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扇窗户都向夜晚的微弱光亮敞开着,法蒂玛·萨达赫走到门口去迎接客人。夏天日照长,窗棂凹处的黑暗也比平常长一些。入夜后,法蒂玛常常想象到她离开的世界的大墙仍在围裹着她,而窗外的黑暗又使她想起国内妇女们所戴的黑面纱。她想到那些躲藏在大墙后面的妇女们正在写她们的日记,写下的思想与感情将成为永久的秘密。
她无法再回到那个世界。
通过窥镜,法蒂玛见到了她从前的教授朱莉亚·卡帕特利斯轮廓分明的脸;她身旁还有一位有浓密黑发的美女,头上戴着一顶黄金的环形饰物。法蒂玛怀疑她父亲会作出最后的努力让她回国,但未想到父亲会把卡帕特利斯教授请到她家来,也未想到黛安娜公主会站在朱莉亚一边。她父亲不可能出于真正关心她,他准是因女儿不愿回国而感到羞耻,怕他的兄弟与侄子们讥笑他太惯宠女儿。
“情况变了,”她父亲宣称。妇女们、姑娘们回到老家来,试试这件或那件西方服装,但一出门仍要戴上面纱。
她们成天坐在电视机前没完没了地凝望着电视屏幕,它所显示的是一个她们无法得到的自由世界。“情况变了”,她父亲这么说,也许真是那样,但是,那里的人民的生活因情况改变而有了改善了吗?祖先骑着马和骆驼穿越沙漠,如今人们坐在长长的黑色大轿车里穿过玻璃塔楼高耸的亮如白昼的大街。从前老听老太婆讲故事的女孩子们,如今全神贯注地沉浸在进口录像带的画面之中。
卡帕特利斯向她介绍了黛安娜公主,法蒂玛引领二位女客穿过房子来到了花园。朱莉亚像往常一样,穿着缝制普通的衬衣和长裤;而黛安娜不顾夏夜的灼热,却穿着一件有兜帽的绿色长袍。也许公主以为她那套更引人注意的服装——新闻广播与杂志封面上曾多次刊载以祝贺她的功绩——对法蒂玛会显得不那么谦虚。新闻记者称她为神奇女郎,人们在波士顿大街上只要走一小段路就不会见不到她的招贴画:黛安娜公主穿着鲜艳的带黄金徽纹的红背心,缀着白星的蓝裤子,腰带上有一根金绳,手腕上戴着银色的手镯。
法蒂玛使自己保持镇静。她不能允许这位著名的、勇敢的女人把自己从既定的道路上拨转开。
她们在小花园中央一张小桌旁坐下。朱莉亚要了一杯冰咖啡,黛安娜喝热茶——香草茶。
“你大概已经猜到了,”朱莉亚说,“大使要我跟你讲讲。”
法蒂玛朝这位苗条的中年妇女点点头。“我父亲认为你也许可以说服我按他的意思去做,但是他错了。我已经作出了选择。你难道要我放弃我已为自己制定的生活道路吗?”
卡帕特利斯教授皱起眉。“我来这里并不是因为你父亲说了什么,而是为了你。我同情你的想法,但你也许会失去一个机会去做对你真正重要的事情。萨达赫大使某次同我谈起过新埃米尔想改善人民的生活,谈到如何用国家的财富去建立一个足为他人效法的社会,但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必须教育人民——男人以及女人。埃米尔希望你去领导一所女子学校,作为一个开端。”
西方世界曾广泛报导过新埃米尔谢赫·阿里·奥玛阿卡的雄心壮志。他曾说过,石油抽完了之后,我们还能依靠什么?我们究竟要做仆佣围绕的骄纵主人,还是做能向别人提供才能与技艺的人?我们要不要运用我们的财富去保障社会的公正,还是沉溺于用金钱去收买别人,变敌为友?在世界的这部分地区再次骚乱以前,报界与电视界曾把他称之为中东希望之光。
“埃米尔也许这样希望,”法蒂玛说,“但是,我不能为了他的梦想,放弃我在这里的生活。”
“我理解,”朱莉亚说,“我懂得你所面临的问题。但,现在仅仅是开一个头。在你集中兴趣专攻数学以前,你是我的最好学生之一。我很愿意看到有一天,你教出来的学生能进哈佛大学。”
“要是这是埃米尔的愿望就好了。”法蒂玛语气中仍有些苦涩。“噢,是的——要是这是他的乐趣,我将被允许去教那些女孩子,去唤醒她们的智力,使她们梦想成为科学家或学者,想学什么就学什么,不限于仅仅适合妇女的科目。但是,因为事情不能变化太快,她们必须男女分校,在校外仍须戴上面纱。女儿学得太多,问题问得太多,做父亲的会不高兴的。女于学校能存在多久要看埃米尔的意愿;如果很多人认为违背了我们的传统,埃米尔就会限制学校的课程,或者于脆关闭。那么学生的命运会怎样呢?她们会比上学前更难过。”
“你也许低估了这位埃米尔,”朱莉亚喃喃地说,“你父亲告诉我,在他获得许多反对这一观念的人们转过来表示支持之前,他是不会建立这样的一所学校的。”
“我认为你会理解的,教授。你出生的国家,大多数妇女只能向男人低头、鞠躬,而你现在已来到这里。你可以回国去搞考古发掘,但是你的家在这里。你不是在老家培育你自己的女儿的。”
“我确实同情你,法蒂玛,但是我想你以后对你今天的决定会感到后悔的。我见到过你非常努力帮助别的学生在异国他乡生活下来。其中有些人没有你的帮助是坚持不下去的。现在你有一个机会可以为你自己的国家做更多的事。”
“埃米尔的酋长国不是我的土地。”法蒂玛回答说,“如今这里是我的国家。我来到这里时还只是个婴儿,当时我父亲在联合国工作;在他被任命为大使以后,我是在华盛顿长大的。酋长国只是一个我常去游览的地方,在那个地方,我必须把我的变化都掩盖起来。”
黛安娜公主什么话也没有说,但她的一双可爱的蓝眼睛显出了沉思的、忧郁的神情。“公主殿下,”法蒂玛转过
身去对黛安娜说,“您来这里也是为了传达我父亲的话吗?”
公主微笑了。“我来这里想对你讲讲我自己的希望,”黛安娜的语气坚强有力而又轻柔,像歌声那么悦耳。“我渴望把和平与平等的使命带给这部分灾难深重的‘人世’。我想让你知道,我愿尽我所能去帮助这所学校,如果我能去你们那里访问,并去鼓励那里的学生,我将感到荣幸。”
一小股希望的火焰在法蒂玛胸中燃起,但现实浇灭了它。“请原谅我这样说,”她说,“您的出现只会得罪许多老脑筋的人。请允许我这样坦率地说话,殿下。这里的人叫你神奇女郎,而在别的地方,人们只把你看作一个炫耀自己身体、想招摇出风头的女人。在那有人称之为‘天堂岛’的神秘国土,你也许是一位公主,可是有些人却嘲笑你是个无父、无叔、无兄弟的女人。你对你们崇拜的精灵称之为神,而在和我同样信仰的人们看来,你是个异教徒。你说你是个具有巨大力量去帮助他人的凡人,但有些人认为你是一个具有女人外形的邪恶的精灵,被派来把男人引上歧路的。你对世界大讲女人的力量。而我们的人所在的世界,如果把一个男人称之为只有女儿的父亲,那就是羞辱了他,侮辱了他。”
“我对你们国度的习俗有所了解,”公主的语气平静,戴着金冠的美丽的脸孔镇静自若。“我的母亲——我们的女王——曾告诉我,她和她的亚马孙人很久以前如何受男人们的奴役,直到诸神把她们带回到现在的老家。从此以后,她们生活在平静之中,因为她们知道,仇恨与暴力只能摧毁世界;而她们则保存了我们的人的知识与智慧。诸神在寻找一名战士到‘人世’来时,我争得了这个差使。
我向母亲告别时,她哭了,但人们需要我,我不能在避难所留下去。她并不愿意我离开塞米斯锡拉这块安全福地,来同你们住在一起,但诸神给予我的天份,是人世所急需的。所以说,好心的女士,我曾面临的问题同你的问题可不一样。”
“那么,我来告诉你,我母亲临死前对我说了些什么。但愿上帝永远不让你知道这样的悲哀。”法蒂玛的喉咙发紧,仅仅回忆一下往事就会给她带来痛苦,即使时间已过去了一年。“她对我说,我选择什么地方可以生活下去就留在那里不要回来,她要我选择一个可以作为一个她永远无法做到的女人能生存下去的地方。她对我说,不要用虚假的希望来欺骗自己;不要为不切实际的梦想牺牲自己的福祉。她很明白,同情心与理想主义可以使我生活得更有意义。”
“有时,一个人必须反对母亲的意愿,不管她对母亲的爱有多深。”
“请原谅我,殿下,也许您应当听您母亲的话,留在天堂岛。您有没有想到,有些人放弃希望,只因为她们知道希望必然要破灭。神圣的可兰经教导说,所有的人,甚至包括妇女,都应当受到公正对待,然而,不公正的现象仍到处存在。我这个名字法蒂玛,就是先知的女儿的名字。愿先知得到平静。当我还很小的时候,我母亲对我讲了法蒂玛的故事,说她如何揭开面纱,在一个清真寺里,在许多男人面前讲话,又骑马同她丈夫阿里并肩作战。如今,酋长国里没有一个妇女具有这样的自由,数百年来,
都把这样的故事叫做寓言或谎话。你们亚马孙人是另一种传说,在你来到我们世界以前,这种传说受到大多数人的轻视与蔑视。我怀疑,世界上会不会有很多人听信你们的使命?”
