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一初 译
丹·西蒙斯,1948年生于伊利诺斯州的皮奥里亚,目前与家人定居科罗拉多州。其作品极具张力,涉及范围广。丹·西蒙斯是个雄心十足的天才的多面手,不愿自己的作品仅限于某一文学流派。他1982年在《黎明地带杂志》发表了第一篇小说。至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在恐怖小说和科幻小说两个文学流派方面,丹·西蒙斯已成为最畅销、最受欢迎的作家之一。他的长篇科幻小说《亥伯龙神》荣获1990年度雨果奖,恐怖小说《腐尸安慰者》同年荣获布莱姆·斯托克奖。随后他一直继续在这两个领域里创作,科幻方面有《亥伯龙神衰亡记》、《空心人》。他的有些小说难以分类,譬如《重力的各种状态》虽被归在科幻类,又是纯粹的主流文学作品;有些小说,譬如《夜之子》,既可归入科幻小说,也可归入恐怖小说,完全取决于读者的阅读角度。同样,他的第一部小说集《面对乱石的祈祷》收录了科幻小说、奇幻小说、恐怖小说和主流小说。最新小说集《爱之死》也是个大杂烩,这些最新小说进一步证实了他多变的名声,其中的《间谍工厂》是间谍悬疑小说;《达尔文的刀片》亦神秘亦恐怖,堪称“心理惊悚小说”;《疑案》是篇硬汉侦探小说;《鬼魂出没的冬季》则是鬼怪小说。
在下面这篇悬念重重,情节发展残酷无情的小说里,作者把我们带往未来,随同神秘古怪的卡纳卡拉德斯,直登乔戈里峰。
珠穆朗玛峰,南坳。海拔26,200英尺①
为了攀登乔戈里峰,我们得事先适应适应气候。于是我们决定偷偷爬到珠峰八千米处。只为适应气候,没想真爬。只要是个稍稍有点自尊心的登山者,连碰都不会碰那座傻里傻气的被爬滥了的珠峰。如果不是这样,他们就不可能抓住我们,我们也就不会被迫跟一个外星人一块儿登山,后面的事大概也就不会发生。可我们爬了,被人家逮住了,一切也就发生了。
老一套,没什么新鲜玩意儿,跟混沌理论一样,老掉牙了。老鼠自以为它的策划天衣无缝,没想到栽在人的手里了。鼠算不如人算,人算不如天算,于是便怎么怎么样。这些话,哪儿用得着跟登山的唠叨。
我们三人没有直接去乔戈里峰山脚的康科迪亚大本营,而是开着盖利那架又小又灵敏的隐形CMG飞行器,朝东北方向飞往喜马拉雅山,直接飞向海拔23,000英尺的孔布冰川的冰峡。确切地说,就是几乎直接飞进冰川。我们一路上不得不左弯又拐,尽力依靠香港财团的雷达导航,目的就是避免被所谓的珠峰大本营发现。(不过是一片可恶的日本式活动房屋,住一晚竟然要收四千五百美元,还不包括进山费和豪华机费。)
我们顺利降落(至少当时我们这样以为),把飞行器藏在远离冰瀑、冰塔和雪崩的地方,设置成隐藏模式,接着就以阿尔卑斯风格②攀登南坳。天气棒极了,登山条件也近乎完美。我们的攀登过程精彩极了。现在想来,我们三人当时真是蠢到家啦。
【① 1英尺=0.3048米。】
【② 阿尔卑斯风格:一鼓作气上去,不事先建营地或储备点,一种不依赖他人,完全或主要靠登山者自身力量从事攀登各种山峰的登山活动。】
第三天黄昏,我们抵达南坳。一道窄窄的、可怕的冰岩峡谷,夹在洛子峰和珠峰之间,呈楔形,被强风吹得光光的。我们支起几顶小帐篷,把它们并在一起,再牢牢地固定在冰岩上。然后在帐篷上盖上一层雪,这样看上去就是雪白雪白的,跟周围的环境连成一片,好逃过别人的目光。
那天,仲夏的喜马拉雅的黄昏美丽之极,而南坳的天气却还是让人极度不适。平均风速比珠峰峰顶附近还大。任何高山攀登者看见一块比较扁平的无雪的岩石,就知道飓风即将来临。日落时分,飓风准时刮起来。我们正蹲在集体帐篷里煮汤。我们是这样计划的:先在南坳住两个晚上,适应适应“死亡区”的低檐气候,然后直接飞往康科迪亚大本营,正式开始攀登乔戈里峰。除了南坳,我们根本无意攀登珠峰。谁愿意啊?
