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瑞斯特恩城堡里的星球会所是一间椭圆形的屋子,象牙柱子后面衬着黄金、高高的镜子和彩色玻璃窗。屋里有一架黄金制成的风琴和一个蒂凡尼①制造的机器人风琴手;有间图书馆,那里所有的陈设和器械都是金的,在图书馆的梯子上站着一个机器人图书馆管理员;一张路易十六风格的桌子,一个机器人秘书站在手动的备忘珠录制仪前面;一间美式酒吧和一个机器人吧台服务员。普瑞斯特恩更愿意选人类的服务员,但是机器人能保守秘密。
【① 世界知名珠宝公司,这个机器人是黄金制成的,而蒂凡尼的黄金制品以精美高贵著称。】
“入座吧,佑威,”他客气地说,“这位是瑞吉斯·夏菲尔德,他是我这个案件的代理人。那位年轻人是夏菲尔德先生的助手。”
“邦尼是我随身携带的法律图书馆。”夏菲尔德咕哦着说。
普瑞斯特恩触到了一个开关。星球会所里静止的生命活了过来。风琴手开始演奏,图书管理员整理图书,秘书打字,吧台服务员摇晃饮料。这种变化非常惊人,为普瑞斯特恩建立这个控制系统的工业心理学家精密计算过这种变化的心理冲击力,它可以使来访者在心理上处于下风。
“杨上校,你提到了一个叫佛雷的男人?”普瑞斯特恩提醒。
中央情报局的彼得·杨佑威上校是知名的孟子的直系子孙①,属于内部行星武装部的中央情报局“唐组”,二百年来,内部行星武装部信任地把自己的情报工作交托给中国人,他们身后五千年的文化起着微妙的作用,产生了奇迹,杨佑威上校是可怕的“纸人帮”中的一员,也是天津皮影的专家、一位神秘学的大师,能熟练地使用玄虚奥妙的语言。不过他长得不像中国人。
【① 由于西方人对中国缺乏了解,作者在小说中关于杨佑威的家世以及相关中国背景的描述在中国读者看来一定错漏百出,翻译者按原文译出,读者可自行辨别。】
杨佑威犹像了一下,充分感觉到了对方施与他的心理压力。他观察普瑞斯特恩那禁欲主义者的蛇怪似的面容,夏菲尔德生硬、挑衅的表情,还有那个名叫邦尼的殷勤的年轻人,这个年轻人兔子般的容貌有着鲜明的东方特色。杨佑威有必要重新确立自己对局面的控制,或者至少拉成平手。
他从侧面开始行动了。“我们在十五代以内有任何亲戚关系吗?”他用标准普通话问邦尼,“我是有名的孟家的后人,就是那些野蛮人叫做‘MENCLUS①’的。”
【① 英文中“孟子”为“MENCLUS ”。】
“那么我们是世仇,”邦尼用支支吾吾的普通话回答,“因为我这一系庄严的祖先是公元前342在山东被那混球孟子免职的官员。”
“我毕恭毕敬地剃掉你恶形恶状的眉毛③。”杨佑威说。
【③ 这一句和邦尼回答的下一句疑有中文出典,但是经过作者的英文转述(或者他也是从其它蹩脚中式英语的转译中得来的信息)已面目全非,而难找到对应的中文典故,只能直译。】
“我无比谦恭地烧焦你参差不齐的牙齿。”邦尼大笑。
“对不起,先生们。”普瑞斯特恩表示抗议。
“我们在重申三千年的家族世仇,”杨佑威对普瑞斯特恩解释,而对方看上去对这段难以理解的谈话和大笑感到很不安。他尝试直接切入:“你和佛雷什么时候了结?”他问。
“哪个佛雷?”夏菲尔德插话。
“你们捉到的是哪个佛雷?”