“我必须怀有希望。”黛安娜说。
“我不会这么幼稚去怀抱希望,殿下。我奇怪的是,你在这里看到了一切之后,居然相信在这世界上还值得你去奋斗。”
黛安娜眼中的光亮暗淡下来。刹那间,法蒂玛在这张高贵的脸上见到闪过一个怀疑的阴影,她几乎要后悔不该那么说。她痛苦地看到,这个亚马孙人诚实、无私的目光中有一片失望的云彩。她都打算撤回她刚才说的话了,至少要表示重新考虑一下,然而又想起她的朋友艾哈迈德几大前说过的话。
他的声音似乎在围裹着她,但掺进了她房后大街上远远传来的交通嗡嗡声。“你要走的话,真是个傻子,法蒂玛。”就像他正坐在她身旁低语着,她的目光转向一边。“你会回来的,你哪儿也去不成。你的学生会因为你唤醒了她们虚假的希望而恨你。埃米尔会失败——反对他的人太多了——而当他的梦结束时,你也完蛋了。”
法蒂玛知道,每当一个男人同一个女人相遇时,魔鬼总会到场,许多人就会说这样的话。但是,艾哈迈德赢得她的信任是因为他从不把他的观点强加给她。在她同他相识的一个月中,他只表示自己的友谊。她很快相信了这个年轻人,因为这个年轻人看来非常关心她。他曾对她说,他们所在的地方的动乱越来越严重了,他为她的安全担心,但她不想放弃自己的工作。他想尽力说服她,但没有成功。
公主忽然抬起头来。一只白色的小鸟在头顶上扑打着翅膀,然后又盘旋起来。使法蒂玛惊奇的是,小鸟朝着黛安娜落下来,栖落在她伸出的手臂上。
“怎么回事?”法蒂玛问,“难道殿下能吸引家养的飞鸽吗?”
“这只鸽子是从我老家飞来的。我想它在你的花园中见到我以前,本来是要飞往朱莉亚的房子去的。”黛安娜从鸽腿上解开一处包扎,然后展开一个小小的纸卷。“是我母亲送来的口信。”
“也许你想单独一个人看。”黛安娜点点头。法蒂玛立起身来,同卡帕特利斯一道朝屋旁的玫瑰花坛走去。
“但愿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朱莉亚说,“有时我真替黛安娜担心——她在某些方面是一个容易轻信的、天真无邪的年轻女人。不是说她照顾不了自己,可是她几乎成了我的另一个女儿,所以我很关怀她。”朱莉亚停顿一下,又说:“噢,法蒂玛,眼下你有什么打算?”
“有几家计算机公司为我提供了慷慨的条件。等我结束了博士后的学业之后,我要从中选择一家去就业。”
“那么说你不打算教书了。很可惜,你很有教书的才能。”
“你一定对我失望了,”法蒂玛说。
“你不要这么去考虑。我并不责怪你想留下来。我知道你如果回去,是要冒风险的,那里的事情很不确定。也许你父亲以及埃米尔设想过高了。”
“也许我下一次有机会时再回去,根据上帝的安排吧,如果情况好些的话。”法蒂玛似乎自己也不相信这些话。“我可以肯定,会找另一位妇女来领导那所女子学校的。”
朱莉亚把一绺短短的、正在变灰白的金发沫回去。
“那里没有多少人有你的学历与经验。恐怕——”
“亲爱的朋友!”黛安娜朝她俩奔跑过来。“我母亲要我尽快回去。”公主说,“她说是众神亲自召唤我回去的。
我必须立刻走。”
卡帕特利斯教授紧握黛安娜的双手。“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说不好。喔,朱莉亚,对不起——口信上暗示我也许要逗留一些日于。但愿我能向范尼萨告别。”
“告别,”朱莉亚说,“听起来太严重了。你最好在范尼萨结束野营回家的时候就回来,或者——”黛安娜紧紧拥抱她,使她说不出话来了。
法蒂玛垂下双眼,被两人的感情打动了。等她再抬起头,见公主已把她的长袍交给朱莉亚,穿着无数杂志封面和电视镜头已使人们非常熟悉的服装,站在她俩面前。
“同你们交谈真高兴,”黛安娜说,“希望我们再次见面。”
“上帝同此愿望,”法蒂玛回应道。
黛安娜双腕交叉,用亚马孙的礼向她俩致敬。她平地腾空而起,直奔夜空,黑发长曳着,鸽子紧紧地抓牢在她肩上。
法蒂玛心想,黛安娜公主有多自由啊!她似乎看到一景象,在她老家,女孩子们和年轻妇女们围着她坐着,堂岛的故事,在那个社会里,妇女们可以自由地显示自己的力量与勇气。这个景象是完全不可能的!然而她设想,到了某个时候,她的人民也许会受那种勇敢精神的吸引,生发出自己的希望与灵感。
希波莱特站在波塞冬的悬崖峭壁上,凝视着地平线;地平线上,绿海与蓝天已相接到了一起。远处白云下有一个黑色的小点。今晚的夜空显得比往常更黑,海洋更加躁动不安。她正思索着梅纳里普的梦,思索着诸神交给这位高级女祭司的口信。女祭司梅纳里普夜间来到宫殿,唤醒希波莱特,把梦境说给她听。诸神说到另一个恶魔正在威胁人世。希波莱特尽量不去想这件事。诸神的口信会把女儿黛安娜交还给她。
黛安娜飞近悬崖时,梅纳里普抬起了她那淡黄色的脸。希波莱特请求梅纳里普留下来由她亲口告诉黛安娜诸神的意志。她们在这里迎接黛安娜回到老家,然后再去宫殿,亚马孙人都在宫里集合,准备欢迎黛安娜公主。
塞米斯锡拉的每一位妇女都喜爱黛安娜,把她看作是自己的女儿。她是诸神送来的礼物,她是由大地造形,被赋予超人的威力。作为三百个世纪以来亚马孙人仅有的孩子,是由她们大家哺育、教导、成长起来的。然而,众神给了希波莱特渴望的孩子不久,又夺走了这件礼物。因为战神——疯狂的阿瑞斯又在以毁灭来威胁人世,而世界上许多人竟还愿意为战神的目的服务。诸神召集起亚马孙人选择一个最好的人派到人世去反对阿瑞斯。黛安娜违背母
亲的意愿,赢得权利当选为诸神的战士。
但是现在,诸神通过梅纳里普要求黛安娜回家来。希波莱特不愿去细想口谕的其余部分,那些可怕的文字,其中提到她们已见到塞米斯锡拉以外的世界正在隐隐出现新的黑暗。
黛安娜漂亮地降落在悬崖边上,把捎去口信的鸽子从肩头上抓下来。鸽子扑腾着翅膀飞向一棵树;希波莱特奔跑过来,把女儿紧紧抱在怀里。
“母亲,”黛安娜喃喃低语。希波莱特双手抚摸着黛安娜长长的黑色卷发,欣喜过望。“你的口信要我一定回来,说是诸神要求的,可是为什么这么急呢?我从人世飞回来的时候,见到导向这里的大门口的暴风雨比平常更凶猛了。这里有什么麻烦了吗?”