香港财团对喜马拉雅和南坳进行了清理,把上世纪探险队伍遗留下的腐烂垃圾一扫而光:古老的固定绳,无数的帐篷碎片、成吨的早已冻结的人粪、约百万个遗弃的氧气瓶以及数百具冻尸。这样景观至少没那么零乱花哨了。二十世纪的珠峰和古老的奥勒冈小道相差无几——能扔的都扔掉了,包括登山队员的尸体。
其实,那个傍晚的景观相当不错。南坳东侧海拔约4000英尺的山脉是西藏,约7000英尺的那片则是西库姆冰斗。太阳落山,洛子峰连绵起伏的山脊以及珠峰西侧肉眼可见的地方在落日的余辉里金光灿烂,而坳上则顿时暗下来。营地的气温骤然下降。天空一片蔚蓝,正像我们这些喜欢户外生活的人爱说的“万里无云”。八千英尺的珠峰闪耀着,庄严而雄伟。整个雪域在夕阳的余光里红彤彤一片。 加里和保罗身上穿着调温衣,躺在帐篷口,看天上的星星在飓风里隐没、闪耀。我在一边摆弄着火炉、煮汤。这种生活真的很惬意。
让人想不到的是,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咆哮:“你们那些帐篷里的人!”
我差点尿湿裤裆,一锅热腾腾的汤溅出来,全洒在保罗的睡袋上。
“该死的。”我说。
“去他妈的。”加里一边说,一边看着一架黑色飞行器缓缓降落在离帐篷不足二十英尺远的巨大圆石上。飞行器上联合国的标志闪闪发光,强烈的探照灯光使我们的眼睛一阵刺痛。
“杂种。”保罗嘟囔道。
世界之巅,希拉里房间,海拔29,035英尺
在香港漂浮监狱关上两年,也比不上被迫进入珠峰上的旋转餐厅那样让人觉得没面子。我们三人不住口地抗议。加里年龄最大,也最有钱,他的骂声最高。但是飞行器里的四名联合国保安压根儿不理会我们。他们一言不发,摆弄着手中的乌兹冲锋枪,直至CMG飞行器与珠峰旋转餐厅的气压机库成功对接。
我们极不情愿地走出去,又跟着别的保安一步步走入阴暗封闭的饭店。越朝里走,我们就越不情愿。强烈的大气压几乎要把我们的耳朵震破了。
一分钟前,我们还在海拔26,000英尺的营地,现在却到了海拔29,035英尺的地方,这里的气压值相当于5000英尺高空的飞机的气压标准。联合国的CMG虽然在尽力平衡气压,但绕着珠峰黑暗巨大的身躯飞旋十分钟,那种滋味真是痛苦极了。
我们被带到希拉里房间里惟一亮着灯的桌前,个个义愤填膺,双耳疼痛不堪。
“坐下。”国务卿贝蒂·威拉德·布赖特·穆恩说。
我们找了位置坐下。错不了,眼前这位穿一身黑色套装的印第安女人,个子高挑,轮廓分明,权威人士公认她是柯恩政府中最强硬、最有趣的人物。四个身穿作战服的美国海军陆战队士兵站在她身后,更增添了她的权威风范。
我们三人坐在那里。加里紧挨着国务卿布赖特·穆恩对面那堵黑色的有窗的墙,保罗和他相邻,我离得最远。正好是我们登山时通常采用的队形。
国务卿布赖特·穆恩面前那张昂贵的柚木桌上放着三卷档案。我看不到上面的标签,但对里面的内容知道得一清二楚。
档案一:加里·谢尔丹,49岁,半退休,国际Sher Patl公司的前任首席执行总裁,住址遍布世界。在早已过去、绝少人怀念的网站淘金热时期,他就第一次大赚了一笔,成为身家数百万的富翁,那时他刚满十七。离过四次婚,爱好广泛,尤其热爱登山。
档案二:保罗·安多·海勒格,28岁,流浪滑雪人,专职导游,世界最优秀的冰岩登山运动员之一,未婚。
