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斯费尔的古亚尔

 



  斯费尔的古亚尔生来与众不同,一早就证实他正是让自己父亲大人烦心的根源。他的外表没什么特别,脑子里却有一片渴望得到营养的空旷地。他像是一出生就被施了法术,让某个专门捉弄世人的魔灵把他变成了个磨人精,所有周围发生的每一件事,不管有多么鸡毛蒜皮,他都当作奇迹一样大惊小怪。刚刚经历过一个四季轮回,他就会冒出下面这种问题了:“为什么四方形比三角形多一条边?”
  “太阳黑了以后我们要怎么看东西?”
  “花能长在海底吗?”
  “晚上下雨时,星星会不会溅得嘶嘶滋滋响?”
  他的父亲不耐烦地这样回答说:“有规定,四方形和三角形要守规矩。”
  “我们得摸黑走。”
  “我从没弄清过这事,只有馆长才知道。”
  “绝对不会,因为星星在雨的上面,比最高的云彩还高,在永远不会凝结成云的稀薄空气里飘游。”
  古亚尔长成少年时,脑子里的这片空旷没有变得苍白无力,反倒悸动着更强烈的渴望。于是,他又问了:“为什么人被杀就会死?”
  “美消失后去了哪里?”
  “人在地球上已经生活了多久?”
  “天空之外是什么?”
  面对这些问题,他的父亲忍着没说刻薄话,这么回答:“死亡是生命的延续;人的生命力就像气泡里的空气。泡泡一戳破,生命力就往外跑啊跑地散掉,就像渐渐褪色的梦。”
  “美是爱用以欺骗眼睛的光泽。因此可以说,当心没有了爱意的时候,眼睛就找不到也看不见美。”
  “有人说人在地球上出现就像蛆从尸体里生出,有人认为最初的人类需要一个住处,这才用法术创造了地球。这个问题太复杂,只有馆长才能给出精确答案。”
  “是无尽的荒漠。”
  古亚尔时而独自沉思,时而向人发问,提出各种推论然后——说明,直到某天他发现自己成了人前背后的笑料。当地风传,古亚尔的母亲生他的时候,有只格赖妖偷了他的一部分脑子,所以他现在不遗余力地想把缺失的部分找回来。
  古亚尔从此离群索居,孤身一人在斯费尔苍山翠岭间徜徉。但他总是喜欢刨根问底,总是让周围的人绞尽脑汁。最后,他的父亲大人烦得不肯再听他提问,所有该知道的人们都知道了,没用的、鸡零狗碎的东西全都可以扔到一边,一个正常人只要知道剩下的那些就足够了。
  这时候古亚尔刚刚成年,这位年轻人虽然瘦但很结实,有双又大又亮的眼睛,特别喜欢一流的风雅衣裳。但他仍旧是个大麻烦,这种麻烦时不时就要在他的嘴角上暴露出来。
  听到父亲恼火的声明以后,古亚尔说: “再问最后一个问题,以后再也不问了。”
  “好吧,”他父亲同意了,“就准你再问最后一个问题。”
  “你经常对我提起馆长;他是谁,我能在哪里找到他,从而减轻自己求知的痛苦?”
  有一阵子,父亲细细观察着儿子,以为他发了疯。然后,他语调平静地回答:“馆长看护着人类博物馆,一座位于坍墙之地的古时候的传奇场馆。坍墙之地在费阿奎拉群山之后,阿斯科莱斯北部。不知道馆长或博物馆是不是还在,但如果照传说讲的,馆长什么事都知道,那么他肯定懂得长生不死的巫法。”
  古亚尔说:“我要去找馆长和人类博物馆,可能我也会同样什么事都懂。”
  当父亲的很有耐心地跟他讲:“我会给你那匹雪白的良马,把膨胀蛋给你带去居住,还给你可以在夜里照亮道路的火光匕首。另外,我给你一路平安的祝福,只要你不离开大道游荡,危险就不会靠近你。”
  古亚尔压下涌到嘴边的上百个新问题,比如父亲从哪里学来这番施法本事,只是接受了赐予的礼物:马、魔法住处、刀柄会发光的匕首,还有保护他的祝福,使他不受阿斯科莱斯昏暗道路上危害旅行者的恶劣环境骚扰。
  他给马备上鞍,磨利匕首,最后看了一眼斯费尔的老家,就此策马北上,心里的空旷因为求知的甜蜜压力而悸动不已。
  古亚尔搭上一条老驳船渡过斯考姆河。上船后就离开了大路,祝福失去了效力。船主看上了他的一身富人行头,想拿棍子敲昏他。古亚尔挡开了这一击,一脚把他踢进黑乎乎的河里,让他淹死了。
  沿斯考姆河北岸走时,古亚尔看到了前面的玻菲隆断崖,望见过凯茵城黑沉沉的杨树林和雪白的石柱,桑瑞尔海湾的隐约波光。
  信步走过城里破落的街巷时,他朝没精打采的当地人提出一大堆洪水般的问题,害得其中一个拐弯抹角地打趣他,推荐他去问一个职业占卜师。
  这个职业占卜师有个小篷子摊位,招牌上写着“奥莫克罗佩拉斯蒂尼密教”。他是个瘦瘦的男人,棕色皮肤,眼眶发红,有一把花白胡子。
  “报酬怎么算?”古亚尔小心地问。
  “我回答三个问题,”占卜师告诉他,“二十特斯,我会用清楚明白的话阐述解答;十特斯,我就用隐语讲,偶尔有点含糊;五特斯,我就说个寓言,你得按自己想的解释;只给一特斯,我就用听不懂的语言嘀嘀咕咕。”“首先我得问问,你的学识有多广博?”
  “我了解一切,”占卜师答,“血红的秘密和漆黑的秘密,广阔摩索兰大地失落的法术,鱼的生活和鸟的语言,我无所不知。”
  “你从哪里学来的这些东西?”
  “靠的是纯粹的感应,”占卜师解释,“我退入店铺中,把自己关进一个没有一丝光亮的地方,如此隐世避俗之后,我便能探求这世上的奥秘。”
  “既然你懂得所有宝贵的知识,”古亚尔大着胆子问,“为什么你还过得那么穷苦,全身上下长不够一盎斯的油水,穿着这样可怜的破布衣衫?”
  占卜师愤怒地站起来。“走开,走开!我已经在你身上浪费了五十特斯的智慧,你这口袋里连一个铜子儿都没有的家伙。要是你想得到不用付账的启示,”他咯咯笑起来,“去找馆长吧。”说完,他把自己关进了铺子里。
  古亚尔找了住处过夜,天一亮就继续北上。旧城区大片大片的荒地从他左边掠过,脚下的大道一直伸进广袤的森林。
  白天大部分时候,古亚尔都在朝北骑行,一路留神当心,不曾离开大道。到了晚上,他就用魔法隔膜把自己和坐骑围起来。膨胀蛋的特殊隔膜不怕撞,不怕抓,不受魔法影响,也不会被压坏,既隔音又保暖。尽管夜里有吃人的怪物,待在膨胀蛋里却可以安然休息。太阳这颗巨大的黯淡光球在他身后落下;白昼惨惨淡淡,晚上更是难熬,终于,费阿奎斯的峭崖像一道画痕一样出现在北方的地平线上。
  林木渐小渐稀,出现了此地特有的树种“导巴铎”。这种树冠圆叶茂,树枝下垂多瘤结,发亮的黄铜色枝条上结着一团团漆黑的叶球。从一棵这种巨树旁边,古亚尔走进了一个草皮搭屋的村子。一群粗俗的村民冒出来,满脸好奇地围住了他。古亚尔想问的问题也不比村民们少,但双方谁都没说话,直到村里的头人大步走出来。头人身形魁梧,戴顶蓬松的兽毛帽,穿件棕褐色的皮毛大衣,长了一脸七桠八碴的大胡子,简直看不出哪些毛毛该归哪一片。他浑身一股油脂臭,古亚尔觉得颇为不快,但为了礼貌,古亚尔没流露出反感的表情来。
  “你要到哪儿去?”头人问。
  “我想翻过山去人类博物馆,”古亚尔说,“不知该走哪条路?”
  头人指向群山的黑影上的一个凹口,“那是奥莫纳山口,最短最好的路,但是没有大路从那儿经过。
  没人来也没人去,因为一过山口就进了陌生的土地。
  没有来往,当然就不需要在那儿修路。”
  听了这消息,古亚尔可高兴不起来。
  “那么,怎么知道奥莫纳山口就是去博物馆的路?”
  头人耸耸肩,“老一辈是这么传的。”
  古亚尔听到一声低哑的抽鼻子的声音,转头望去,看到一个篱笆围起的猪圈。里面乱七八糟的污秽和褥草上站着好多八九英尺高的大块头男人。他们一丝不挂,一头黄发蓬乱肮脏,蓝眼睛潮乎乎的,面色苍白,满脸愚钝。就在古亚尔打量他们时,其中一个慢吞吞地走到水槽边,呼噜作响地大口吞下了里面的灰浆。
  古亚尔问:“这些是什么东西啊?”
  头人被古亚尔的天真逗乐了,冲他眨了眨眼,“自然是我们的牲口。”然后他指着古亚尔的白马说:“我从来没见过比你骑的东西更古怪的牲口。我们的背起人来更容易,也没那么凶;再说,没有什么肉比好好炖煮过的牲口肉更好吃的。”
  他站近了些,在古亚尔马鞍的铁支架和红黄相间的刺绣鞍褥上摸来摸去。“不过你的这一头装扮得挺艳,长得顶好。我愿意把最大最重的那只牲口给你,换这东西和它的行头。”
  古亚尔客气地跟他说自己很满意现在的坐骑,于是村长耸了耸肩。
  传来一声号角。头人去看了看,又回来跟古亚尔说:“饭好了,来吃吗?”
