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岸上的景物使人印象深刻的话,那么河中的景物就足以令人刻骨铭心了。
尽管它与托勒以前所看到的河流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但笼罩于万事万物中的那种荒凉与衰败却令人心惊。河道——宽阔而平坦,水面是灰蓝色的——在两山之间起伏婉蜒,青苔覆盖的低矮山脊形成河流的两岸,低低的树木把开过花的藤蔓垂人水中,呈现出苍白的绿色宽叶草毛茸茸地点缀着河的两岸。
船在水面上劈波斩浪。托勒的目光投向岸上的人们,他们有的驾驶着一种敞篷的交通工具,而大部分则三五成群地步行。高处的山坡上是拱形的造型奇特的建筑物,大都有四层楼高,有的还要高一些。从它们那长方形的窗子中,他看到了不时闪动的灯光,这令他想到了工厂。
“那是什么地方?”他问凯琳。
她把头转向他正在看的地方,“那是塞克拉兹的哈格工厂中的一个,”凯琳解释道,“那是他们修理艾姆的地方。”
“艾姆?什么是艾姆?”
“那些——”她指着岸上移动的交通工具。
“那些是小轿车,你明白吧?”
“轿车是一种交通工具,对吗?”年轻的巫师问。托勒点了点头,没有理会她的发音错误,她也就得以继续说下去,“作为特许的读者,我有资格翻阅那些古老的卷册,不过我经常遇到读音错误。”
“我明白了,”托勒说,“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读到那些东西吧?”
凯琳把头转到另一边:“那又有什么用呢?只有需要的读者才会去读那些东西。”
“哦。”托勒也想转移话题了。他打定主意,绝不向殖民者的观察家们提供任何有关他那个世界的信息——尽管他渴望着将两者做出比较。在这次旅行中,他已经发现,像他这样一个外来者的观察不仅是不受欢迎的,而且也极难得到真正有价值的情报——就像那句话所说,谁也不会把最好的珍珠投到一个外来人的面前。不过他还是决定冒险,为自己,为人类,也为了那些被没有宗教信仰的人们所嘲笑的习俗。
我是一块海绵,我将仍然保持海绵的姿态,托勒想,海绵是不会弄出什么响动的。他改变了话题,“这条河要流到哪里呢?”
“这是凯伊那河,”凯琳回答说。她转过头来,眼睛投向河的拐弯处,“它流经整个伊波瑞,流经每一个哈格的土地。关于这条河还有一个古老的传说。”她试探性地看着他。
“讲下去,我喜欢听。”
“这个故事发生在很久以前,那个时候我们这个星团还未开启,哈格也还没有建立。一个叫莱托的老人造了很大的船,要把这里的一半人都带去寻找一个遥远的地方。可是,船着了火,沉了下去,莱扎和那些人们都不见了。
“那天夜里,留下来的人看见了天空中亮起的红色火焰,明白他们的朋友们不会再回来了。他们决定开一条自己的河,于是他们围成一个圆圈,跪了下来,泪水从他们的眼中滚落,为了莱托和他们失去的亲人,他们哭了。这就是这条河形成的原因,所以任何在这条河上航行的人们,都不用担心自己会丢失,因为它终究还是要回到它出发的地方。”
讲完这个故事,凯琳沉默了。对于托勒那训练有素的思维来说,这个故事听起来有些似曾相识,像是他所听过的另一个民间传说。这个故事的寓意虽然并不深刻,但其中包含了许多历史的因素——就像许多神话传说中所包含的历史因素。
“这是个很美的传说,”托勒评价道。
凯琳有些激动,但随即又叹了一口气:“这是一个非常古老的传说,谁也说不清它有多么古老。这样的传说还有很多——我能把所有的都讲出来。”
“你一定要抽时间把更多的故事讲给我听,我喜欢古老的传说。”是的,我喜欢,托勒想,因为那些古老的传说可以帮助我推断这里到底发生了一些什么。