档案三:杰克·理查德·佩蒂格鲁,36岁;家庭住址:科罗拉多州博德市;已婚;三个小孩;高中数学教师,一个技术平平的登山员。过去六年里,多亏加里和保罗邀请他一起参加国际登山运动,他才得以登上两座八千米高的山峰。佩蒂格鲁先生至今都不敢相信自己会如此走运,竟然有朋友愿意充当赞助人,替他支付登山活动的费用,而且加里和保罗也都是经验丰富的优秀登山员。
这些档案也许足以说明,在过去几年里,杰克、保罗和加里三个人不仅成为登山伙伴,还成为了相互信赖的好朋友。他们还一起擅自闯入喜马拉雅自然保护区,仅仅为了适应气候,为攀登要命的乔戈里峰热身。
当然,也许这些蓝色的档案夹只是国务卿做出来摆摆样子的,跟我们毫不相干。
“你们把我们拖到这儿来是什么意思?”加里问,语气控制得很好,但声音发紧,紧极了。“如果香港财团想把我们扔进监狱,那好啊。但是你们和联合国没有权力强迫我们去什么地方。要知道我们可是美国公民……”
“美国公民?就是你们这些美国公民违反了联合国世界历史遗产保护法。”国务卿布赖特·穆恩打断了他的话。
“我们有有效许可证……”加里强辩道,短短的白色发丝下的前额涨得通红。
“攀登乔戈里峰的许可证,三天后动身。”国务卿说,“你们的登山队中了头彩。这个我们知道。但是那张许可证上并没有说你们可以进入或飞过喜马拉雅山自然保护区,当然更不能闯入珠峰。”
保罗瞥了我眼。我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退一万步说,就算我们把珠峰偷回家,也不可能劳国务卿的大驾,让她从大老远跑来,然后坐在这个阴暗的旋转餐厅,仅仅为了和我们三个小人物较劲。
加里耸耸肩,向后一靠说:“那你们想要什么?”
国务卿布赖特·穆恩把那份挨她最近的蓝色档案夹打开,一张照片掉了出来,顺着柚木桌滑到我们面前,大家都把头凑了过来。
“虫族?”加里问。
“他们更喜欢被称作聆听者。”国务卿说,“但是叫螳螂形外星人就行了。”
“虫族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加里又问。
“这只虫子可不一般,它想三天后和你们一块儿攀登乔戈里峰。”国务卿说,“美国政府以及聆听者联络会,还有联合国合作委员会都非常希望他——或者她——这样做。”
保罗舒了口气。加里双手交叉枕在脑后,大笑起来。我只是愣愣地瞪着眼。不知怎么搞的,我竟第一个吱声。
“不可能。”我说。
国务卿贝蒂·威拉德·布赖特·穆恩转过头来,乌黑的眼睛逼视着我,“为什么?”
换了平时,眼前这个女人——她的性格,她的职位,她的眼睛,这一切简直可以把我吓昏过去。但眼前这事太荒谬,我没法忽略不管。我只是摊开双手,这还用多说么?有些事情根本无须解释。
“虫族有六条腿。”半晌,我才回答,“他们看上去连走路都不大利索。我们要攀登的可是世界第二的高峰,地球上最荒蛮的山峰。”
国务卿眼皮都没眨一下。“虫……螳螂外星人在南极保留地行动自如。”她轻描淡写地说,“有时他们靠两条腿就能行走。”
保罗轻蔑地哼了一声。加里把手枕在脑后,双肩往后靠,保持着这么一个放松的姿势。他的眼里闪耀着一丝火花:“如果虫族和我们一起登山,我想,你一定会让我们对它的安全和健康负全责吧?”