  古亚尔瞥了一眼畜栏。“我这会儿不饿,还得赶路呢。谢谢您的好意。”
  他离开了。经过导巴铎大树的弯拱枝条时,他回头望了一眼村子。草棚间似乎有点不寻常的行动。古亚尔想起那个头人摸他的马鞍时那副贪婪的模样,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在被祝福的大道上走,他连忙催马向前,飞快地穿过树林。
  快下到山脚的时候,山林已经变成了一片草原,到处都是一片片色泽单调、勾连搭结的草地,在马蹄下吱吱作响。古亚尔左右张望着这片平原。夕阳红得像秋天的石榴,沉到了西南方,漫过草原的阳光昏暗稀薄。群山像一幅奇妙的人造景致,一幕专门营造怪诞凄凉气氛的舞台布景。
  古亚尔再看了看天色。还有一小时的光亮,然后黑夜就会到来。古亚尔在鞍上拧身往后瞧了一眼,顿时感到势单力孤,危机四伏:有四头人畜肩上驮着人,正从林中快步走出。一看到古亚尔,他们立即咚咚地跑了起来。古亚尔身上冒出一层鸡皮疙瘩,掉转马头,放松缰绳,于是,白马大步跑过草原,往奥莫纳山口奔去。背着穿毛皮大衣村民的人畜,则在后面紧紧追赶。
  夕阳触到地平线时,前方又出现一片山林,像一条模糊不清的黑线。古亚尔回头瞟了眼被他甩下一英里地的追兵,再转头看向山林。这可不是在夜里骑行的好地方……
  黑黢黢的枝叶在他头上若隐若现,他走过了第一根长着瘤结的树枝。如果人畜找不到脚印,也许古亚尔就能避开它们。他连续改变前进的方向,一次又一次转向,然后停步聆听动静。远处传来突然停步引起的彼此碰撞声。古亚尔下了马,牵马走进由一排枝叶围出的深洞中。不久,四个骑着粗笨人畜的村人就从他前面的霞光中经过,重叠在一起的黑影摆出各种或生气或失望的姿态。
  或重或轻的脚步声渐渐变小,消失了。
  马儿不安地骚动起来,树叶飒飒作响。
  某种湿气渗入这片枝叶空窿,让古亚尔后背发凉。黑暗从古老的地球表面升起,像墨汁在水盆里渗散。
  古亚尔打了个寒战:最好远离森林,远离这些阴沉的村民和麻木的人畜。走得远远的……
  他策马上山,骑到四个村人刚才所在的高度,听着周围的动静。远方山下刮来的风,让他听到一声嘶哑的叫唤。他选了相反的方向,让马儿自己择路前行。
  大大小小的枝桠在他头上渐渐淡去的紫色空中编出种种图案,空气潮润冷冽。马儿忽然停下了。古亚尔绷紧了每一块肌肉,朝前微微倾身,侧过头仔细听着。他有种危险的感觉。气氛沉滞怪异。黑暗中他只能看到前方十呎不到的地方。附近有死亡的气息——疹人的、喧嚣的死亡气息,出现得如雷鸣一样突然。
  他直冒冷汗,一动也不敢动,但还是逼自己下了马。他动作僵硬地从鞍上滑下,拿出膨胀蛋,把它罩到马匹和自己身上。啊,现在好了……古亚尔松了口气。安全了。
  黯淡的红光自东面的枝叶间斜入。古亚尔从蛋里出来,呼出的气在空中凝成白雾。他吃了一把风干的水果,再给马喂了一袋吃的,然后上马往山里去。
  古亚尔出了山林,来到了一片高地。他瞅着群山的轮廓。在升起的阳光渲染下,山林从灰色到灰绿,再到深绿,往西漫到默兰汀湾,往东直至坍墙之地。
  可奥莫纳山口在哪儿?斯费尔的古亚尔徒劳地搜寻着。从穿毛皮大衣那伙杀人犯的村子里可以看见那个隘口,现在却怎么也找不着了。他皱眉抬眼,望着高山。经年累月的雨水冲刷使山坡变得平缓了,挑起的峭崖就像烂牙留下的残根。古亚尔打马上山,骑过根本没有路的山坡,进了费阿奎斯群山。
  在一片只有山风和峭崖的地方,古亚尔迷了路。
  夜晚到来时,他没精打采地木然坐在鞍上,随坐骑带着他走。某个地方应该有穿越奥莫纳山口去北方荒原的路,但是现在,冰冷的阴霾中,淡紫的天空泛着金属光,东南西北看起来都差不多。古亚尔收缰驻马,在鞍上直起身,想在这样的地貌中找到出路。峭崖挑起,既高又远,地面除了大丛大丛干燥的灌木之外一无所有。他颓然倒回鞍座,白马自行缓步前进。古亚尔在风中埋头前进,群山斜入暮色,仿佛是一副石化了的神祗的骨骸。
  马儿站住了脚,古亚尔发现自己身在一处宽阔山谷的断崖边上。风静谷寂。古亚尔倾身向前往下看。
  一个漆黑无光、全无生气的城市在下面铺展开来。迷雾刮过街道,霞光凝滞在石板屋顶。
  马几喷个响鼻,刨了刨碎石地。“奇怪的城市。”古亚尔说,“没有灯光,没有声音,没有烟火气……不用问,肯定是老早以前就被遗弃的废墟……”
  他犹豫着是否要下去。古迹废墟里时常有灵魅出没,但这样的弃城也可能有通往苔原的大路。一想到这里,他就催马下山去了。
  他进了城,石子路上的马蹄声显得响亮又尖锐。
  城里建筑物的框架是由石头和黑色的灰泥所造,看来保存得非常好。几道过梁已经开裂下陷,几道墙崩了口,但这些石头房屋的大部分都成功地经受住了时光的侵蚀……古亚尔闻到了烟气。还有人住在这里?他得小心行事了。
  一栋看来像是旅馆的楼前,瓦缸里还有正在开放的花朵。古亚尔收住缰绳,心想:很少有人会用花朵来表示敌意。
  “有人吗?”他喊起来——一声,两声。
  不见有脑袋从门里探出,也不见窗户有灯光亮起。古亚尔慢慢地拨转马头,继续前行。
  街道越来越宽,转过街角,前面是一个宽敞的大厅。古亚尔看到了一盏灯。这栋建筑的正面很高,分隔成四面大窗,每扇窗都有两扇百叶窗,上面镶嵌着生了绿锈的青铜掐丝图案,每一扇窗下都有一个小小的挑台。灰白色的露台围着大理石护栏,后面是大堂的入口,厚重的木门轻轻掩着,泄出一线灯光和一缕乐音。
  斯费尔的古亚尔停住了。他既没看屋子,也没看门缝漏出的灯光。他下了马,朝坐在露台栏杆上一位郁郁不乐的年轻女子鞠躬行礼。
  虽然天气非常冷,她却只穿了一件朴素的薄袍。长袍是橙黄色的,水仙花的颜色。黄玉般的浅黄褐色秀发随意散落肩头,衬出她脸上郁然思虑的神色。
  古亚尔直起身时,那女子朝他点了点头,微微一笑,心不在焉地拨弄着颊边的头发。
  “对旅行者来说,真是个难熬的夜晚。”
  “对于在星星下沉思的人来说,也是个难熬的夜晚。”古亚尔回答。
  她又笑了。“我不冷。我坐在这儿做梦……听音乐。”
  “这里是什么地方?”古亚尔问,回头望望街道,再看向那位姑娘,“这里除了你还有别人吗?”
  “这地方叫卡切塞尔,”姑娘说,“一万年前就被所有人遗弃了。只有我和年迈的叔叔还住在这里,把这儿当作躲开苔原上萨坡尼德人的避难所。”
  古亚尔想:这女子可能是个女巫,但也可能不是。
  “你又冷又累,”姑娘说,“我却让你站在街上。”她站起来,“进来接受我们的招待吧。”
  “我很乐意接受,”古亚尔说,“可我得先安顿好我的马。”
  “那边的房子会让它满意的。我们没有马厩。”
  顺着她指的方向,古亚尔看到一座低矮的石屋,门里一片漆黑。
  他牵马过去,卸下笼头和马鞍。接着,他站在门口,倾听之前注意到的乐声,诡异古雅的笛音。
  “奇怪呀,奇怪。”他一边嘀咕,一边抚着马儿的鼻子,“叔叔吹笛子,侄女独个儿看星星……”他琢磨了一会儿,“也许我太多疑了。如果她是个女巫,从我身上捞不到什么东西。如果他们照她说的纯粹只是在这里避祸,还是音乐爱好者,那么他们也许会喜欢阿斯科莱斯的曲调。总得用什么回报他们的好意啊。”他把手伸进鞍袋,拿出自己的长笛塞到衣服里。
  古亚尔跑回姑娘等着他的地方。
  “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她提醒他,“我得向叔叔介绍你。”
  “我是斯费尔的古亚尔,家在阿斯科莱斯的斯考姆河边。你呢?”
  她笑了,推开大门。温暖的黄色灯光落到石子街面。
  “我没有名字。我不需要名字。除了叔叔,这里从来没有别的人:他说话时,除了我不会有别人回答。”
  古亚尔惊愕地盯着她,然后发觉自己惊讶的表情太明显,很不礼貌,连忙收敛了一些。也许她怀疑他会巫术,不敢讲出自己的名字,怕他会靠名字施魔法。
  他俩走进石板铺地的大堂,笛音变响了。
  “我叫你艾美丝,可以吧?”古亚尔说,“那是南方一种花的名字,金黄灿烂,亲切友善,馥郁芳香,就像你一样。”
  她点点头,“你可以叫我艾美丝。”
  两人走进悬着挂毯的一个宽敞温暖的房间。一面墙的壁炉里,炉火熊熊燃烧,餐桌上摆着食物。琴椅上坐着那位音乐家——一位衣冠不整、头发蓬乱的老人。他的白发胡乱披在后背,胡子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又脏又黄。他身上是件短外衣,绝对算不上干净,脚上那双鞋的皮子也已经干裂开缝。
  说来奇怪,老人并没有从唇边拿开笛子,还在继续吹奏。古亚尔发现,黄衣姑娘的行动像是伴随着曲调的节奏。
  “路德维叔叔,”她高兴地喊了一声,“我给您带来一位客人,斯费尔的古亚尔先生。”
  古亚尔看着那人的脸,觉着纳闷儿。那对眼睛虽然因为年龄的关系有点发粘,灰色的眸子却很亮——兴奋得发亮,透着聪颖的光芒。而且,古亚尔想,这双眸子看上去有某种奇怪的愉悦感。这种感觉让古亚尔很是困惑,因为那张脸上除了多年的痛苦外,看不出别的感情。
  “你会乐器吗?”艾美丝说,“我叔叔是个大音乐家,这会儿是他的音乐时间。他多年以来一直保持这种习惯……”她转身朝音乐家路德维笑了笑。古亚尔客气地点了点头。
  艾美丝朝那张丰盛的餐桌指了指。“吃点东西吧,古亚尔,我给你倒酒——也许过后,你可以为我们吹奏一曲。”
  “很乐意。”古亚尔说,他发现路德维脸上的愉悦表情变得更明显了,嘴角不停抽动。他一面吃,艾美丝一面给他斟上金色的酒,最后他喝得头都有些晕了。路德维一直没有中断吹奏——一会儿是表现水流的温柔旋律,一会儿是一段凝重曲调,讲述西方已经消失的海洋,接着是段简单小调,像孩子玩耍时随口哼哼的调调。古亚尔惊讶地发现艾美丝的心情一直和音乐保持一致——随音乐变得或凝重或欢快。真古怪!古亚尔想。不过,与世隔绝的人容易养成特殊的怪癖。他们看起来那么亲切和善,对他来说,这就行了。
  他吃饱了,直起身,靠着桌子站稳。路德维正在演奏一段轻快的曲子,表现一队玻璃鸟在阳光中盘旋。艾美丝跳着舞朝他走过来,站得离他很近——非常近——他都嗅到了她披散金发上温暖的香气。她的表情快乐又兴奋……奇怪呀,路德维望来的眼神却是罕见的严酷,可他还是一言不发。也许当叔叔的在怀疑这个陌生人的企图。可是……
  “好了,”艾美丝轻声说,“或许你可以来吹奏一曲,你那么强壮年轻。”
  一听这话,古亚尔的眼睛都瞪大了,她赶紧解释,“我是说你来给路德维老叔叔吹一段曲子,他会高兴起来,然后上床睡觉去——接着我们就可以坐下来聊天到深夜。”
  “我乐意吹笛子。”古亚尔说。他暗自骂着自己,他的话突然间这么油滑,同时又这么呆滞。都是喝酒害的。“我乐意为两位演奏。在斯费尔的家乡,别人都觉得我的技艺不错。”
  他瞥了路德维一眼,看到老人狂喜的表情后不禁吃了一惊。不可思议,一个人竟会那么喜欢音乐。
  “那么——开始!”艾美丝说,把他往路德维的方向推了推。“我说,”古亚尔建议道,“我最好等你叔叔吹完。要不太失礼了——”
  “不,你一做出要演奏的样子,他就会停下。只管去拿笛子。你瞧,”她对他说,“他聋得厉害。”
  “好吧,”古亚尔讲,“不过我有自己的笛子。”他把它从衣服下拿出来,“呃——怎么了?”
  姑娘和老人的神色骤然一变。艾美丝眼里立即闪出亮光,而路德维奇怪的愉快表情则消失了,他眼里只有阴沉的绝望,麻木的顺从。
  古亚尔不知所措地慢慢退后。“你们不想听我演奏吗?”
  冷场。“当然想。”艾美丝重又变得活泼迷人起来,“不过我想,路德维叔叔肯定高兴听你用他的笛子吹。他已经习惯那只笛子的音高了——换一种音色也许会觉得别扭……”
  路德维点点头,希望之光再次从那双发粘的昏花老眼中亮起。古亚尔看到老人手上的确实是枝好笛子,精美白合金的笛身镶嵌着黄金,路德维紧握着它,一副舍不得给人的样子。
  “去拿笛子,”艾美丝跟他讲,“他不会介意的。”路德维摇摇头,表示他不会反对。可古亚尔嫌弃那把星星点点溅了唾沫的长胡子,也摇了摇头。
  “我用自己的笛子能奏出任何音色和音高。我不需要用你叔叔的笛子,也不会冒犯他。听,”他扬起自己的乐器,“这是一首凯茵的歌,叫《欧泊、珍珠和孔雀》。”
  他将长笛搁到唇边,开始吹奏,技巧确实娴熟。
  路德维跟着他吹,填补旋律中的停顿,与他奏出和音。艾美丝忘了烦恼,半阖着双眼倾听着,随节奏舞动手臂。
  “喜欢吗?”奏完以后,古亚尔问道。
  “非常喜欢。也许你该用路德维叔叔的笛子再吹一遍?那是枝很好用的笛子,吹起来轻松不费力。”
  “不了,”古亚尔忽然固执起来,“我用自己的笛子才能演奏。”他又开始吹奏起来,是首节日舞曲,快节奏的狂欢曲。路德维靠高超的技巧给他伴奏,编出一段段欢快的小节。而艾美丝在节律中不自觉地跳起舞来,和着音乐节拍跳出轻快的舞步。
  古亚尔吹起一曲奔放的乡间舞曲,艾美丝也跳得越来越奔放,越来越快,她舒展双臂,不断回旋,优美地摆动着头。路德维的笛音亮出华彩,抑扬顿挫,千回百转,银线般包缠着古亚尔的旋律,又在小节之处为他补上一份优雅。
  路德维的目光追随着跳舞姑娘旋转的身形。突然间,他开始奏起自己的曲子,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的旋律,狂乱激越的节律。古亚尔被这音乐的力量牵着走,吹出以前从未奏响过的韵律,编出种种颤音和滑音,反复的和音急奏,笛音高亢尖锐,嘹亮急速又清澈明晰——但根本无法与路德维的音乐相比。
  老人瞪着眼睛,汗水从满是皱纹的苍老前额涔涔而下,他的笛音将空气撕成不停狂喜颤抖着的碎屑。
  艾美丝的舞变得狂乱起来。她不再漂亮迷人了,显出怪异陌生的模样。
  音乐变成了某种感官不能承受的东西。古亚尔眼前幻出粉色和灰色。他看到艾美丝口吐白沫,一阵痉挛,晕倒在地。而路德维两眼发红,踉踉跄跄,朝她蹒跚而去,开始演奏一曲可怕的音乐,缓慢的节拍带着肃穆可怖的意味。
  路德维奏的是哀乐。
  斯费尔的古亚尔瞪大眼睛,转身跑出大堂。
  路德维根本没注意到他,继续着自己骇人的吹奏,仿佛每个音调都是一把尖叉,穿透不停抽搐的姑娘肩背。
  古亚尔奔入夜色,冰冷的空气冰雹一般砸在他身上。他冲进马房,白马朝他轻轻嘶鸣。他架好马鞍,套上笼头,奔上卡切塞尔古城的街道,跑过空洞漆黑的窗户。蹄声得得,响遍星光下的石子路,远远逃开死亡的乐曲!
