至桌子上,拉近笔记本。他疲倦地打着哈欠,打开封面,翻过了头几张空白页。片刻过去了,然后他的眼睛强烈地注视着,好像他正在阅读的东西彻底唤醒了他。他翻过两页。“很迷人,”总编说道。“你看到这了么?”他拿起翻开的笔记本,对着奥格斯特翻动起书页。
在总编为他缓慢地翻动着书页时,年轻人惊得下巴都快掉下,血色从他的脸上褪尽。在他记录下采访内容的每一页上,从上至下,从左到右,被涂抹上像柏油般的漆黑色,上面没有一丁点的白颜色。
总编的脑袋歪到一侧,在开口说话前做了下停顿。“我猜想你知道,警察找到的有关死去的女孩的线索就是一张像这样的纸头,上面没有字迹,而是完完全全的一片黑色。”
奥格斯特想要声张自己的清白,但却发现心中腾起一阵无迹可寻而又势不可挡的负罪感,自己因此说不出一句话来。总编阴冷的目光似乎要直接刺透进他的身体,同时外面的天空已经变得比普通冬日里昏暗得许多。感觉到暗夜渐渐包围住他,奥格斯特站了起来,扭身逃出了办公室。总编在他身后大声地呼喊,叫唤其他的工作人员拦住年轻的记者。尽管如此,奥格斯特还是成功地逃出他们的拦截,跑出《公报》报社。在外面,一伙愤怒的群众追赶着他,追逐着他来到河岸边上,在那里他们发现了他丢弃的衣服。不久,在搜索一整天之后,他们在傍晚时分找到了他的躯体。没有了气息,冻得发僵,颜色如同月光般苍白的尸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