国务卿的头像鹰一样转过去,“你猜对了。”她说,“这是我们关注的首要问题。我们一直都把聆听者的安全放在第一位。”
加里松开手,摇摇头。“这绝不可能。海拔26,000英尺之上,谁也帮不了谁。”
“所以这个高度才被称为死亡区域。”保罗愤愤地说。
国务卿不理会保罗,她的目光紧紧盯住加里。在政界摸爬滚打那么多年,什么样的谈判协商和政治斗争没有经历过,难道她还看不出我们三人中谁是头吗?
“我们会加强你们登山的安全性。”她说,“给你们准备了电话、紧急呼叫CMG飞行器、卫星链接……”
加里又摇了摇头,“我们登山用不着电话和紧急救伤直升机。”
“太荒谬了……”国务卿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加里打断她的话:“就是这么回事。如今真正的登山者都是这么登山的,说什么也不会到他妈的这种肮脏下流的鬼餐厅来。”他用手指了指我们右边那个阴暗的希拉里房间,还有那家世界之巅旋转餐厅。一个海军陆战队士兵听见了加里骂的脏话,在一旁眨了眨眼。
国务卿布赖特·穆恩没眨眼。“好吧,谢尔丹先生。电话,CMG救援飞行器没有商量的余地。我想其他事情可以大家协商。”
有那么一阵子,加里一语不发,末了他说:“如果我们拒绝,我想,你们就会让我们的日子过得比地狱还惨?”
国务卿的脸上滑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笑。“那样的话,你们将得不到参加国外登山活动的任何签证。”她说,“绝对得不到!而且你们三人马上会遇到所得税问题。尤其是你,谢尔丹先生。你的公司账目简直太……复杂了。”
加里抬起头,脸上带着微笑。有那么一阵子,他似乎挺享受这一刻。“如果我们答应,”他缓缓地,几乎拖着声音,一字一顿地说,
“我们,能得到,什么好处?”
布赖特·穆恩点点头,她左边的一个助手打开另一个档案夹,把一张彩照放在桌上,滑到我们面前。我们三个人又俯身去看。
保罗皱了皱眉,我花了一分钟才看清到底是什么东西——某种盾状的红色火山。莫非是夏威夷?
“火星,”加里轻声说,“奥林匹斯火山。”
国务卿布赖特·穆恩说:“它的高度相当于珠峰的两倍还要多。”
加里大笑:“两倍?放屁,臭婆娘。奥林匹斯火山比珠峰高三倍都不止!它海拔88,000多英尺,直径335英里,光是破碎的火山口就宽五十三英里。天,连它旁边围着它脚边的那些小山都比珠穆朗玛高,32,800英尺,珠峰只当人家的一个零头。”
听到“放屁,臭婆娘”这几个字眼时,国务卿的眼珠子终于转动了——我很想知道上次国务卿听到这种话是什么时候——但此刻她笑了。
加里嚷道:“那又怎么样?火星方案早已不复存在了。七十五年前我们退出了阿波罗计划,而今我们又退出了火星方案。别说什么你要送我们去,以我们的技术,连怎么返回地球都不知道。”
“虫族可以。”国务卿说,“如果你们答应带他一起去登乔戈里峰,聆听者保证在十二个月内把你们送到火星上——单程只需要两周时间。他们还会为你们提供奥林匹斯火山探险所需的全套装备:压力防护服、循环式呼吸器,全套设备。”
我们三人大眼瞪小眼,互相交换眼色。根本无须讨论,看看那张照片就行了。最后加里抬起头来望着国务卿,“除了和他一同登山之外,我们还必须做些什么?”
“尽量让他活着。”她说。
加里摇头,“你不是听保罗说了吗?海拔26,000英尺米之上,大家都自身难保,怎么保证得了他的安全?”
