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悼者们走进拥挤的火葬场时,大黑了下来。夜幕的迅速降临使原本就色彩暗淡的老式架子显得更加暗淡了。趁着狄哈根人准备火葬需要的柴堆,托勒环视了一下周围的环境。这是一个令人难以想象的荒凉所在:缺乏光照的树木已经枯死很长时间了,那无叶的枝杆仍然伸向被烟熏得黑糊糊的圆屋顶;纤弱、荒凉的野草与藤类植物纠缠一起,在垃圾上形成一道道的网格。黑色的苔癣覆盖在石头上,悬挂在没有生命的枝干上,宛如褴楼的裹尸布。
他们走向中央那座由碎石头堆起的石山,到了那里后,他们停下了脚步。伯哥乃伊检视着这座小山,同身旁的托勒说着话:“伯哥乃伊总是来烧死人。有一百多年了,也许更多,伯哥乃伊的男人们总是要做这些事。”
必要的家庭事务,托勒想,这么多的事情会让你感到很忙。
“你说狄哈根人害怕?”这支队伍的领袖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表示他对这件事情的看法。“狄哈根人是不怕死的——死亡只是把我们从这里带走!”他的手挥动着。
这个观点不错,托勒想。“庆贺解脱,是吗?”
他们看着死者被小心翼翼地抬着,穿过老区那迷宫似的路,平平地堆放在人造山的顶上。妇女们手中的火把插在这座由死人堆起的山缝中。从附近的存放点取来的一座庞大雕像被人抬着上了山。
托勒认出这个雕像就是被狄哈根人称做塞尼提克的那个张着一双翅膀的奇怪男人。其实,它是用粗糙的钢材连缀到一起的,现在,它被竖在这座由人体搭成的山顶部。其余的狄哈根人聚集在山脚下,手拿火把的伯哥乃伊爬到山上,等人把容器中的液体倒在山上时,伯哥乃伊便开始点燃那一圈火把,于是山脚下的狄哈根人中传来了激动的低语声。
声音开始很小,但慢慢地就大了起来。在提高了的声音中,不时可以听到塞尼提克的名字。这时,伯哥乃伊站在山顶上,举着自己手中的火把,打量着山下的人,他的脸正好被罩在阴影里。他在人圈中挥动着火把,狄哈根人立即静下来,他们手拉着手,沿着山转圈。
“狄哈根人,”他大声喊着,“我们为什么来到这里?”
下面的秋哈根人齐声喊着,托勒听出他们喊的是:“我们来为死者送行。”
“我们要把他们送到什么地方?”
“我们送他们回家。”
家,托勒还是第一次听狄哈根人用这个词。这个词从狄哈根人的嘴中说出来,听起来便有些遥远的让人难以置信。
“我们送他们回家,”伯哥乃伊重复着。“我们送他们回塞尼提克的家。”
托勒意识到狄哈根人所说的家,就是人死后灵魂要去的类似于天堂的地方,塞尼提克就是欢迎他们的神;他为自己的这一发现感到激动。这唤起了托勒一种难以描述的情感。
他们的祖先曾经渴望过那么一个被称做“家”的地方,在那里,塞尼提克以他全部的仁慈接纳他们,并精心地照料他们,把他们人生中长期被压抑了的快乐给予他们。老人们一定渴望着那里,梦想着那里——也许他们还记得那些古老故事中描述的情景,随着岁月的流逝,故事增加了传奇的色彩,慢慢就变成了神话——他们向后人表达了有一天要回到家中的梦想。
梦想是永远不会暗淡的,尽管总有一天,他们会清醒而痛苦地意识到,他们的梦想是不可能的,他们不可能和塞尼提克接触,也不可能回到他们的家中。但人类的精神是一种最具持久性的东西,它不会轻易放弃它的梦想。于是,家便成了家乡,肉体所无法到达的地方,恰恰成为精神可以到达的地方。人死之后,他们的灵魂,为强烈的思乡症所折磨着的灵魂,可以到达那里。塞尼提克是那么强大,那么遥远,又那么超然,他是可以接近的,如果不是在现世的生活中,必然就在来世的生活中。
想到这里,托勒看了一眼周围那些被忧愁笼罩着的人们。在他们那幼稚的心灵中,狄哈根人仍然保持着他们现在已经不再明白的传统的丝丝缕缕。他觉得泪水升腾涌起;他强忍着自己,用手挡住眼睛,但他的手被泪水打湿了。
“火为他们送行!”伯哥乃伊喊着,手中的火把在跳动。
“火为我们所有的人送行!”狄哈根人回应。
“我们要到什么地方去?”