河水在梯形山的山脚绕行着,此时,船已经行到一个风蚀得如同岸边岩石的山坡边。山坡附近有十几位,或者也可以说是一群身着宝石绿色和银色克律斯服装的音乐家正围成一个圈子,为聚集在他们下面的人们演奏。他们离得太远,托勒无法听清他们演奏的是什么曲子,但他感觉到了他们的音乐:那是低沉而忧郁的木管弦伴奏下的弦乐。
托勒集中精力用双耳捕捉那飘渺的乐音。他所听到的一切让他感到迷惑不解,但转眼之间,他便恍然大悟了:那音乐所诉说的正是凯琳所讲的河的故事——它们是那么的深思熟虑又是那么的忧郁感伤。事实上,音乐本身也渲染着殖民地所特有的氛围:忧郁、沉重而悲凉,它正一步步地走向自己的末日。
随即,山上依次排列的白塔映人他的眼帘,塔尖越过树梢,在空中形成一道拱形的弧线。船猛地转了一个弯,托勒还没有弄清是怎么回事儿,山上的景物便从他的眼前消失了。他转过身来,发现凯琳已经走到甲板的另一边。她把手放在船缆上,将目光投向对岸的景物。
托勒来到她的身边。
“给我说说哈格吧,”托勒说,“我现在很想听听有关它们的情况,你说过有八个哈格。”
她点了点头。“是有八个,”她说,“正好和塞克瑞德的方位数字相对应。哈格包括:塞克拉兹、克律斯、尼克拉斯、罗曼。哈伊根、泰纳斯、鲍波和吉姆纳、它们都各自拥有自己的地域,这是平衡的关键。这也是来自于他们的迪瑞。”
“我明白了。那么,都有哪些迪瑞呢?”
凯琳为他的无知感到极大的吃惊:“你从来没有听说过塞克拉兹的迪瑞吗?那么你是怎么生活的?”
托勒耸了耸肩:“是的,也许我所知道的是另外一些名字。”
“可能吧,”她同意了他的说法,“如果没有他们,任何人都不会活太长的时间。”
“他们都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从什么地方来?迪瑞从来就有,自从有了这片天地。他们是被赐予的——”
说到这里,她迟疑了。
“是这样?他们是如何被赐予的呢?”托勒紧追不舍。
凯琳深色的眼睛左右顾盼。随后,她压低了嗓音,说:“有些关于达瑞的事是不能在外面随便说的。”
“哦?为什么不能呢?”
“我在这里无法向你解释,”她小声说:“一会儿吧,等回到你的房间,我会告诉你的。”
这又是一个谜。为什么他们不能在公开场合谈论有关迪瑞的问题呢?如果这是每个人都知道的事情——那为什么还要保密呢?托勒扫视了一下周围的人,似乎没有人注意他们。“好吧,你可不要忘了,我想弄个明白。”
这时,河面变得开阔起来,一艘船从他们对面的水道过来。这条船比他们的船大,船上的每层甲板上都挤满了乘客,船体分别被涂上了三种鲜亮的颜色——猩红色、黄色和紫罗兰色。粗嘎的音乐伴随着船上人们欢笑和歌唱的声音从水面上传来。
穿着鲜艳服装的人们挤在甲板上,大声地说着、唱着、笑着,他们每个人的手里都拿着一只罐子。
“这是某种聚会吧?”托勒说。眼前的一切让他想起了在南美洲的特立尼达岛所度过的狂欢节的最后一天,那里的人们也是这么激动、热烈而疯狂。
“这是一次航行,”凯琳解释道。
“哦,他们要到哪里去呢?”
“到哪里去?他们只是航行一一航行就是——”她停下来,努力搜寻着托勒可以明白的词汇,“制造幸福。”她终于想出了这么一个词。
“他们看起来非常幸福,”托勒打量着那一船喧哗的人们,“他们在喝些什么?”
“苏莱,也有人叫它雪尼。总之,那是一种能为人们带来快乐的饮料。”
“哦,我明白了。还有人赊帐户满载快乐的游船向前行驶着,几个喝醉了的乘客已经在甲板上欢快地舞蹈起来。”他们坐船环行只是为了放松自己。““这是最常见的一种娱乐方式,有时在船上,雪尼是免费的——快乐有时也免费。”
“快乐?”