  斯费尔的古亚尔疾驰上山,星光撒落在他的面庞,快到山侧时,他转过身往回望去。
  破晓的晨光颤抖着落入山谷。卡切塞尔在哪里?这里没有城市——只有一片废墟瓦砾……
  听!有个遥远的声音……
  不。一切都沉寂无声。
  可是……没有。山谷里只有碎石瓦砾。
  古亚尔闭上眼,回过头继续赶路,沿着一条往北延伸的小径前行。

  山口小径两旁是陡峭的灰岩,斑斑驳驳地生着猩红、漆黑的地衣,蓝色的霉斑。马蹄在石面上敲出空洞的得得声,敲击着古亚尔的耳膜,害得他昏昏欲睡。一夜未眠已让他觉得身子发沉,睡意把他的双眼弄得全无光泽,泛出红色,可小路前方什么都看不到,只有脑海里那片渴望知识填补的空旷无时无刻地驱赶着他。
  疲乏害得古亚尔差点从马鞍上滑下来。他晃晃脑袋,决定再转一个弯就休息。
  石壁横出,遮天蔽日。小路绕过一块巨岩,头上现出一小片靛蓝的天宇。再转过一个弯就休息,古亚尔对自己说。再往下走,隘口变得开阔起来,群山已被甩在身后,他眺望着前方纵横百里的草原。这一片大地为精细的色彩铺盖,明暗交错,越向远处,色彩越淡,渐渐褪色渐渐融化,没入地平线阴惨的雾霭。
  他看到一座覆盖着黢黑林木的独立孤峰,山脚下是波光粼粼的湖水。山峰另一侧层层堆叠着大片的灰白墟迹,几乎无法辨清是什么。会是人类博物馆吗?古亚尔犹豫了好一阵,下了马,在膨胀蛋中好好睡了一觉。
  太阳带着帝王般尊贵又略带忧伤的华彩隐没到山后。暗影降临到荒原上。古亚尔醒来,在附近一条小溪中洗了把脸。喂过马后,他自己吃了干果和面包。
  随后他上马,沿路继续走下去。北边是一望无际的辽阔平原,直至荒野。黑魃魃的大山在他身前身后咄咄逼人地压将过来,一缕凉风不期而至,拂过他的面庞。黑暗愈发深沉。平原如沉入地下一般从他眼前消失了。古亚尔在夜色中犹豫起来,勒住了马。最好还是到早晨再上路吧,万一在黑暗中迷路,天知道他会遇到什么!
  哀音袅袅。古亚尔身子一僵,转脸望天。是叹息,是呻吟,还是啜泣?一声,又一声,更近了,衣服窸窣作响,是件宽松的袍子。古亚尔在马鞍上的身体缩得更低了。夜色中,一袭白袍悠悠缓缓,飘然而至。兜帽下,一张憔悴的面容闪耀着怪异的光芒,双目几乎是骷髅头上的两个洞眼。
  它叹息般地送出哀声,高高地飘远了……古亚尔的耳中只剩下风声呼啸。古亚尔颤抖着吸了一口气,颓然瘫倒在鞍座上,只觉得自己裸露在外,无遮无拦。他滑下马,用膨胀蛋包在自己和马的四周,然后放好铺盖,躺了下来。他就躺在那里,凝望着黑暗。
  睡梦将他卷走,这一夜就这么过去了。
  天还未亮,他便醒了,又起身上路。这条路变成了一团团灰色灌木中的点点白沙,他纵马飞驰,奔过一程又一程。
  这条路一直通往他在山顶上就看见的那片三种颜色的墟迹。他觉得厚实的树丛中似乎有屋顶,还有炊烟冒上清澈的天空。视野左右是一片片甘松田,还有未成熟的蜜酒果。他一边继续前行,一边注意着可能出现的来人。
  路边出现了一道石头和黑木做的栅栏。石头被凿成串在一根石梁上的四个圆球,黑木则被用来填补中间的空缺,雕成精美的螺旋状。这道栅栏后边是一片不毛之地,好像历经水煮、刀割、油炸、火烧、揉捏,似乎接受过烈火的烧灼,又被一柄硕大无朋的巨锤敲打过。古亚尔惊诧地望着它,竟然没注意到有三个人静悄悄地来到了他跟前。
  马儿开始紧张不安;古亚尔一转身,看到了那三个人。他们拦住他的去路,其中一个抓住他坐骑的笼头。
  这三人个子挺高,体格壮实,穿着平平无奇的黑边皮衣。他们的帽子是厚实的火绒布,紧凑地织在一起,皮护耳延伸到耳边。他们的长脸上满是肃穆之色,象牙色的皮肤上闪着金色的光泽,眼睛金亮,头发漆黑。显然他们并非蛮族:他们的行动流畅轻盈,目光打量着古亚尔。他们的装束似乎遵循某种古代风俗,彰显着各人的等级。
  首领上前来。他既没有威胁古亚尔,也没有表示欢迎。“您好,陌生人。打算前往何处?”
  “您好,”古亚尔谨慎地回答说,“我跟随我的星辰所指引的方向……你们是萨坡尼德人吗?”
  “那正是我们的民族,您前面就是我们的萨坡斯城。”他打量古亚尔时,一脸不加掩饰的好奇,“看您的装束,我猜您的家是在南方。”
  “我是斯费尔的古亚尔,家在阿斯科莱斯的斯考姆河边。”
  “走得真远啊,”那个萨坡尼德人说,“危险困扰着旅人。促使您旅行的动力肯定非常强烈,您的星辰一定有特别强的吸引力。”
  “我旅行,”古亚尔说,“是为了寻求心灵的安宁;到了终点以后,所有路途看上去都不长。”
  萨坡尼德人报以礼貌的沉默。“那么,您通过了费阿奎斯?”
  “正是,穿过了凛冽寒风和荒凉石地。”古亚尔瞥一眼身后朦胧的群山,“就在昨晚的黄昏时分,我才刚刚走出山隘。然后,一个鬼魂在我身边游荡,吓得我以为那座坟墓准备将我也据为己有。”
  他吃惊地停住了。他的话看来唤起了这些萨坡尼德人某种强烈的情绪。他们绷直了身体,嘴唇抿得发白。那个首领的客气神情也有些变了,神色中有掩饰不住的忧虑。“一个鬼魂……一身白,或是差不多这模样,高高地飘着?”
  “对。这地方经常见到它吗?”
  沉默了半晌。
  “算是吧,”萨坡尼德首领说,“它是灾祸的信号……对不起,我打断您的故事了。”
  “没什么好讲的。我找了个隐蔽的地方过夜,今早就往下走到这片平原来了。”
  “没有其他东西骚扰您吗?比如‘游蚺库鲍’,像厄运一般在山坡上游动的那个家伙?”
  “我没有见过游蚺,也没见到走蜥;再说,有个祝福保护我一路平安,只要我一直走在大道上就不会受伤害。”
  “有意思,有意思。”
  “好了,”古亚尔,“请允许我向您发问,因为我想知道的很多。那个鬼魂是谁,它会带来怎样的灾祸?”
  “您所问的超过了我的所知。”萨坡尼德人谨慎地回答,“关于这个鬼魂,还是少说为宜。我们的关注会增强他的恶意。”
  “如您所愿,”古亚尔答,“也许您能告诉我……”他不说了。在问起人类博物馆之前,最好先弄清萨坡尼德人对它是什么看法,免得知道他的目的后,他们会设法妨碍他获取学识。
  “什么?”萨坡尼德首领问,“您需要什么?”
  古亚尔指向石头与巨木围栏后面的一片焦土,“那片墟迹是什么?”萨坡尼德人茫然地瞧着那片地方,耸了耸肩。“古时候的某个地方,我们只知道这么多,没了。死神在这里逗留徘徊,没有谁会冒险穿过此地,否则便会被一种最邪恶的魔法所害。要知道,这种魔法会传播病毒,引发脓肿。我们杀掉的东西都抛来这里……别说了,走吧。您肯定很希望在萨坡斯休息,恢复精力。来,我们给您带路。”
  他转身沿着小径往城里去,古亚尔找不到什么话也找不到什么理由拒绝这番提议,只好催马前进。
  走近绿树掩隐的山岭时,小径变宽扩成大道。右边的湖越来越近,再过去是长着紫色芦苇的低矮湖岸。厚重的黝黑梁木建起码头,船只在微风拂起的涟漪中稳如磐石。船只都造成镰刀型,船首与船尾在水面上高高挑起。
  他们向上走进城里。房屋都由板材建成,从金棕色到久经风雨的黑色都有。建筑物错综交杂,装饰华丽,三层楼高的陡峭山墙前后挑出飞檐。廊柱与扶壁雕刻着复杂的图案:交织的飘带、卷蔓、花叶,还有蜥蜴之类。护窗的窗栏也有类似的雕刻,有花草图案、动物的脸、发光的星辰:木头上还有许多沟槽,表明还有很多东西正在雕刻中。
  他们踏上陡峭的小巷,在树木投下的阴影中走过被花草半遮半掩的房屋,已经可以看到北边萨坡斯的萨坡尼德人。这些人安静地走动,低声交谈,衣着之雅致大出古亚尔的意料。
  古亚尔的向导停下,转头对他说:“劳驾等一会儿,容我向瓦耶沃德通报,让他能准备准备。”
  这个要求提得光明磊落,眼神里没有一丝诡诈。
  但古亚尔觉得这番措词里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可是坐骑的马蹄已经定在了路中间,他也不打算离开大道,于是他一副大度的模样同意了。萨坡尼德人不见了,古亚尔在这个高悬于草原之上的快乐城市里沉思着。
  一群姑娘好奇地靠近,瞧着他。古亚尔回看着她们。眼前一片斑斓,他简直没注意到她们本人,一时间分不清一张张脸之间的差异。她们穿着羊毛织成的衣裳,染得五颜六色,缀有斑斓的条纹。她们轻盈苗条,风情十足。不过……
  那个萨坡尼德人回来了。“好了,古亚尔先生,我们可以走了吗?”
  古亚尔尽量撇开自己话里的猜疑味道:“请您明白,萨坡尼德先生,家父的祝福要求我不离开大道的范围;哪怕只离开片刻,我都会被一路追随我的诅咒所害,这种诅咒一直在寻找机会贴近我的灵魂。”
  萨坡尼德人做了个表示理解的手势。“当然,您遵从的原则合情合理。我向您保证。我只是给您带路去会见瓦耶沃德,他现在正赶往广场,准备迎接您这位来自遥远南方的客人。”
  古亚尔欣然躬身行礼,表示同意,于是两人继续沿路上行。
  百步之后,大道变平了,穿过一片公共绿地,里面种着纤叶翩飞的心形叶植物,颜色是深浅不一的紫、红、绿和黑色。
  萨坡尼德人对古亚尔说:“我必须警告您,作为外人,您绝对不可踏入这片公共绿地。这是我们的一片圣地,传统习俗要求严惩违逆渎圣者。”
  “我铭记你的告诫,”古亚尔说,“我将恭敬地遵守你们的戒律。”
  他们穿过一片茂密的灌木;伴着一声大吼,一头野兽从一个隐蔽处蹿出,这野兽两眼圆瞪,巨颚上长着獠牙。古亚尔的马受惊吓后,拧身就跑,一跃跳入公共绿地,踏坏了翩飞的叶子。
  一大群萨坡尼德人冲出来,拉住马,揪着古亚尔,把他从鞍上拖了下来。
  “嘿!”古亚尔大叫,“这是干什么?放开我。”
  他的萨坡尼德向导上前来,一脸责难地摇着头。
  “真是的,我刚刚才提醒过您,这种冒犯要受严惩!”
