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斯洛透过飘动的帘幕打量着雨中帕茵登翰湖青铜色的湖面,新鲜的大海气息扑进他的鼻孔,他贪婪地吸吮着,想着萨塔拉和他在一起度过的那梦幻般的夜晚。
他从来没有遇见过如此迷人的女人:热情、细腻、可爱,让人愿意看见她,和她在一起。湖面上的风吹动他房间的帘子,他将视线从湖上的雨景收回来,转而去寻找简蕊儿。他发现了她,她那褐色的头发向上挽着,系了一个金黄色的缎带。此刻,她正在小餐厅里点蜡烛,长长的桌子已经放好了。
“我能帮助你吗?”他问。
“谢谢你,贝斯洛。可以,如果你愿意的话。那边有高脚杯,请你把壶里的东西倒进去。”
他走到餐具柜边,取出水晶壶,小心地将饮料倒进放在圆盘中的高脚杯里,心中思量着该怎样提出他迫切地想问的问题。
“你喜欢昨晚的音乐会吗?”简蕊儿问,她那明媚的笑容让人感到愉悦。
贝斯洛不想过多地暴露自己的眼神,便将壶放下来,用尽可能平淡的语调说:
“不错,还好。”
简蕊儿将正在燃烧着的蜡烛细长的芯剪掉:“我很高兴你喜欢,你觉得萨塔拉是个很可爱的姑娘吗?”
提到她的名字,贝斯洛激动起来,眼帘上的肌肉也在颤动。他清了清喉咙,说:“哦,不错,我想。”
“她还好吗?”
“呀呵,她是一个很好的女人,我——”他不知该怎么说。
简蕊儿站在一边看着他。如果他不是如此激动的话,他应该注意到她脸上那调皮的表情和她眼睛里所流露出来的讪笑。“我肯定会告诉她的。”简蕊儿说,笑了起来。
贝斯洛的脸红了,他的耳朵变成了两面红色的旗帜。“难道说——啊,我表现得很明显吗?”他问。
简蕊儿来到他的面前,拉起他的手,将他带到隔壁房间,一同在放了垫子的椅子上坐下来:“你出去了整整一个晚上——你回来的时候,天差不多已经快亮了。”
“你在等我?”
“不,我在医院里,你不记得了?我比你早回来了一会儿,我听到你进来了?”
“啊,哈哈。我明白了。”贝斯洛的眉头皱了皱。“我违反了什么社会禁忌吗?”
简蕊儿的眼睛对他眨了眨:“你说什么?”
“你知道的,体面人。好的教养,社会习俗,礼貌——诸如此类的事情。”
“我并没想到这些,你呢?”
贝斯洛几乎从他的座位上跳起来:“我——我们,并没有做什么不体面的事情,如果你是这种意思的话。”
“太晚了。”
贝斯洛阴郁地点了点头。“你看,简蕊儿,我新到这里。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也不知道该怎样向费瑞人求婚。”他意识到刚才的话说得有些过分,便将弯子向回转。
“求婚?”简蕊儿歪着脑袋看他,她的唇边仍带着几分诙谐。“这是一个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的词。”
“就是说……对了,当两个人,男人和女人相互喜欢……他们就求婚。我说的是男人向女人求婚——他看上了她。”
“看上了她?”
“你知道,他们要在一起生活……”
“啊,对。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那么,你们把这叫什么呢?”
“我们叫‘配对’。”
“哦?”
贝斯洛满脸迷惑,简蕊儿笑了起来,将手搭在他的胳膊上:“那就是你这段时间要做的事情了?”
“我不知道。不完全是这样——我的意思是说,我不想整夜都呆在外面。那已经发生过了。”
“你觉得萨塔拉迷人吗?”她的话更像是陈述,而非发问。
他点了点头。“比我所遇到的任何女人都要迷人。我只是——”他顿了顿,终于没有忍住,说道:“只是希望她也会喜欢我。”
“也许你今晚可以问她。”
“问她?”贝斯洛严肃地看了她一眼,他的表情中既有希望,也有担心。“今晚?”
“泰勒斯和丹尼娘今天晚上要出去,伯里本和朋友一起去吃饭。我想你可以欣赏欣赏与其他几个人的聚会。我喊了几个朋友到这里来,萨塔拉也在其中。”
贝斯洛跳了起来:“我已经准备好了,她什么时候来?”