“在普瑞斯特恩家族有13个人叫这个名字。”
“一个有意思的数字。你不知道我是一个神秘学的大师吗?有朝一日我一定要向你展示‘窥镜听音’术的秘密。我是指据报今早企图行刺普瑞斯特恩先生的那个佛雷。”
“普瑞斯特恩。”普瑞斯特恩更正,“我不是‘先生’。我是普瑞斯特恩家族的普瑞斯特恩。”
“他曾经三次企图刺杀普瑞斯特恩。”夏菲尔德说,“你应该更具体些。”
“今早就有三次?普瑞斯特恩一定很忙碌。”杨佑威感叹。夏菲尔德正在证明自己是一个不屈不挠的对手。情报局的人于是尝试换一种方法:“我确实希望我们的普瑞斯托先生能够更具体一些。”
“你们的普瑞斯托先生!”普瑞斯特恩大叫。
“啊,是的。你不知道你的五百个普瑞斯托先生中有一个我们的人吗?那就怪了。我们想当然地以为你已经发现了这一点,而且进一步做了一些工作来混淆视听。”
普瑞斯特恩表现得非常震惊。杨佑威交叉着他的双腿继续轻松地谈话。
“那就是情报局常规手段最基本的短处:你必须未雨绸缪地耍些手段。”
“他在撒谎,”普瑞斯特恩冲口而出,“没有任何一个我们的普瑞斯托可能对格列佛·佛雷有任何了解。”
“谢谢你。”杨佑威微笑,“那就是我想要的佛雷。你什么时候能把他交给我们?”
夏菲尔德蹙着眉头看看普瑞斯特恩然后转向杨佑威。“谁是‘我们’?”他追问。
“中央情报局。”
“你们要他干什么?”
“你做爱的时候是事先脱衣服还是事后脱衣服?”
“这真他妈的是个无礼的问题。”
“你的也一样。你什么时候能把佛雷交给我们?”
“当你说明理由的时候。”
“向谁?”
“向我。”夏菲尔德说,“这是一个和民法有关的民事事件。除非有关战争物资、战争全体人员或者即将开始的战争的战略,民法的司法权应该是普遍有效的。”
“地球诉讼法303号191条。”邦尼喃喃。
“诺玛德号运载的是战争物资。”
“诺玛德是运输铂金去火星银行的,”普瑞斯特恩突然爆出声来,“如果金钱是一种……”
“是我在引导这次讨论,”夏菲尔德打断他的话。他在杨佑威身边绕来绕去,“说出那种战争物资的名字。”
这个直截了当的挑战使杨佑威不知所措。他知道诺玛德号案件的关键是当时在船上的20磅派尔,那是全世界的派尔贮藏量,而且现在很可能无法再次生产了,因为它的发明者已经失踪。他知道夏菲尔德宁愿这个名字不要被说出来。而现在,他面临的挑战就是说出这个禁忌的名字。
他尝试着以直率还击直率。“好吧,先生们,我现在就说出它的名字。诺玛德号当时运输了20磅重的一种叫派尔的物质。”
普瑞斯特恩受惊了,夏菲尔德示意他安静。“什么派尔?”
“根据我们的报告……”
“来自普瑞斯特恩先生的普瑞斯托先生的报告?”
“哦,那是虚张声势,”杨佑威笑出声来,他片刻后就恢复了对事态的控制力,“根据情报局的资料,派尔是一个已经失踪的男人为普瑞斯特恩生产的。派尔是稀土金属合金,一种撞燃的引火物。那是我们知道的所有事实。但是关于它,我们的报告很含糊……一位信誉很好的调查人员交出这样的报告简直让人难以置信。如果我们的推论部分属实的话,派尔是可以决定战争胜败的关键。”
“胡说八道。没有任何战争物资能起这样大的作用。”
“没有?我引1945年的核弹爆炸为例,我引2022年的零—G反重力装置为例,我引2194年塔拉的全频带自动雷达点阵为例。物质经常可以起到关键作用,尤其是当敌人有机会先得到它的时候。”
“现在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感谢你承认派尔的重要性。”
“我没有承认任何事,我否认了每一件事。”
“中央情报局准备提供一笔交易。一人换一人。派尔的发明者换格列佛·佛雷。”
“你们得到了他?”夏菲尔德追问,“那为什么还纠缠我们要佛雷?”
