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昭明 译
毫微技术传到我们克利福德福尔斯小镇的时候,我正在园地里除草。一个月以前,市里就有了那玩意儿;不过去年至今我一直没有进城。我的几个邻居去过城里——安吉·迈尔斯和埃玛·卡尔森,还有教会的那个寡妇布兰斯顿太太。她们带回一些纪念品,都是毫微机制造的东西,安吉向我展示的那条围巾确实精美之极。不过,我有三个孩子拖累,难得出一趟门。
那天挺热,7月的骄阳高悬头顶,仿佛停在那儿不再西行了。邻居鲍勃·麦克菲在围栏上伸出头来。他的爱犬罗特威勒透过围栏的钢丝网眼吠个不停。我可不喜欢那条狗,我的第二个孩子基米怕它。
“喂,卡罗尔,难道你不知道再也用不着辛辛苦苦干那些活儿了吗?”鲍勃说,“你需要多少马铃薯和豌豆,毫微机都能制造出来。”
“嗅,鲍勃。”我说。我继续除草,用手背揩去脑门上的汗水。杰摹坐在车库的阴影里望着我。我只给他穿上纸尿裤,把他放在一条毯子上。他刚才高高兴兴地踢个不停,现在正停下来啃他的脚趾。
“他们供应克利福德福尔斯四台毫微机。”鲍勃说道,自从他退休离开消防署后,成天无所事事,“我在电视上看见的。镇长正在镇公所找人安装那些设备。”
“那好。”我没话找话说。我听见威尔和基米在厨房里为一件什么玩具争吵不休。
“镇长主管那些机器。一台制造吃的,一台生产穿的,另外两台他正在接受申请。我已经把申请书递上去了,我想要一辆敞篷跑车。”
这引起了我的注意:“跑车?是整车吗?”
“当然啦,干吗不呢?毫微机什么都能制造。镇里开始接受每人一项申请,先来先服务。至于那以后……我就不知道了。我想约翰逊镇长会做出安排的。喂,爽快点,别除草了,还是过来跟我一起喝一杯啤酒吧。像你这么漂亮的妞儿不应该除草,搞得浑身燥热,还汗流浃背。”
他色迷迷地斜睨着我,但是他并没有那个意思。至少我认为他没有那个意思。鲍勃50开外了,不过看上去还挺健壮,他自己知道这一点,但他也知道我不是那号女人。杰克大致两个月以前就走了,不过我不和鲍勃这样的有妇之夫逢场作戏。
“我喜欢自己种的马铃薯的味道,”我对他说,“萨费威卖的吃起来有一股像墙纸的味道。”
“可是毫微机制造的马铃薯完全没有加工的味道。”听他那口气,就像男人喜欢教示女人的样子,“那台机器能制造出本镇人从来没有品尝过的最妙的马铃薯呢。”
“哦,我希望你说得对。”这时威尔和基米打打闹闹跑出纱门,进入后院,杰基在毯子上呜呜咽咽哭了起来,我可没有时间顾及什么毫微机了。
不过,我仍然心存好奇,所以到了下午暑气开始消退的时候,我把孩子们安顿到童车里,就开车到镇中心去了。
克利福德福尔斯算不上什么发达的乡镇,它远离城市,只有一个广场,广场四周是肮脏的小卡车和青少年的踏板车。镇上约莫有20多家店铺,小小的镇公所是一座砖瓦建筑,交通法庭和巴里?安德森的警卫室等等都在里头,此外有小学、浸礼会和循道宗的教堂、凯特经营的快餐店,还有克劳酒吧。另一边小路旁是谷物仓库和货栈。情况大致如此。以前在这里拍摄过一部影片,因为制片人需要一个酷似五六十年以前模样的地方。
我转过街角,想去毫微机可能存放的地方。人们在镇公所前面的那块褪色的草地上转悠,这些人在星期三下午本来也许是应该去上班的。一个大遮篷横贯在镇公所前面,遮篷下面摆着一个庞大的金属箱,几乎有我的卧室那么大。镇长顶着烈日站在一旁的板条箱上发表演说,光秃秃的头上连草帽也不戴。他是两年前从明尼翁塔工厂退休的。
“——这是超低价能源问世以来最伟大的创新,旨在提升我们的生活方式,以便——”
“那个箱子在制造什么?”我问埃玛?卡尔森。她用一辆别致的新童车带着双胞胎。就在杰克离开我以后,她的特穗受雇于那个工厂。
“一个高台。”她说。
“一个什么?”