  “可那个怪物惊了我的马!”古亚尔争辩,“我不该为这种过失负责。放开我,我们继续上路吧。”
  那个萨坡尼德人说:“恐怕传统规定的惩处必须执行。您的辩驳虽说表面上合理,但是经不起认真推敲。比方说,您提到的怪物实际上是无害的已驯化的兽类;其次,我观察过您骑的动物,只要不牵拉缰绳,它不会扭头或转身;再次,即使您提到的前提成立,您也得负起疏忽之责,等等。您本该保护坐骑以免遇上不可预知的情况,或是教它明白公共绿地的神圣,您本该在事情发生以前就考虑到这样的意外,应该下来牵着您的坐骑走。因此,古亚尔先生,虽说很不情愿,我还是不得不相信您犯下了鲁莽无礼、不敬不诚、漠视戒律和放肆失德的罪行。所以,作为城市护卫者兼祈祷官,我有责任扣留违法人员,我必须下令将您拘捕扣留,收监羁押,禁锢于此,直到刑罚实施。”
  “整个是胡闹!”古亚尔火冒三丈,“你们是野蛮人吗,这样为难孤身旅客?”
  “绝不野蛮,”祈祷官回答,“我们是高度文明的人,有从往昔流传至今的习俗。既然往昔比现今更辉煌,质疑这些律法未免会显得我们太过专横自大了。”
  古亚尔不闹了。“我的行为通常要受什么处罚?”
  祈祷官做了个让他安心的手势,“条律指定三种赎罪苦役,就您的情况,我敢说只有名义上的苦役而已。不过——形式必须遵守,您必须被关押到重犯禁闭室。”他朝抓着古亚尔胳膊的人示意。“把他带走,不要让他走上大路。他有一种祝福,你可能会无意间松开你的手,就此逃脱公正的制裁。”
  古亚尔被关在一个通风良好但光线很差的石牢里。他发觉地面很干燥,屋顶也没有爬虫。这些人没有搜他的身,火光匕首还藏在腰带里。脑海里堆集着重重疑问,他缩到灯芯草褥上,过了一会儿就睡着了。
  他肯定睡了一天。有人给他拿来了吃的喝的,最后,祈祷官来看他。
  “你确实很走运,”萨坡尼德人说,“作为一个目击证人,我能证实你的行为不当更接近疏忽过失,而不是出自恶意。否则的话,这种罪行的惩处是相当严厉的,比如斩断脚趾,将断趾缝入脖颈皮下,等等。”祈祷官说完,心满意足地瞧着古亚尔。
  “我要受什么罚?”古亚尔漠然地提问。
  祈祷官把两手的指尖顶在一起,“正如我所说,按瓦耶沃德的法令,赎罪苦役是名义上的。首先你得发誓永不再犯。”
  “我愿发誓。”古亚尔说完马上发誓。
  “其次,”祈祷官微微一笑,“你得在城里少女们的选美盛会上担任裁判,挑出你认为最美的女孩。”
  “简直不算什么辛苦任务。”古亚尔评论道,“为什么这种美差会落到我身上?”
  祈祷官望着天花板道:“这场比赛的优胜者需要完成某些任务……城里每个人都跟参赛者多少有点关系——她们是他们的女儿、姐妹或侄甥女——所以很难公正决断。但人们绝不会用偏心来责难你,你能作出不偏不倚的选择。”
  古亚尔觉得萨坡尼德人的话里颇有弦外之音,不过,他还是不知道为什么选出城里最漂亮的姑娘会那么重要。
  “第三件呢?”他问。
  “今天下午的比赛结束之后就会揭晓。”
  萨坡尼德人离开了监牢。
  古亚尔也不是无所事事,他花了几个小时准备给养、修补在旅行中弄坏的衣服。他洗澡,梳理头发,刮脸,等祈祷官来打开牢门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已经相当体面了。
  他被带上大路,领上面对萨坡斯城最高处的山峰。他转向祈祷官,“你怎么会允许我再次走上大路呢?你要知道,我的祝福可以……”
  祈祷官耸了耸肩。“当然知道。不过这种短暂的解脱对你没什么好处。小径前面是条我们可以弄塌的桥;若有必要,还可以打破水坝引发佩万切山洪,会把你冲下山去。不,斯费尔的古亚尔先生,一旦你所受的祝福为人所知,你就很容易被各种计谋所制。比如说,可能有一道巨墙拦在路上,前后包围你。就算有法术让你免于饥饿干渴,可那又能怎样?你就坐着等太阳光耗尽吧。”
  古亚尔一言不发。经过湖的时候,他注意到有三条船并行进了码头,树荫下的水面上,船首和船尾优雅地摇摆着。他脑海里那片好奇的空旷处又蠢蠢欲动了。“为什么船要造成这种样子?”
  祈祷官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这是惟一可行的造船术。南方的欧豆荚长得和这儿不一样吗?”
  “我从来没见过欧豆荚,这跟欧豆荚有什么关系?”
  “那是一种巨藤的果实,长成弯刀的形状。等它长得相当大了,我们就把它砍下来清洗干净,切开内缘,从一头到另一头刻上线,再用力压挤它,直到豆荚打开。接着的工作就是熏制风干、浸泡雕刻、打磨上漆,还要安上甲板、坐板和舵——最后得到的就是船。”
  他们进了广场,这是山巅的一片平地,三面是由雕刻好的黑木建起的高屋。第四面空出,现出一带湖光山色。树木的枝叶从四面悬在上空,阳光穿过枝叶,在沙地上画出猩红的图案。
  古亚尔吃惊地发现,比赛似乎没有什么准备仪式或入场式,市民当中也很难感觉到节庆气氛。老实说,他们看起来一副听天由命、忧心忡忡的模样,全都无动于衷地看着他。
  百来个女孩在广场中央站成郁郁寡欢的一群。照古亚尔看,她们似乎不愿意把自己装扮得漂亮些。正相反,姑娘们穿着没模没样的破衣烂衫,头发故意扯得乱七八糟,脸上抹得黑黑脏脏,而且一个个愁云满面。
  古亚尔瞪着这番情形,转向他的向导。“这些姑娘看来一点儿也不想戴上美人的桂冠。”
  祈祷官撇撇嘴,点头道:“如你所见,她们绝不会嫉妒得到美名的人,谦虚一向是萨坡尼德人的天性。”
  古亚尔为难起来,“有什么程序吗?我不想因为自己的疏忽再次冒犯你们的神圣庆典。”
  祈祷官面无表情地说:“没有什么形式。这场庆典是仓促间组织起来的,无需什么繁文缛节。你只用从这些少女中间走过,指出你觉得最迷人的即可。”
  古亚尔上前执行他的任务,觉得自己傻得非同一般。他只好这么想:这是对违逆了荒谬老规矩的处罚,我只需要尽快让自己摆脱这种义务就行。
  他的面前是一百多个姑娘,全都满脸敌意惊恐地看着他。古亚尔发现自己的任务并不那么简单,因为总的来说,姑娘们都很漂亮。她们的美丽是灰土污迹、愁眉苦脸和破烂衣服遮盖不住的。
  “请散开,如果你们愿意,请排成一行。”古亚尔说,“这样每个人都不吃亏。”
  姑娘们很不高兴地站成一行。
  古亚尔检视着这一排姑娘。他马上就看到了好些可以剔掉的:偏矮的,偏胖的,偏瘦的,长痘子的,皮肤粗糙的一一差不多有四分之一。他委婉地说:“我从来不曾见过这么多一般无二的美人;你们每一个都当得起那份荣誉。我的任务很困难;我必须权衡难于估量的细微之处,最终的选择免不了是主观判定,就算第一批从竞争中解脱的人也各有自己的魅力。”他走上前,“我点到的人可以离开了。”
  他一路走一路指点着,那些被点到的最不好看的女孩不加掩饰地松了口气,赶紧退到界外。
  古亚尔开始走第二轮,这回他已经多少有些熟悉所看到的面孔,挑出来的其实根本没有一点丑陋之处,只是过于平凡普通。
  还剩下三分之一。古亚尔从她们身边经过,仔细打量着那一张张脸。姑娘们盯着古亚尔,程度不同地带着忧惧和怒意。他突然打定了主意,定下了人选。
  不知为什么,姑娘们好像全都感觉到了他的变化,古亚尔最后一次检视队列。不,他其实是径直朝他选中的人走去。这些姑娘个个清秀怡人,眼睛如猫眼般明亮,身姿如风信子般迷人,行动像芦苇般柔软,虽然往头发上搓揉泥沙,灰土下的秀发仍纤细丝滑。
  古亚尔选定的美人比其他人略胜一筹,其美丽并不是一下子就能认出。她有张纤巧的小脸,忧郁的大眼睛,浓密的黑发剪得参差不齐,仅长到耳际。她的肌肤白得透明,就像最精细的象牙;她的身形窈窕婀娜,有强烈的吸引力,让人禁不住生出亲近她的欲望。看来她已经感到了他下的决定,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古亚尔拉起她的手,引她出列,转向瓦耶沃德——不动声色地坐在厚重椅子上的一位老者。
  “这位就是我在你们的少女中选出的最美的人。”
  整个广场鸦雀无声。接着传来嘶哑的喊声,是城市护卫者兼祈祷官悲痛的哭喊声。他走上前,垂头丧气,脚步踉跄。“斯费尔的古亚尔,你漂亮地报复了我对你的欺骗。这是我心爱的女儿,希尔,你把她选去面对厄运。”
  古亚尔惊诧地看看祈祷官,又看看希尔姑娘,在两人眼睛里看到的是一层同样麻木的薄烟,某种深邃的悲伤。
  古亚尔往祈祷官的方向望去,结结巴巴地解释:“我只是完全客观地判断。以我的经验,我觉得你的女儿希尔是我平生所见最美的人儿,我不明白哪里得罪了你。”
  “不,古亚尔,”祈祷官说,“你公正地做出了选择,我确实这样认为。”
  “那好,那么,”古亚尔说,“告诉我第三个任务是什么,我好在完成以后继续我的朝圣之旅。”
  祈祷官说:“往北三里格有一片废墟,故老相传,那里就是往日的人类博物馆。”
  “啊,”古亚尔喊了一声,“继续说,我听着。”
  “作为你的第三件苦役,你必须带着我的女儿希尔前往人类博物馆。你要在大门前敲一面铜锣,大声喊:‘我们是被从萨坡斯召唤来的。’”
  古亚尔一惊,皱起眉。“怎么说?‘我们’?”
  “这就是你的苦役。”祈祷官声如雷霆。
  古亚尔前后左右张望了一圈。唉,他身处广场正中,被萨坡斯粗壮结实的人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这项苦役将于何时执行?”他问道,控制着自己的声音。
  祈祷官回答的话音比橡树汁还要苦涩: “此时此刻,希尔已在穿上黄色衣裙。一小时后她就会出现,一小时后你们出发前往人类博物馆。”
  “然后呢?”