国务卿点点头,轻声说:“当然,我们会考虑在你们的掌上电脑里安装一个简易紧急呼叫装置——就是一个紧急信标。如果他遇到什么问题,譬如生病,或是受伤,我们就能及时赶来营救,这样也不会妨碍你们继续登山了。”
“红色报警按钮。”加里重复道。
我们三人又飞快地交换了一下眼色。这主意听上去真倒胃口,不过也合情合理。而且,一旦登山的时候虫子被飞机带走了,不论什么原因,我们三人还可以继续攀登,说不定还能一举拿下奥林匹斯火山呢。
“还有什么要求?”加里问这个女人。
国务卿两手交握,垂下视线想了一会儿。再次抬起头时,她的目光挺直率的。“你们三位先生也知道,螳螂外星人几乎没传授给我们多少技术,几乎不和我们共享什么技术……”
“他们给了我们CMG技术。”加里插话。
“不错,”国务卿布赖特·穆恩说,“他们用CMG换了南极洲,作为他们的保留地。但是他们还有许多更加先进的技术,比如世代飞船技术、癌症的治疗方法、无限能源等等。对这些知识,我们向他们提过,但聆听者只是……对,他们只是聆听,平时都是听我们说。这次是他们第一次主动提出某种要求。”
我们三人等着她继续把话说下去。
“希望你们把发言人的儿子(螳螂)登山时说的每一句话都记录下来。”国务卿说,“对他提出问题,听他怎么回答。试着和他交朋友。就这些。”
加里还是摇头,“我们可不在身上装什么窃听器。”没等布赖特·穆恩提出反对意见,他继续说,“我们得穿上调温衣——分子热膜。不想再在上面或者里面装什么窃听装置。”
国务卿看上去愤怒之极,似乎准备下令朝加里开枪。如果窗户不是紧闭着,她可能会把保罗和我扔出窗外。这个该死的餐厅里的气氛顿时变得紧张起来。
“我装。”我说。
加里和保罗惊讶地看着我。我承认我对自己的提议也惊讶不已。我耸耸肩,“为什么不?我的家人死于癌症,如果能找到治癌的方法,我倒没什么不情愿的。你们可以把记录仪装在我的风雪衣外套上。要不我就用掌上电脑里的录音机。能录的我尽量录,不能的我在掌上电脑里写下来,相当于写写日记。”
国务卿贝蒂·威拉德·布赖特·穆恩看上去似乎显得有些意外。她先朝我们,再朝士兵点点头。海军陆战队的士兵从桌旁绕过来,护送我们回联合国的CMG。
“等一下。”临走前加里问:“那只虫子叫什么?”
“卡纳卡拉德斯。”国务卿头都不抬地回答。
“听起来像希腊语。”保罗说。
“我一点也不觉得。”国务卿布赖特·穆恩说。
乔戈里峰大本营,海拔16,500英尺
我想我期待的不过是个小型飞行物——一种小一点的穿梭机。九年前,虫族不就是乘着那种玩意儿在联合国附近首次着陆的吗?——但他们全都乘着一辆大型红色CMG到了。
我第一个看见,叫喊起来。加里和保罗走出帐篷,他们当时正在第三次检查我们的食物储备情况。
国务卿没来看我们出发,这是当然。自从三天前分手,我们再也没见过她。但聆听者联络会来了个人,威廉·格林斯,带着他的两名助手走下CMG。两个虫子也走了下来,其中一个比另一个稍稍大些,小一点的那个虫子背上有一个像泡泡似的透明背包。
我们三人穿过冰岩地带,径直来到他们五个面前。这是第一次——我还从没有亲眼目睹过虫族的真人呢。我的意思是说,他们是虫子,怎么可能看见真“人”?我承认我紧张极了。
乔戈里峰顶和山峦上升起一片片泡沫般的白云,头顶身遭全是白茫茫的一片。风是从身后吹来的,因此即便螳螂身上有异味,我也不可能闻到。
“谢立丹先生,海勒格先生,佩迪鲁先生,”联合国官员格林斯说,“请允许我介绍聆听者的发言人和他的——儿子,卡纳卡拉德斯。”
高个虫子舒展开他那怪异的前肢(或者叫前腿,谁知道呢),旋转着短短的前臂,准备祈祷一般开始活动它的四肢,然后主动朝加里伸出手。他的手只有三根指头。加里握了握,保罗握了握,我也握了握,感觉好像没长骨头。
矮个虫子在一边观望。正面那双乌黑的眼睛深不可测,另一双小一些的眼睛长在头的两侧,眼皮耷拉着,昏昏欲睡的样子。他——卡纳卡拉德斯——没有主动和我们握手。
“我的人民郑重感谢你们同意让卡纳卡拉德斯随队参加这次探险活动。”虫族发言人艾德开始致词。
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在身体内部植入了语音合成器,通过合成器和我们说话。我觉得不像,他说的英语完全听得懂,但怪怪的,真的怪透了,好像一连串咔嗒咔嗒声加上咝咝声。
“不必客气。”加里说。
联合国的官员看上去似乎也想说点什么,也许是想发表一番演讲吧,但是发言人艾德旋转着四只后腿,穿过冰岩,爬上CMG的舷梯。那些人连忙跟上去。半分钟之后,CMG越飞越高,变成南边蔚蓝的天空中的一个红点。
我们四人默默地站了一会,静听大风在嘎文·奥斯腾冰川上仅存的冰塔四周咆哮着,呼呼地吹过冰岩里风蚀的孔洞。
最后,加里问:“电子邮件里交代你带上的设备,你都带了?”