“回家!”狄哈根人喊着。“回家去见塞尼提克。”
伯哥乃伊转过身来,将火把送到尸体上,把柴堆点燃。其他和他一起站在山上的狄哈根人,也用手中的火将人山点燃。瞬时之间,人山上冒起了红色的火焰。站在火中的是面貌古怪的雕像,它那伸出的翅膀在火光中显得有些模糊,粗糙的脸是那么严肃、冷漠,但随之,这张脸就被升腾而起的浓烟吞没了。
托勒惊恐地站在这些简单的人们所制造的残酷游戏中,他感觉到了周围那些茫然而无知的灵魂的渴望。
泪水涌出眼眶,他抽泣起来。
杨丹躺在黑暗的帐篷里,外面费瑞人的欢笑声清晰地传来,透过开在帐篷上的窗口,她凝视着那已经暗淡下来的天空。周围是一片节日的气氛——会说话的鱼的到来,将费瑞人的快乐提高到了极至——可杨丹觉得这一切离她是那么遥远,她好像同周围的欢乐气氛隔离开来一样。
那天早上,库拉克不期而至地出现在海岸边,让她感到烦乱无比,她又一次陷入了失控状态。即使是她老祖母的鬼魂鲜活地出现在她的眼前,她都不会如此惊骇。
看着瘦弱的宇航员向她走来,手里拿着梭缥,身边还跟着一只猫类动物,她经过漫长的无眠之夜而得到的心灵宁静被彻底打破了。
她把他领回营地之后,把门特们也喊来了。每个人都看着库拉克,连帕雷塞伯特也来了。帕雷塞伯特进来后,跪在了这个赤裸而肮脏的男人面前,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手中。从她的这一系列行为中,杨丹看到了慈祥与和善。门特们也在库拉克身旁围成一圈,将他们的手放在库拉克身上,默默地为他祈祷——前来围观的几个费瑞人也加入到这祈祷的行列中。
对于他们的行为,库拉克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他们祈祷完毕,便对库拉克进行了仔细的检查,随后为他洗了澡,给他穿上衣服—所有这一切,都是在帕雷塞伯特的密切关注之下进行。库拉克似乎对他们的操纵并不介意,事实上,他已经接受了他们好奇和友好的指指戳戳,对此,他没有任何反抗。
检查完毕之后,帕雷塞伯特和门特们说了几句话,把照料库拉克的任务交给他们,便离开了这里。杨丹看着眼前的一切,心烦意乱。显然,库拉克已经不再是他自己,但似乎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这一事实。而且,他们对于库拉克的出现所带来的暗示丝毫也不关心。
“我们发现他的身体没有任何问题,”帕雷塞伯特走后,安西告诉她。“至少,还没有发现不能恢复的病症。当然,他有一点晒斑,那是他一直生活在森林里。”
“没有什么问题吗?你怎么能这么说?你看他,如果没有什么问题,他为什么不说话?他一直坐在这里看着我们。他为什么不把发生的事情告诉我们?”
安西用父兄一般的眼神看了她一眼,在她的肩膀上拍了拍:“我说的是身体上。
毫无疑问,他的大脑受到了严重的伤害。”
对于杨丹来说,这一切都是显而易见的;她从见到他的那一秒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而且,她也立即就明白了这件事所引发的可能:既然库拉克在这里,他就没有好好地与托勒、凯琳在一起。
贝斯洛也来了。他的眉头皱着,难过地摇着头,说:“这是一个坏消息,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个消息。从现在的情况看,他们在路上出事了。”
杨丹无法接受他的分析,她用尖刻的言辞把他赶走了。
但是,贝斯洛只是明确地说出了杨丹的恐惧而已,他把各种严峻的现实摆在了杨丹的面前——从他的分析来看,托勒、库拉克和凯琳根本就没有到达圆屋顶。
这又回到了问题开始的地方——同样的问题已经在她的脑海中索绕了一整天。
他们还好吗?我应该想办法与他们联系上吗?如果我不喜欢所发现的事情怎么办?如果他们死了或遇到了麻烦该怎么办?以后又怎么办呢?哦,上帝,她应该做什么呢?她起身离开了帐篷,站在一群热烈而欢乐的人群之中,看着他们那无拘无束,幸福快乐的样子,但她却觉得他们的快乐有些急促,就好像那已经隐去的日光会把幸福从他们身边偷走。
我知道了,杨丹对自己说,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她转过身来,慢慢地向岸边走去,她要尽可能地远离这群喧闹的人群。正在落山的太阳把海湾照得如同一面铜镜,刚刚挂到天空的星星反射到这面铜镜上。她两腿交叉坐在潮湿、润滑,不断被波涛冲击着的沙地上,做了一个长长的深呼吸,清理着自己的思绪。