“因为我们得到的是一具尸体!”杨佑威目光大盛,“外部行星司令官在拉塞尔上用六个月时间尝试从他身体里刨出信息来。我们发动了一场突袭,以行动人员总数79%的牺牲把他拖了出来,但我们只不过救回了一具尸体。我们为回收一具躯壳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不知道外部卫星的人是不是还在嘲笑呢。我们依旧不知道他们从他那里刨出了多少东西。”
普瑞斯特恩听到这里突然坐直了身子。他无情的手指缓慢而锐利地敲打着。
“妈的,”杨佑威怒吼,“你没看出这是场危机吗,夏菲尔德?我们正在走钢丝。你到底是撞了什么鬼,居然在这桩卑鄙的交易里支持普瑞斯特恩?你是自由党的领袖……塔拉的头号爱国者。你是普瑞斯特恩的主要政敌。出卖他吧,你这个傻瓜,在他把我们都卖了之前。”
“杨上校,”普瑞斯特恩以冰冷的恨意打断他的话,“这些话可不能令人赞同。”
“我们想要,而且需要派尔。”杨佑威继续说,“我们将不得不去调查那20磅的派尔,重新发现它的合成方法,学习将它做为战争能源……而这些都要在外部卫星把我们打垮之前完成,如果他们没有先完成的话。但是普瑞斯特恩拒绝合作。为什么?因为他反对一个有力量的党。他不希望自由主义者们取得任何军事上的胜利。为了政治上的原因他宁可我们输掉这场战争,因为像普瑞斯特恩这样的阔佬永远也不会输。恢复理智吧,夏菲尔德。我们被一个叛徒雇用了。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到底要做什么?”
夏菲尔德还来不及回答,星球会所的大门上响起一声谨慎的敲击声,萨尔·达根汉姆被带了进来。达根汉姆曾经是内部行星的科学天才之一,一个有着傲人直觉能力、完整的记忆能力和相当于第六代计算机①的大脑的物理学家。但是在沙漠中发生了一场原子弹爆炸的事故,原本应该会杀死他,却没能让他毙命。但是事故使他变成了一个非常危险的、具有高放射性的人;它使他“火热”,它把他转化成一个25世纪的“伤寒玛利②”。
【① 在作者成书的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第六代计算机显然是非常了不起的东西。而今天的我们看到这一点一定忍俊不禁,倒是颇添了一些趣味。】
【② 玛利·玛龙的诨名儿,193年的爱尔兰裔美国厨子,被发现是个伤寒携带者。后用来称呼因环境压迫形成的某种不祥的事物的传播中心。】
内部行星政府相信他可以自行解决这个问题,并为此一年支付他25,000琶。他每天都避免和任何人做五分钟以上的身体接触。除了自己的房间,他不能在任何别的房间里停留30分钟以上。既然内部行星政府命令他隔离生活还付了费用,达根汉姆便放弃了他的科学研究,转而创立了达根汉姆快递情报公司这个企业。当杨佑威看到这具铁青皮肤、短短的亚麻色头发、带着骷髅般微笑的死尸进入星球会馆的时候,他知道这次交手自己肯定失败了。
“我给佛雷带来了海军总部的命令,”他说,“就情报系统而言,一切谈判都结束了。从现在起战争开始了。”
杨佑威上校等到这位警官从自己身边走过的时候才鞠了躬。然后,当那个人礼貌地向着门的方向移动时,杨佑威直接看着普瑞斯特恩,讽刺地笑了笑,然后在微弱的噗噗声中消失了。“普瑞斯特恩!”邦尼惊呼,“他思动了。这间屋子对于他来说不是不可见的。他……”