“让镇长站上去的东西,免得他站在那个装苹果的板条箱上。据说过几分钟就能造好。”
制造那玩意儿真够蠢笨的,镇长约翰逊先生倒不如找人到比克尔货栈里抬来一个像样的活梯。不过我想那个高台是用来作示范表演的。
我不得不承认,高台从箱子里出来的时候确实激动人心。那是一个别致的太高台,要有四条汉子才抬得动,顶部像个眺台,四周雕着奇特的阶梯。那些汉子把它放下以后,全场出现一个令人敬畏的安静时刻,仿佛一条毛茸茸的电线穿过人群,接着每个人都喊叫起来。
“为我制造一个摇椅吧!”
“叫它生出一张桌子吧!”
“我的餐室需要一块新地毯!”
“酿一瓶美酒吧!”
埃玛回头望着我。她的眼睛睁得又圆又亮:“有些人太无知了,那台大型毫微机不制造吃的喝的——里面的机器才会制造。三台小的毫微机才制造食品、衣服和小件快速物品。约翰逊镇长早就说清了,有些人就是不听。”
人群向新高台挤过去,几个人开始登上别致的阶梯。基米焦躁起来,拉扯着我的手,威尔突然说:“妈咪,叫那台机器给我制造一条狗吧!”
埃玛哈哈笑了:“威尔,它不会制造狗。除了上帝,谁也不会创造活的生物。”
我说:“那它怎能制造马铃薯呢?马铃薯可是活的呀。”
埃玛说:“不,它不是。采收以后它就死了。”
“原先它毕竟是活的嘛。”
埃玛流露出一种眼神,那是我从三年级就开始领教的:别跟我争辩,免得你后悔莫及。威尔蹦蹦跳跳喊着:“一条狗!一条狗!我要一条狗!”高台四周的人被巴里?安德森和他的副手挡了回来,可是他们不停地朝着镇长呐喊。我抓住威尔,勉强向埃玛笑了笑,于是动身回家。
毫微技术不会把基米放到床上睡觉,也不会给杰基哺乳。它绝对不会把我那混蛋丈夫拽回来帮助我干这些事,这并不是说我需要他。
我等着毫微机把克利福德福尔斯镇变成电视上播映的那种好地方。令我惊讶的是,它真的办到了。
我几个星期足不出户,因为基米和威尔都染上了某种病菌引起的疾病;腹泻和腹绞痛。我在电脑上请教的医生叫我用一种化学试剂喷洒在他们的粪便样本上,我把喷射后粪便转变的颜色告诉他,他说情况并不严重,但是我必须让孩子呆在家里,让他们多喝水。住在租用的一座仅有两间卧室的房子里,光是这件事就耗费我不少时间。但是我好歹煞过来了。埃玛从默克尔森药店买来我所需要的药物,放在门口阶梯上,她还留下三盘杂烩和一些巧克力曲奇饼。
十天以后,两个孩子的病情好转了,我烤了一份松仁蛋糕送给埃玛表示感谢。给孩子们穿好了衣服,童车收拾好了,我们一起出门去,我惊奇得拼命眨眼。
“哇!”威尔喊道,“妈妈,瞧那个!”
鲍勃?麦克菲的车行道上停着一辆我见过的最最红艳的轿车,车身低矮,溜光,闪亮,看起来挺快捷。
威尔跑过去,我连忙喊道:“威尔,别碰它!”
“哦,不会损坏的。”鲍勃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道。他得意洋洋,眉飞色舞:“假如他真的把车子损坏了,我只要等一等,到大格雷轮到我,再订做一辆就得了。”
大格雷——那准是那台最大的毫微机的名字。真是个蠢名,听起来活像一匹背部凹陷的马。
鲍勃色迷迷地斜睨着我:“想坐车去兜兜风吗,宝贝?”