  “然后——是吉是凶无从得知。你们将面对从前的一万三千人曾经面对过的命运。”走下广场,走下萨坡斯林木蓊郁的小巷。古亚尔满心愤慨,嘴抿得紧紧的,可他的心脏却惊恐地悸动不已。典礼带着让人不安的暗示:要么是处刑,要么当祭品。古亚尔脚下一软。
  祈祷官稳稳地抓牢他的胳膊:“往前走。”
  处刑或献祭……小巷里一路上看到的面孔上都洋溢着病态的好奇,满心的兴奋;一双双喜气洋洋的眼睛打量着他,品尝着他的害怕与恐惧;一个个嘴角掩不住笑意,心里恨不得弹冠相庆,庆幸自己不必成为那个走下林荫道前往人类博物馆的人。
  那座长着高林巨木、建有雕栏画栋黑屋子的孤峰,已经抛在他的身后。他们走进苔原上酒红色的阳光。眼前站着八十个身穿白色短氅的女子,头上顶着典礼用的草编桶形帽,团团围住一个黄色丝绢的高大帐篷。
  祈祷官拦住古亚尔,朝女主祭招了招手。她挑起帐篷的门帘,里面的希尔徐步走了出来一一因为害怕,她两只眼睛瞪得很大很大,没有一丝光泽。
  她拘拘束束地穿着一身黄色锦袍,像是被禁锢在衣服里。锦袍上齐下颌,露出胳膊,在脑后竖起,挑出硬挺的枪尖般的领子。她怕得像一只困在陷阱里的小动物,瞪着古亚尔,又盯着父亲,好像从来没见过他们一样。
  女主祭伸手搭在她的腰间,温柔地推她向前。希尔往前走了一步,再走了一步,犹豫地站住了。祈祷官把古亚尔推上前去,让他站到女儿身边。然后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上前来,将手里的杯子交给古亚尔和希尔。希尔木然地接过杯子,古亚尔则疑心重重地瞅着里面黑油油的药液。他抬头看着祈祷官,“这药水到底是什么东西?”
  “喝吧,”祈祷官说,“喝下去,你们的前路看来就不会那么漫长;喝下去,恐惧就会远离你们,你们前往博物馆时,就能走得稳当一些。”
  “不,”古亚尔说,“我不喝。遇到馆长时,我必须是清醒的。我走了那么远,为的就是见到他。我不想浪费这个机会,在那时磕磕巴巴,东倒西歪的。”说完,他把杯子还给了那个拿药来的男孩。
  希尔盯着手上的杯子发愣。古亚尔对她说:“我奉劝你也别喝药水;这样我们去人类博物馆时还能有点尊严可言。”
  她迟疑着还回杯子。祈祷官满面愠色,但也没有反对。
  一个黑衣老人走上前,端着一个缎面托枕,上面是条鞭子,以一截雕花的钢铁作为鞭柄。祈祷官拿起鞭子,上前,在希尔与古亚尔的肩背上分别轻轻抽了三记。
  “现在,我宣布尔等从此逐出萨坡斯,永丧公民权;尔等为弃绝之流民,前往人类博物馆寻求庇护。
  责令尔等不得回首探望,须将往昔与来日的想念弃于此地,弃于北方林苑。从今往后,与尔等解除一切束约权责、姻缘族系,所有与萨坡斯的萨坡尼德人所谓之友谊情爱、伙伴交情、兄弟情谊一并消弥。走罢,听我劝诫;走罢,从我责令。走,走,走!”
  希尔紧咬下唇,虽然她一声不吭,泪水却涔涔而下,奔落面颊。她垂首凝视着荒原的地衣苔藓,古亚尔则迈开大步,与她并肩而行。
  两人都没有回头。好一阵子,那些低声私语、紧张的呢哝还追在他们耳畔,不久,荒原上就只剩他们俩了。荒野无边无际地向北漫往地平线,身前身后只有冻土荒原,一片广袤的沉闷褐色,死气沉沉。打破这一片单调的只有那座曾经是人类博物馆的白色灰墟,矗立在他俩前方一里格的地方。两人沿着小径一路走着,默默无语。
  古亚尔试探着开口说话:“有很多地方我不明白。”
  “说吧。”希尔说。她的声音很轻,但很镇定。
  “为什么我们被驱逐出来完成这桩任务?”
  “因为向来如此。这理由还不够吗?”
  “对你来说足够了,”古亚尔说,“但对我来说,这种因果关系不足为信。我得告诉你,在我的脑子里有一片空缺,它对知识的渴求就像好色之徒渴望淫欲的满足。所以,如果我的问题过于刨根究底,请一定耐心些。”
  她错愕地瞥了他一眼,“所有南方人都像你这样急于求知吗?”
  “完全不是这样。”古亚尔说,“每个地方的正常思维标准都一样。人们总是照搬别人教给他们的东西,不管是昨天的、上星期的,还是一年前的。说我不正常的话,我以前听得太多了。‘为什么要翻书呆子们的故纸堆?’有人这么跟我讲。‘为什么要寻找答案?地球越来越冷;人类苟延残喘;为什么不趁早玩乐,欣赏音乐或狂欢宴饮,偏要琢磨深奥玄虚的东西?’”“是啊,”希尔讲,“他们的建议不错。萨坡斯的大多数人也是这种想法。”
  古亚尔耸了耸肩,“有谣言说,魔鬼害得我缺乏理智。或许真是这样吧。反正结果都一样,各种各样的问题总在我脑袋里神出鬼没。”
  希尔现出理解和默许的神色。“继续问吧;我尽力满足你的求知渴望。”
  他斜瞟了她一眼,琢磨着她迷人的小巧脸蛋,浓黑的秀发,黑得像墨玉一般的明亮的大眼睛。“在更令人愉快的情况下,我会哀求你满足我其他方面的渴望。”
  “提问吧。”萨坡斯的希尔说,“人类博物馆已经近了;除了交谈,做别的事是没机会了。”“为什么我们会被驱逐出城,而对这种厄运却只能默默屈从?”
  “直接原因就是你在山上看到的那个鬼魂。这个鬼魂一出现,我们萨坡斯人就知道最漂亮的少女与最英俊的青年必须被遣往博物馆。这种习俗背后的因缘我不得而知。只知道就是这样,向来这样。这个习俗将一直延续下去,直到太阳如同雨中的炭火般熄灭,地球阴暗无光,延续到风雪彻底覆盖萨坡斯为止。”
  “可我们的任务是什么?迎接我们的是什么,我们的命运会如何?”
  “这些细节无从得知。”
  古亚尔冥思苦想,“好事的可能性看来很小……
  这首曲子里有不和谐的音调。无庸置疑,你是萨坡尼德人里最娇美的人儿,地球上最可心的人儿——可是我,我只是一个路过的陌生人,很难说得上是城里最英俊的年轻人。”
  她轻声笑了,“你长得挺好看的。”
  古亚尔忧郁地说:“比起我的容貌来说,最重要的原因是我不过是个外人,所以给萨坡斯城带来的损失最小。”
  “这方面的原因确实要考虑在内。”姑娘答道。
  古亚尔的目光扫过地平线,“那么,让我们避过人类博物馆,绕开这个天知道是什么的命运,到山里去,然后往南去阿斯科莱斯。企望得到知识的愿望虽然热烈,但还不至于让我走上这条明显通往毁灭的道路。”
  她摇头,“你以为使这种诈术会有什么好处吗?上百个战士的眼睛盯着我们,直到我们走进博物馆的大门;如果我们企图推卸责任,肯定会被尖桩刺穿,剥皮时桀,最后丢进袋子,再倒入上千只毒蝎。这是流传下来的处罚,有史以来执行过十二次。”
  古亚尔绷紧肩膀,紧张地说:“啊,好吧——反正,人类博物馆是我多年来一直想去的地方。就是为了这个我才从斯费尔出发。现在我总算可以去找馆长,满足充实头脑的愿望了。”
  “看来,你得到的祝福威力不小,”希尔说,“因为你终于得偿夙愿了。”
  古亚尔无话可说。两人沉默着走了好一阵子。然后他开口道:“希尔。”
  “怎么了,斯费尔的古亚尔?”
  “他们会把我们分开,分别带走吗?”
  “我不知道。”
  “希尔。”
  “嗯?”
  “要是我们在更快乐的星辰祝福下相逢的话……”他不说了。
  希尔一声不吭,继续向前走。
  他平静地看向她,“你没说话。”
  “可你什么也没问呀。”她惊讶地答道。
  古亚尔扭头看着前面,瞧着人类博物馆。不一会儿,她碰了碰他的胳膊。“古亚尔,我害怕。”
  古亚尔看着脚下的地面,脑子里亮出一星火光。
  “看见穿过地衣的这条痕迹吗?”
  “看到了,那又怎么样?”
  “这会是条路吗?”
  她半信半疑地答道:“很多人从这儿走过,把它踩光了。如此说来——它是条路。”
  古亚尔忍住欣喜,说:“那么,我们就安全了。
  只要不离开路径,我就是安全的。可是你——啊,我得带你走:你绝不能离开我身边,那样你才能分享保护我的魔力。也许我们还有一线生机。”
  希尔悲伤地说:“别自欺欺人了吧,斯费尔的古亚尔。”
  但是,他们越往前走,这小路就越清晰,古亚尔也跟着越来越乐观。最后,他们眼前出现了一大堆标志着往日人类博物馆的巨石瓦砾,占满了他俩的整个视野。
  即使这里曾经有过知识的宝库,它也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只见一片宽大的平地,平铺着白色石板,石板现在没有了光亮,断裂开来,埋葬在杂草中。这片石地四周,一列列巨石柱孑然而立,坑坑洼洼,破损残旧,断口高低不一。它们一度支撑过一片宽广的穹顶,如今穹顶荡然无存,四壁已成久远的幻梦。
  断柱残桩包围中只剩下一片石板,无遮无拦,承受着季风吹蚀与红日冷漠的光焰。雨水冲刷过大理石,群山飞来的尘埃沉落在此又被抹去,再度积尘,再度抹净。建起这座博物馆的人还不如这些微尘,许久之前就被遗忘殆尽了。
  “想想看,”古亚尔说,“想想看曾聚集在这里的知识有多么广博,如今这里却只有沙土——当然了,除非馆长还保存着那些学问。”
  希尔忧心忡忡地四下张望,“我宁可想想大门在哪儿,等待着我们的会是什么——古亚尔,”她悄声说,“我害怕,非常害怕……要是他们分开我们呢?要是等着我们的是酷刑和死亡呢?强烈的震撼,雷霆般的恐怖……”
  古亚尔自己也怕得喉头发紧,呼吸不畅。他壮着胆子四下看了看,“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只要我的胳膊还有力量抵抗,没有什么能伤害我们。”
  希尔轻声叹道:“古亚尔,古亚尔,斯费尔的古亚尔呀——为什么你要挑上我呢?”“因为,”古亚尔说,“我的目光飞向你,就像醉了的飞蛾扑向红锆石;因为你是最美的,我别无他想,只希望将美名赐予你。”
  希尔一颤,轻声说:“我必须勇敢;毕竟,若不是我,害怕的就是其他的姑娘……这里是入口。”
  古亚尔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过头,大步向前。
  “去那儿吧,弄清楚……”
  入口是附近一块孤零零的巨石,上面有扇黑铁门。古亚尔顺着小路走到门前,用拳头一下下捶着旁边的小铜锣。
  大门吱呀作响地打开了,清凉的风带着地底的气息迎面扑来。豁口漆黑一片,他们什么都看不见。
  “嗨,里面的人!”古亚尔叫道。
  传来一个轻柔的嗓音,像刚刚哭过一样,带着浓重的鼻音和颤音。“来吧,往前走进来吧。有人在想着你们,等着你们。”
  古亚尔向前探头,让眼睛适应黑暗。“请给我们亮光,免得我们走出路径,摔到底下。”
  那声音断断续续颤抖着说:“不需要光亮。你们走到哪里,哪里就是路,建造路的人就是如此安排的。”
  “不,”古亚尔说,“我们想看到主人的容貌。
  我们应他的邀请而来,他最起码的待客之道应当就是给我们光亮;应当在我们踏入地下城堡前照亮此地。
  须知我们是追寻知识的探求者,是应该给予敬意的访客。”
  “啊,知识,知识。”那气喘吁吁的嗓音悲伤地回应,“知识将属于你们,完完全全属于你们——关于诸多奇事的学识;唉,你们应当在知识的浪潮中游弋……”
  古亚尔打断那个悲叹的声音,“您是馆长吗?我走了几百里格来求见馆长,向他请教。您就是他吗?”
  “绝对不是。我诅咒馆长这名号,称之为悖逆的虚饰。”
  “那么您是哪位?”“我什么人也不是,什么东西也不是。我是一个抽象的术语,一段情感,是一团恐惧,一身惊骇的冷汗,是一声尖叫脱口而出时空气的惊颤。”
  “您用人的声音说话。”
  “为什么不呢?我所说的这些都潜藏在人们内心深处最隐秘的地方。”
  古亚尔放缓声音说:“您没有费心使您发出的邀请具有吸引力,这一点您本来是可以做到的。”
  “不要紧,不要紧。你们得进来,就在此刻,走进黑暗,因为我的主人——也就是我自己——已经如黑夜一般热情渐褪,意气消沉。”
  “如果有光,我们就进去。”
  “从来没有光,从来没有粗鲁的火把出现在博物馆里。”
  “既然如此,”古亚尔边说边拔出他的火光匕首,“我就开创新的欢迎形式罢。看,现在有光了!”