“显然如此。”普瑞斯特恩冷冰冰地说,“通知管家,”他命令惊讶的监控官,“星球会馆的对等站已经不再是秘密了。他们必须在24小时内更换。而现在,达根汉姆先生……”
“一分钟。”达根汉姆说,“有个海军总部的命令要处理。”
他既没有解释也未告退就消失了。普瑞斯特恩抬了抬他的眉毛。“另一个星球会所的秘密聚会,”他喃喃,“但至少他会圆滑地保守他知道的一切,直到秘密消失。”
达根汉姆又出现了。“没有必要浪费时间去变换迷宫了,”他说,“我已经在华盛顿下了命令。他们会把佑威拖住一会儿,至少保证两小时的时间,也许三四个小时也是可能的。”
“他们怎么扣留他?”邦尼问。
达根汉姆回以一个骷髅头般的微笑。“达根汉姆快递队的FFCC标准化行动。快乐(FUN),幻想(FANTASY),迷惑(CONFUSION),灾难(CATASTROPHE)……我们需要整整四个小时。妈的!我把你的玩具娃娃弄得一塌糊涂,普瑞斯特恩……”当达根汉姆的强烈辐射穿透那些机器人的电子系统的时候,它们突然间疯狂地跳跃起来。“没事,我上路了。”
“佛雷?”普瑞斯特恩问。
“还什么都没说呢。”达根汉姆咧嘴露出他的骷髅式微笑,“他真是独一无二。我在他身上试过了所有标准药物和正常程序……什么都没说。外表上看,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太空人……如果你忘记他脸上的刺青的话……但是他的体内却有钢铁般的勇气。有个念头抓住他不放,他不会松口。”
“是个念头抓住了他?”夏菲尔德问。
“我希望去找出来。”
“怎样做?”
“别问,不然你就是从犯了。你准备好飞船了吗,普瑞斯特恩?”
普瑞斯特恩点点头。
“我并没有保证我们可以找到诺玛德号,因为它也许已经不存在了,但是如果它还在,我们必须绕过海军立刻行动。相关法律程序准备好了吗,夏菲尔德?”
“准备好了。我希望我们不需要被迫使用它。”
“我也那样希望,但是我再一次声明,我没有保证不用。好吧。站在一边,必要时为我讲解。我要去撬开佛雷的嘴。”
“你在哪里捉到他的?”
达根汉姆摇头说:“这间房间并不安全。”他消失了。
他从辛辛那提思动到新奥尔良、蒙特雷①,最后抵达墨西哥城,出现在宏伟的塔拉联合大学医院下属的精神病科。“科”这个词对于这个分部来说远远不够,在这家大都市一般的医院里,这个科可以说是包容了一整座城。达根汉姆思动到治疗部的43楼,向那个独立的槽箱中望去,箱子里飘浮着毫无知觉的佛雷。他一眼瞥见了那位看护在一边的高贵的长胡子绅士。
【① 墨西哥城市名。】
“你好,弗瑞兹。”
“你好,萨尔。”
“多妙啊。精神科的头头亲自替我照顾病人。”
“我想我们欠你的人情,萨尔。”
“你还在为塔其①沙漠的事耿耿于怀吗?我早忘了。我身上的辐射波妨碍你部门的工作了?”
【① 此处的塔其沙漠应指前文提到的达根汉姆出事的实验地。】
“没有。我给每一样东西都加了防护罩。”
“准备好做这桩肮脏的工作了吗?”
“我希望我能知道你想得到什么。”
“情报。”
“而你为了得到它不得不把我的治疗部变成审讯室?”
“就是那样。”
“为什么不用普通的药物?”