“你干吗不带老婆出去?”我说道,但是我说话时笑容可掬,因为我是个老好人,喜欢跟邻居保持良好关系。
“哦,我带她兜过风,”鲍勃爽快地挥挥手说道,“不过还有空位再坐一个人,你明白我的意思。”
“去兜风!去兜风!”威尔喊道。
“今天不行,威尔,咱们要去看望乔恩和唐呢。”这转移了威尔的注意力——埃玛的双胞胎是他最要好的朋友。
埃玛开门见我,她身穿一件绚丽的黄色太阳连衣裙,领口开得很低,裙摆宽松多褶。埃玛一向漂亮,早在我们只有13岁的时候,她就已经出落得楚楚动人,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她的这副俊俏模样。她精心打扮过,以便跟那件太阳连衣裙相匹配:她做了发型,略施脂粉,甚至戴上一对莱茵钻石耳坠。
“天哪,你的模样俊俏极了!”我说。我穿着旧牛仔裤,T恤上还沾着孩子的呕吐物。
埃玛摸了摸她的耳坠。“这可是地地道道的钻石呢,卡罗尔!特德利用毫微机的第二轮机会为我选做了这一副!”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她。毫微机能制造地地道道的钻石吗?威尔飞也似的从我身边跑去找唐和乔恩,我看见三个孩子跳上一张蓝色的新沙发,上面覆盖着我未曾见过的最精致的布料。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说:“我给你带来一盘松仁蛋糕,感谢你在两个孩子生病的时候为我所做的一切。”
“哦,你挺有人情味。谢谢你!但是,哦,基蒂过几分钟就来带我的两个孩子。”
基蒂·史文森是个十几岁的少女,当临时保姆为人们照料孩子。她正在攒钱,准备上秘书学校。特德从卧室里出来,披着一件浴衣。
“哦,天哪,特德,你也染上腹泻了吗?抱歉,这毛病挺讨厌的。过来,威尔,咱走吧。埃玛,特德生病的时候我可以照料你的孩子。
“我没病,卡罗尔。”特德说。我莫名其妙,眼下是星期二上午嘛,他怎么不去上班?
“我离开工厂不干了。”特德说,“现在没有必要干得累死累活了。”
“可是……那些抵押借款……”
“毫微机正在给我们造一座房子。”埃玛自豪地说。
“一座房子?整幢的房子吗?”
“每次造出一个房间的一部分,”特德说,“埃玛和我正在利用我们使用毫微机的所有机会造房子。我们要把它放在我爸爸留给我的那块湖边土地上。整幢房子将在银行取消这座房子的回赎权之前竣工。我把一切都盘算好了。”
“可是……”我的脑子转不过弯来。不知怎的,我就是无法理解。
“现在我们的一日三餐都是毫微机制造的。”埃玛说,“食品滚滚吐出来,就像制造香肠一样。瞧,卡罗尔,尝尝这个。”她冲进厨房,一路上耳坠晃晃悠悠,她回来的时候端着一碗小小圆圆的东西,像溜滑的坚果。
“这是什么?”
“不知道,可是味道挺好。你知道,毫微机造的食品不可能像真正的肉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不过它干得挺好,送的货外观和味道都像水果,或像蔬菜或面包,这东西是蛋白质食品。”
我拿起一个圆圆的东西,尝了一小口。味道确实不错,有点儿像加香料的冷鸡肉。但我内心有点儿畏缩。也许那是因为食物质地的关系,有点儿淡而无味,而且烂糊糊的。我把吃剩的那个小球捏在手心里。“嗯……”
“早就告诉你不错嘛。”埃玛得意洋洋地说,仿佛那些圆球是她亲自烤出来的,“哦,基蒂来了。”
基蒂·史文森气喘吁吁地走上台阶。她胖乎乎的,满脸粉刺。她一贫如洗,是全镇最令人爱怜的姑娘,我每次见到她都感到心疼。她喜爱汤姆·德卡诺,小伙子与我住在同一条街上,是雷明顿公立中学橄榄球队首要的枢纽前卫。地狱队获得曲棍球会员队资格的那一天,他已经注意到基蒂了。
我拽着不肯离去的小威尔回家了。路上我突然注意到,街角那座豪宅后院多了一间新的儿童游戏房,阿尔弗伦家四周多了崭新的钢丝网眼栅栏,康纳斯家车行道上多了一辆轻型货车……街对面有个看似不相识的女人。她穿着一套有褶裥饰边的衣服,脚蹬高跟鞋,活像城里姑娘,后来我才看清原来是药店老板的老婆休·默克尔森。
到了家里,我把孩子们领到后院,开始给马铃薯除草。十天不耕耘,马铃薯都快被杂草闷死了,以前杰克还不时干一点除草的活儿,但是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我埋头苦干,直到除草完毕。
到了8月下旬,明尼翁塔的工厂关门了。镇里不从事农耕的人越来越多,不过似乎没有人为此操心。克劳酒吧成天满座,一群群的人围坐着打牌或者在电视机前看得哈哈大笑。有一回我到超市去买纸尿裤和牛奶,看见他们蜂拥到街道上。
埃玛在电话上告诉我说,约翰逊镇长、巴里·安德森和安德森的副手定期使用那些毫微机。每天早上,人们排队领取前一天订制的食品,这些食品足以让他们饱食三餐,还略有剩余可以贮存起来。另一台机器制造你从目录册上挑选的任何款式的服装,尺寸大小则由你自己预先量身而定。它也制造毯子、窗帘、桌布和用布料制作的任何东西。最后那两台机器,包括那台大的,则轮番生产另一份目录册上罗列的各种东西。
本县的玉米已经可以收成,却依然滞留在地里。没有人想买玉米,除非农场主亲自动手,谁也不愿受雇去收割。
镇里几乎家家都有了新轿车,我们的毫微机编程可以制造6种不同的车型。街道上跑着许多红色和金黄色的车辆。
“妈妈,我要一间儿童游戏房,”威尔哼哼唧唧闹着说,“卡迪·阿尔弗伦就有一间新的游戏房!我也要一间!”