希波莱特摇摇头,让她女儿放心。“我们很平静。‘死亡之门’仍关闭着,我们必须看紧邪恶。”
黛安娜拥抱梅纳里普,随着后退一步。“那么,为什么把我召回来呢?”
“梅纳里普会对你讲的,”希波莱特回答,“你必须听从众神的神谕,然后,全体塞米斯锡拉人将欢迎你。”她用手势指指悬崖顶上的高山,有大理石圆柱的殿堂在山坡上矗立着,晚霞给她披上了玫瑰色。家的形象驱散了女儿的疑虑。“许多人都要到这里来欢迎你,但是我要承认我是头一个想欢迎你的。”
黛安娜朝神龛走去。“好梅纳里普,”她说,“请告诉我众神的圣谕吧。”
“在我的梦里,”这位金发的亚马孙人说:“我听到雅典娜与阿耳特弥斯讲到对你的关怀,阿芙罗狄蒂也讲到对你的爱。快腿赫尔姆斯想奔到你那边去照顾你的安全;令人畏惧的冥王哈得斯也在喃喃地说,但愿凯隆永不把你摆渡去冥府。除此之外,伟大的宙斯本人也发了话,要求你回到我们的老家来。”
“可是为什么现在就要回来?”黛安娜问,“我的工作还正在开始呢。”
“众神见有一个新的危险正在威胁人世,对这一威胁,甚至众神也无能为力。众神要保护你避开这个危险。”
黛安娜的双手相向紧压。“可是我是被派到人世去帮助那里的人民的。”
梅纳里普说:“众神曾经希望,人们的思想经过战争将会改变的时代即将来到。现在,他们意识到另一种威胁,这种威胁也许会最后排除掉人们心中对众神的零星回忆,这种力量也许能使令人畏惧的阿瑞斯一时得逞,然而最终将剥夺他的权力。众神也许可以保佑我们免受威胁(他们必须如此,只要还有一线希望),然而他们无法帮助外面的世界。”神谕中断了一会儿。“伟大的阿波罗,他的光亮普照大地,见到更多的凡人梦见了死亡并把死亡称作是获救。只有少数人会听从你关于和平的呼吁,而你自己也许会在斗争中丧失自己的生命。留下来同我们呆在一起吧,黛安娜,要等待。”
“要等待?”
“等到我们转到和平的道路上来。”希波莱特说,“我们是战士,而一名战士必须懂得什么时候该后退。我的孩子,我们可以祈祷,求这个麻烦的时代赶快结束,祈求有朝一日,塞米斯锡拉外面的世界会听从你的言语。”
“这就是众神的愿望?”黛安娜低声问。希波莱特见到女儿眼中流露出来的苦恼,自己也感到了痛苦。黛安娜又问:“他们现在要求他们派到人世去的战士放弃那里的人民?”
梅纳里普瞥了希波莱特一眼。“我必须诚实,”这位高级女祭司说,“众神把选择留给了你自己,但是,等我把口谕的其余部分告诉了你之后,你只会做一种选择的。你离开此地时放弃的永生,如你留下来就将交还给你,这是众神所允诺的。等你下次去人世,还要过几百年——”
“几百年?”黛安娜在悬崖边上踱来踱去。“这就是我喜爱的众神给我的礼物?我可以在这里生活,而我已开始喜爱的人们却只能在他们的世界上受罪?我有充分的时间,而别人只能拥有命运派定的短暂时间?这是一个多么残酷的礼物?向我提供一个庇难所而别人得不到保护;给我平静而以别人的生命作为代价?”
“我亲爱的——”希波莱特想说。
“我要拒绝,”黛安娜说,“我要回去。”
“要是你再次离开我们,”梅纳里普说,“你可能在今后的麻烦中丧生。人世将失去今后唯一可与阿瑞斯抗争的战士,到那时,人类也许已经准备听从你的和平呼声了。”
公主停止踱步,凝视着地上。“你们的信便找到我的时候,”她说,“我亲爱的朋友朱莉亚同我正在访问一位年轻妇女,她有一个可以去帮助她的人民的机会。
但是她的国度里部分地区正遭受暴力的蹂躏,她说回去是没有用的,努力将归无效,她只能白白地丧失一切。她对我说,我本来就不应该离开天堂岛,她说人世不值得我去帮助,……她的话是有几分道理的。我一度想留下,想解脱所有的责任,但看来众神听见了我的祈祷。现在,他们用水生来考验我,指出了我的弱点,因为我离开此地后,确实怕起死来了。”
“现在,你的责任是在这里,”希波莱特说,“帮助我们看守好禁闭在‘死亡之门’里面的邪恶,保护我们所建立的一切。你在人世打一场无效的战斗会有什么收获呢?
三千年以来,我们一直保持了我们的和平与公正的做法,直到全世界都来采纳,如果我们只需再等一等——”
“母亲,你没有对我讲实话,”黛安娜指指她挂在手腕上的用吉娅的腰带改制的金绳圈。“要是我用这个套索来套住你,强迫你说出真话,你就不会说什么我的责任是在这里的话了,或者说什么你也关心人世。你这么说,只是想要我站在你的一边。你只想到对我的爱。”
“难道一个母亲爱她的女儿有错吗?”希波莱特用双臂抱住了女儿。“你自己说过要回来的。”
“是的。人世有许多事情使我怀疑到我的宗旨。我曾见到给世界带来和平的诺言,但阿瑞斯讥讽人们做着新的战争梦。”她叹了口气,“我现在也无法决定该怎么办了。我一定要向智慧的雅典娜祈祷,她会指引我作出正确的选择的。”
梅纳里普领着黛安娜朝马匹走去时,希波莱特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她能说服黛安娜留下,可以使黛安娜相信她的使命不是失败了而只是推后了;水生教给人们的重要教训之一是要忍耐。她抬头看看在高塔、庙宇与宫殿之间婉蜒相连、两旁种着大树的宽阔台阶。当黛安娜同她的亚马孙姐妹们在一起的时候,她会愿意选择留下来的道路的。关于永生的允诺,也将促使她改变想法。
希波莱特听了黛安娜的话,心中有另一番苦涩。她的这个勇敢女儿是否已丧失了某些精神?黛安娜会满足于相信外面的世界极糟,承认自己失败而留下来吗?黛安娜重新恢复永生也许只能使她得出长寿的条件之一:不去关心凡人在有限的生命期限中蹈蹈而行。那么,她还能再做她们的战士吗?
艾哈迈德来到的时候,法蒂玛正在计算机小桌旁坐下来,反复思考上帝的神秘,端详着计算机屏幕上错综复杂的图像。她走到门口去迎接他,把他领进办公室;他进门时朝计算机瞥了一眼。
“你凝视屏幕有多久了?”他说的英语,带有很重的口音。他俩很少用阿拉伯语交谈,因为法蒂玛发现他多少有些古代的发音语调,很不好懂。
“我记不起来,”她在计算机旁坐下,“几个小时吧?”
“你瞧着它,”他坐到沙发上去,“应当能更放松一些。”
“最近不少地方使我感到很麻烦。”她凝望着屏幕上的细线与螺线,看到如此简单的一个计算竟能产生无限的细节,这些形象反映出宇宙中的混乱。
“有什么问题?”艾哈迈德问。
“我一直在思考,”艾哈迈德知道卡帕特利斯教授和黛安娜公主四天前曾来访问过她,但她至今还未向他谈过她们的来意,因为她知道他会说些什么、外面正起一阵大风,她站起来去把窗子降下来。她说,“也许我犯了一个错误。”
“一个错误?什么错误?”