“那些已经试过了,没用。他不是个普通人。”
“你知道这是犯法的。”
“我知道。改变主意了?想退出了?我可以把你25万的报酬增加一倍。”
“不是为钱,萨尔,我们一直欠你的情。”
“那么让我们开始吧。先使用‘梦魇剧院’。”
他们费力地把槽箱推下走廊,推进一间铺着地毯的100英尺见方的房间。这是精神病科走偏门的实验之一。“梦魇剧院”是一种早期的尝试,通过把幻想世界转化成让人逃避、无法停留的世界来唤醒精神分裂者,让他们回到现实。但是病人们感情被粉碎、被撕裂的痛苦证明这种治疗方法过于残酷,也不可靠。
为了达根汉姆的交情,精神病科的主任掸掉三维视效造影机上的灰尘,给所有高级造影器重新接上了线。他们把佛雷从他的槽箱里倒了出来,给了他一针苏醒剂,然后把他留在地板正中。他们把槽箱移开,关了灯,然后进入隐蔽起来的控制亭。
世界上每一个孩子都以为自己的幻想世界是独一无二的。而精神学家知道,个人幻想的欢乐与恐惧是全人类共同分享的遗产。忧虑、内疚、恐惧和羞耻可能交叉作用,一个人和另一个人,没有什么不一样的。联合医院的精神科记录了几千例的感情类型并把它们浓缩成一个无所不包、无比骇人的“梦魇剧院”演出。
佛雷醒了,气喘吁吁,汗流不止,却不知道自己已经醒了。他被血红眼睛、满头蛇发的尤门那德兹①握在掌中。他被追赶,落入陷阱,从高处被推下来,被火烧,被剥皮,被绞杀,毒虫爬满全身,被吞食。他尖叫。他奔跑。剧院里的雷达阻碍系统阻挡着他的步伐,使之变成梦魇中慢得可怕的动作。那折磨人的刺耳声音、尖锐的叫声、呻吟声、追赶者的声音围绕着他的耳朵,有一道细丝般的声音钻过声幕,一直持续不断地在那里喃喃不止。
【① 希腊神话中用残酷手段折磨对手的神。】
“诺玛德在哪里诺玛德在哪里诺玛德在哪里诺玛德在哪里诺玛德在哪里……”
“伏尔加,”佛雷嘶哑地喊,“伏尔加。”
他本身的遭遇给他打了预防针。他自己的梦魇使他可以不受这里的影响。
“诺玛德在哪里?你把诺玛德丢在哪里了?诺玛德出了什么事?诺玛德在哪里?”
“伏尔加,”佛雷大叫。“伏尔加。伏尔加。伏尔加。”
在控制间,达根汉姆骂骂咧咧。精神科主任操纵着仪器,扫了一眼时钟。“1分45秒,萨尔。他再也忍受不了更长时间了。”
“他就要垮了。给他最后来一次。”
他们把佛雷生生地在火上烧,缓慢地、无情地、可怕地烧着。他被带到一个黑暗的地方,被埋入发臭的黏土中,与光线和空气隔绝了。他缓慢地被窒息,同时一个遥远的声音低沉地隆隆作响:“诺玛德在哪里?你把诺玛德丢在哪里了?如果你找到诺玛德你就能逃出去。诺玛德在哪里?”
但是佛雷却又回到了诺玛德的甲板上,在他那没有光、没有空气的棺材里,舒服地在甲板和舱顶之间飘浮。他会逃出去。他会找到伏尔加。
“无动于衷的杂种!”达根汉姆咒骂,“以前有什么人曾经抵制住过梦魇剧院吗,弗瑞兹?”
“很少。你是对的。这是个非同一般的人,萨尔。”
“他必须被撕开来。好吧,让所有这种类似的玩意儿都一起见鬼去吧。下一场我们将尝试妄想模式。演员们准备好了吗?”
“好了。”
“那我们开始吧。”
自大的妄想有六种可能的发展方向,“妄想(妄想自大狂的简称)模式”是一种戏剧化的精神诊断术,可以制造出特殊的妄想自大狂的程序。
佛雷在一张豪华的四柱床上醒来。他正在一间悬挂着织锦的卧室里,墙面上贴着天鹅绒。他好奇地环视四周。温和的阳光穿过格子窗透进来。一个侍从正静静地穿过房间,收拾衣物。
“嘿……”佛雷咕哝着说。
那侍从转过身来。“早上好,佛麦雷先生。”他低声说。
“什么?”
“是个可爱的早晨,先生。我已经把那件棕色的斜纹布衣服和哥多华皮革制的软靴准备好了,先生。”
“怎么回事啊你?”
“我……”那侍从好奇地凝视着佛雷,“出什么问题了吗,佛麦雷先生?”
“你叫我什么,伙计?”