  刀柄的圆头射出穿透黑暗的眩光;高高飘浮在他们跟前的鬼魂尖声惊叫着,化成闪动的一条条带子,像是被碾成金粉的金箔。空中飘散着点点轻尘,但他已经消失了。
  希尔僵直地呆站着,像被催眠了似的。半晌,她震惊地倒吸一口气,靠在古亚尔身上。“你怎么敢这样大胆挑衅?”
  古亚尔回答的声音半是欢喜半是惊颤:“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也许我觉得无法相信这样的事:命运女神指引我离开快乐的斯费尔,穿过丛林峭崖,深入北方荒原,仅仅是要我来这里做一个畏畏缩缩的祭品。我是个放肆的家伙,我不相信这样没有说服力的命运。”
  他左右挥动匕首,于是他们看清自己原来是在一个地牢的入口,从一块混凝土巨石上切削而出。地牢深处开了一个漆黑的深洞。古亚尔快步走过去,跪下来静听下方的动静。
  他什么都没听到。希尔站在他背后,瞪大的眼睛和那个深洞一般漆黑,一般幽深。古亚尔转回身,还以为自己突然间看到了古代的小妖精——一种小巧玲珑、纤秀雅致的生灵,她的迷魅、苍白、甜蜜和洁净在他心头重重一击。
  他斜过发光的匕首,发现了一道不牢靠的梯架,往下伸入黑暗。他手上的光亮照出楼梯,梯台的影子晃着迷离的虚影,害得他只好眨着眼睛往后退开。
  希尔问:“你害怕了?”
  古亚尔站起身,转身对着她。“眼下还没有什么东西来攻击我们。我们俩是被各种力量驱使前来:让你来的力量是你同胞们的意愿,让我来的则是从吸入第一口气时就驱策着我的力量……如果留在这里,我们就会再一次被邪恶力量操纵摆布。如果大胆前行,我们或许能占据有利位置,获取优势。我认为我们应该鼓起全部勇气继续前进,下楼去找馆长。”
  “可是,真的有这个人吗?”
  “那个鬼魂很激动地说起过他。”
  “那么走吧,”希尔说,“我就听天由命了。”
  古亚尔沉着脸说:
  “我们必须在精神上武装自己,必须敢于冒险,要敢作敢为,满怀热情。这样,恐惧才会消失,鬼魂才会变得不值一哂;这样,我们的锐气才会烧尽地下的恐惧。”
  “我们走。”他们走下楼梯。
  左转,右转,再左转,再右转,往下的梯阶转向各个角度,转弯平台高矮不一,梯级或宽或窄,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留意。左转,右转,往下往下再往下,漆黑的栏杆影子映在墙上,以各种诡异的模样游移摆动。
  楼梯到底了,他俩站在一个跟上面的入口很相像的房间里。面前是另一道墨黑的入口,某块经常摩擦的地方发出亮光。每面墙上都镶有黄铜薄板,刻着看不懂的奇异文字。
  顶着冷风的轻压,古亚尔推开门。这股风从某条缝隙中涌出,像一股轻微的急流,没让古亚尔把门推得太开。
  “听。”有个遥远的声响,时断时续的噼啪声,一直响着,让古亚尔寒毛倒竖。他发觉希尔的手冒着冷汗,攥住了自己的手。
  古亚尔让匕首的闪亮变黯为微光,走进门,希尔跟在他身后。远处传来那个不祥的声响,从回声判断,他们知道自己站在一个很宽敞的大厅里。
  古亚尔把亮光射向地面:这是某种有弹性的黑色材料。旁边是打磨光滑的石墙。他让亮光向声响传来的相反方向射去,看到几步远处是一个硕大的黑盒,镶满铜钉,顶上有一道细窄的玻璃,往里可以看到一堆的金属器械。
  但一时看不出这黑盒派什么用场。他们贴着墙走,看到类似的盒子一一出现,赫然矗立,阴沉凝重,每隔一段距离就出现一个。随着他们的走动,噼啪声越来越远,然后他俩往右转过墙角,仿佛是朝那个声响靠近。两人接连走过一个又一个黑盒子,小心谨慎得像一对狐狸,步步为营,眼睛在黑暗中四下窥探。
  又到了一个墙角,这里有一道门。
  古亚尔犹豫了。沿着墙继续走就意味着靠近那个声音的来源。迅速查明最坏的状况好些,还是继续探察好些?他向希尔提出这个让人左右为难的问题,她耸耸肩,“都是一码事;那些鬼魂迟早会飞下来把我们扯走;那时我们就没辙了。”
  “在我还有光亮、能把他们撕成细条碎片以前,我们是不会出事的。”古亚尔说,“现在我必须找到馆长,可能他就在这扇门后面。我们看看吧。”
  他把肩膀顶到门上,门微微开了,射出一道金光。古亚尔往里瞧,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叹。
  他想把门推得更开些,希尔揪住他的胳膊。
  “这是陈列室,”古亚尔向她解释,“这里没有危险……住在这么美丽事物里的人绝不可能不怀好意……”他一把推开门。光线射出,光源不知在何处,像是空气本身在发光,从每一个原子散出光能。
  每一缕微风都闪耀发亮,屋里盈满让人愉悦的光亮。
  大幅地毯铺过地面,仿佛一件宽大的衣衫,由金色、棕色、青铜色、两种不同色调的青绿色以及暗红色和深蓝色织成。美仑美奂的作品精心罗列在四周。一排排琳琅满目的木刻、石雕、镂金与珐琅,一幅幅往昔织布上的画作,种种配色与图样,都表现着比现实更真切的情感。一面墙上,片片木块在大块的皂石、孔雀石和玉石上拼出长方图案,多变而精巧,用辰砂点缀出斑点,菱锰矿和珊瑚营造暖意。一旁是一片深浅不一的绿色圆片,忽隐忽现地闪着星星点点不断变化的蓝影和游移不定的红点与黑点。这一处展示着古早年代的三百种奇花异草,如今在垂暮的地球上再也无法见到:那一处是众多整齐排列着的星辉图案,每一个都有微妙的差别。所有这些,都是人类的杰作。
  “砰”的一声,门轻轻地在他们身后合上。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每一寸皮肤都深受刺激。两个来自地球最后时光的人往前穿过大厅。
  “馆长一定在附近某个地方,”古亚尔悄声说,“这座画廊似乎有人照看,而且照看得很好。”
  “看。”
  对面是两扇门,给人一种经常在使用的感觉。古亚尔快步走过去,但没能弄清该怎么开门,因为它没插销没钥匙,没把手没门球,也没有可着力的槽沟。
  他敲了敲门,等着;但没有回应的声音。
  希尔拽他的胳膊,“这是人家的私人房间,也许最好别太粗鲁。”
  古亚尔转过身,两人沿着画廊向前走。他们走过人类最辉煌梦想的真切表述,展现的那份热情、灵气和创造力让他俩肃然起敬。“多么伟大的心灵,躺在这片尘埃灰烬中;”古亚尔低声说,
  “多么灿烂的灵魂,消逝于湮没的时光;多么超凡的生灵,在最久远的记忆中隐灭……不会再有与之相类的灵气了。如今,在最后稍纵即逝的时刻,人性全然溃烂,如同腐坏的水果。我们的目标再也不是掌握和制服我们的世界,而是堕落成为用巫术来欺骗它。”
  希尔说:“可是你,古亚尔——你不同。你不像这样……”
  “我会学到的。”古亚尔加重语气宣称,“我的整个青春,这种痛楚都在驱赶我,我从斯费尔的老家长途跋涉,来向馆长学习……我不满足于法师们盲目无知的成就,他们的学识靠的只是死记硬背。”
  希尔望着他的表情颇为惊异,而古亚尔的灵魂因爱意而悸动。她感到了他的颤抖,不顾一切地呢喃着:“斯费尔的古亚尔,我是你的,我为你而溶化……”
  “在我们胜利之后,”古亚尔说,“我们的世界将重新充满欢乐……”
  房间转过一个弯,变宽了。他们曾在外面大厅的黑暗中留意到的噼啪响声又回来了——更响亮,带着更浓的不祥意味。这声音看来是从对面一个拱门传进画廊的。
  古亚尔无声无息地移到那道门边,希尔紧紧跟上,两人瞧进隔壁的房间。
  一张巨脸从墙上望过来。一张比古亚尔还高大的脸,若古亚尔高举双手,或许与它一般高。那张脸的下巴搁在地面,头顶往后斜入墙板。
  古亚尔瞧着瞧着,惊骇不已。在这场精美事物的盛宴中,墙上这副奇异的面容与之判若云泥,显得格格不入,仿佛是疯子的造物。那张脸丑陋粗劣,现出一副扭曲的愚鲁猥亵。外皮呈铜色,凹陷的青绿眼褶中,双眼呆滞无光。鼻子是一个小团块,嘴唇则是肥肿松软的一道开缝。
  古亚尔突然一阵不安,转向希尔:“你不觉得奇怪吗?这么古怪的事物,哪里当得起保存在这个人类博物馆中的荣誉?”
  希尔瞪大眼睛盯着那张脸看,现出痛苦的神色。
  她的嘴巴张开,颤个不停,唾沫滑过她的下颌。她猛地挥手,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跌跌撞撞退回画廊。
  “古亚尔,”她喊,“古亚尔,离开这儿!”声音尖利,“离开,离开这里!”
  他惊诧地面对着她,“你说什么?”
  “那里那个可怕的东西——”
  “只不过是个艺术家年老发疯的作品。”
  “它是活的。”
  “怎么可能!”
  “它就是活的!”她喋喋不休地说起来,“它看着我,然后转过去看你。它动了——然后我才把你拉走……”
  古亚尔挣脱她的手。他根本不信,又从门口望进去。
  “啊啊啊……”古亚尔倒抽一口气。
  那张脸已经变了。迟钝的模样消散不见,呆滞的釉光也从眼中消失。嘴唇蠕动,喷出气流的嘶嘶声清晰可闻。嘴唇张开,一条巨大的灰色舌头懒懒探出。
  舌头上钻出一条浑身黏液的卷蔓。卷蔓一端是一只四处抓握的手,摸索着想攫住古亚尔的脚踝。古亚尔跳到一旁,那只手扑了个空,蔓须蜷了起来。
  古亚尔身处绝境,五脏六腑都被恐惧攫住,直泛恶心。他奔回画廊。那只手抓住了希尔,紧紧攫住她的脚踝。那双眼睛闪出光亮,松软的舌头膨出一个瘤,化为另一根卷蔓……希尔一跤绊倒,瘫软倒地,两眼大睁,口吐白沫。古亚尔大喊一声,但他已经听不到自己的喊声,不知道这个声音是多么高亢疯狂。
  他冲上前去,举刀就砍。他砍向那条灰色的手腕,可刀子弹开,仿佛匕首自己都被吓坏了。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一把攥住蔓须,膝头狠命一压,竟把它折断了。
  那张脸一皱,蔓须缩了回去。古亚尔跳上前,把希尔往后拖进画廊,逃离蔓须的抓攫。
  退回来之后,古亚尔这才又恨又怕地怒视着门口。那张嘴已经闭上,不满又失落地冷笑起来。古亚尔看到了更古怪的东西:从一边阴冷潮湿的鼻孔渗出一条白色,它旋转翻腾,形成一个着白袍的高大东西——这东西的脸像是画出来的,眼睛像骷髅上的两个洞眼。它呜咽尖诉着对光亮的嫌恶,摇晃着飘进画廊。
  古亚尔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恐惧已经耗尽了它的力量,恐惧已经不再有任何意义,因为脑子能承受的恐惧是有限的。到这时,这个东西还能怎么伤害他?他会用双手打碎它,将它撕成叹息的迷雾。
  “住手,住手,住手!”一个从没听过的声音传过来,“住手,住手,住手。我的咒语和咒符……不过,得了,滚,你这鬼魂,回你的洞里去,回去,滚,照我说的,滚开!走开,不然我就会放出光芒。
  按照理瑟甘的命令,此处不得侵犯;对,索辛格的理瑟甘。滚开吧。”
  鬼魂摇晃着,犹豫着,恼恨而无奈地盯着蹒跚走进画廊的一个老人。
  鬼魂晃晃悠悠地回到那张不停哼哼的巨脸前,任由自己被吸回鼻孔。
  ’那张脸的嘴唇后方隆隆作响,然后张开灰色的巨缝,嗝出一条白色的火舌——但只是徒有火名,并无火焰。火舌拍向老人,后者一动不动。高悬在门楣上的一根棍子进出一片金光。它敲碎打散了那片白色的“火”舌,把它赶回巨脸的嘴里。那张嘴现在已经成了一道黑条。黑条切入金光,吸着那些光点。一瞬间死寂一片。
  老人尖声笑起来:“啊,你这邪恶的东西;你想缩短我的任期吗?不行,你的要求不合法;在我聪明的棍棒下,你的妖法无法生效。你是白忙一场。为什么你不离开,撤回杰莱德去?”