“我先前以为我做对了,”法蒂玛重新坐回传椅子上,“现在我怀疑了。留在这里帮助那些机会不如我的女孩子,看来有点自私。”
“你又在想这件事?”艾哈迈德挑起了眉毛。“我以为你已经作出了决定。”
“朱莉亚·卡帕特利斯希望我重新考虑。我一直在想那位亚马孙公主在这里对我说的话,她讲到她怎么离开天堂岛来这里和我们共同生活的。她放弃了许多东西来——”
“她现在在什么地方?你不是已经告诉我,她离开这里回老家去了吗?从那以后,她再没有露面。也许她不会回来了。那个姓卡帕特利斯的女人一直在担心她。”
她没有问他怎么知道这些事的。她知道,艾哈迈德有一种看出隐事的本领。他看电视没有一次不是新闻广播员没有说出来的东西他能说出来的。她每次向他转述一桩流言蜚语,他都能把“真实故事”说出来。也许他偷听到了
朱莉亚对她某个同事说的话。
“这个神奇女郎突然来看你,真是件稀奇事,艾哈迈德接着说,“她有点疲倦了,你不这样认为吗?——这么诚心诚意。”
外边打起了雷,暴风雨正在靠近。计算机虽然连着一个起保护作用的电池,法蒂玛宁可把信息储存起来后就把计算机关掉。“我在想,”她转身朝艾哈迈德说,“接受那所学校提供给我的位置。”
他的一双黑眼瞪得鼓鼓的,髭须骤然一抽,怒容满面地说:“你疯啦,法蒂玛,你要放弃这里的机会,去参与谢赫·阿里·奥玛阿卡的新黎明吗?你想这会持续多久?”
“仅仅是开端,”她重复了朱莉亚的话。
“一场无望努力的开端。我不相信像你这么聪明的人会跌倒在那种无望前途的迷惑之下。分散财富,培训医生、教员、工程师去帮助我们贫穷的阿拉伯兄弟,教育妇女去参与建立一个新社会,说些忍耐与理解的吃语——如果埃米尔走得太远,每一个守旧的人都会起来反对他的。”
“父亲说,殿下说他已受到许多曾有过怀疑的人的支持,这些人现在已懂得我们必须为将来做好准备。真正的穆斯林怎么能说埃米尔想反对上帝的意志?可兰经告诉人们要共享财产,不要浪费。先知——愿他的名永受祝福——尊重信徒中的妇女,给她们以荣耀。”
艾哈迈德倾身朝前。法蒂玛本来以为对他是了解的,但是他现在的一双闪烁发光的凶猛的眼睛看上去已使他成了一个陌生人。“那么,就回去。听从你的父亲与埃米尔的话,以后在他们的梦想破产后,不要忘记你现在放弃的是什么。埃米尔认为他有时间去实现他的梦想,让大家都跟从他,但是我了解的更多。他相信他在这里能赢得许多朋友,但是这些人只想着他的石油而不是他的公正的社会。我们的不幸的弟兄们不会等待他把礼物送给他们,而只会自己去夺。埃米尔也许想要和平,但只有剑、只有一个强壮的人挥舞着剑,才能带给我们团结与荣誉。世界只尊重它所畏惧的东西。”
“我们这部分世界都让战争给糟踏掉了。”她说,“肯定的是,另一条道路——上帝的意志——才行得通。”
“你有多么幼稚,”他说,而法蒂玛则想到她对公主说的那些话,显得多么的不恭敬。“另一条道路是不存在的。
也许有朝一日我们会让全世界看到我们的伟大,我们还像从前一样是伟大的斗士。如果我们必须同全世界对立,埃米尔必须同我们站在一起,否则,他将被推翻。你愿意同他一道被推翻吗?”
雷声大作,沙发边上的灯灭了。黑影扭曲了艾哈迈德的脸,他的眉毛显得更粗,牙变长了,当他嘲笑时,还可看出牙是尖的。
“你吓着我了,艾哈迈德,”灯重新亮起来时她说,“我禁不住想,你盼望出现这样的局面。要是你相信这样的事,你为什么要来这里,来到这个国家?”
“你也相信的,”他说,“你来这里的理由和我相同。
你明白前途是什么,斗争是无效的。所不同的是,你害怕,你只见到前面是灾难;而我见到的是我们的人民将有一个新的时代。当一位强有力的领袖向全世界显示我们的力量,当恐怖使全世界都向我们臣服——到了那个时候,
我就将回去。这是上帝的意志。”
这场未预料到的宣泄使她十分不安。看来她对他很不了解,她只知道他的家族住在某个偏僻的村庄,偶尔谈起他在欧洲和美国上过学。如果不是她遇到了进退两难的问题,希望有人帮她考虑作出决定,也许就不会同他来往。
如今她很警惕,想到了一些躲在阴暗处的团体,一些神秘人物有可能搞破坏,制造死亡。
闪电一下子把窗户照得雪亮,大风把院内的树刮得弯了腰,雷声轰隆。“也许你是对的,”法蒂玛小心谨慎地说,“我以为凭我的努力就可以实现任何事情,是有点自欺欺人了。”
“我一直在为你着想,”艾哈迈德说,“那是我最关心的事——你的利益。”她想,要是在他那场宣泄之前说这番话也许还有可信之处。艾哈迈德继续说:“我不忍想到你抛弃你的牛命,”他伸出一只手臂。“请你——离开你心爱的机器,同找坐到一起来。”
她的全身肌肉都绷紧了。她立起身来走向沙发,心想她刚搬进这座房子的时候不该这么干脆地拒绝她父亲要为她配一名保镖的提议。“我的确非常深切地关怀你,法蒂玛,”她坐下时,他说,“但是我以前怕说出来。我知道你最不愿意的事情就是把我的关怀强加到你身上。”她必须哄哄他,好让他快点离去。“但是现在我必须说出我的真实感情了。我现在不要求你超过做我朋友的程度,但允许我今后可以抱有这样的希望。”
她怕刺激他。她心想:对他说些他想听的,然后等他走了以后……“这太突然了,”她喃喃地说。
“对我来说,这是我企盼的归宿。我曾在沙漠里漫游,祈求你的爱,如干旱之望云霓。”他把自己打扮成童话中的害相思病的王子,以掩盖好战的本质。“一想到你可能离开我回老家去,就使我非常痛苦。把你的友谊给我,或者让我做你的保护人。”
她已打算给他这种允诺,好尽快打发他走,然而想到又出现这么个人以为用几句好话就能哄动这个傻乎乎的女人,不由得怒从中来。没等到她想出来怎样回答,巨雷把屋于的四壁都震动了,屋内陷入一片漆黑。
法蒂玛眨眨眼以便适应屋内的黑暗。有一双发光的红眼睛在凝视着她,艾哈迈德的脚底下迸跳着火花。
“以国王和先知苏莱曼的名义!”她喊道:“现在我知道你是谁了!”
“那么我是谁,法蒂玛?”他的声音充满了屋子,盖过了大风穿过窗户的尖叫声。
“愿上帝怜悯你!你不是凡人——你是一个精灵!”