“是快乐之源。”
“我明白了。饮料和毒品免费,欢迎上船!快乐的航行!对吧?”
“你看,”凯琳说着,将视线转回到岸上,“我们就要进入鲍波·哈格了。”
托勒顺着她的视线,将目光投向河的另一边,这里的山上开满了各色鲜花。山坡上的每一寸土地都被色彩鲜艳、样式别致的植物所覆盖:红色和紫罗兰色的明艳夺目,祖母绿和苹果绿则散发着幽幽的光泽,还有亮蓝色、深棕色以及粉白色。山坡被色彩不一的正方形格子装点成了一个棋盘。
托勒猜想,这一定是哈格生产的手工艺品的广告?船又向前行驶了一会儿,码头区便展现在他们的面前。这是一块平坦的矩形空地,四周则是依次排列的淡黄色清真寺式的建筑。已经有两艘船停在深深的河湾中的码头。头戴蓝色风帽的人正往船上装货物,而戴黄绿色风帽的人却忙着把另一条船上的货物卸下来。卸下的货物从一面斜坡滚落下去,再由那里的人们用脊背将它们运走。这是典型的地球上的码头场景——不过那是在几百年以前。
“哈伊根人就是由这里把纺织品送过来的,”凯琳解释道,“鲍波人把它们领走后,再把它们做成衣服。”
“哈伊根出产纺织材料吗?”托勒问,“戴着黄绿色风帽的那几个就是哈伊根人,对吗?”
“是的,他们是哈伊根人。”
“那么,戴蓝色风帽的——就是那些脖子上戴着徽章的——又是什么人呢?”
他指着三个站在正在不断增高的小山一样堆起的纺织品材料上的人问。他们中有一人的手里拿着一个写字板似的东西,此刻,他正在用闪光的刻字笔在上面写着什么。
他那粗厚的脖颈下垂着一个银蓝色的徽章,远远地看去,就像是戴在胸前的希腊字母“n”。
“他们是鲍波的牧师,”她脱口而出,“他们正在登记运来的货物,这些货物是在哈格内流通的,牧师得把他们记录下来——就像是把他们分发出去的物品记录下来一样。”她手指正对着离他们最近的牧师们说。
“分发物品?你是说施舍?”
“我不明白什么叫施——舍?”凯琳说,“分发就是免费把这些东西送给所有的人,这是每一个哈格人所应该享有的权利。”
“食物、衣服、住处——这些都免费供应吗?”
“食物和衣服,是的——这些东西都可以免费供应。剩下的东西则必须由哈格人用自己的薪水去买,当然,薪水也由牧师们来分配。”
托勒明白了他们的社会体制。很好,让所有的人有饭吃,有衣穿,先满足人们最基本的生活需要,再让他们为其他的需要而努力工作,用自己挣来的钱购买其他的物品,这倒有点像是古老的社会主义的变体。托勒说:“那么,又是由什么来调配这一切呢?”他摸了摸胳膊上被刻的烙印,不过此刻那里已经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凯琳点了点头,笑着对他说:“你很快就会明白的,旅行者托勒。薪水的多少是根据哈格人的等级和工作记录决定的。”
“等级越高,得到的薪水也越多。那么,最高的等级是什么呢?”
“六级,虽然我并不知道是否有人真的能够进入第六级。我是第四级——大部分人都是这个等级。”
“这就是说,你比第三级的巫师薪水要高,对吗?”
“当然,不过分配也取决于工作的性质。你看那边——”她指着正在一个低矮的平台前,将一包包的赭色线打开、检验、分发的几个人,说:“也许他们是第三级的手艺人,那些从船上卸货的是第一级,剩下的那些呢,”她指了指正在整理并给货物分类的人,“介于二级与三级之间,他们得到的薪水比干粗活的高——和染匠一样多,但比织匠少。”
“我明白了,”托勒说,“要想获得高薪就必须先得到高的等级,或者有个好工作。”
‘你是说,职业也是一个因素?““是的。可是怎样才能使这些因素发生变化呢?我的意思是说,怎样才能满足大家的愿望呢?如果巫师能得到最高的薪水,我想人人都会愿意做巫师的。”
“变换工作很难,不过还是可以做到的。你必须向牧师提出请求,这得由他们决定。”
“他们是怎样决定的呢?”