我打量着他,他站在那儿,穿着皱巴巴的小睡衣裤,上面有火车图案,他显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活像他最好的朋友刚刚死去。他的头发垂落到前额,就像杰克以前的样子。
“你怎么知道卡迪有一间新的游戏房?”
“我亲眼看见的!从我窗口看见的!”
“从你的窗口看不见卡迪的院子。威尔,你是不是又爬到屋顶上去了?”
他耷拉着脑袋,把睡衣的袖子扭成皱巴巴的一团。
“我告诉过你,爬上屋顶很危险!你可能跌下来摔断脖子的!”
“很抱歉。”他说着,抬起小脸望着我。尽管我知道他压根儿不悔过,今后还可能再爬上去,但是我的气也消了。“很抱歉,妈妈。咱们不能要一间游戏房吗?咱们整个夏天都呆在屋里,好像从来没有出过门!”
他说得没错。我只有几次带孩子们走出院子。我自己也难得出一次门。我心想,这是因为我不愿意看见任何人投来怜悯的目光,好像说“杰克跟五金店那个名叫克里西什么的性感姑娘跑掉了,撂下卡罗尔和孩子们,连回头瞥一眼都没有”。但是原因不仅于此。
楼下的大冰箱差不多空了,我已经把能用的东西都几乎用光了。上个星期二我用完了洗衣粉,适逢待洗的衣物堆积如山,更糟糕的是纸尿裤快没了,我不得不保住活期存款(其中半数是杰克留下的),以便尽可能长久地支付房租和电话费。用完以后……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所以我想是时候了。我不明白我以前干吗不去,不明白现在干吗不去。不过,是时候了。
“行啊,宝贝,我给你要一间游戏房,”我说,“去拿你的旅游鞋吧。”
我给杰基换了衣服,喂饱了;给威尔和基米穿上衣服,往童车里塞进纸尿裤和水,于是我们开车出行。威尔很乖,一直呆在童车的边上没有往前跑,基米站在后杠上,时而哼哼唧唧说痒痒;她在夏天长痱子,但是车子拐过街角向镇广场驶去的时候,她不再哼哼,就像我和威尔一样瞪大了眼睛。所见之处摆满四方方的大垃圾桶。干净、蓝色、塑料制成的垃圾桶足有几百个,有叠在一起的,有翻倒的,但没有一个装着垃圾。人们四处转悠,气愤地交谈着。我看见了我的邻居。
“鲍勃,这到底是——”
他太气愤了,连斜睨我一眼都顾不上:“比阿塞那小于!几年前在州技术竞赛中夺冠的那一个——我早就说了,那小于爱出风头,老是自作聪明!不知怎的,他破坏了大格雷,现在无论你叫大格雷制造什么,它只能制造垃圾桶了!”
我伸长脖子望着遮篷下面那个庞大的金属箱。果然又有一个垃圾桶从里面冒了出来;我腹中突然冒起一个什么泡泡,开始向上涌起。“难道是……是……”
“那小子离开镇子了!安德森已经派了一个情报员去追踪他。卡罗尔,你有没有看见丹尼·比阿塞?”
“我谁也没看见。”我说。泡泡升高了,现在我知道那是啥玩意儿了:笑意。我转过脸去避开鲍勃的目光。
“假如那小子懂得好歹,他会夹着尾巴逃窜下去的。”鲍勃说,他实在心烦意乱,“除了制造食品的那一个,眼下镇长把其余的毫微机都关闭了,等着修理工从城里赶来。卡罗尔,今天的食品你拿到了吗?”
“没有,但是我过—阵子就回去。”我对付着说,好歹没有当着鲍勃的面笑出来,“基——基米觉得不太舒服。”
“那好。”他说道,但是并不真的在关切,“喂,厄尔!等一下!”他从一堆堆垃圾桶中间钻了过去,到广场另一边去找厄尔·比克尔。
威尔总算明白,今天是没有游戏房了。他愁眉苦脸,但是没等他放声哭出来我就说:“威尔!瞧这些大桶!咱可以用它们搭一间最棒的游戏房呢!”
他的脸放晴了:“太酷了!”