“您的名字,先生。”
“我的名字是佛麦雷?”佛雷在床上挣扎着起来,“不,不是。我的名字是佛雷。格列·佛雷,那是我的名字呢我。”
那侍从咬了咬他的嘴唇。“等一会儿,先生……”他走到外面呼叫,然后喃喃自语。一位可爱的白衣女郎跑进了卧房,在床沿上坐下。她拉起佛雷的双手,凝视着他的双眼。他脸上的表情很痛苦。
“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她耳语,“你不会又开始这一套了吧,你会吗?医生发誓你已经好了。”
“又开始什么?”
“所有那些关于你只是一个叫格列·佛雷的普通宇航员的那堆废话,还有——”
“我是格列·佛雷。那是我的名字,格列·佛雷。”
“爱人,你不是。那只是你几星期来一直产生的幻觉。你工作过度了,而且喝得太多了。”
“一辈子都叫格列·佛雷呢我。”
“是的,我明白,亲爱的。对你来说事情似乎是这样的。但是你不是的。你是杰弗瑞·佛麦雷。杰弗瑞·佛麦雷。你是……你的感觉是怎么告诉你的?穿好衣服,我的爱。你得下楼了。你的公司都乱作一团了。”
佛雷任由侍从给他穿好衣服,然后一头雾水地下了楼。那位显然很喜欢他的可爱姑娘引着他穿过一个巨型工作大厅,厅里摆满了桌子、档案柜、股票行情自动收录器,到处是职员、秘书、办公室人员。他们进入一个巍峨的实验室,里面散乱地摆着玻璃和铬钢。瓦斯炉的喷嘴闪烁着火光,吱吱作响;色泽明亮的液体被搅拌着,冒着泡泡;空气中有一种令人愉快的气味,那是用有趣的化学品做的古怪实验的气味。
“这都是些什么?”佛雷问。
那女孩让佛雷在一张丝绒扶手椅上坐下,扶椅旁边的巨型桌子上草草丢着一些有意思的纸张,上面潦草地写着迷人的符号。在其中一些纸张上,佛雷看到了杰弗瑞·佛麦雷这个名字——使人印象深刻的、很有权威感的潦草签名。
“发生了某种疯狂的错误,就这样。”佛雷开始说话。
那女孩使他安静下来,“这位是瑞根医生。他会解释的。”
一位给人印象深刻的,很有活力和亲和力的绅士走向佛雷,给他把脉,检查他的双眼,然后满意地点点头。
“不错,”他说,“很好。你已经接近完全康复了,佛麦雷先生。现在你会听我说一会儿,嗯?”
佛雷点点头。
“你对过去毫无记忆。你只有一段虚假的记忆。你工作过度了。你是一位重要人物,有很多事要指靠着你。你一个月前开始严重酗酒一一不,不,否认是没有用的。你醉了。你迷失了自己。”
“我……”
“你变了,很肯定地认为自己不是有名的杰弗瑞·佛麦雷。为了逃避责任的幼稚尝试。你想像自己是一个普通的太空人,格列佛。格列佛·佛雷,对吗?还有一个古怪的号码……”
“格列佛·佛雷AS:128/127:006,但那是我。我……”
“它不是你。这才是你。”瑞根医生挥手展示那间可以通过透明玻璃墙看到的有趣的办公室。
“你只有放弃旧的回忆才能重新找回你真实的记忆。所有这些辉煌的真实都属于你,倘使我们能帮助你抛弃那个太空人的梦的话。”瑞根医生倾身向前,他抛光的眼镜片闪烁的微光具有催眠作用,“重新构架你这个虚假记忆的所有细节,然后我就可以把它撕开。在你想像中你把诺玛德号太空船留在哪儿了?你是怎么逃出来的?在你想像中诺玛德号现在在哪儿?”
