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资本主义国家取消了死刑的惩罚,这并不意味着那里的犯罪活动很少。为了惩罚罪犯,这篇小说发明了“冬眠剂”的方法。这是一种新颖的想像,但不乏二十世纪医学的基础。小说有揭露,又有讽刺;而且还写到了正义和爱情。它被列为美国一九七七年最佳科幻小说之一。
杰克·凯斯初见冬人时瞅着有些吃惊,甚至感到不安。当时他还认不出那是冬人,他甚至不知道有冬人存在。那会儿他是在城里的那一隅寻访他的妻子。几年之前他们思断义绝,主要原因是他干空间飞行,长期离家,她和他过从最密的友人之一同居了。一气之下他几乎是立即返回宇航局,志愿加入一次长时间的外层空间飞行。
现在,在两年多以后一次休假时,他想再见到她。他知道,这是性格软弱的一种表现;两年的离别理应消除他对她怀抱的任何余情。但是,他还是希望找到她。他自省过自己的动机,确信他这样做并不是要好梦重圆、旧情重温,而是要驱除一个魂牵梦索的幻影。
东寻西访使他离开闹市到了好些地方,但一处比一处渺茫,最后线索中断了。
正是在这样的一次寻访中他见到了冬人,开始懵里懵懂的,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那人站在路边,样子很迟钝,一群十来岁的孩子正在面前嘲弄他。偶而,一个孩子会上去推他,或者扯他的衣服。
凯斯发现,冬人并非完全不能动;他对欺侮他的人也有反应,徒劳地想把他们赶开,不过动作慢得出奇。当一个孩子戳他的脸时,他费了两三秒钟才举起手臂去挡;当他抬手时,肋骨上又挨了几下。他的脸上渐渐起了一种痛苦的表情,缓慢得几乎使人觉察不到。他开始蹲下来。孩子们得寸进尺,一团围了上去。一个孩子动手接他的脸。
凯斯看不下去了,喝令孩子们住手。他们不听,他就上去连推带打了。他是个大块头,有的是劲。孩子们一看不妙,一溜烟逃散了。
凯斯转身更仔细地瞧了瞧被打的人,他还蹲在地上。他的嘴张开了,发出了一声长而又低的声音。这声音没有意义,不像人在讲话。
凯斯转向一位过路的:“他好像生病了。你知不知道哪儿可以找到一位医生?”
“他是冬人。他们有自己的医生。”
“什么冬人?”
“冬人。托匹,行尸走肉。”过路的说。看到对方莫名其妙,他接着说道:“如果你连冬人都不知道,那一定是离家很久了。不管怎么说吧,他没事,别理他!”说罢扬长而去。
凯斯又朝那人望了一眼。这时他已转身沿路而去,动作很慢,很笨拙,一步大约要费10秒钟;两只脚一下下滑蹭,并没有从路上抬起来。
那天晚上他在一个朋友家里问道:“今天我看到了一个人,行为非常古怪。有人对我说他是冬人,还说了其他一些词,我也记不清了。我想,城里不知道冬人的大概只有我了。哪一位能够讲讲,免得我再一次出乖露丑?”
“你真的不知道吗?冬人就是冬眠的人嘛!当初提出这个主意时,国会内曾有过激烈的争吵。真怪,你怎么没在报纸上看到。”
“当一个人离家那么远时,读报就似乎没有多大意义了。不管怎么说吧,反正我不知道,还是请你讲讲吧。”
“那好,”友人说,“像大多数科研活动那样,开始的目的和最终的结果很不一样。起初空间委员会设立了一个实验室,即研究动物冬眠的机制。你知道,有些在进化系谱上相当高级的动物冬天进入休眠状态。这时,它们的整个新陈代谢慢下来,它们的能量输出减少,因而对食物的需求减少,单靠自身的脂肪就能维持生命六个月之久。事实上这是一种生命活动的休止。当时的想法是,如果能发现冬眠在动物体内是如何实现的,也许也能诱使人体进入冬眠状态。假如能在一艘长途飞行的宇宙飞船内这样做,飞行人员就不会感到那样单调烦闷,到达目的地时他们会感到身体已得到了良好的休息;更重要的是,宇宙飞船也不必携带那么多的食品——你知道,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对了,好像是有这么一项研究。不是还有过靠冷冻来实现的议论吗?”