所以我们把四个垃圾桶套在一起拉回家去,帕克家几个十几岁的孩子帮了一点忙,他们都是好孩子,似乎很高兴有事做。他们从地下室拿来几块木板,加上一把锄头和几根钉子,花了整整一个下午搭建起一个四桶间的游戏房。威尔快乐极了,好像上了七重天。我无法给帕克家的孩子们付工钱,但是我把自己做的剩余的香蕉面包拿出来,解冻以后烤了烤,他们狼吞虎咽吃得挺高兴。威尔和基米(她忘了痒痒)在垃圾桶里一直玩到天黑。
第二天,所有毫微机又开工了,我递上一份日常食品的订单。但是我去取货的时候把孩子们留在家里让基蒂·史文森看管,我在园子里把所有瓜果、豆子、胡椒、玉米和甜瓜都装进桶里。
开学了,威尔上一年级。第一天我步行送他去上学,他似乎挺喜欢那个女老师。
到了开学后的第三星期,老师辞职了。
到了第五星期,代课老师和其他几个老师也辞职不干了。
“他们没必要工作就干脆不工作,他们干吗应该工作呢?”埃玛说。她坐在我家的厨房里喝咖啡,戴着一顶奇特的帽子,帽檐斜遮住半个面孔。我想那帽子是她从毫微机目录册上挑选出来的——准是城里人戴的那种款式,不过颜色挺漂亮,是一种桃红的暖色调。“有了毫微机,谁不想工作就用不着工作了。”
“你孩子的老师也辞职了吗?”
“没有,他们的老师是年老的卡梅伦太太。她任教多年,早上醒来也许无法想象干点别的什么工作。卡罗尔,瞧这地方。你怎么放任它变得这么破破烂烂的?”
我温和地说:“杰克走了以后钱不太多,只够付房租呢。”
“真他妈的……不过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你知道。你干吗不用毫微机产品替换那些旧窗帘和旧沙发呢?还有那台电视!你可以要一台挺大的,图像清晰得无与伦比。”
我把胳膊肘搁在桌子上,向她探过身去:“埃玛,我告诉你实话,我只取用毫微机的食品和纸尿裤,我也为威尔订做了几件校服,至于其他东西……我就不知道了。”
“你傻透了!”她说。这话简直是嚷出来的——她似乎对我那张中间下陷的沙发太看不惯了。我伸手拉下她那顶斜帽子。埃玛的一只眼睛肿得几乎睁不开,而且青一块紫一块,就像我园子里瓜果的颜色。
她突然哭泣起来:“特德……他以前从来没有这么凶狠……叫人炒了鱿鱼,这对男人来说太可怕了!哪个男人都会厌烦得发疯的——”
“他不是被炒鱿鱼,他是辞职了。”我说道,不过语气挺温和的。
“一码事!他在家成天绷着脸,对两个孩子吆三喝四——不瞒你说,他们巴不得去上学!——他还指责我干的每一件事,要么向毫微机订做苏格兰威士忌——订了一次又一次,直到约翰逊镇长宣布毫微机生产酒类为非法——”
“他真的订酒了吗?镇长真的宣布了吗?”我吓了一跳问道。
“真的。所以星期三特德和我大打出手干了一仗……而且……而且……”她突然改变口气,“卡罗尔,你啥也不知道!你坐在这里,安全又孤独,以为你比毫微机高傲,就像你一向对可怜的杰克那么高傲——哦,对不起,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
“也许你说的正是那个意思,”我心平气和地说,“不过这没什么,真的没关系,埃玛。”
她突然顶撞起来:“你以为我向你倾诉就是因为特德打了我吗?咳,不是的。他只是一时性起,大部分时间他还是个好丈夫。我们湖畔的新居再过几个星期就完工了,到那时一切都会好转的,”
我不明白其中道理,不过我只是说,“我敢说那房子一定挺漂亮。”
“它美不胜收!起居室里有一个蓝砖壁炉——蓝砖砌的!房子的设备一应俱全,所有那些自动装置就像你在电视上看见的——我简直用不着做什么家务!”
“我巴不得早日见到它。”我说。
“你会爱上它的。”她说着戴上帽子,以便遮住那只眼睛,继而用得意和畏惧的目光凝望着我。
我把威尔从学校里拽出来,以便在家里教他学功课。我曾经在家教过贝林厄姆的几个孙子,后来又教过卡迪·阿尔弗伦,威尔并不介意。贝林厄姆一家是破产的农民。尽管贝林厄姆先生的庄稼烂在地里,不过他还在经营乳品业。贝林厄姆太太病魔缠身,她从来没有给我一个美人的印象。但是哈尔·贝林厄姆挺帅气,我说由于所有的老师都辞职了,我想在家教他的孙子们学功课,他听了用锐利的目光望着我。
“不是所有的老师,卡罗尔。”
“没错,不是所有的老师都辞职了,有些老师不会辞职的。但是眼下政府所得税收不多,因为没有人在挣钱,电视也说,政府正在渐渐自行解体。”这一点我并不理解,但是贝林厄姆先生仿佛明白,“老师们都拿不到工资的时候,还有几个会留任呢?”