“是的。”卡纳卡拉德斯回答。前臂举得高高的,不停地旋转着,长长的螳螂腿也在来回摆动,另一个前肢朝下旋转,柔软的三指手伸到背上拍了拍透明背包。“照您在邮件里所说的,所有东西都带来了。”他的话音和刚才那个虫子像极了,又是一串咔嗒声和咝咝声。
“娜思菲斯牌组合式智能帐篷带了吗?”加里问。
虫子点点头,长着鸟喙的宽宽的头动了动,至少我觉得这就是点头,加里肯定也一样。
“两周的食物?”加里问。
“准备好了。”卡纳卡拉德斯回答。
“我们给你准备了攀爬用具,”加里说,“格林斯说你会使用那些工具——冰爪、登山绳、绳结、冰镐和上升器。他们说你以前登过山。”
“伊里布斯峰,”卡纳卡拉德斯说,“我在那里练习了几个月。”
加里叹口气,“乔戈里峰和伊里布斯峰可有点不同。”
我们又都沉默了一会儿。风怒吼着,把我的长发吹过脸庞。保罗指了指冰川,那儿离大本营不远,一直延伸到乔戈里峰的东侧,位于布洛阿特峰后侧下方。我刚好能看见阿布鲁齐山脊和乔戈里峰交接处的冰瀑。这座山脊上还残存着人类第一次攀登乔戈里峰和首次成功登顶的足迹。如果我们在东北山脊和东面未能按计划攀登,我们将退到那里重新登顶。
“瞧,我们本来可以飞过冰川,从海拔八千英尺的阿伯鲁齐的山脚下开始攀登。”保罗说,“那样可以避开任何冰裂的危险。但真要登山,就得从这里出发。”
卡纳卡拉德斯一声不吭。那双长在前面的大眼睛里的眼膜很清晰,一眨不眨,黑乎乎的,瞪着保罗。另一双眼睛望着什么地方恐怕只有上帝才知道。
我觉得自己似乎应该说点什么,说什么都行。我清了清喉咙。
“该死,”加里说,“白天时间都这么耽搁了。收拾东西出发吧。”
一号营地,东北山脊,海拔约18,300英尺
人们给乔戈里峰取了个“凶残之峰”的名字,类似的绰号还有上百个。他们是怀着敬畏的心情为它命名的。这是一座吃人的山峰,攀登乔戈里峰的死亡率超过了攀登珠穆朗玛峰或喀喇昆仑山脉上的任何山峰。山本身并不恶毒,用禅道的话说,它就是天下诸山的代表:坚硬、高大。从南面看,它呈金字塔形,跟小孩子信手涂鸦画的阿尔卑斯山马特洪峰一模一样。冰崖壁立,山势险峻,雪崩频繁,风暴无情,气候变化无常。几乎没什么氧气的峰顶不断被暴风侵袭。乔戈里峰的阳刚之气饱满无比。永恒的冷漠,绝对的无情。一个多世纪以来,攀登者热爱它,胜利者征服它,失败者为它丧命。
如今,轮到我们了,不知命运的轮盘将如何旋转。
你看过螳螂似的外星人走路吗?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大家都在高清晰电视或其他视频装置上见过,看在老天份上,整整一个卫星频道专门放外星人的事。但我们看见的不过是快照剪辑画面和长焦镜头,或者外星发言人和围站在一边的地球政界领袖的静止镜头。亲眼见过它们走路吗?哪怕是很短的时间?