“是的,一度设想过这种可能性,但是它会引起组织发生不可逆转的变化。最有希望的途径还是研究动物是如何实现冬眠这一点的。经过两三年的努力,机理搞清楚了,必要的激素也能合成了。”
“这倒不错,”凯斯说,“不过我仍然看不出它同我今天见到的那个可怜的人有什么关系。”
“别性急,”主人答道,“我正要说到这一点。该激素——附带说一下,人们称它托匹克斯——用在较低等的哺乳动物身上,如大老鼠、小耗子,甚至猴子身上效果很好。但是用在人体上却不能够使人人眠。”
“你是说不管用?”
“不,不,管用的,它所起的作用就是你今天所看到的。它使新陈代谢减缓到正常人的1/10以下,但是却不能使用药者人眠。用药的人只有当托匹克斯的药性自行消失之后才能回复到正常状态。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未能制得一种解药。”
“假如能使人感到旅程只有实际的1/10那么长,那在空间还是有用的。”
“对。问题是它的药性消失得非常慢。用过药的人在突然遇险——比方说碰到陨石撞击时,将完全无能为力。他们得飞行老长一段旅程才能恢复过来。原来的想法行不通,这方面的研究也就搁置起来了。”
“那末,它怎么又用到了我今天在街上见到的那个人身上去了呢?”
“我正要往下说。你知道。我们正处在一个犯罪的大浪潮之中。有人说这是因为人口密度增加造成的,还有其他一些无稽之谈。这些我都不相信。不管是什么原因吧,反正犯人增加很快,监狱的管理费也随之上升。大约一年之前,‘脓疮’穿头了。大部分监狱宣告客满,国民预算近乎1/10都花在关押这些人身上了。由于废除了死刑,一个人一旦下狱便天不怕地也不怕了。换句话说,从进监的第一天起他们就会想方设法逃跑,不会把看守人放在眼里。这些你大概都知道吧,报纸上经常登的。”
“对。在我上次启程之前,人们曾对犯罪率的上升议论纷纷。”
“于是有人便想出了一个高招:假如犯人用托匹克斯治治,他们将变得易于控制,事实果然如此。假如一个人的动作慢得只有正常人的1/10,除非手里拿着枪,是不可能行凶的。即使有枪,他也需要很长时间才能瞄准,这就不难解除他的武装,或者先将他击毙。当然,人权主义者又像通常那样大吵大嚷,对强行给人注射一种药是否正当辩论了好长时间。最后,改革运动成功了。不久又认识到,只要每个月把这些人召回去再打一针,压根儿就不需要设监狱。他们干不了坏事,用不着押起来。所以,你今天看到的是一个凶犯,”他的友人继续说道:“国家用根皮下注射针不伤皮肉地一扎,他就在社会上没有立锥之地了。他一星期吃两三次,有一间宿舍。他要社会付出的代价不过如此。”
凯斯听后一阵茫然。“这种惩罚厉不厉害?它对犯人本身意味着什么?”
“正如你今天所看到的,它有点像把人铐在足枷里示众。他逃脱不了公众的嘲笑,甚至公众的殴打,虽然我们并不赞成这样做。此外,惟一实打实的痛苦就是犯人衰老机制的变化,减缓到大约只有正常状态下的1/10。从一方面来说,我们实在是为他效劳——保持他的青春。假如他被判了10年,由于托匹克斯的延缓作用,刑满时他才增加一岁。不幸的是,他的爱人和孩子以及所有友人都衰老了10年。噢,说真的,这还只是设想,因为谁也还没经过10年。不过我们可以十拿九稳地说,结果定会如此。”
“所有的犯人现在都这么处置吗?”
“那也不是。仅仅是凶犯。其余的仍然是罚款和服役。”
凯斯归家时心绪如潮涌一般。久久不能平静。
他继续寻访自己的妻子。怎么找到她,他也没个实在的主意。从他费了老大劲才打听到的一星半点情况来看,她的景况很不妙。由于生计日蹙,和那个男人的争吵越来越凶,被迫为租赁一间便宜的住房四处搬迁。最后,所有线索都断了。他怕她出了事,于是又上医院查记录,上警察局查档案,但都毫无结果。
断念之前,他决定另请高明。他雇了一位密探。过了4天,那人前来向他报告。
“我可以带你去见她。”
“她挺好吧?”