“那还早呢。”
“可能吧。”
“你怎么认为自己可以教我的孙子呢?恕我直言,你的举止和谈吐并不像一个大学毕业生。”
“我不是,不过我在中学里成绩优良,我想我可以教一二年级学生。无论如何,孩子们在我的起居室里很安全,避开如今镇上到处可见的打砸抢行为。”
“你用什么书教孩子呢?”
“我们有一些儿童书籍,只要图书馆办下去,我会向它再借一些书,我们还会出书,孩子们和我一起做,自己写故事挺有趣的,他们可以读彼此写的故事嘛。”
“你准备向毫微机订书吗?”
“不!”我断然说道。我们四目相对,坐在贝林厄姆家备有旧式微波炉的农家大厨房里。
他说:“你教书,谁照料你的两个娃娃呢?”
“基蒂·史文森。”
“她得到什么报酬?”
“那是我和她之间的事。”
“你要什么回报呢?”
“牛奶,还有一份你以前送到市场上的那种牛犊肉,宰好以后加作料制好的。不管怎么说,以后你不可能收到足够的干草来喂养它们了。”
他站起来,穿着农家靴子在厨房里踱来踱去,继而又望着我:“你看新闻节目吗,卡罗尔?”
“不常看。孩子们爱看电视,占去许多时间。”
“你该看。不仅仅限于克利福德福尔斯镇发生的事件。”
我无话可说。
“行啊,孩子们由你来做家教。不过听我说,不在你家里。我要把后面的大卧室腾出来让你用,基蒂可以用厨房。马蒂会喜欢那些小伙伴的。但是在你同意之前,我要你去见一个人。”
“谁?”
“你不是个多疑的小人吧?跟我来吧。”
我们来到外面的牲口棚。牛群在牧场上,干草棚半空着。牲口棚里有一间旧的马具房,贝林厄姆家把它改造成一个小套间,让很久以前的一个牛场总管居住。我们进入马具房,看见一个漂亮的年轻女子坐在金属桌前。我眨眨眼睛。
房间里塞满了奇异的设备,同我认识的冰箱和其他劳什子摆在一起。那女子穿着一件白大褂,像电视上见过的医生。她站起来朝我们微笑着。
“这位是阿梅莉亚·帕森斯,”贝林厄姆说,“她以前受雇于卡姆里生物技术公司,那家公司刚刚停业。她是作物遗传学家。”
“你好!”她伸出手来说道。像她这样的女子,我见了就紧张。太斯文、太博学,她们都用不着拼命干活。但是我握了她的手。我可不是粗俗之徒。
“阿梅莉亚正着手创造一种无配生殖的玉米植株。这是一种不必授粉的玉米,可以无配生成自己的种子,就像过去的非杂交品种和现在的黑刺莓、灯笼椒和某些玫瑰那样。无配生殖的玉米将保留杂交玉米的所有优良特性,还可能具有更多益处,而且农民就不必每年买种子了。”
“在卡姆里公司我无法专心搞这个课题。”阿梅莉亚对我说。她俊俏的脸红扑扑的,她的红头发修剪成城里人的一种复杂的发型。“无配生殖毕竟是我的博士论文的主题嘛。生物技术公司要我们做一些马上有利可图的工作。现在我用不着挣工资了,那种监督机构十分不得人心,我可以向毫微机索取我所需要的设备……喏,毫微机使我能够干一点真正的工作!”
我又对她微笑着,因为我无话可说。我的牛仔裤上沾着宝宝食物的污迹,我赶快用手把它遮盖起来。
“谢谢,阿梅莉亚。”哈尔·贝林厄姆说,“再见!”