“我不知道,这不是我们这样的人所能知道的。不过有时候,迪瑞也会提出为某个哈格人变换工作,这个时候的请求总是能够如愿的。”
“迪瑞操纵着这一切——不是吗?”
“什么意思?”
“不说了。”托勒道。他们穿过码头区的清真寺式的建筑,走上了一条宽阔的大街,放眼望去,街上已被色彩丰富的彩旗、彩带和各种挂饰装点起来。走过这条大街,他们进了一片场区,在一座平顶的棚子前,是几个刚刚建造完毕的工作台。
鲍波人在工作台前来回穿梭,用力地拖动着一捆捆的纺织品材料。空气中充满了赭黄色灰尘和高速运转的机器发出的嗡嗡声。
“他们在这里为原材料分门别类。那边,”她向对面打了一个手势,“他们管搬运,那边的人则专管分纱,复杂着呢。”
空气中充满了肉桂的气味——不过并不令人讨厌,但灰尘迎面向托勒扑来。他发现工人们并没有戴防尘面具。“他们会把这些东西都吸进去吗?”
凯琳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她转过身来,走上了另一条小路。他们穿过了整个鲍波的哈格,目睹了纺织品材料变成衣服的整个过程。纺纱工们先是把原材料纺成一缕缕光洁亮丽如人的头发一般的纱线,然后再由染工把它们放在装有不同染料的大池子里长时间地搅拌,将它们取出后再烘干,接着由织工在一架巨大的织机前飞梭走线,布才最终织就。在整个过程中,鲍波的哈格人手脚不停地忙碌着。
托勒印象最深的就是鲍波人工作的执着与勤奋。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迅速而准确地完成着自己的任务,他根本就看不到偷懒或干活拖拉的人,谁都不想耽误自己的工作,谁都不曾丢下手里的活计坐一会儿。
“人人都是那么忙,”他们回码头的路上,托勒说。此时已经过了吃饭时间,托勒有点饿,“这样很好,是什么动力让他们这么做的呢?”
“牧师会记下违反纪律者的名单,如果有谁大胆违反了纪律,就会在分配的时候受到惩罚。”
“也就是说,他的收入会减少,对吗?”托勒点了点头,心想,是的,这是一种秩序井然的管理方式,或者说是奖罚并用吧。奖励好的,惩罚坏的。“牧师时刻都在监视每一个人吗?他们知道谁在调皮捣蛋,谁在克尽职守?”
凯琳认真地回答说:“每一个人都在牧师的监督之下。”
他们回到码头,准时登上了返程的船。船渐渐地驶离岸边,在发动机的轰鸣声中,托勒回头最后看了鲍波的哈格一眼。“你明白,我们并没有看到真正上乘的布料生产的过程。”指着山坡上那些五光十色铺展开来的织物说。
“那是哈格的特制织物,必须在哈格的腹地生产。谁也不能到那里去。”
“谁也不能?”