  巨嘴后的隆隆声继续着。那张嘴张得更大了,变成一个灰色的巨洞。眼睛闪烁着挑衅的神色。那张嘴一声大喝,一波咆哮的怒涛,一记怒号,挟着隆隆雷霆劈头盖脸扑来,像打进脑海的一颗钉子。
  棍棒喷出银色迷雾。吼声顿时扭曲凝聚,沉积成一团金属雾霭。那声音被俘虏,被消解,无法传入人耳。银雾团聚作球,拉成箭形,激射向巨脸的鼻子,扎了进去。一声痛嚎,一记爆响。巨脸因痛楚而扭曲起来,鼻子变作一片四溅飞散的凌乱灰浆。飞溅的灰泥像海星的触角一样再次聚合到一起,重新长好的鼻子尖得像个锥子。
  老人说:“你今天真是任性胡为,我的恶魔客人——真是本性邪恶。你要打扰可怜的老克林履行职责吗?一点不讲礼貌,也不规规矩矩。好吧,棍子,”他转身瞧着冒出来的棍子,“你听见刚才他的声音了?用适当的处罚回报他吧,回敬给那张讨厌的脸一点颜色看看!”一记单音,一具黑连枷挥舞着出现在空中,猛地砸向巨脸。一条炽热的鞭痕从那张脸上冒了出来。巨脸叹了一声,两眼一翻,陷入青绿的眼褶中。
  克林馆长朗声大笑,音色单调锐利。他突然停住,笑声骤消,仿佛从不曾有过。他转向古亚尔和希尔,这两人正紧紧挨在一起,缩在门边。
  “好了,好了。你们没听见锣声吗?开馆时间早就结束了,为什么还逗留不去?”他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我奉劝你们,博物馆可不是捣蛋的地方。现在走吧,回索辛格的家里去。下次当心点,你们打乱了定好的时间表……”他停住,烦躁地回头望了一眼,“白天早就过了,守夜人又来晚了……我肯定得再等上这个懒鬼一个小时。应该把这事告诉理瑟甘。
  我想回家待在睡椅边,壁炉旁。可不能这么亏待老克林,粗心大意地害他困在这里等着守夜人……再说,还得应付冒出来的你们这两个落在后面没走的家伙。
  现在走吧,出去吧,回到外面的黄昏暮色中去!”他往前走,挥手给他俩指点出去的方向。
  古亚尔说:“馆长大人,我必须跟您说句话。”
  老人站住脚,横了他一眼。“嗯?这回又是什么?这么漫长的一天之后,还有什么事?不,不,你们不讲秩序。规章必须遵守。明早在第四环区听我的讲座吧,那时我们再听你的事。现在走吧,出去。”
  古亚尔大惑不解地退开。希尔跪到地上,“馆长大人,求您怜悯,我们无处可去。”
  克林馆长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无处可去!你说什么蠢话!去你的住处,去那些乱七八糟的酒馆,去神殿,去外面的客栈。一句话,索辛格随处可住,但博物馆不是临时旅馆。”“大人,”古亚尔绝望地大喊,“能否听我一言?事情紧急。”
  “说吧。”
  “某种邪恶的东西迷惑了你的头脑。你相信我的话吗?”
  “啊,真的吗?”馆长沉思起来。
  “没有索辛格城。除了漆黑的荒地,外面一无所有。你的城市一万年前就消失了。”
  馆长亲切地笑了。“啊,真糟糕……真糟糕啊。
  这么说,现在轮到这些更年轻的头脑了。生存的狂热动力,这是最能让人丧失理智的力量。”他摇摇头,“我的职责很明白。这把老骨头,你得等着自己应得的休息。疲惫一滚蛋吧。职责和人道要求我有所行动,这里有必须应对与清除的疯狂。再说,反正守夜人不会来解脱我的沉闷。”他朝他俩招手,“过来。”
  古亚尔和希尔犹豫地跟上他。老人打开自己的一个房间,边走边咕哝着,要他们当心警惕。古亚尔和希尔跟着他进去。
  房间是四方形的,地面是某种暗淡的黑色东西,四壁是成千上万个把手。一张带有头罩的椅子摆在房间正中,旁边是张齐胸高的台子,上面排开一大堆纠缠联结的机件和齿轮。
  “这是馆长自己的学识坐椅,”克林解释说,“只要正确调节就行,已经导入了‘希诺曼神经明晰化程式’。所以——我得做些调整——”他摆弄着各个部件,“——好了,只要你们坐好,我就能修复你们的幻觉了。这超出了我正常的职责范围,不过我是个好心人,不会不情不愿地说什么小气话。”
  古亚尔不安地问:“馆长大人,这张明晰椅子,会对我产生什么作用?”
  克林馆长大度地向他解释:“在扭动、缠结、磨损之后,你的脑纤维的联结方式已经不对头了。拜我们现代脑神经学者奇迹般的医术所赐,这个头罩可以重新排列你的神经键——也就是说,按一般正常的顺序——从此修复神经错乱,让你再次成为一个完好的人。”
  “一旦我坐上这把椅子,”古亚尔继续问,“你会怎么做?”
  “只需合上这个接触器,接上这个把手,再推下这个拉杆——然后你就昏过去了。三十秒以后,这个灯泡会亮起来,表示治疗成功,顺利完成。然后我再把刚才的动作反过来再做一次,你站起来时就是一个重生的心智健全的人了。”
  古亚尔看向希尔:“你听到了吗?明白了吗?”
  “是的,古亚尔。”她小声回答。
  “记住馆长的话。”然后他转向馆长说,“太神奇了。可我该怎么坐上去呢?”
  “只管在椅子上放松就行。然后我会把头罩轻轻推上前去,遮住你的眼睛,免得你分神。”
  古亚尔倾身向前,小心地往头罩里瞧了瞧。“恐怕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馆长不耐烦地跳过去。“再简单不过了。就这样。”说着,他坐到了椅子上。
  “头罩会怎么动呢?”
  “像这样。”克林抓住一个摇柄,把头罩推下,遮住了自己的脸。
  “快!”古亚尔朝希尔喊道。她跳上操作台,克林馆长挥了挥手,想弄开头罩,古亚尔一把扣住那个细长的眼罩框。希尔照记下的动作拉下一个个开关。
  馆长全身瘫软,叹出一口气。
  希尔瞧着古亚尔,黑色的大眼睛水汪汪的,像是南方艾默里的水波潋滟。“他——死了吗?”
  “但愿没有。”他俩犹疑地注视着那具瘫软的躯体。一秒又一秒钟过去了。
  铿锵的吵闹声从远处传来——碾碎了什么,拧开了什么,欢呼咆哮,胜利的狂吼。
  古亚尔冲向门口。一大群鬼魂腾跃着,摇摆着,冲进画廊。越过后面那道打开的门,古亚尔能看到里面的巨脸。它撑开墙壁,挤进屋里。巨大的耳朵冒了出来,还现出一部分粗硕的脖颈,上面盘绕着紫色的筋脉。墙壁破裂下陷,碎成瓦砾。一只巨手伸出,跟着是一条胳膊的前半截……
  希尔失声大叫。古亚尔面色发白,浑身哆嗦,抢在最先冲上前来的鬼魂之前猛地甩上门。那个鬼从门边四角往里渗,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往屋里渗。
  古亚尔跳上操作台。灯泡仍然黯淡无光。古亚尔的手在各种操作开关上抽搐不休,
  “只有克林的意识能操作那根棍子的魔法,”他喘着粗气,“这太明白了。”他焦灼地盯着那个灯泡。“亮啊,灯泡,亮起来啊……”
  门边,鬼怪渗入,腾腾翻涌。
  “亮啊,灯泡,亮啊……”
  灯泡亮了。古亚尔一声尖叫,忙把开关恢复原位,跳下操作台,扯开头罩。
  克林馆长坐在椅子上瞧着他。
  后面,鬼魂正在成形——凝成白袍里的高大白影,深黑的眼洞像通往空茫的入口。
  馆长坐在椅子上,呆呆地瞧着。
  鬼魂在袍子下蠕动。一只鸟爪般的鬼手伸出,握着一块黑乎乎的东西。它把这东西往地上砸去,炸出一蓬黑烟。烟云的尘埃膨胀起来,变成千千万万扭动着前行的虫蚁。它们向前冲过地面,边爬边长,变成一群长着猴头的怪物,急速奔近。克林馆长动了。
  “棍子。”他唤道。他扬起手,棍子出现在他手中。
  棍子喷出一团橙黄的烈风,风再化为红色尘埃。尘云在冲来的怪物跟前炸开,每一粒灰尘都变成一只鲜红的蝎子。接着是一场恶斗,细声细气的尖叫,乱轰轰的打斗声从地面上升起。
  猴头怪物被杀光了,扫清了。鬼魂叹息一声,再次挥出鬼爪。但警棍射出一线纯净的亮光,顿时将鬼魂化作无形。
  “克林!”古亚尔大叫,“恶魔破墙进了画廊。”
  克林一把推开门,冲出去。
  “棍子,”克林说,“尽你威能。”
  恶魔说:“别,克林,别施法;我以为你晕过去了。我马上就走。”
  一记巨震,身影一扬,他缩回墙中,再次只留了一张脸在墙洞之中。
  “棍子,”克林说,“尽职守卫。”
  棍子从他手中消失。
  克林转身对着古亚尔和希尔。
  “要说的话有很多,因为我快死了。我死去,只留下博物馆。我们得说快点,快,快……”
  克林脚步虚浮地向一扇门走去,那门在他靠近时往两旁撤开。古亚尔和希尔琢磨着这是不是克林布下的圈套,犹豫地拉在后面。
  “跟上,跟上。”克林不耐烦地尖声叫道,“我的力量在消逝,我在死去。你们已经害死我了。”
  古亚尔慢慢跟上前,希尔落在后面半步。面对指责,他不知该怎么回答。话语似乎没有说服力。
  克林轻轻一笑,打量着他俩。“你们别担心了,赶紧走。必须抓紧仅有的时间完成任务,这任务就像企图用一滴墨水写完凯伊的浩卷繁帙。我越来越衰弱,我的脉搏涌着浅浪,我的视线闪烁不清……”
  他绝望地挥了挥手,转身将他俩领入内室,瘫在一张巨椅上。古亚尔和希尔不安地往门口瞥了好一阵,这才在一张有衬垫的长椅上坐下。
  克林声音虚软地嘲笑他俩:“你们怕那个白色的幻影?呸,它们被棍子拦在画廊之外,它能对付它们的每一招。除非我被打晕——或是死了——棍子才会停止它的行动。你们要知道,”他多少打起了一点精神,加上最后几句,“能量和动力并不是由我的大脑供给,而是从博物馆的中心动力室供应,它能永远工作下去。我只负责指挥那根棍子。”
  “可那个恶魔——他是谁,是什么?为什么他能穿透墙壁?”
  克林的脸一沉,满面阴郁。“他是布理克达,恶魔世界杰莱德威力无比的统治者。他钻那个洞,是为了把博物馆的知识吞进他的脑袋里。但我阻止了他。
  所以他在那个洞里坐等我死去。与此同时,他靠琢磨人类的弱点缺陷打发时间。”
  “为什么不能驱走恶魔,把洞封起来?克林馆长摇摇头,“火焰和我能控制的其他凶猛力量无法在恶魔世界使用,那里的物质形态是由不同的东西构成的。你们已经看到了,他随身带着一部分他那边的小环境;因此他不会受伤。但只要他胆敢踏入博物馆更远的地方,地球的力量就会溶解杰莱德的构成物,也许我能用动力室的棱镜炽焰射穿他……不过再说吧,眼下关于布理克达已经讲得够多的了。告诉我,你们是谁,为什么斗胆来到此地,索辛格现在怎么样了?”
  古亚尔磕磕巴巴地说:“索辛格已经没人记得起了。上面一无所有,只有贫瘠的荒原冻土和萨坡尼德人的老城。我是从南方来的,走了许多里格来向您求教,希望能用知识充实自己的心灵。这位叫希尔的姑娘是萨坡尼德人,一个古老习俗的牺牲品,照布理克达的鬼魂要求,派到博物馆来的美人。”
  “啊,”克林喘着气,“我过去竟然这样无知无觉吗?我想起来了,这些年轻人,布理克达曾召他们来到这里,打发他独守此处的沉闷……他们像玻璃板外的飞虫般掠过我的记忆……可我竟然不加理会,以为那都是他那种怪物想像力的产物,不存在的幻影……”
  希尔困惑不解地耸了耸肩,“可是为什么?人类对他有什么用处?”