在返回屋里的路上,他平静地说:“卡罗尔,我只是要你看看生活的另一面。”
我没有回答。
我这小小的学校在星期一开课了。卡迪·阿尔弗伦的母亲在春天被一个酒后开车的醉汉压死了,起初这个小姑娘老是缠住我,但是威尔和她是好朋友,只要她能坐在他身边,她就挺乖的。贝林厄姆家的三个孩子表现很好,而且聪明伶俐。基蒂在厨房里照料基米和杰基,帮助马蒂·贝林厄姆干些活儿。到了晚上,基蒂跟我回家,因为她的继父已经开始在夜里溜进她的房间,虽然至今还没有出什么真正的坏事,但是她恨他。
每天晚上孩子们上床睡觉以后,基蒂和我就看电视,就像哈尔说的那样,我们看见了大城市里发生的事。好多人可以随意不上班、不工作,但是许多人不工作就意味着许多破损的东西没人修理。毫微机可以制造水管,教科书、公共汽车和抽水马桶,但它可不会安装它们、操作它们、驾驶它们。那些大城市正在变成相当令人恐慌的地方。
克利福德福尔斯可没有那么糟,但它也不是远离大城市的世外桃源。一天晚上,基蒂和我正在看电视,孩子们上床睡觉了,这时门突然被撞开,两条汉子闯了进来。
“看这个——不只这一个,她们两个。”一条汉子说道,这时我正伸手去抓电话。他一步;中过来,把我手上的电话摔掉:“女士,打电话没用的,留任的警察不多了。”
基蒂畏畏缩缩靠在沙发上,我赶快开动脑筋。孩子们——只要我能避免嘈杂的声音把他们吵醒, 那两个汉子可能想不到有孩子在床上。这么一来,不论我们出什么事,孩子们都安全。但是,假如威尔看见他们的脸,认出他们是坏蛋……而且,基蒂只有15岁呀……
我很快地说:“别碰她。她还小,对你们来说没啥好玩的。假如你们不碰她,我就……”
“砰”的一声,我的脑袋炸开了。
不,不是我的脑袋,是色迷迷俯视着我的那个脑袋。血和脑浆溅到我身上。此后第二声枪响,另一条汉子趴下了。我晃晃悠悠爬起来,呕吐了一阵子,听见威尔和基米在尖声大叫。孩子们站在房门口抱成一团,基蒂仍然坐在沙发上,手里握着枪。
她是在场的人中最镇静的一个,至少外表如此。“我把它偷来,必要的时候用来对付我的继父,那是在你说我可以住在这里以前的事。卡罗尔……”这时候她开始哆嗦起来。
“没关系。”我傻乎乎地说,我的手颤抖着,我抓起电话报警。
我听到报警录音电话:“很抱歉,由于人力缩减,你的电话无人接听。请等候电话,直到……”我挂断电话,给巴里·安德森的手机打电话。
他关机了。过了三小时,当他终于赶到的时候,他说他两天里仅仅睡了那一觉。上星期他的副手辞职到佛罗里达去了。而那时我已经让孩子们回床睡觉,房间和我自己也刷洗干净了,基蒂也不再发抖了。
第二天,哈尔·贝林厄姆把我们都搬迁到农场上。
到了春天,农场上有了54号人,加上十个孩子。就在春季里,杰克回来了。
我跟威尔从羊羔棚里出来,他先看到杰克,大叫一声“爸爸”,我的心一下子僵住了。威尔跑过泥泞的院子,投入杰克的怀抱。我在后面磨蹭着跟上。
“你是怎样躲过那些警卫的?”我说。
“贝林厄姆放我进来。你搬到这里到底有何贵干?”
我没回答,只是凝望着他。他看上去不错,胖胖的,衣冠楚楚,可能比以前重了一点,他仍然是克:利福德福尔斯镇上历来最英俊的男人。威尔在他爸爸的怀:这里面露喜色——20年后就是他老子的这副模样。
杰克有点儿脸红:“卡罗尔,你干吗住在:这里?可别告诉我说你跟老贝林厄姆……”
“这就是你想的了。答案是否定的。”
他是不是放心了? “那么为什么——”
“妈妈当我的老师了!”威尔叫道,“现在我会写完整的句子了!”
“你真行啊。”杰克说。他突然脱口对我说:“卡罗尔,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是我非常抱歉,我——”
“克里西在哪儿?你是不是对她厌倦了,就像对我那样?”
“不!她……那人到底是谁呀?”
他的眼睛瞪得圆滚滚,差点从脑袋里突出来。丹尼·博诺汉从屋里逛出来,穿着他的一套戏装。丹尼是同性恋者,这种事我百思不得其解,但他也是个演员,这件事更槽,因为他到外面干一点警卫工作,老是穿着他和另外两个演员拿来的稀奇古怪的服装,眼下他穿着紧身舞衣,套一件鲜艳的紧身外衣,几乎就像女人的连衣裙那么长,浑身一片金黄色调。哈尔被他逗乐了,但是我认:勾丹尼疯疯癫癫的,所以不让孩子们跟他单独相处。哈尔平静地说,这是我的权利,哈尔的话挺有权威性的。
我说:“他是我新的男朋友。”我这样说是要把杰克逼疯,不料他把头往后一昂,哈哈大笑,洁白的牙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你算了吧,卡罗尔。绝不可能!不管怎么说,我对你了如指掌。”
“你到这里来干啥,杰克?”