“他们一个小时之内就要到的。你还有时间——”
“没有时间了。”他打断她的话冲了出去。她看着他飞一样地跑回上层他自己的房间,笑了笑,继续她的准备工作。
这是一个狄哈根人的聚会。他们汇集在一起庆祝最高长官罗翰的去世。他们是从老区的各个角落赶来的,十六个家庭代表每一股力量。柯伦·伯格乃伊坐在三条腿的凳子上,手中握着一把剑。这是典型的部落首领接受朝拜的情景。事实上,所谓礼物就是食物和饮料,每个家庭都带着它们来参加庆祝活动。
柯伦笑着,点着头,时不时地和有特殊贡献的家庭家长拥抱着,交换着有关大迪瑞之死的玩笑。小山似的食物和饮料仍在增加,由此看来,他们今天晚上有一顿丰盛的晚餐,足以让到这里来的每一个人都陶醉在其乐融融之中。
狄哈根人带来了他们的家禽巴克斯——以腐肉为食的各种鸟类。狄哈根的动物一般都具有将有机物质变为滋养品的能力,动物们和他们的主人们一样,可以靠着晒干了的谷壳和糠为生。但巴克斯最终都要被送进屠宰场,在夜色中点起的篝火旁被烤食。
狄哈根人一听到罗翰死亡的消息,就到处搜集易燃物品。他们在废弃了的圆屋顶心脏地带那已经倒塌了的新美国广场中心,堆起了高高的一堆易燃物品。
三千多年之前,老区曾经是最早的塞尼提克殖民船登陆的地方,新美国广场的那边就是第一座临时圆屋顶在贫瘠土地上树立起来的地方,也就是在那里,第一个地球人接触到了异星球的土地。但那是很久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久远得现在的居民都无法想象他们那曾经存在过的坍塌了的家园。
老区曾经有过许多名字:伊波瑞之基、殖民管理中心、灾难之源、费瑞隔离区、圆屋顶计划司令部。每个名字都隐含着它曾经的用途,而且名宇的更迭本身也反映出这一地区的变化。此刻,它可能有一个简单的名称:避难所。因为这是它最通常的功用——为那些在圆屋顶下被打人另册,或者是因为一两件过失而丧失了哈格身份和供应,其名字被从哈格牧师的官方名单中删除了的人提供避难的场所。
一旦哈格人突然失去了所在哈格的身份之后,一般只有两种选择,要么自杀,要么逃到老区——大部分人选择的是逃到老区加入到狄哈根人的行列之中,接受一种人生——那简直不能算得上是人的生活——永远地生活在一群邋遢得难以想象的人中间。狄哈根人是一种非现实的存在,他们既非死人也非活人,或者是游离于两者之间,时刻等待着其中之一的降临。
假如不知道秘密入口和狄哈根人掌握的出口而想进入老区,是根本不可能的。
因为没有人知道——即使拥有超感功能的卫兵——新的非存在的人不得不等待着狄哈根人对于垃圾堆的例行拜访。这些通过千方百计的说服才最终被狄哈根人所收留的可怜人们,被分配到负责管理自己内部成员的十六个家庭中的一个。每个家庭都饲养着牲畜,并为了得到生活必需品而工作。
他们的生活必需品大都是从哈格的垃圾堆捡来的——但这是一项需要承担风险的工作,因为狄哈根人一旦被哈格人发现,就要遭受一番严厉的惩罚:一般来说是要受些皮肉之苦,死人的事情也是经常发生的。他们非常讨厌混迹于哈格人之中,所以通常是在夜里三三两两地冒着危险进入哈格。
虽然垃圾堆是他们闪电式的捡拾行为中的基本目标,但一些对于狄哈根人来说意想不到的或者是大得拿不动的东西,比如劳动工具以及各种类型的交通工具和从未开封的货物等,他们也不排斥——这些东西甚至是他们夜间劳作的最高奖赏。但狄哈根人会注意决不拿得太多,或者公开行窃,因为他们害怕报复——面对报复,他们将毫无自卫能力。还有,他们也害怕哈格人会焦虑或过分谨慎,故而,他们便假装出无所用心的样子。如果一件工具被遗忘到什么地方或者放在外面不见了,不过是一件事而已。但如果整个工具箱失窃,人们就必然会越发小心谨慎地看管好哈格的所有物品,而这则是狄哈根人所绝对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所以,他们的行为往往是古怪而狡猾的。虽然,他们的破坏力有时是很可怕的,但他们却很少动用未被动用过的东西,不留下任何一点让人们的怀疑降临到他们身上的蛛丝马迹。
柯伦·伯格乃伊依靠他的敏锐和在公众中的声望统治着他的人民,向他们发布着还算公正的律令,用坚定,也许有些肮脏的手紧紧地握住统治的绳索。干净不是狄哈根人的秉性。水是用来喝的,而不是用来洗的。供水队有足够的时间供应每个家庭的日常用水,但他们却从来不会为洗涤用水着急。人们只有在机会来到面前的时候才会想到洗一洗,但这样的机会却极少。
当最后一个家庭首领接受了他们的领袖正式的问候之后,柯伦对着已经拿走和仍然放在桌子上的食物挥了一下手,片刻之后,巴克斯们便齐声鸣叫起来。人群中响起了一阵喧哗,根据柯伦的估计,这是一个接近于五千人的庞大人群,差不多每一个狄哈根人,无论是能够自然行走还是破着腿的,甚至只是能爬的,都来到了这里:“火!火!点火!”