“我带你去见她。你可以自己判断。我们过后再谈。”
他们碰见她坐在公园的椅子上,看上去没有什么变化。凯斯连忙上去和她打招呼,兴奋地叫着她的名字。
“尼可娜!我终于又找到你了。我们可以……”
他停住了。她的动作非常慢。他突然感到肚子上仿佛给人重重踢了一脚。他呆立在那里直发楞,一个可怕的念头浮上了脑际。她也成了一个冬人。
她向他说话了。声音很低沉,声带的每一下振动可以分别听到,但是听不出任何意思。他瞅着她,看到两滴泪水在转悠。他受不了了,转身离开了她。
他不声不响地走了一会儿,接着说,“你是不想告诉我了?”
“你得自己看看。我拿不定是否真是她,因为她已改名换姓,不过其他情节是相符的。”他说,“结果弄成这样,我真感到抱歉。但愿是我弄错了。”
“怎么会搞到这个地步?”
“她杀死了情夫。他要抛弃她。那家伙和谁也长不了。她发现他另有所欢,开始要他住手,后来就求他。他到底把她甩了,害得她人财两空。六个月之后,她登门给了他一枪。法院里审了个一目了然的案子。假如她刚被抛弃时就下手,判决可能非常轻,因为她是在一怒之下起意的。像后来那个样子,那就是经过了6个月的预谋,因而给判了10年。”
“真可怕。她一向无忧无虑的,怎么会这样把自己毁掉?”
“你真的不明白吗?她吸毒上了瘾,都是他教唆的。你想必记得,两年之前有过一阵浪漫的70年代热。每个人都穿着70年代的衣服纵酒,有的抽烟,更糟糕的是吸毒。有些人是做得太过分了。他就是其中之一,把她也拖下了水。她离开你的原因在此——没有麻醉品她就活不下去。这毒品好像叫什么海洛因,好长时间都没生产了,太危险。他显然合成出了一些。他关于药力的概念是从坊间的书报上得来的,并未经过什么科学调查。在行的药物学家谁都会对他提出警告。总之,他的愚蠢把他们两人都毁了。”
“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帮帮她?”
“她现在有人照顾,也不吸毒了。当然,托匹克斯是不在其例的。”说着他苦笑了一下。“你一定记得,虽说是判了10年,对她说来却只有一年。她会熬过去。”停了一会儿,他又说,“好吧,大体上就是这样。我将提交一份详细的报告,建议你读后就把这一切忘掉。找个地方度个假,回头再看这些事情心情就不一样了。”
凯斯依劝度了假,但回来时心情还是那样。他仍想和她再见面,谈一谈,搞清楚是什么东西驱使她走上了绝路。也许,他也是想为自己开脱,证明他所娶的这位可爱的姑娘最终变成了公园椅子上的一个半死不活的罪犯并不是他的过错。他回来时有了一个再去见她的主意。
使他吃惊的是,获得托匹克斯并不费事。药的供应是有控制的,但是使用它所打上的烙印是如此鲜明和深刻,严格的防范措施似乎没有必要。凯斯从友人比尔·赛厄斯处得到了药品。此人和他一块在宇航局干过,由于负了伤不宜留在空间,改行到了监狱。比尔的工作之一就是每10个星期给他看管下的犯人注射一次托匹克斯。
当晚,凯斯为他的冒险进行了准备。他把自己的空间制服和设备搁置一边,穿上了破旧的工作服,准备了生活上最必需的干粮、睡袋、零星用品和保护衣。末了,他精心配制了一剂托匹克斯,大约能维持两个月。
他躺在床上把胳膊露出来,扎上了针,推挤进了药水,静待事态的变化。
他感觉很好,完全正常。他甚至开始想,是否给错了药。这时他突然留意到钟。分针的移动可以感觉出来。他开始计秒,当他数到30的时候,钟上的针已移动了整5分。他仍然感到十分正常。
他翻转身,把脚放在地板上,站了起来。他觉得这样做并无困难。他向房门迈了一步。刚一动脚,啪地一声就摔了一个嘴啃泥。他慢慢坐起来,然后抓住一个大衣柜,撑起了身子。第二次动脚他就小心多了,一步一步朝前滑动,慢慢把重心移过去。又摔了几跤,吃了点苦头之后,他发现可以在房内走动了。他意识到,他正在惟妙惟肖地模仿他所看到的第一个冬人的步态。