黛安娜同伊诺尼骑马疾驰,跑在希波莱特的前面;她们正在穿越树林。希波莱特本希望她女儿此时已作出决定,但黛安娜仍在犹豫不决,尽管亚马孙人对她的回来表示了十分欣喜,众神也允诺重赐给她永生。公主很少露出笑容,她的目光常在远处,似乎在想念她离别的人们。
希波莱特心想:我不能再失去你了;我不能忍受拥有你只是让你飞出去遭遇连众神都害怕的新危险。
“你一定要想到你自己,”她曾对她女儿说。
“噢,是的,”黛安娜曾回答道,“我一定要想到我自
己。我生活的地方周围的人常这么说。这句话的怠思是讲话的人正在考虑一项实际行动但也许是不正确的行动。”
希波莱特的马在斜坡上慢了下来,在她前面,黛安娜与伊诺尼被树挡住看不见了。这天的早些时候,希波莱特发现她女儿同尼莫悉尼在图书馆里。她曾鼓励她女儿去图书馆对馆长讲讲她在人世读过的书,但也许这是一个错误的建议。希波莱特曾希望黛安娜把那个世界的悲惨讲给尼莫悉尼听,将会有利于劝说她留下来。结果却是尼莫悉尼提醒她不要放弃那个世界的人。
黛安娜同尼莫悉尼坐在桌旁,桌子靠近满是书架的一面墙。“黛安娜一直在同我讲她回来前见到过的那个妇女,”馆长对希波莱特说,“她说她们那里的妇女出门后必须从头到脚藏在面纱后边,甚至不能同男人在一起吃饭。”
希波莱特点点头。伟大的雅典在英雄时代结束,众神在塞米斯锡拉诞生亚马孙人以前,妇女们也过过这样的生活。受人尊敬的妇女生活在与人隔绝的黑屋子里;而妓女反倒因出卖身体相对较自由。看来人世从那时以来许多方面也很少变化。
“是这样的,”黛安娜说,“那个年轻妇女的国家统治者想让她去担任一所女子学校的校长,但她怕失去在新的地方已获得的自由。然而,即使在这个国家里,妇女要求自由,而有些人还情愿要锁链,有些人只拥有无家可归、带着孩子流落街头的自由。我听到许多人说,要自由太困难了,说女人最好找个男人做她的庇护人,即使这样做要放弃她们自己的梦想。还有些人说,要想保持住妇女已赢得的东西,就必须牺牲仁慈与和善,要像一些男人那样坚硬。”
“对我来说,”希波荣传说,“你已提供了更多的证据,说明那样的人是不理睬我们的呼吁的。”
“当然,大多数人还是要争取自由的,”尼莫悉尼说。
“有些人确实那样。我的有学问的朋友朱莉亚就是这洋的。”黛安娜的脸孔发出光亮;在提到黛安娜的凡人师尊时,希波莱特总感到一丝嫉妒。但这种感觉是没有多少意义的。要是这位朱莉亚知道黛安娜面临的选择,她是会站在希波莱特一边的。“可是别的人觉得自由是痛苦的,”公主继续说。“她们谈什么选择太多了,她们已忘记有些人曾艰苦奋斗才争取到公正的权利。”
“把你对那个麻烦世界的思念搁到一边去吧,”希波荣特说。“你跟我说的这些事都证明了众神要求你回来是明智的。那些人甚至在自己人之间也在打仗。”
“你没有同他们共同生活过,妈妈,你也没有见到他们之中有许多人闪耀着美德,即使有些人不那么明显,那也是因为生活过于艰难。我曾经希望能帮助他们。”
“现在不是时候。众神说了。”
“这个时候何时到来呢?难道要等到世界已经十分黑暗,我们只剩下梦想的权利?”希波莱特不作回答;只有命运才能回答她女儿的问题。
希波莱特策马来到了山顶。林中空地上一根石柱上站立着阿耳特弥斯的雕像,黛安娜与伊诺尼坐在马鞍上,正处在雕像的阴影之中。
“黛安娜骑马骑得同从前一样好,”伊诺尼对正在策马小步跑过来的希波莱特说,“可是从前她从来不允许我头
一个到达山顶。”
黛安娜下了马,抚摸着马的脖颈。“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又在想人世?”伊诺尼摇摇头,棕色发卷也在晃动。
“你离开那地方,我一点也不觉得遗憾。迟早他们会想来看看我们的家园,派一个使者到这里来,谁知道以后还会发生什么事。很久以前,我们欢迎赫拉克里斯与提修斯到我们的国土来,结果使我们遭受奴役与毁灭,幸亏众神来拯救了我们。”
“我很担心你的感情,伊诺尼,”黛安娜喃喃地说。
“我上次同你分别时,你差不多同妈妈一样哭泣。”
“我们都哭了。我曾经盼望世界会得到改善,结果只有越来越糟,而男人是造成痛苦的原因,就像赫拉克里斯时代一样。幸亏我没有同男人生活过。”
“你这样说,就像我在波士顿遇到过的几名妇女那样,”黛安娜说,“是在一所著名大学里面。她们宣称男人都受了想入非非的毒害,女人没有男人可以生活得更好。我说到我的使命包括所有的男人女人在内时,她们觉得很失望。”
伊诺尼微笑。“也许她们在本质上是亚马孙人。”
“孩子,”希波莱特说,“你还要继续拿人世的回忆来折磨你自己吗?”
“这有什么不好吗?”黛安娜把眼光转向别处。“众神也许会给我充分的时间去忘却它们。”她略一停顿。“我正想起最近在人世遇见一名叫法蒂玛的女子。尽管她说过我的种种努力是无用的,我感到她是在希望她的判断是错误的。当然,我不是在评判她。她选择的道路是留在她自筑的避难所,我也可能作同样的选择。”
希波莱特在想:众神有多么任性,难道她们恢复黛安娜永生就是为了让她在今后的数世纪内生活在悔恨之中吗?难道她们给了她孩子仅仅要她成为一个空有其名的孩子吗?
希波莱特说,“众神告诉我们,人类还没有做好接受你的呼吁的准备。”
“即使是伟大高贵的众神也会有错。”黛安娜走近石柱,抬头瞧着阿耳特弥斯。“勇敢的狩猎女神,给我一个指示。如果我的责任就在这里,保护您的亚马孙子民不受威胁,我愿意留下,但我必须明白确实这样。我无法接受您的礼物,我不能因为害怕死亡才做此选择。我必须生活在不确定之中吗?还会有要我去帮助人世的时候吗,还是我只能活着,明明可以帮助而不去帮助人,甘心做一名懦夫?”
希波莱特骑在马上直了直身子,默默地为她女儿祈祷。但是雕像干枯的双眼对她们视而不见,握着弓的大理石手臂也一动不动。
精灵的身体越长越大。艾哈迈德的套服碎成条条,从身上落了下来,只剩一块缠腰布。他的脑袋戳破了天花板,法蒂玛哆哆嗦嗦地畏缩在沙发上。石膏和擦条散落在她周围,她听见他在屋顶上大拆大卸。瓦片四处乱飞,房子散了架。
上帝保佑,她才没有受伤。“凭苏莱曼·宾·达伍德的名义,”她绝望地嗫嚅着。很久以前,上帝曾命令所有他从火中创造出来的精灵与巨神都须成为那位聪明国王的仆人,但如今伟大的苏莱曼已无法帮助她。
“你呼唤那个名字是无用的!”大精灵吼道。大雨鞭打他的脑袋;闪电照出他的脸孔像一个可怕的蒙古人,一双小眼睛,髭须耷拉下来比艾哈迈德的长得多。暴风雨仍在咆哮。但她未听到街上有警笛声。有人来救她还得些时间,再说警察也没有制服精灵的力量。“很久以前,示巴女王来到伟大的耶路撒冷城见苏莱曼国王的时候,是我奉命背她进轿舆的,现在我谁也不侍候了!”他说的英语仍是艾哈迈德的口音,但是声音之大足以震聋她的耳朵。
一只闪发出火花的大脚爪朝她伸过来。她害怕也许要被踏碎,却是一只大手抓住了她,把她向天空抛去。当他的大宽脸逼近她的时候,她几乎要尖叫起来。
“伟大的、威力无比的大精灵!”她大声叫唤,大雨猛击在她身上。“这么巨大的你,怎么来同这么弱小的我较量呢?”
“你知不知道,甚至像我们在土地之下的精灵,也能听到人的思想?我曾感觉到你在老家的思想,你曾多么地向往这个地方,对你的人民已经绝望。我怜悯你,跟着你到了这里,化装成一名男子来向你求爱。可是现在我已失去耐性,小家伙。你瞧,我有力量使你屈服于我的意愿。”
法蒂玛蹩不过气,拚命挣扎着。“可是我不值得你垂青。”她在大精灵的拳头紧握之中,紧紧抱住他的食指,以免被风刮歪。“我对你有什么用,哦,全能的精灵!”