她现在将要做的一切,和以前接受人们那些流动着的想法是截然不同的。那些纯粹是自发的,并非不可避免,同时也是客观的。但现在,有意识地将另一个人的想法接收到自己的大脑中则要另当别论了。很多人,尤其是男人,是很讨厌这种行为的,他们把这看作是间谍行为——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的确是一种刺探的行为;因而,“读脑”是一种让人指责的行为。
情感上的“接触”,尽管经常遭到人们的误解,但如果使用得当并敢于承担责任的话,总是能给人带来巨大的利益。杨丹的目的是,她希望是这样的,既承担起责任又不仅仅是为了自己。
杨丹慢慢地呼出一口气,接着又吸人一口,让它在她的胸腔存留一会儿,才将它排出,两指放在一起,手指轻轻触摸着。她对脑视屏——她关闭了的眼帘右后方的一块想象区域——进行了一番清理,把自己的大脑彻底腾空,把意识聚焦,一次又一次地调整着焦距,再让意识如游丝一般地排到外面。终于,她觉得一切都准备就绪,大脑处于最佳状态了。
一切准备就绪之后,她先让凯琳的形象出现在她的脑视屏之中。她的肺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摒了一会儿,再慢慢地排出。当气流通过她的嘴巴排出的时候,她把精炼了的意识也释放出来,这类似一种足以将最好的针都穿透的激光射线。
她等待着。
一般来说,她立即就能够接受到一些思想的印记,但什么也没有来。她更加集中精力,调整了焦距,在意识的深处寻找着,发问着。
她在哪里呢?没有任何征兆,没有光点,也没有震动。凯琳不在,她已经消失了,杨丹知道她死了。
她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让注意力分散,开始了向她最恐惧之处的探询。她让托勒的形象代替凯琳,继续自己的工作。
立即,一个模糊的、不确定的影子飘到了她的脑视屏之中:一个长着翅膀的男人站在一堆冒着白烟的火前。不,不是站在火前……而是站在火中。他被火燃烧着,但还没有烧尽。
一个奇怪的影象,这和托勒有什么关系呢?她从脑视屏中把这个影象清除,再一次集中精力,把她的意识发送出去。
接着,她就发现了他,她的触觉因为他的出现而震动。她知道会是这样,她认出了托勒,但距离非常遥远,也很模糊——似乎他被覆盖在一层不可穿透的壳或膜中。
他还活着,是的,不然,就不会有他的任何痕迹。但有什么东西阻止了她直接到达他那里的企图。就像是挡在人的身体和X射线之间的铅片一样,有什么东西挡在她和托勒之间,那东西吸收或者是隔离了她的探询意识。
杨丹让自己的探询更进一步,她想穿透那层膜,她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想象中那把锐利的刀尖,把它当成外科医生用的针一样刺了进去。她觉得那层膜裂开了,她深入到那条狭窄的缝隙之中,接着,她被突如其来的对于命运、死亡以及失望的感受震慑了,展现在她面前的是丑陋与恐怖的景象。托勒就在其中——从一定意义上来说是被困在里面,包裹在里面了。
随后,她以迅速而令人难以置信的强大力量,通过她与托勒的接触感受到了那场景。它飘到她的面前,好像要把她吸进去,将她包裹在里面,并最终将她拖垮。
憎恶就像星空的射线一样从这丑陋不堪的地方辐射到了她的身上。或者更像是一个把所有充满活力的生物都吸人它那其大无比的囊中,却把致命的射线放射出来的黑洞。
杨丹从这接触当中退却了,但她试着把托勒抓住。她觉得自己正在退却,一点点地往外滑落。接着,膜关闭了,她被排了出来。她终于出来了,但她现在能够感觉到托勒的存在,尽管她没有从他那里接收到任何一点信息。但是她知道了他活着,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呢?她筋疲力尽,觉得全身的能量都要被耗尽了。
杨丹颤栗着恢复了常态,她举起颤抖的手把脸捂住。在她的感应经历中还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而且,这种可怕的景象似乎让她感到有些熟悉。
她遭遇到了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力量——仅有的一次接触就让她感到耗尽了能量,让她战栗。不过其中的内涵远比力量丰富。那是意志、无意识和心灵,它迅速而持久地将一切置于它的控制之下——它是那么强大,那么具有控制欲,竟能把人的意识和她探询的触觉隔离开来。
过了很长时间,杨丹才又能走动了。她挣扎着站起来,觉得自己说不出的苍老、虚弱,心灵也感到了疲惫。不过她还是想起了以前曾经在什么地方目睹过那黑暗的景象:圆屋顶……圣灵救助所……提伯特的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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