举步艰难的原因他突然明白了。走路的平衡取决于肌肉控制和重力加速度之间本能的良好配合。在托匹克斯的作用下,重力仍如往常,但脚步迈动之慢使正常的行走永远也不可能发生。他也意识到,跑步是压根儿不可能的。
他把脚并在一起试着往上跳,但是不管如何使劲,两只脚仍牢牢地黏在地上。还是同一个道理:没有办法通过肌肉活动产生足够的动量克服重力。他从桌上取了一本书做试验,向房那边的一张椅子扔去。书落到了脚边,快到他的眼睛都来不及跟上。落地时书像金属似的发出砰地一响。
这时他才发觉听到的声音很怪。钟不是滴嗒滴嗒响,而是嗡嗡直呜。书落地发出金属似的铮铮声。还有一些闻所未闻的声音。他意识到,这一定是在正常的情况下频率太低因而人的听觉器官觉察不到的声音。
发现他所进入的世界如此异乎寻常,他开始感到有点惶惶然了。第一条规则看来是:一切东西,包括他自己在内,跌落的速度都比正常的情况下快10倍,因此任何轻举妄动都可能大触霉头。
他看了看钟,发现已快凌晨3点了,注射以后已过了快5个钟头。可他觉得还不到半个小时。
凯斯收拾好了自己的物品,慢慢吞吞地走向房门。这慢慢吞吞的步子对于冬人在社会上的卑贱地位来说是极富象征性的。他不费周章地过了前门,朝他最初看见尼可娜的城区启程。那一段路大约有5英里,但是他除了步行别无选择。冬人是不让乘坐公共车辆的,其反应又如此迟钝,不能自己开车。
他在第一个十字路口停了下来,一看两边空空如也,便举步上路。刚一动脚,远处就亮起了车灯,一辆小车鸣着高音喇叭风驰电掣般冲来,在他前面拐了一个90度的弯,然后从一旁呼啸而去,声调比刚才稍低了一点。他猜想这车的时速当真也不过叨英里左右,但是他的脑子却拒不接受他明知道是真确的事实。他停了好长时间,最后才斗胆过了马路。他明白,如果一辆呼啸的怪物又来了,他将无法避让。他惟愿怪物能避开他。
还没走一英里,天就大亮了。他的烦恼这时真正开始了。憧憧的人影从四面八方向他奔来,手脚的动作是如此之快,形成了模模糊糊的一片。他仿佛置身于一群在夏日的骄阳下狂飞乱舞的巨大蚊蝇中间,嗡嗡声、轰轰声和嘁嘁喳喳声不绝于耳。
交通车辆川流不息,人行道边好像有一堵金属似的墙壁在不停地闪动。他感到眼花缭乱、六神无主,被迫退到一所建筑物内,闭上眼什么也不看,脑子这才慢慢清醒过来。
他认识到,天黑之前他是出不了这栋楼了,晚上也许能再过几条街,向他的目标前进一段。他明白为什么白天里很少见到冬人,也懂得为什么不难控制他们了。
夜幕降临了,他感到只是在天明后大约一个小时。黄昏仅持续了几分钟,接着便进入了一个更加恐怖的世界里:霓虹灯耀目欲眩;车辆像子弹似的一眨眼就抛射到了他的面前,看来正要相撞的时候,又奇迹般地闪开了。不一会儿,街道清静些了,车辆少了,他又能上路了。
5英里路走了两个晚上。他觉得每个晚上都不到一个小时。白天里,他就近找了张椅子坐下来等。混乱一过,他又可以穿过行人和车辆了。
正如所料,他在他们见过面的公园里找到了她。她哭了。他笨拙地想安慰她,两人拥抱了一阵,忘却了四周熙来攘往的正常人。
接着,他发现有些过路的前来围观他们。一看不妙,他们立即摆出一副正儿八经的样子,不过不管怎么摆,还是得不到人的尊严。凯斯打量了一下周围的一群小无赖,不禁想起他所救过的冬人正是处于同一困境。孩子们似乎只以喷喷之声学他们无意义的声音为乐。当一个穿制服的人前来咭呱了几句,他们随即就散了。
这件事使凯斯感到无可名状的不安。他认识到,引人注目就是自找苦吃。
“哪儿有个僻静的地方谈谈?”他说。
“我恐怕没什么好谈的——在你想要谈的方面。有很多事我都不愿再想它。”接着,她的口气温和了一点,“我想,你既然来了,我最好教教你怎么稳稳当当地活下去。你必定知道,这并不容易。你判了几年?”