“你的父亲得罪了我。他的埃米尔得罪我更厉害。他们把我们忘掉了,有了世俗的工具与机器,就轻视我们的魔力了,还谈什么公正与和平来欺骗我们精灵。但是,还有一些精灵、妖怪、食尸鬼、恶魔,想再次显示神威。我们想侍奉的人必须是手里握着剑,使全世界都向他低头的人,然后他再来向我们低头。”
“可是我对你们没有用,伟大的神,”她惊恐地说。
“你们能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一颗小籽长不成一棵大树的说法是不真实的。我不想让埃米尔的学校成为这样的种籽。你父亲和那个糟糕的埃米尔该认识认识我的威力。他们应当向将要起来领导沙漠之子的兵士们低头,否则他们将便压碎。而你——”他的手握紧,威胁要憋死她。“我要把你从即将来临的大火灾中救出来,难道你不高兴吗?”
她几乎要绝望了。祖母经常给她讲精灵和巨神的故事,讲到过有些精灵是听命于人的,有些则把人引入歧途;现在她后悔当时没有听得更仔细一些。法蒂玛搜索回忆。祖母讲过,精灵的智慧很少同它们的威力相等。回想到这一点,使她在恐惧中抱有一线希望。
“给那些狗显示我的力量的时候到了!”大精灵大声喊叫,雷声似乎在回响他的吼声。“那些正在穿过大街的人,曾经在我背后叫我‘毛巾头’的,等他们的残缺不全的尸体躺在房屋的废墟下面,他们就会后悔的。拐角那家小餐馆,顾客曾对我说,‘风沙人’和‘骆驼客’是不受欢迎的——我所能做的是不致把那个地方夷为平地。”
法蒂玛心想,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一定要让别人不受伤害。无辜的人有可能随着那些曾严重侮辱他的人一同受难。
“哦,伟大的精灵!”她大声说,尽力使声音盖过暴风雨。“碾碎那么虚弱、卑微的生命,显不出你真正的威力。
对你来说,他们只不过是地上的爬虫。同和你一样巨大的人物对抗并且战胜他,那才能使人们真正怕你。”
他高举起他的手,把她靠近他那张邪恶的脸;她几乎要晕厥过去。“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强大得足以同我对抗!”
“有一个人,”她暗暗祈祷希望真有这么一个人,但不要用这个高贵人物的失败来作为拯救许多人的代价。“亚马孙的公主黛安娜,她像鹰那样直冲云霄,她有一万个男人的力气,她同你旗鼓相当。”’
“那个读神者?”他尖声喊叫,热气从他嘴里喷出来,烧灼她的脸。“那个女的,用妖艳的美貌掩饰她的邪恶——是那个女人?”
法蒂玛咽了一口气。“噢,伟大的精灵,”她故意说:
“当然面对一个女人你是不会退缩的,不管她有什么威力。”
“我只用一只手就能碾碎她!”闪电照亮他的面孔,他把两条浓浓的粗眉挤到了一起。“可是那个异教徒已经飞回到塞米斯锡拉去了。”
“噢,全能的精灵,你当然有办法找到她。”
“我当然能!她应当懂得她是没有力量同我对抗的!”
他从房屋废墟上升往高空,手里仍捏着法蒂玛。下面大部分城市淹没在一片黑暗中,只有少数灯光在闪烁;一条动力线像蛇一样弯弯曲曲地沿着大街伸展着,被雷电击中,发出了火花。他们进入暴风雨,一个闪电在他们身旁炸开,把她吓得大叱大精灵乘着风势继续飞去,波士顿消失在了浓云下面。
雷声惊醒了希波莱特。她立即起床,快步走到卧室外的阳台上去。西边远处,她从未见过这么黑的一大块乌云缓缓从海洋上空飘来,大风吹起了戴白帽的海浪。乌云看起来像是一堵巨大的、坚硬的墙;如果暴风雨打不破它,塞米斯锡拉就可能要受到威胁了。雷声又起,比前更响。
希波莱特脚下的地板在摇晃。
希波莱特穿一件束腰短外衣,她抄起一条围巾披在肩上,走出了卧室。在点燃火把的大厅里,卫队长菲利帕斯急忙走上前来迎她;这位高大的妇女一身战斗甲胄。
“女王!”队长大声叫唤。菲利帕斯并不害怕,她黑棕色的面孔因担心而绷紧。“我很少见到过像这样的暴风雨。
似乎有个巨大的力量企图向我们这里进攻。究竟会怎么样?”
也许众神预见到的灾难已降临人世。“菲利帕斯,”希波莱特尽量使自己的声调保持平稳。“不管发生什么事,‘死亡之门’里关着的邪魔不能让它逃跑。把亚马孙人召集到这里来加强保卫。”
“我知道你会这样命令的。”菲利帕斯同她一起大步穿过大厅。“我的人已在门外等候。”
一些亚马孙人站立在宫殿石柱下面的台阶上。希波莱特跟随她们走下宽阔的台阶。马已备好鞍。有些妇女骑马,有些妇女步行,往德莱奥普森林的方向蜂涌而去,这座森林是众神监禁邪魔的‘死亡之门’的边界。希波莱特抬起头来,看见一个苗条的身影从宫殿的一个阳台上升到空中——黛安娜参加进来了。
妇女们快速涌进森林,顾不上树枝抽打她们的腿。当到达森林边缘时,希波莱特喘着气。前由是一块高大的突出的扁平岩石,被四周插在地上的火炬照得明亮,岩石下的洞穴即通向‘死亡之门’。亚马孙人用剑、矛和弓箭武装起来,等待着开门。
一阵风几乎要把希波莱特从马鞍上刮下来;她四周的妇女紧紧地压靠着她们的战马。“母亲!”黛安娜排开众人往前来。“我往里面瞧过了——密封还在。眼下我们还是安全的。”
希波莱特下了马。当她奔向洞穴时,妇女们后退一步,让出通路。在黑暗处,她只能模糊地见到硕大的金属密封圈,以及拴门的大圆柱。她迅速后退,转过身来。
“现在我们可能是安全的,”她高声说道,“但任何东西都不允许出来。注意观察最细小的动静。我们——”
大风发出尖叫声。“黛安娜!”——不是女人的声音,是风吼声在呼叫她的女儿。“懦弱可怜的东西,有些人还把你称作神奇女郎!我命你去死!”希波莱特抬头看。一只黑爪从大上伸下来,遮蔽了星星。
黛安娜朝希波莱特这边来。“母亲,”她说,“那个声音是冲我来的。不管乌云后面潜伏着什么,不能允许它威胁我们的家园。这是我的责任去迎战它。”
“不!我们这里也需要你。你不知道远方世界发生了什么事。众神允诺保护我们躲开外面的麻烦。我们一定要看守好‘死亡之门’,不让打开缺口。”
“那个声音在呼唤我。不管它是什么,我不能躲在众神的保护后面,而让它转过去祸害人世。愿阿耳特弥斯与雅典娜保佑我!你可以在这里战斗,母亲——我必须在另一个场所战斗。”黛安娜两手交叉行礼,然后升往空中。
大精灵冲着暴风雨尖叫。他同大风搏斗,吼叫着公主的名字。此时的法蒂玛只见乌云越来越黑,直至天空比夜晚还黑。星星点点的亮光在一片黑暗中闪烁,形成并变化着格子形、曲线形或绞股形,她也认不出是些什么图案。
她同大精灵陷入了混乱,四周的现实正在崩溃。巨人迅猛地飞着,把她带进更深的黑暗之中。
“讨厌的家伙!”大精灵吼叫道,“出来领死!”风把他的话语接过去,扭曲以后,破成碎片,又吹了回来,成了胡言乱语,增加了混乱。
法蒂玛想到,是上帝安排她对抗这场暴风雨以拯救她的家园。她本想躲在她为自己构筑的庇护所,而现在却陷入一个更可怕的敌人的手掌之中、她的死期已定,因为从一开始就是上帝搞平衡的一个组成部分;她只有祷告上帝赐予她勇气去面对它。大精灵也会衰弱下来的,她的唯一希望就是黑暗把大精灵禁闭着,使他不能向世界开火。她不愿去想象大精灵可能对她做些什么。
一道亮光劈开黑暗。一柱火焰在远处跳动。法蒂玛想到了曾引导先知摩西走出沙漠的神奇幻象,于是又低声再次作了祷告。一个小形象朝她飞来,黑发散开着像云彩;腰上有一条发光的金圈。
“公主殿下!”她低声呼唤。
“异教徒!”大精灵尖叫。他举起那只空手,手中发出一支匕首闪着光亮朝公主射去。黛安娜张开双臂,用她的银手镯挡开了射来的亮光。一只巨手向她伸来,她上跳一步,躲开他的手。大精灵向她扑去,猛烈地发出更多的亮光。黛安娜的手镯发出强光,使法蒂玛一度眼睛睁不开;她感到大精灵在颤抖,听到他可怕的喊叫声。
他的发光武器转回来对着他自己了。法蒂玛眯缝着眼,想看看公主怎么样了。大精灵的拳头仍在握紧她。他们一道从云端跌落下来。带自边的海浪在下面起伏不定,拍打着一座荒芜、多岩石的小岛。
小岛奔来迎接他们。大精灵背部着地跌到了岛上,把地磕得这么重,以致让法蒂玛弹出了精灵的拳头。一块石头击中她的侧身,使她喘不过气来。她躺在岩石上,动弹不了,脑袋像在游泳。
她挣扎着坐起来时,觉得浑身疼痛。至少断了一根肋骨,也许更多。大精灵跳起身来,站稳了脚跟,抬头看着黛安娜公主。此时公主正在呼唤:“法蒂玛!法蒂玛!你受伤了吗?”