凯琳举起手掌,做了一个令托勒感到含义不明的手势,说:“鲍波人严密地守卫着他们的腹地,任何从别的哈格来的人都别想进去,他们不希望他们的手艺泄露出去。泰纳斯和罗曼人也是一样,不过哈伊根和吉姆纳人无所谓,谁都可以进入他们的心脏地区,他们对此毫不介意,当然,他们也没有什么手艺。”
在他们返回塞克拉兹,一直到回到托勒房间的路上,托勒都保持着沉默,不过他的心中却在思考着他所看见和听到的一切。凯琳也没有打断他的思路,看到饭已经准备好了,她边向外走边说:“我明天还要来的,除非……”
托勒心不在焉地看了她一眼,说:“好……明天来,同样的时间,好。”
托勒吃完饭便躺到了厚厚的垫子上。第一天还算不错,他想。一个无害的观光者——没有惊奇,没有尖锐的问题,也没有惊动任何人。伊波瑞将会得到一份生动的报告,他大概很快就能着手这项工作了。
托勒明白,罗翰将会掌握有关他的情绪和活动的一切情报,也知道他的一切仍随时都处于被监视之中。不过那对于他来说已经算不得什么了——让他们监视好了,他们总有厌倦的时候。到了那时,他就可以采取行动。不知贝斯洛、库拉克和杨丹此刻正在什么地方等待着他,他一定要设法找到他们。无论如何,他也要找到他们。
牧师揉了揉他的长鼻子,满脸疑惑地看着杨丹。贝拉站在她的身边,手搂在她的腰上。到这里来看哈格的牧师是他的主意,他曾经说过,如果她能买到一个圣职,也许她的记忆会恢复得快一些。
他们一起穿过克律斯的哈格,他们的前方并非庙宇,而是圣地——牧师居住并和公众举行活动的地方。他们在排队的人群中等了几个小时,看着那些祈求者们一个接一个地被点到名字,然后走向那个高大的山一般的建筑前,拾级而上,终于踏上宽阔的拱形走廊。
“牧师知道做什么,”他解释道,“你的情绪就有可能为他们提供参照。如果是这样,他们会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并向你提供适当的治疗方案。”
杨丹想了想,仍然没有完全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我一定得付费吗?”她在迷惑中想起,她的薪水并不多。
“当然。”
“那……很贵吗?”
贝拉笑了:“他不会把你胳膊上的钱都要光的。不要着急,牧师们知道该怎么办,如果可能,他们会帮助你。”
终于,他们被叫到了那间房子里。那是一间大而黑暗,且充满了各种酸臭味的房子。糖味、烟味、尿味以及各种令人难以忍受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在房间里弥漫,就像是一代又一代的牧师都住在这里,也死在这里,却从来没有人清扫过,甚至也从来没有打开门窗见过天日一样。这里的黑暗和芜杂的气味几乎让人窒息。杨丹摒住呼吸,走了进来,如果不是贝拉紧紧地抓住她的手并推着她往前走的话,她早就逃掉了。
牧师是个身材臃肿,且鼻子里不时呼里呼噜响着的家伙,他的眼帘低垂,下巴似乎要垂到隆起的肚子上去了。他们走进来的时候,他正在大声地吸气,坐在一张高背凳上,他身上宽大的长抱在他的四周铺展开来,看起来就像是飘在空气中一般。
一个脏污的徽牌挂在他的脖子上,在两个脏污的容器中种植的木豆树上的灯光照耀下,闪烁着愚钝的光泽。
“往前走,”他漫不经心地说,“让我看看你,你要什么?”
“说。”杨丹看了贝拉一眼,贝拉小声鼓励她,“告诉他,你要什么。”
“哦?”牧师不怀好意的目光扫了她一眼,又吸了吸鼻子,随后用手把它捂住,打了一个喷嚏。
“告诉他,”贝拉小声说,“把我告诉你的话说出来。”
“如果你愿意的话,哈格牧师,”她用颤抖的声音开了口,“我想要一个圣赐。”
“圣赐,”他无动于衷地重复着她的话,“当然。那么,你所说的赏赐的核心是什么呢!”
“我的……我的记忆。我不能清楚地回忆起以前的事情了。我们——我想要一个赏赐。”
牧师缄默无言,贝拉向前走了一步,手仍然搂住杨丹的腰,解释道:“她丧失记忆了,哈格牧师,很不幸,她的记忆需要——重新置换。”
“嗯哼,”牧师从鼻子里发出了几声,便将手指放到鼻孔中,呼吸也显得有些急促。“记忆丧失?”
“你能够做些什么吗?”贝拉问道。见牧师陷入沉思之中,他看了一眼杨丹,就好像她是致命疾病的携带者似的。
终于,牧师的身子动了动,打了一个哈欠:“你有多少钱?”
“不多。”杨丹颤声回答。
“多少?”
“十份例。”
“不够,”他冷冷地说,“你可以走了。”
“等等,”贝拉插了一句,“也许你能想到办法。哈格牧师掌握着分配大权,不是吗?”