“我没判刑。我是甘心情愿来看你的。”
尼可娜又哭了。那一向驱使他到她身边的感情又泛滥起来。他情不自禁地又探身去安慰她,她扬手不让他这样做。
“说就说吧,但别挨近我。引人注目太危险。你变成冬人真的只是为了我吗?”
“也不完全是这样。这也是为我自己。我想弄清我自己的一些事情。”
“涉及我的?”她说。
他点了点头。“我一向自认为是个有理智的人,但我现在明白了,我控制不住自己。”尼可娜一笑。他继续说道:“你走得太突然,我都来不及收场。我来是想一睹你现在的样子,以便驱除我记忆中的那个浪漫的幻影。”
“哟,你真会奉承人。我真的变得那么厉害了吗?”
“不,”他说,“照理是应该改容换貌的,但是你依然如故。”
“你的意思是,”她嘲谑地说,“在一年的吸毒,以及私奔。杀人、受审和在这个疯癫失常的世界里生活了3个星期之后,我应当改换模样了吗!”
他感到无言以对,便接过话头道:“才3个星期吗?我以为都半年了哩!”
“按我的时间是3个星期。我们这儿有自己的钟。我们得以某种方式调节自己的时间。你必定知道,正常的时间对我们来说是没有意义的。”她伸手去握他的手,“你还不知道在这个世界里是多么容易受害。你到这里来是非常愚蠢的。我得叫你怎样活下去。”
他从她那儿得知,犯人都安置在专门的宿舍里,每3天吃一顿。只要不出城市范围并按时注射托匹克斯,他们可以自由活动。到时不归则进行搜捕。在大多数情况下,这很快就得手,因为他们既突出显眼又行动不便。抓回之后就关一次禁闭。大部分人都按时报到。
几乎所有冬人都在提供的宿舍就寝。那儿既拥挤又嘈杂。由于没有白天和黑夜之别,进进出出的人总是川流不息。不过冬人知道,宿舍是他们惟一不受迫害的地方。大门口有站岗的,正常人除非有特殊通行证,否则不让人内。在其他地方,挨打受骂就是家常便饭了。法律是禁止欺侮冬人的,但贯彻并不得力。凯斯发现,除了指定的宿舍,几乎没有办法得到食品,这是防止犯人逃跑的保证之一。除非由诚心的友人窝藏在安全的地方,在外面很少有生存的可能。即便如此,由于冬人行动不便,要使隐藏的时间长到足以使药性从体内消失也非常困难。
起初他想,这种惩罚之苦主要在生活于一个狭小的天地中,除了读书或简单的社交之外没有任何形式的娱乐。不久他就发现,最令人痛苦的是,犯人知道,在注射停止重复变成正常人之前,他们的每一个亲人都会衰老;孩子们会长大成人,双亲会死去,妻子会超过生儿育女的年龄,而这一切都发生在似乎只有几个月的时间内。
但是也有一些补偿。冬人很少有生病的。在新陈代谢减缓的机体上,药物的作用是如此之快,以致疾病在真正上身之前就霍然而愈了。除了隐蔽之处以外,男女妄想在一起生活也不会有什么困难。托匹克斯使他们失去了生育的能力,在这个幽暗不明的世界里不会有子女。
凯斯在冬人中受到了欢迎。没人知道他是甘心情愿人伙的,他觉得也没有必要宣扬在他们中间有一个乖张反常的人。他和大家一块用膳,并在宿舍里找到了一个铺位。
大部分时日他都去寻找尼可娜。他明白,用不着多久药性就会消失,他会回到正常人的世界中去。他希望他们的会见能产生某种结果,其形式如何他还不十分有数。
有一天他对她说:“这种生活似乎也不太坏,总比过去的监狱强。”
尼可娜的反应很痛苦。“你来的时间还短,不知道会有多糟。首先是单调。一切正常的活动都被砍掉了。我们的特殊状态使得体力活动几乎办不到。想读书的人也可以读点书,但是读不了多久就会感到腻烦。此外,除了大部分时间在拥挤的宿舍里睡觉和吃点粗茶淡饭之外就无所事事。还有就是拳打脚踢。你不知道我们多恨正常人。”
“拳打脚踢?”凯斯说。
“你必定看见过了。我们都得经受这一遭。他们知道我们不能回手,但照样成群结伙欺侮我们。”
“那不过是少数人。”凯斯说。
“也许这么干的只是少数人,但是多数人却漠然视之。古时候一个人铐在足枷里,也只是少数人向他扔东西,其余的人在一旁讪笑。我们今天的情景可不就是一个样。我们真恨正常人。”
“有这么糟吗?”凯斯说。
“还有更恶劣的。你不知道妇女在这种境况下的苦处。当一个污秽的、哇啦哇啦叫的人面畜生喝得太多而浑身上火的时候,你猜他会干什么?”