柯伦向着头顶上方高高的圆屋顶扫了一眼,白天的最后一缕光线从一格格的窗棂间洒落下来。他耸了耸肩,命令供火队把火把拿来。一个传令兵立即被派了出去,不大工夫,他又回来了,手里高举着火把,在拥挤的人群中开出一条道路。
火把送到了柯伦的面前。在过分夸张的场面和仪式中,柯伦接过火把,走向广场中央那堆高高的易燃物品前。狄哈根人分开,沿着这堆小山围成了一个圆圈。他们黑色的眼睛和严肃的面容都被映在了火光之中。
柯伦举起了他手中的火把,用嘲讽的语调大声说道:“一个伟大的人死去了!”
“他比我们好!”人群中有人喊,随即,人们都笑了起来。
“这是稍纵既逝的时刻!”柯伦继续说。“我们都知道他喜欢阴间——他把那么多我们的人都送到了那里。”
“他会受到狄哈根人的欢迎!”人群中有人补充了一句。
“狄哈根人的灵魂会指引着他。”另一个声音喊道。随着柯伦将火把扔到燃料堆上,更多的笑声响了起来。成捆成捆用来点火的碎布扔到了火中,营火点燃起来。
刚刚屠宰的家禽用烤肉叉串着成批成批地送过来,人们在营火前站成了一个圈。不大功夫,烤肉的香味混合着燃烧的垃圾气味就在空气中弥漫起来。
庆典开始,音乐也响了起来——虽然这种声音对于一个接受过更多文明的观察者来说,显得有些狂暴与粗野,却充满了昂扬的情绪。高高矗立的火柱照亮了整个广场,一排排的食物和饮料摆在了桌子上。每一张脸上都闪烁着兴奋的表情,今晚是所有的夜晚中最为丰盛的一晚,每一个人,无论是年轻人还是老年人,都可以尽情地吃喝。
柯他带着他的侍从在广场上走着,和他的人民交谈,分享着他们的快乐,也接受着他们对于他的健康与长寿的真诚祝福。作为一个领袖,柯伦得到了狄哈根人的拥戴和敬重,他的传奇般的智慧,被他们广为传诵。
他的偷窃和欺诈事迹铭刻在了狄哈根人的心中,并被当作榜样向青年人讲述。
比如那次他换了一个标签就把从哈伊根运来的整整一船稻谷轻而易举地移到了垃圾箱中。这船稻谷原本是准备运往塞克拉兹的。他在垃圾箱中找到标签,并把它贴在稻谷上。这花去了他整整一夜的时间,第二天晚上才从塞克拉兹把稻谷运回来。他从中得到的最高奖赏就是一千多斤稻谷和狄哈根人对他长盛不衰的尊敬。
巡视完毕,狄哈根领袖回到了可以俯视整个广场的台上。在那里,他将在他的亲密朋友陪同下款待每个家庭的首领,观赏庆典。这是一个疯狂的节日,喧哗、热烈而又亢奋。
庆祝活动一直持续到深夜,人们舞着、唱着、吃着、喝着,直到所有的狄哈根人都倒了下去。孩子们和年纪大的老人胡乱地倒在一起,年轻人则成双成对地离开这里,寻找隐秘的所在。营火渐渐地暗了下去,黎明的微光从圆屋顶的罩子隐隐地透进来的时候,营火熄灭了。塞瑞尼·罗翰死了,狄哈根人也庆祝过了。对于他们中的许多人来说,这将是一次最后的庆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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