“我要看看我的孩子们。我还要……我需要你,卡罗尔。我想念你。我错了,大错特错了。请让我回家吧。”
杰克的道歉总是很难抗拒,不过这一回他并不像以前那样再三求饶。威尔紧紧抱住他爸爸的脖子。此外,昔日一种甜蜜蜜的感情在我心中涌起,我又气又爱。我想打他几下出出气,又想紧紧抱住他,我想再一次蜷缩在他的怀抱里。
“你能不能呆在这里,那是政务委员会定夺的事了。”
“呆在这里?”
“我们不离开,孩子们和我都不走。”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说:“政务委员会是啥玩意儿,我该怎么办?”
“你必须先跟哈尔谈一谈。假如丹尼在值勤担任警卫,哈尔就可能回来休息。”
“警卫?”杰克愣住了。
“是的,杰克。现在你回到军营了。只是这一回我们全都入了伍。”
“我不……”
“算啦!”我粗率地说,“这取决于政务委员会的投票表决。就我来说,我决不提出你该怎么办。”
“你在撒谎。”他用我们之间谈话的那种特殊语气悄悄地说,我又一次把他臭骂一顿,因为我确实在撒谎。
又到了7月,现在我们有87号人了。消息传了出去。大约一半的人像我一样是逃避毫微机而来的。另一半人乐意接受它,因为以前它让他们干了自己要干的任何事。他们有些人有自己的毫微机,都是小型的,当然是由其他毫微机制造出来的。哈尔允许他们用毫微机制造工作上要用的东西,但不允许制造衣食住等生活必需品,不过某些医药除外;而且我们正在研制药物。
这两类人在这里并非始终和谐相处。农场上有5千演员,有遗传学家阿梅莉亚和另外两个科学家,其中一个研究星体的什么学问。我们有一个写小说的,一个发明家,最后还有一个名副其实的老师。还有两个施用有机肥的农民,一个雕塑家,他雕刻并组装的家具全然不用一根钉子。此外,竟然还有一位美国国际象棋冠军,他拽不到一个旗鼓相当的下棋对手,只好跟我们的旧电脑对弈。他也耕作,担任警卫工作,铺设管道,当然也要擦擦洗洗,给食品装桶,烹饪食物,就像我们其他人一样。大凡这位棋手不会做的事,我们都教他。当过海军陆战队士兵的哈尔同样教我们开枪射击。
眼下外面的情况真的遭透了,不过电视上说形势正在好转,因为“社会正在适应这种极其激烈的变化”。我不知道这话是真是假,但我觉得它靠不住。社会上经常发生暴乱,疾病频发,火灾连连。有些地方政府犹存,有些地方则没有政府,有些地方就像我们这儿,大都各自为政。尽管哈尔和两个受过教育的女人把我们的税额等登记备案。其中一个女人告诉我说,我们实际上不必交税,因为农场老是亏损。她是千律师,不过是个虔诚信教的律师。她说毫微机是撒旦的产物。
阿梅莉亚·帕森斯却说毫微机是上帝的恩赐。
至于我,想法略有不同。我认为毫微机是个分类器。旧的分类法总是把有钱有学问有好东西的人放在一堆,把其余的人放在另一堆。但是毫微机挑选出不同的两堆:一堆是守本分爱工作的人,另一堆就是不爱工作的人。
这好像人人突然中了彩。我曾经看见电视上介绍中彩者的情况,节目追踪他们发大财以后一两年的日子。过了这一两年,他们大多比发财以前更潦倒:又一次惨淡度日,一贫如洗,所有亲戚都对他们冷眼相看。但是有些人用那笔钱过上了较好的生活,有些人几乎把所有钱财捐给慈善团体,自己则像以前那样好自为之。
杰克在农场上呆了两个月,随后他又走了。
我偶尔收到他的电子邮件,他大多询问孩子的情况,从来不说他在哪里,除了上班还干什么,他从来不说他跟谁在一起,也不说他快乐不快乐。我想他很快乐,否则他会回到我身边的。
一个月以前,我跟哈尔以及另外几个人到湖边去钓鱼。一座烧毁的房子留在那里,杂草已经长得比蓝砖壁炉还要高。我见到炉灰中有—个钻石耳坠。我让它留在那儿。
现在,基米在园子里等着我去摘豌豆。我准备教她怎样剥粒,怎样把好豆荚和坏豆荚分开来。她只有5岁,不过什么事都得从小学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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