“不会吧!”凯斯简直不敢相信。
“真的!我说的还不是极个别的情况。”
凯斯听后感到一阵义愤填膺,又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悲哀。这是对人类的义愤。他为她,也为人类残酷行为的所有受害者感到悲痛。
她告诉了他下一次注射的日期。那一天,所有的冬人都得到宿舍报到,再打一针托匹克斯。凯斯设想,犯人的名单上没有他,他不会有什么问题。
到了那一天,街上的冬人都匿迹了,即使是冬人经常出没的地区,一个冬人也没有。凯斯在公园里拣了个清静的所在,想在那儿隐蔽两三个小时——对他说来那就是注射的一天了。
他舒展身子躺在阳光下,装做睡觉的样子。突然他感到有人在面前观察他。那人用正常人的高音咭呱了几句,凯斯没法听懂。过了一会儿,别的人来了,把凯斯抓起来塞进了车里,立即押解到一栋冬人宿舍去打针。一眨眼,冰凉凉的注射器就顶在他的胳膊上了。打完针他被扔进了一间号子。
他掉到陷井里了。当初自投罗网时,他想也没想过还有强迫再注射的可能性。他第一次意识到在这种境况下过一辈子是什么滋味了。他生平第一次感到了绝望。
他一直被关到下一次注射为止。其后被释放出来,又可以和旁人接触了。禁闭期间他谋划过逃跑。他可以得救。他有帮忙的朋友,只要写信就成了。他们可以在约定的地点把他接走,照顾他到药力消失,这样恶梦就会告终。他随即想到了尼可娜,便去找她。
“我有个打算,”他说,“想找个朋友来救我们。他需要做的只是在一个晚上和我们相会,把我们带到一个安全的地方,照顾我们至药力消失。我将带你到国外去,你可以开始一个新的生活。再说……”
“你能回到飞船上去吗?”
“现在是太晚了,不过我可以归队。”
“那末去吧,”尼可娜急切地说。“如果你能从这个地狱得救,那就行动吧,但不要尝试带我走。这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吗?”
“是的。判刑的时候,我们每个人都做手术埋了东西。它是按刑期的长短事先配制好的,发出的信号一英里之外都能探测到。刑满之前。冬人随时都能缉拿归案。”
“我们可以将埋人物摘除。我肯定能找到愿意尽力的人。”
“埋的东西是在脑子内,”尼可娜说,“是顺着一根空心针埋下去的。任何摘除的手术都是致命的。所以,”她继续说道,“你救不了我。不管你使多大劲,我都得在这里度过余下的刑期。别那么垂头丧气的——我已经无所谓了。我将弄点纸来给你写信。”
第二天,她带来了一些信纸和笔,这在他们的世界里几乎是无价之宝。他坐下来给比尔·赛厄斯——就是那位供给他托匹克斯的朋友写了一封信。
写信时,他一抬头看见尼可娜在哭。他伸手搂住她,她一边啜泣一边说:“我并没想再见你,也并没想连累你。这对我们两人都是不公正的。”
“这一次我并未受累,”他想,“我只是为你感到难过,但并未受累。”“我将尽力帮助你。”他大声说。
他没有收到回信,也不作指望了。下一个注射日到了。他和大家一块排上了队。正如所望,注射人是他的朋友。他曾默祷比尔接信后耍个花招,由他给凯斯进行下一次注射——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让他滑过去。正常人的动作太快,看不清楚,但是当比尔歇着的时候,凯斯觉得他的目光认出他来了,虽然并未作任何公开的表示、他拿着注射器挨个注射。凯斯随时期待着被拉出队伍,偷偷给送到朋友家里去把身子养好。比尔挨得更近了,随之到了前面的一个犯人。最后,凯斯感到冰凉的注射器又一次顶住了他的胳膊。他想把它甩脱,但是注射器一动也不动,在他的手臂开始动弹之前药水便打了进去。
其后几天他感到心灰意冷。他的逃跑计划失败了。他说不上比尔是否认出了他。假如认出了的话,为什么拒绝他的求救呼吁呢?为什么偏要让凯斯自作自受呢?正常人帮个忙是否风险太大?