“没错,你对此了如指掌。”
“那么,你可以在下次分配的时候多给她一些薪水,然后再由她来支付给你。”
事实上,贝拉是在为牧师把自己的钱支付给自己立了一个名目。
“那要很多钱。”牧师打量着他们,慢慢地摇了摇头,但他已经在心中盘算可以从他们身上得到多少钱。
“当然。”贝拉向杨丹挤了挤眼睛。
“记忆丧失,”牧师猪一样的眼睛眯细成了一条缝。“那得要一百多个份例,也许还要多。”
“也许要二百吗?”贝拉问。
“是的,二百。”
“你的神圣的工作可以为你挣到二百份例?”
“是的。”他从衣袋里抽出一支顶部为球状的短棒,敲了敲挂在他身边钟架上的钟。随后,另一个牧师托着放了火盆的三脚架走过来,火盆里装满了冒着烟烟的已经点燃了的燃料。他把火盆放到他的同伴面前便退了出去,不大工夫,他又端着盘子走了进来,盘子里分别装着不同颜色的碗。
“准备接受治疗。”哈格牧师说着,使劲把就要打出的哈欠吞了下去。
“灵魂还是肉体?”他的助手问。
“灵魂。要做两次。她已经丧失了记忆力,我们得给她重新定位。”
助手把盘子放下,取出一只空碗,牧师依次把各种颜色的粉末蘸在手指上。
“我会调出一种新的东西,请你相信。”他把各色粉末放在碗里,随后又用手指在碗中搅拌着。搅拌完毕,他把碗端到了杨丹的面前。
她看了一眼碗中的东西,做助手的那个牧师笑了起来,露出他那棕色的牙齿。
牧师歪着头,将碗中的东西倒在了火盆中一点。贝拉对杨丹鼓励地点了点头。
杨丹走到火盆前,拿起碗来将它翻了过去,小心翼翼地将里面的东西全部倒在了火盆里。随即,火盆里便响起了“劈劈啪啪”的声音,浓浓的烟从火盆中升起,并迅即在黑暗中弥漫开来。杨丹向后退了几步,剧烈地咳嗽起来。
“比南托,比南图,比南提,”牧师的念念有词显得异常单调。他举起手来,在杨丹头部上方的空气中挥动,“以上帝的名义,我为你清除了灵魂中的一切杂念……一切的一切。但愿天使满意我们给他的东西,倒进去吧。恢复——啊,你叫什么名字,姑娘!”
“杨丹。”
“在一个美好的时刻恢复杨丹的记忆,”牧师继续祈祷着,“她会为她的哈格尽力并充满信心地走在光明的路上。她的行为会得到上帝的夸赞。”
他们的时间到了,下一个求愿者很快就要被领进来,他们从左边的侧门出去,火盆也随即被撤掉了。在回贝拉住处的路上,杨丹始终沉默着,刚才所经历的一切让她感到很不愉快。她说不出其中的原因,只是觉得很不舒服,就像是吞吃了某种不洁的东西,此刻,她又不得不忍受那些肮脏的东西在她的脸上和手上刻下的印记。
她的体内一阵抽搐,她大口呼吸着,尽量不让自己呕吐出来。
贝拉好奇地看着他,却没有同她说一句话,直至快到他住处的时候,他才问了一句:“你感到有什么不同吗?”
杨丹摇了摇头,双唇紧紧地闭在一起。
“哦,会好的。”贝拉同情地看着她,说:“这是需要时间的。如果这个牧师不行,我们还可以去找其他的牧师。”
“不!”杨丹满是惊恐的眼睛望着他,“再也不去了!”
贝拉笑了起来:“好,没关系,不过你要改变了主意,可得告诉我。我很希望能再带你去一次。”
杨丹转过身来。我绝不再去第二次了,她在心中对自己说,随即,怒火也在她的心中升腾起来。这都是贝拉干的,是他坚持要我去,而且对于发生的这一切事情,他早已了然于心。
可是……不,贝拉是我的朋友,他一直都站在我的身边,这并不是他的错,事实上,也没有发生不好的事情。
可是,如果没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我为什么会感到那么不舒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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