  克林阴沉地说:“迷人的姑娘,恶魔之主布理克达的畸形欲望超乎你的想像。这些年轻人,男男女女,全都是他的玩物。他用他们尝试各种各样的交接、苟合、兽行、倒错、凌虐,尝试各色令人作呕、扭曲怪异的行径,让他们最终挣扎着求死。然后他就派出一个鬼差,去索取更多的年轻男女。”
  希尔嗫嚅着:“这就是我本来会……”
  古亚尔大惑不解地问:“我不明白。这种行径,照我看不是人性特有的狂乱吗?患有这种疾病的人和禽兽一样,只顾行使囊液、腺体与器官的功用。既然布理克达是个恶魔……”
  “想想他长什么样!”克林说,“他的面貌,他的外形。他就是一个人形禽兽,与所有恶魔一样,这就是他的本源。这些病态的、长翅膀的红眼睛怪物,在这个末世地球上大批滋生。和其他的恶魔一样,布理克达生自人心。汗津津的聚合,臭哄哄的劣行,下流的笑话,残忍的取乐,强暴与鸡奸,肮脏的畸念,还有形形色色见不得人的阴谋诡计从人性中流出,结成一个硕大的毒瘤。布理克达于是成形,所以他才是这副模样。你们已经见识过他如何衍生仆从,供他取乐消遣。至于布理克达,说够了。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他倒进椅子,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看看我!我的眼睛已经昏花迷蒙。我的呼吸如鸟儿般轻浅,我的骨头疏松如老藤的木髓。我已经活了不知有多久。癫狂之中,我不知时光的流逝。没有世俗的自觉,就没有肉身的拖累。现在我记起了岁岁年年,世纪千年,纪元流历——时光如白驹过隙,一去不返。你们治愈我的疯狂,也夺去了我的性命。”
  希尔眨着眼后退,“可你什么时候会死?然后会怎样?布理克达……”
  古亚尔问:“人类博物馆里就没有记载什么驱魔咒可消解这个恶魔吗?他显然是我们的头号大敌,刻不容缓的威胁。”
  “布理克达必须被根除,”克林说,“只有这样,我才能安然长眠,你们才能接过博物馆。”他舔了舔苍白的嘴唇。“有一条古律法提过,要摧毁某种物质,须得查明这物质的本性。简而言之,在消解布理克达之前,须得查明他的基本成分。”他两眼无神地看向古亚尔。
  “您说得不错。”古亚尔同意,“但这如何实现?布理克达绝不可能接受这样的探查。”
  “不会,一定有借口诱他,某种手段……”
  “鬼魂是布理克达的一部分吗?”
  “是的。”
  “鬼魂可以被关押困住吗?”
  “完全可以,用一个光盒就可以关住它,我一会儿就能做成。没错,我们必须抓一个鬼。”克林抬起手,“棍子!一个鬼魂,放一只鬼魂进来!”
  过了一阵,克林抬起手。门上传来一记微弱的刮擦声,隐约听到一声细软的哀诉。“开门。”一个声音说,满含哭音,抽抽嗒嗒,颤颤巍巍,“开门让布理克达的新宠过来。他守夜时觉得厌倦疲乏,让这二人前去舒缓他的不安。”
  克林艰难地站起身。“好了。”
  门后传来悲切的声音:“我被关住了,我被困在灼热的光亮里!”
  “来检查吧,”古亚尔说,“能溶掉鬼魂的也能溶掉布理克达。”
  “正是如此。”克林附和道。
  “为什么不能用光?”希尔问,“光能撕裂鬼魂,像一阵风吹散雾气。”
  “那只不过因为鬼魂太脆弱;布理克达却皮厚肉糙,在他的魔域墙洞里能经受得起最炽烈的光焰。”
  克林冥思苦想起来。片刻后,他指向房门。“我们去影像扩大仪那儿,它可以把这鬼魂扩大,让我们看到基质。斯费尔的古亚尔,你得撑起我脆弱的身躯;我的两腿软得像蜡。”
  克林倚在古亚尔的胳膊上踯躅前行,希尔紧跟在他俩后面,三人走进画廊。鬼魂在光芒牢笼里哀哀咽泣,不断想找一个黑暗的缝隙将精髓渗出去。
  克林没睬他,蹒跚着曳腿而行,穿过长廊。他们后面跟着关了鬼魂的光盒。
  “打开那扇大门,”克林断续沙哑地喊道,“通向观察室的大门!”
  希尔奔上前去,门向两侧滑开。三人前面是一个广阔的漆黑大厅,从走廊射入的金光逐渐被阴影吞没,消失了。
  “喊一声光。”克林说。
  “光!”古亚尔喊,“给我光!”
  光明散布大厅。厅堂宽广,相形之下,墙边的壁柱细如丝线,其宽广能让人跑得精疲力竭。一行行等距排放的有铜钉的黑盒,正是古亚尔和希尔进来时曾注意到的那些盒子。每个盒子上都悬着五个类似的盒子,一模一样,凌空飘浮着。
  “这些是什么?”古亚尔惊奇地问道。
  “愿我可怜的头脑能知晓这片广博宝库的百分之一,”克林喘着气说,“这全是诸多大师的头脑,密密麻麻装满人类所知的一切知识、经验、成就与记录。这是所有散佚的学识,从早期到末年,从叹为观止的想像到千千万万座城市的历史,从时间的起点到未来的终结,从人类存在的原因到原因的原因。日复一日,我在此劳作,跋涉其间,我的所成只是最肤浅的粗略分拣,仿佛对一片广袤多彩的田园最粗略的鸟瞰。”
  希尔问:“难道这里没有摧毁布理克达的办法吗?”
  “有,有,我们的任务只不过是找到那个办法。
  该在哪个条目下找呢?试试这些分类:魔域、灭除与死亡派系、邪恶的展示与分解、格兰维朗德历史(那个地方曾经击退过这样的东西)、诽谤宣传的魅力、幻觉与附身的治疗、建设性意见、爆裂墙垒重建、恶魔入侵的分项、冒险时机的程序性意见书……啊,这里有上千的分类。某个地方保存着某种知识,凭借它就可以将布理克达那张丑脸捶回他的族类中去。但去哪里找?这里没有主目录,除了我编的可怜的大纲之外,什么分类表都没有。寻找某种学问的人常常被迫不断扩大搜寻的范围……”他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然后,他忽然喊道:“去!去找机械装置室那边。”
  三人像三只迷宫里的蟑螂一般赶到那一片地方,身后飘着光笼,里面关着尖嚎怪叫的鬼魂。他们最后进了一间一股金属味儿的房间,克林再次指示古亚尔大叫:“照亮我们,光,亮起来!”三人在错综复杂的机械间穿行。古亚尔好奇得脑袋发疼,但他没有发问,只顾全神贯注地择路而行。
  克林在一个很高的隔间停住光笼,一块玻璃隔板落在鬼魂跟前。“注意观察。”克林说完,摆弄起机械来。
  他们看着鬼魂的细部和映像:飘垂的衣袍,枯槁的面容。鬼脸被放大,展平,空洞眼框下的一小块扩成一片粗糙的白色。再细看,可以分辨出一个个脓疮;其中一个的影像占满了整个隔板。脓疱上的条条画画让人眼花缭乱,像纤维织的网,编成花边的图样。
  “看呀!”希尔说,“他像是用线织成的东西。”
  古亚尔转向克林,着急地想问什么,克林竖起一根手指让他安静。“对,对,这个想法很有启发性,尤其是我们身边就有一个转得飞快的大转轴,可以用来缠卷这样的丝线……继续看好:我用这个操作板,扎进一个网眼,挑出一根线,注意了!这网线会被缠上转轴,拉松抽散。现在看转轴上的绕线筒,把线绑上去,一转,就可以缠线了……”
  希尔提出疑问:“那个鬼不会看到、知道我们在做什么吗?”
  “绝对不会,”克林宣布,“观察板会挡住我们的动作;再说他一定提心吊胆得什么都不会注意到了。现在我撤掉笼子,他就能随便走动了。”
  鬼魂走来走去,躲开光芒。
  “滚!”克林喝道,“回你的创造者那里去。回去,回去,滚开!”
  鬼魂走了。克林对古亚尔说:“跟上它,看着布理克达把它吸回去。”
  古亚尔小心地保持一段距离,看着鬼魂没入黑洞洞的鼻孔后,回到卷线机旁找到了克林,“鬼魂又变成布理克达的一部分了。”
  “那么开始,”克林说,“我们让转轴开始转动,卷动线轱辘,在一旁观察。”转轴转成一片迷雾,跟古亚尔的胳膊一般长的线轴缠卷着鬼魂线,一开始闪着淡淡的七彩蜡光,接着变成珠母贝的颜色,后来成了象牙的乳白色。
  转轴转得飞快,每分钟百万转,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布理克达身上收来的线在线轴上越来越厚实。
  转轴不停转动,线轴已经满了——满满一筒,闪着丝绢的华彩。克林放慢转轴,古亚尔抄起一根空线轴安上去,继续抽拆布理克达。
  三筒,四筒,五筒——古亚尔躲在远处瞧着布理克达,发现那张巨脸悄然无声,嘴唇“吧嗒吧嗒”地动着,弄出了最开始时让他们警觉的那种“噼啪”响的声音。
  八筒了。布理克达睁开眼睛,困惑地打量着周围。
  十二筒。塌陷的面颊上出现一块无色的白斑,布理克达不安地发抖。
  二十筒。色斑在布理克达脸上扩大,漫过倾斜的前额,他的嘴唇松松垮垮,发出焦躁的嘘声。
  三十筒。布理克达的头部失色溃烂,铜色的亮光变成了深栗色,两眼突出,嘴张开,舌头吐了出来,软塌塌地吊着。
  五十筒。布理克达虚脱垮下,前额塌落在发红的嘴上,两只眼睛像着火闷烧的木炭。
  六十筒。再也不存在布理克达这种东西了。
  消灭了布理克达,也就消灭了杰莱德那片邪恶盘踞的魔域。墙上的裂口现出一片石面,完好无损,坚实牢靠。
  在机械间里,六十筒发光的丝线整齐地码在一起,无序混乱的邪恶竟会闪着这样纯净的虹彩。
  克林往后一倒,靠在墙上。“我筋疲力尽了,我的时间到头了。我守住了博物馆,我们一起把它从布理克达手里夺了回来……注意听我说:我将职责传到你们手中,现在博物馆由你们负责看管保护。”
  “到什么时候?”希尔说,“地球奄奄一息,几乎与您一样……还需要什么知识?”
  “现在注意听,”克林气吁吁地说,“注意:星星很明亮,星星很美。宝库里的大师们知道有用的魔法,能让你们去比地球更年轻的地方。现在,我要走了,我要死了。”
  “等等!”古亚尔喊,“等等,求求您了!”
  “为什么要等?”克林悄声细语,“我在安息的路上,你却叫我回来?”
  “我要怎样才能从这宝库里汲取知识?”
  “打开索引的钥匙在我的房间,我穷尽一生所做的索引……”克林死了。
  古亚尔和希尔爬上楼梯,站在入口外面的古老石板上。现在是晚上,大理石板在脚下映着微光,断裂的石柱在夜色中若隐若现。
  荒原另一边,萨坡斯的黄色灯火透过深茂的林叶,头上的天宇中群星闪耀。
  古亚尔对希尔说:“那里是你的家,萨坡斯就在那儿。你想回去吗?”
  她摇摇头,“我们曾一起看过智慧之眼。我们见过了昔日的索辛格,见过它之前的舍瑞特帝国,再之前的戈万安达,更早的四十族落。我们见过好战的绿人,多智的梵瑞尔人和将地球从群星中分离出来的克莱姆人,也见过他们之前的梅里奥尼人,和更早的灰衣术士。我们曾见过沧海桑田,山成岭建,见过峰峦隆起,水淹土埋:我们看过太阳还灼灼明艳时的黄金时光……不,古亚尔,在萨坡斯再也找不到我的位置了……”
  古亚尔斜靠在风化的石柱上,仰望群星。“知识是我们的了,希尔——所有知识,听凭我们召唤。我们应该做什么?”
  两个人一起仰望着白色的群星。
  “应该做什么……”



《濒死的地球》作者:[美] 杰克·万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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