他怀着满腔的痛苦去见尼可娜,告诉她计划失败了。她听完了他的话不吭一声,仿佛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她说:“我也许能帮助你。我没有把握——也许有个法子。”
“什么法子?什么时候?”他急着问。
“别催我。我得想想。”
过了几天,她对他说:“我要让你知道一桩秘密,旁的人没一个知道的。这是惟一真正属于我的东西。如果我说了,你得保证不对任何人讲。”
“那当然。”
“那地方很隐蔽,我也不是经常去的,只有当我感到情绪特别低落时才去那儿。”
“一个藏身之所?”
尼可娜点了点头。他感到大喜过望。
她带他到了旧城的一幢房子,那儿好些年都没人住了。窗子都碎了,屋顶也东塌西歪的,截水沟和砖墙上都长满了杂草,排水管开裂渗水之处生着一片片青苔。走近房子时,她说:“天黑以后我带你进去。”
她对他讲,这房子原是一个女犯人的,服刑期间人死了。尼可娜托她在外面的朋友帮她买了下来。凯斯一望,觉得这买卖不咋的,可是晚上回来时他就改变想法了。房子入口处并不隐蔽,他们费了好大劲才神不知鬼不觉地走近跟前。
她小声对他说:“决不能让其他冬人知道这房子是我的。如果你要来,只能在黑夜,决不能让人看见你。”
进屋关了前门,她感到如释重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领他下了一层楼梯到了地下室。他照她的吩咐帮她把一个旧衣柜挪开,墙上便露出了一扇金属门。她用钥匙打开,两人进去之后她又随即把门锁上。里面是一间小房,两面墙陈列着书籍,摆有几张安乐椅,角落里有一张床。靠里的一面墙还有一扇门,她领他进去,看了看厨房和浴室。
“这原是一个旧地下套间,”尼可娜解释说,“是我想留点清静时来的地方。”
“你为什么不藏在这里,等托匹克斯药力消失,然后混在人群里逃掉?”他说。
“因为我知道,他们会找到我。我已对你讲过了——他们有办法追拿我们,万无一失。再说,当局一定知道这个地方。好在只要到时候去注射,我也并没做什么违法的事。这个藏身处是对正常人讲的,不是对当局而言的。”
在这秘密的地下间,她对他讲,她自己是乐天安命了,不过他仍然可以逃走,他可以留在她的房间内,等待药力消失。他脑子里没有埋东西。假如注射的那天不去,不会有人提醒侦探去搜捕。他可以安安稳稳地留在那里。吃的喝的有的是,不会有什么风险。
在绝处逢生的喜悦中,他把她搂在怀里,吻了她。她的身子在索索颤抖,他看到她的泪水又在转悠了。这时他才感到,她设法让他回到对她自己来说仍然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世界,该是忍受了多大的精神痛苦啊。他亲她、吻她、抚摸她,感情越来越激动。在这不为人知的小房内,他们又成了恩爱的夫妻。临末,她说:“这也无妨,你得走。”
下一个注射日他留在那里,细听是否有脚步声,终于没人前来。尼可娜归来时他觉得离开他远了,仿佛他们之间新的纽结又已断裂。他在她身边感到拘束,很像他过去在一位看似无恙,实际上已得了不治之症的友人面前有过的那种感受。
在真实的时间过了一个月,但是对他们说来仅仅数天之后,他注意到了他回到正常状态的最初一些确实的迹象。他们躺在一块,她悲伤地谈说着刑满后再见他的可能性。那时她仍然很年轻,而他必定老得多了。突然他感到她的声音似乎低了,几乎低了八度。他明白,他们在一块厮守的时间即将告终。
不久,日子显得长了。一个星期之后他再也不能同尼可娜谈话了。她又一次变成了他当初碰到的那个步履蹒跚的可怜虫。他知道,对她来说,他已经是“正常人”,也就是她如此痛恨的“咭咭呱呱、倏来忽去的畜生”之一了。