浪漫的魔力似乎就在他的掌握之中,佛雷在这种魔力面前摇摆不定。
“我觉得,我把诺玛德留在——”他简短地停住了。从瑞根医生的眼镜反射的强烈光线中有一张魔鬼般的面孔在凝视着他……一张可怕的老虎面具,在扭曲的眉毛上横跨着诺玛德(N♂MAD)的徽章。佛雷站起来。
“骗子!”他怒吼,“那是真的呢我。这里的这个是假货。我身上发生的事是真的。我是真的呢我。”
萨尔·达根汉姆走进了实验室。“好吧,”他叫,“停。失败了。”
实验室、办公室和工作室里忙忙碌碌的景象结束了。演员们没有多看佛雷一眼就静悄悄地消失了。达根汉姆给了佛雷一个骷髅般的微笑。“厉害呀你,不是吗?你是真的很独特。我的名字是萨尔·达根汉姆。我们有五分钟时间谈一谈。到花园里来。”
在精神科大楼楼顶有镇静神经功能的花园是一次治疗规划的胜利。每一个视角,每一种颜色,每一个轮廓都经过设计,可以抚慰敌意,缓和抗拒情绪,融化愤怒,蒸发歇斯底里,使忧郁症和消沉被同化。
“坐下,”达根汉姆说,指向湖水叮当作响的水晶湖边的一条长椅,“别尝试思动——你被下了药。我得先在周围走一走。不能离你太近。我很‘热’。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
佛雷闷闷不乐地摇摇头。达根汉姆把双手围在一朵热情盛放的兰花旁边,把手在那个位置保持了片刻。“看着那朵花。”他说,“你会看到的。”
他踱步上了一条小道,突然回头。“你是对的,当然。你身上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是真的……只是到底发生了什么?”
“见鬼去吧!”佛雷怒吼。
“你知道,佛雷,我钦佩你。”
“见鬼去吧!”
“你以非常原始的方式获得了聪明和勇气。你真是个克罗马农人①,佛雷。我一直在调查你。你扔进普瑞斯特恩船坞的炸弹很可爱,而且你既偷钱又偷东西,几乎毁了大众医院。”达根汉姆数着手指,“你从上锁的抽屉里偷东西,在盲人病区偷盗,从药房偷药,从实验室的库房偷设备。”
【① 1868年发现于法国多尔多涅省的克罗马农岩棚中。广义上克人代表一个人群,分布于德国、英国、意大利、捷克等国和非洲的一些地方。生存年代为晚更新世,属晚期智人。】
“你见鬼去吧。”
“但是是什么让你和普瑞斯特恩作对呢?为什么你努力要炸他的船坞?他们告诉我你冲了进去,像个野蛮人一样一路杀进发射坑里去。那时你到底想干什么,佛雷?”
“你见鬼去吧。”
达根汉姆微笑。“如果我们要聊,”他说,“你必须要收敛一下。你的话变得太单调了。诺玛德号出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诺玛德号的事,什么都不知道。”
“这艘飞船最后一次报告是在七个月前。然后……spurlos versenkt①。你是惟一的幸存者吗?你那些时候一直在干什么?去做面部刺青?”
【① 德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不知道诺玛德号的事,什么都不知道。”
“不,不,佛雷,那没用。你脸上横着刺着‘诺玛德’呢。新刺上的。经情报局调查,确认诺玛德号出航的时候你在船上。格列佛·佛雷AS:128/127:006,机械工的三级助手。好像这还不能让情报局发狂,你又回到一个已经隐蔽十五年的私人发射场里。你是在核子反应炉里烤着呢。情报局需要所有问题的答案。而你一定知道中央情报局的屠夫们是如何从人们那里得到答案的吧。”
佛雷受惊了。看到自己的目的达到了,达根汉姆点点头。“那也是我认为你会讲道理的缘故。我们需要情报,佛雷。我试着想从你这里榨出来。我承认。我失败了,因为你太厉害了,我承认。现在我和你做一个公平交易。如果你合作我们就会保护你。如果你不,你未来的五年都会待在情报局的实验室里,他们会劈开你的脑袋把情报找出来。”
吓住佛雷的并不是屠宰厂的前景而是想到会失去自由。一个人必须是自由的才能去报仇,去赚钱,去重新找到伏尔加,去把伏尔加割开、撕开、掏出它的肠子。
“什么样的交易?”他问。
“告诉我们诺玛德号出了什么事以及你把它丢在哪儿了。”
“为什么,伙计?”