“不要担心我,”法蒂玛说,怀疑黛安娜能否听见她虚弱的话音。大精灵的胸部膨胀起来,他呼出的气直奔黛安娜。黛安娜翻了一个滚,逐渐变小,直至失去踪影。
“可恶的女人!”大精灵大叫。“你敢同我较量吗?”
法蒂玛大口吸气,可是每吸一口气就带来了刀割一样的疼痛。她不相信黛安娜被打败卜一定有什么方法能使她占上风。
“全能的精灵,”她已极为虚弱,无法提高声音。“伟大的、强大的精灵。”
他半握一只手放在耳朵根,腰弯下来,看着她。他的脸黝黑,一嘴大牙显得更自。“那个东西跑掉了,”他吼道。“那个懦弱的女人逃到她的岛上去了。她以为她能躲得过我吗?”
“公主殿下的勇敢远不止此。她会回来的,不过你是对的,强大的精灵——她的力量是无法同你匹敌的。”她勉强说出这些话,顾不上疼痛。“像你这么强大,只需拿出一部分力量就能对付那么一个脆弱的人。以艾哈迈德的面貌出现去对付她。即使这么既小又弱的身体,你也可以轻易把她击败。你用这么小的力量征服了她,你的胜利将更甜蜜。”
他耸起他的脑袋,似在考虑这个建议,然后,突然把身子抻得极高极大。“骗人的妇女!你以为我会上你的当吗?我不知道精灵要是被骗变成一只苍蝇就只有被扣死,答应缩回瓶子里去就被监禁起来了吗?”
他的大手朝她挥来,法蒂玛往后退缩,紧贴住岩石。
一根手指掠过她,差一点要把她拨落到海里去。
黛安娜从海里蹦了出来,登上小岛站在大精灵面前时,把法蒂玛溅了一身水。“住手!”公主大喊一声。“不许伤害这位妇女,你来同我较量!所有的生命对我都是宝贵的,即使是你的生命;但是,我必须做我该做的,来保护法蒂玛和我自己!”
“那么就等着领死吧!”他以脚做支点,身子旋转起来,越转越快,身子越转越小,终于变成一股灰雾旋风。
“我是烟,抓不住我的手,我能从任何人的手指间滑过去。
摸摸我看,我的火将烧灼你的灵魂!”这个漏斗形的庞然怪物的下面,岩石都烫得发出红光;有一缕烟朝黛安娜弯过来。
黛安娜跃入半空,取出她的金套索。“即使是你,”她高声道,“也无法对抗赫斐斯塔司用伟大的大地女神吉哑腰带制成的真话套索!”
大精灵哈哈大笑,使小岛为之震动。“软弱的女人!
你们的伪神对我不起作用!你无法用一根绳把烟逮住!我能像烧一条线那样轻易地烧掉你的绳!”
法蒂玛害怕她们将要输掉。黛安娜把绳子弯成一个套索,光灿灿的圆圈罩住旋转中的漏斗形。
大精灵一声嚎叫。烟柱在绳子的尽头跳跃,然后断开了。发出红光的极烫的岩石冷下来了。大精灵站在了公主的面前,比从前的身子还小一些,两条粗臂被套索紧紧捆牢在身子两侧。
“现在你动弹不了啦,”黛安娜说,又把套索紧了紧。
“只要套索套住你,你必须讲出实情。我现在要你讲出真话。你的用意是什么?你为什么要去人世?”
精灵的面孔扭出一个狞笑。“告诉沙漠之子,只有圣战——对抗曾嘲笑他们的人的圣战,才能带回他们从前的荣耀。帮助他们赢得战争,然后统治他们,统治所有的人。”
“怎么能用受难与死亡来恢复荣耀呢?我也知道一些古代我们相处时的那部分世界。那里的人民曾经在学术和建筑,在科学、贸易和探险方面,都有过伟大的成就。我知道,许多西方的知识都扎根在那些过去的成就上。”
“无知的女人!你——你——”精灵在套索中挣扎。
“公主殿下讲的是真理,”法蒂玛朝他们爬过来说,还用手护着她受伤的身侧。“入了歧途的精灵,即使是你,现在也应该有认识了。我们真正的伟大只应是重新获得已失去的智慧与知识,发扬光大我们最优秀的东西。”
法蒂玛瘫倒在地上。黛安娜因需拽着套索,双臂紧张。“他的喽罗精灵也同他一样吗?”公主问法蒂玛。
“精灵有多种魔力,尊贵的女士,但他们也都听从上帝的吩咐。”法蒂玛回答。
“有些精灵是好的,有些走上邪恶的道路——就像人类一样。”
“许多精灵长得同人一样笨、一样弱,”大精灵咕哝说。“这根可诅咒的绳,迫使我只说真话!除了这个世界外,许多精灵不再远离他们的世界出去冒险了。不过,他们会成为更坚强的,会跟着我战斗的——”他在套索中扭动。“放了我!”
法蒂玛的疼痛更加厉害,四肢渐渐麻木,身体迅速衰弱。“公主”,她喘着气说,“他现在被你制服了,让他立个誓,就可以释放他了。告诉他,他必须发誓为你服务。”
“释放我!”大精灵再次喊叫。不等黛安娜开口,一个响雷像有一千面饶钹那么响,在上空打响。法蒂玛在大精
灵作战时见到的大火技突然在她们面前升起,直射向天空。
“众神!”公主嗫嚅着。有个把大精灵大大比下去的黑色巨人站立在火焰之中。火焰退去。这个鬼怪穿着一套古希腊战士的甲胄,头盔遮盖住面孔只留两个眼洞,洞中可看到发出红光的一双红眼睛。
“把他放了!”巨人大嚷,连精灵也被这响声吓得哆嗦。
“伟大的吉娅!”黛安娜高声喊道,“可畏的阿瑞斯本人来对付我们了。”法蒂玛感到了绝望;连公主也对付不了这个强大的鬼怪。
“听我说!”战神阿瑞斯说,大地震颤。“你,小东西,本来训练出来打仗却空谈和平的亚马孙人,我不能再允许你把人们从战争、从充实我力量的战斗转移开去。”
黛安娜仍握住金套索不放,她举起一只手。“战神阿瑞斯,”她说,“我一定要反对你,只要——”
“闭嘴!”阿瑞斯吼道,“你的话就是武器吗?它们能让我害怕吗?你禁闭在套索里的人,我认为他有仁爱精神。如果说你能依靠套索把他捆着,你这件最伟大的武器可对付不了我。释放他,否则我们俩人能把你摧毁。”
大精灵仰头大笑。“哈!另一个精灵来帮助我了!”