有一天他走出了地下室,能够听见鸟儿歌唱了。他明白,他又生活在正常的时间中了。他趁她熟睡时离开了她。他很难相信,床上这个笨手笨脚的就是在过去几周内和他同居一室的那个机敏热情的女人。
其后几个星期,他投身到了城里的社交生活和娱乐之中。他去戏院、音乐厅、足球场、夜总会,甚至去参加正经的讲演会和政治集会。他外出郊游、纵酒,和友人争吵,有时甚至动武。
这一切他都觉得索然寡味。他诅咒他的妻子搅乱了他的幸福,败坏了他的兴致。每当他一转新欢之念,她就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他又无可奈何地回到地下室的小房间内。他是晚上偷偷去的,房里空荡无人。有一个星期之久,他每晚必至,直到开始怀疑她是否生病了,或者因为某种原因被关了起来。第七天晚上,发现她睡在那里。他把她唤醒,缓慢地打着手势叫她不要吭声,然后抱她上了楼梯出了门,进了停在外面的小车。他把她轻轻放在座位上,用毯子裹住她的身体,趁着茫茫黑夜飞驶而去。
她醒来时发现自己是在一间四方形的小房中,房内铺着地毯,陈设精雅,但是没有窗子;旁边毗邻着一间小浴室。她找到了一张纸,在上面写道:“他们会搜寻和追拿我。记住埋的东西!”
他进房后在她身边坐下,读了纸条,随即扔到了一边。她执拗地把条子推送到他面前,于是他在她的字迹下写道:“他们不会在此找到你,但不要离开房间。我出去后记住锁门。”
她还想分辩,但是知道他听不懂她的话。
当他判断下一次注射托匹克斯的时间又到了的时候,她想像宿舍里排的一长串中没有她的情景,以及当人家发现她不在时掀起的轩然大波。一连好些天她都提心吊胆,生怕有人突然敲门,因为那可能就意味着把她押回去。她担心的倒不是她自己,而是他,因为他们很少能加害于她了。窝藏冬人却是要治罪的。犯人将按他所窝藏的冬人剩余的刑期判决。这确是很厉害的惩罚。但是并无人至。有一天,她醒来时发现,周围的一切活动明显地减慢了。又过了几天,她发觉能听房内收音机中的音乐了。想到又能同凯斯谈话了,她喜不自胜。她发现她能正常走动,甚至能跑几步了。她像个孩子似的在房内跳起舞来。
当他进屋时,她跑上去,把她的脸埋在他的肩头。他感觉到了她的湿润的泪水。接着她说道:“我们决不能这样出去。他们有专门训练的侦探,无论我们到哪儿,他们都会抓到我的。”
他莞尔一笑。“我喜欢你的声音这样深沉。我得让你维持在托匹克斯的轻微作用之下,成为一个半冬人。”
“说正经的,”她急了,“地球上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藏过他们。当他们抓到我时,你也会受到惩罚。”
“也许你说得对,”他说,“在地球上,没有一个地方容你藏身。”看到她满面凄惶,他顿时感到内疚,便接着说:“我觉得你现在已十分正常,可以离开这间房了。不会有人感到你尚未完全复原。跟我来吧,我让你开个眼界,叫你放心。”
他领她走出房间,来到一条长廊,其尽头有一道双扇门。当他们走近时,他大模大样地把门打开了。
他们进了一间大厅,里面摆了好些小桌椅。有几个人正围坐打牌,没有人注意他们进来。靠墙有一排舷窗,灿烂的星光在窗外闪烁。
“一艘宇宙班轮?”她说。
“是的。看到那边那颗明亮的蓝星附近的小黄星了吗?”
她点了点头。他继续说:“那就是太阳。我们正飞向第二新世界。和一个移民者一块生活,能行吗?”
他这样说的时候,她明白自己的回答是什么。她自忖:“不知未来能干点什么,但是从今以后我是决不离开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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