“为什么?为了打捞船上的财物,伙计。”
“没有什么可以打捞的财物了。它成了一堆残骸,完了。”
“即使是残骸也是可以打捞的。”
“你的意思是你会飞一百万英里去捡碎片?别耍我了,伙计。”
“好吧。”达根汉姆恼怒地说,“那里有货物。”
“它被开膛了。没有货物剩下了。”
“那是一件你不知道的货物。”达根汉姆确信地说,“诺玛德号当时正为火星银行运送铂金。银行时不时必须核对账目。正常情况下,行星之间进行了足够的交易所以账面上可以收支平衡。但战争毁掉了正常贸易,火星银行发现普瑞斯特恩欠他们两千多万贷款,如果不通过飞船运输没有其他任何办法得到这些钱。普瑞斯特恩用诺玛德号运送铂金条。它被锁在飞船事务长的保险箱里。”
“两千万。”佛雷轻声喃喃。
“说出来就可以给你赏钱。这艘船是保了险的,但是那只意味着保险公司,波尼斯·尤格公司,有打捞的权利,而他们甚至比普瑞斯特恩还难对付。无论如何,都会给你奖励。大概……两万的奖金吧。”
“两千万。”佛雷再次轻声喃喃。
“我们确信是一艘外部卫星的攻击机在诺玛德号航线上的某处追上了它并且发动了袭击。但他们无法登上船也不能抢劫,不然你就不可能留下这条命。这意味着飞船事务长的保险箱依然……你在听吗,佛雷?”
但是佛雷没有在听。他在想着两千万——并不仅仅是两千万——而是价值两千万的铂金条铺成的通向伏尔加号的高速公路。不再需要从上锁的抽屉里和实验室猥琐地偷东西了,可以搞到两千万然后毁掉伏尔加号。
“佛雷!”
佛雷清醒了。他看着达根汉姆。“我不知道诺玛德号,我什么都不知道。”他说。
“你脑子里钻进了什么见鬼的念头?你为什么又装哑巴了?”
“我不知道诺玛德号的事,什么都不知道。”
“我提供了一个公平的奖励。一个太空人为了两万能下地狱……奔波一年的工钱啊。你还想要什么?”
“我不知道诺玛德号的事,什么都不知道。”
“不是我们就是情报局,佛雷,你想清楚!”
“你并不急于让他们得到我,不然你就不会这样转变态度了。但无论如何,那对我啥用也没有。我不知道诺玛德号的事,什么都不知道。”
“你这狗……”达根汉姆努力抑制住他的愤怒。他泄露得有点太多了,“你是对的,”他说,“我们并不急于让情报局得到你。但是我们也有自己的准备。”他的声音变得冷酷无情,“你以为你可以装聋作哑,避开我们。你以为你可以扔下我们,巴巴地想着诺玛德号。你甚至以为你可以打败我们得到那笔财物?”
“不。”佛雷说。
“现在听听这个吧。我们有个律师等在纽约呢。他接到了一个犯罪检举,控告你在太空抢劫,在太空抢劫、谋杀和偷窃。我们要用那个罪名控告你。普瑞斯特恩24小时以内就得到了宣判结果。如果你有任何一种犯罪记录,那就意味着一次外科脑叶切除手术。他们会打开你的头盖骨然后烧掉你一半的大脑让你从此以后再也无法思动了。”
达根汉姆打住话头,冷酷地看着佛雷。当佛雷再次摇头的时候,达根汉姆继续说下去。
“如果你没有犯罪记录,他们会给你十年医学治疗。我们不在我们这样开明的年代里惩罚罪犯,我们治疗他们,而治疗比惩罚还要糟糕。他们会把你藏在一个洞穴医院的黑洞里。你将被囚禁在永恒的黑暗和孤独中,所以你无法思动出去。他们会不断给你注射和治疗,但是你将在黑暗中腐烂。你会留在那里腐烂直到你决定说话为止。我们会把你永远留在那儿。下决心吧。”
“诺玛德的事我啥都不知道。不知道!”佛雷说。
“好吧。”达根汉姆回应道。突然,他指向他曾经用双手捧过的兰花——它卷了起来,枯萎腐烂了:“那就是将在你身上发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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