“我可不止是个精灵,”穿黑甲胄的巨人说。“我是战神同瑞斯,所有的战士听命于我。难道不是我的声音唤醒你去战斗的吗?我的好战兄弟!向我低头,发誓为我服务。”
“不!”黛安娜高声喊。“这个精灵现在在我的掌握之中。”法蒂玛从这句有勇气的话里听到有绝望的成分。“他被真话镣铐捆着。他可以向我立誓求得他的自由,我不认为除了他自己的神,他还会听命于别的神。”
“我就是他的神!”阿瑞斯吼道。“承认我是你的神,战士!答应侍奉我,等这个凡人被粉碎以后我就会释放你。向我低头,我将赐给你胜利!”
大精灵脸红了。“我不是个变节者,大力土!我要说,不管你是什么,真神只有一位,默哈默德是上帝的先知!
不管你有多大威力,你同阿拉是无法相比的!”
阿瑞斯的喊声撕裂天空。“你侮辱我,我要惩罚你!”他向大精灵猛冲去,捆住大精灵的套索从黛安娜的手中松开,跌落下来仍套住大精灵的叹脚。两个巨人搏斗,四周黑烟滚滚,大地为之颤动。黛安娜重新抓住金套索,朝法蒂玛的方向绊跌过去。大地呻吟了,然后裂开了,法蒂玛脚下的岩石跌落下去。
法蒂玛的手指触着一块巨砾。下面是张着大口的深渊。她突然挂在悬崖边上了。大地在呻吟。她感到自己在下滑。底下,在黑暗中,似乎地狱之火在燃烧。深渊越来越宽;如雨的碎石打在她身上。在深渊的边缘,阿瑞斯同大精灵互相死死地拧着。
有两只手摆住法蒂玛的腰。她抬头一看,见到黛安娜弯着身子在够她,这位亚马孙人的一双强健的胳臂搂住了她。法蒂玛紧紧抓住黛安娜,两人往上升起。两个巨人却在深渊边上摇摇欲坠。法蒂玛听到一声喊叫,两个巨人翻跌到深渊中去了。“上帝是伟大的!”两个精灵跌进炽热的熔岩,他们的身体迅速缩小。大精灵还在尖声喊叫“阿拉胡——阿卡巴!上帝是伟大的!”他的战斗呼号越来越弱,终于被黑暗吞没。
暴风雨突然停止。云层已变成一片片的云彩,由风吹散开去。希波莱特见到黛安娜臂下夹着一名妇女在天空疾飞。那个凡人似乎受了伤,公主要把她送往“医治之岛”。
一只船把希波莱特渡过把塞米斯锡拉同群岛分开的窄窄的海峡。首席医生埃皮翁尼照顾着那位已失去知觉的年轻妇女。希波莱特听女儿讲述最近发生的那场战斗。
黛安娜讲完了故事,向医生瞥一眼,问道:“你能救她吗?”
“她晕过去了,”医生回答说,“有两根肋骨断裂了,别的地方都是轻伤。她会康复的——伤口在这里会很快治好。”
“听到这话我很高兴。法蒂玛显示出真正的勇敢,一种亚马孙人的精神。”
埃皮翁尼抚平受伤妇女的黑色长发,拉好盖在她身上的床单。“眼下她最需要的是休息。”
希波莱特和黛安娜离开“医病庙”走下通往岸边的石台阶时,默默无语。等法蒂玛能转移时,黛安娜将把她带回人世。希波莱特安慰自己说,在这之后,黛安娜就会回来的。
黛安娜在台阶下停了步,凝望海峡彼岸森林覆盖的小山上的白色宫殿,说:“再次说声永别真难啊。”
“并不难,”希波莱特说,“送那位年轻妇女回家不需要占用很长时间的。你同我们分别不会很久的。”
黛安娜双臂围在妈妈的肩头上。“母亲,我已经作出了决定。我不能把法蒂玛送回去以后就放弃人世。”
希波莱特的目光凝住了,一时她真怕会哭出来。“黛安娜,你跟我讲的所有的话都说明你要留在人世直至威胁人世的暴风雨过去。敢向战神阿瑞斯挑战的精灵们是不怕众神的。战神同这些精灵会把全世界都变成战场的。我们只能希望到一定时候,他们将失去控制人类的力量,而我们就能拯救余下来的一切。”
“母亲,我认为——”黛安娜略一停顿,“我无法知道众神的全部意图,但是我相信,她们给我的,只是一次考验。如果我留在这里,接受了她们给我的礼物——我在人世所得不到的永生,我今后还算什么样的战土呢?我只成了一个只能打小仗的女人。我能拥有凡人所想要的一切东西,但是,如果我这样做了,我将被证明是同我的使命不相配的,证明我缺乏勇气去实现我的使命。”
“你对人世说了这么多,使你自己也怀疑起本来的目的了。”
“只要还有一线希望改变命运,我就必须抓住它,回到人世去。如果我留在这里,我想连你也会看轻我的。”
希波莱特心想:同众神的想法多么相近。如果接受了众神提供的礼物,就会证明接受者是无重要价值的。“我已经说了我所能说的了,”她低语道,“我不想让你说出更多的抗辩,使你的道路更为艰难。”她抬头望着阿波罗的光亮,然后低下头来,任眼泪流淌。
法蒂玛记忆起一位金发妇女从一只高脚杯里掏出一把香草递给她,还有一些妇女用绸布包扎她的胸肋,按摩她的四肢以消除疼痛。有时,她醒过来见到黛安娜的脸垂下来看着她,还有一位有同黛安娜一样的黑发、神情高贵的中年妇女站立在床边。
大多数时候法蒂玛睡着了,一阵阵亚马孙口音的希腊话,轻柔地在四围低声交谈。短短几天,她就能离开屋子。那位照看她的秀发妇女用亚马孙话说了几句话像是告别的意思,黛安娜正须着法蒂玛穿过一间大厅,来到一个有圆柱的门廊。远处,是黛安娜的家园,有白色的宫殿,有绿色的森林,有一丛丛鲜艳的花朵装点在土地上,简直是无法得到的闪光珍宝。
“我们现在必须走啦,”公主说,“有朝一日,我希望你的世界的人民,同我们世界的人民,能在这里和平相会。”
“这是上帝的意愿,”法蒂玛回应说。“我要为此祈祷。”她环顾四周,“没有人来同你说再见吗?”
“我已经告别过了。”法蒂玛从黛安娜的话里听出有一点遗憾的意思。公主把她举起,一股暖风把她们送入高空。天堂岛的珍宝很快便隐入了云层。
黛安娜飞到了朱莉亚的屋子;因为法蒂玛曾告诉黛安娜,还有很少一些东西遗留在那里。卡帕特利斯教授把法蒂玛安置在她女儿房里,喂她喝汤,然后留下她独自安睡。第二天早上,朱莉亚送来了早餐,又带来了几份上周的报纸。法蒂玛瞧了一眼报纸,此时朱莉亚下楼去接电话。正如法蒂玛预料的,报纸上刊载了她的住所一片瓦砾的照片,怀疑是恐怖分子的炸弹炸的;记者还采访了她的
“我回老家以后,不需要在波士顿安一个家。”
朱莉亚眨了眨眼,然后咧嘴笑了。“噢,法蒂玛。那么说,你要回去了,找很高兴。”
“也许我的一些学生会来这里向你学习。”她想到大精灵曾无意中向她指出她的责任在何处。精灵自作自受,成了一名殉难者,她多少对他有点怜悯。
“而巨,也许众神有一天会允许让这些学生去我们那里访问。”——黛安娜说。
“上帝只有一位,殿下——呃,黛安娜。”法蒂玛说,“但是只要你相信有些神在指引你,不管是什么样的神灵,我都会尊崇。”她正在汗始一次不确定的旅行,还不知道前途将是什么,但她衷心祈祷本国人民也将建立起一个与她曾简略一瞥的美丽小岛相似的国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