乔戈里峰东面高达11,000英尺,笔直陡峭,嘎文·奥斯腾冰川就在下面。经过奥斯腾冰川中游时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待在冰川边缘,那里不会发生冰裂,但要冒雪崩的危险;要么紧紧贴着冰川中央走,脚下随时可能发生冰裂。但是,哪怕只有一点点雪崩的迹象,经验老到的登山者都情愿选择走冰裂路线,因为技巧和经验可能帮助你躲过冰裂。如果雪崩爆发的话,那你除了祈祷之外,这世界上就真他妈没别的事情可做啦。
要登冰川,我们必须缘绳而上。加里、保罗和我讨论过,是不是把虫子和我们联在一块儿,但是等我们登到冰瀑多发区,我们已经没什么好选择的了。如果不让他用登山绳,那跟谋杀也没多大区别了。
十年前外星人首次来到地球时,我们最关心的问题之一是“他们穿衣服吗”。现在我们知道他们不穿衣服,倒不是说他们暴露着生殖器官到处走动。他们身体的主要部位裹着一层角质外壳,其他柔软部位覆盖着层层薄膜,模样虽然怪极了,却很好地替代了衣服。理论上讲,他们是两性动物,要分雌雄。不过我还不曾听说有谁见过它们的生殖器。而且我敢保证,加里、保罗和我,谁都不想第一个去研究研究。
外星人装备得向来很好,工具带、安全带,或者别的什么东西,齐全得很。卡纳卡拉德斯也不例外,一露面就背着那个泡泡一样的背包,里面装着全套登山设备。他从背囊里取出登山绳,缠绕在结实的装甲般的上身。他用的金属冰镐是常规型号,三根无骨的手指紧紧抓住。一只虫子,身上披挂着红色的尼龙登山绳、铁锁,爪子里握着冰镐,看上去真古怪得要命。但那就是他的装备。
到结绳攀登时,我们把蛛丝绳挂在铁锁上,然后照平常的攀登顺序把绳子传递给对方。只是这一次,我不再理会晃动着屁股爬在前面的保罗,我得密切关注卡纳卡拉德斯,一刻也不放松。他就在我前面十步左右,一个小时接一个小时,缓慢地攀爬着。
用“缓慢”这个词来形容卡纳卡拉德斯的攀登速度,极不公平。我们都看得很清楚,螳螂用中间那对腿行走,平衡感很好。直立时用旁边几条腿辅助,稳住身体,背慢慢向上伸,头也抬起来,直到高度可以平视一个中等个子的地球人。这时,它的前腿突然像真正的手臂了,不再是做着祈祷准备的螳螂的附肢。不过我现在怀疑,他们故意那样做,就是想使他们难得一见的尊容看上去更人性化一些。迄今为止,只有我们在大本营正式碰面时,卡纳卡拉德斯是用两条腿站着。我们开始攀登后,他就不再昂着头,只是注视着前方,前胸和身体间的v字形宽了不少口像一个人朝前伸出两根杆似的,螳螂的手臂向前伸得长长的。他的四条腿轻松自如地运动着,看上去毫不费力。
但是,我的上帝,这种运动何等古怪啊。每一条腿都有三个关节。当然,在奥斯腾冰川上,我跟在这只独特的螳螂身后,只攀登了几分钟,就意识到这些关节似乎绝不在同一时间用同样的姿势弯曲。这个活像双“手”合做祷告的螳螂,只消一只前腿前后折两折,就可以把冰镐插入山脊,另一只腿前后弯曲,这样就能够刨掉奇形怪状的断岩上的积雪了。中腿还能像马腿似的弯曲,只是没有马蹄。最短的、靠下一点的部位是角质的,很轻巧,是分开的——他妈的,这不就是一只马蹄子吗。后腿在柔软的前胸的底部,他在我前面的漫漫雪地里爬行时,正是弯弯曲曲的后腿晃得我头昏眼花。他的膝盖,即腿部三分之二下的膝关节,有时比后背还高。有时一个膝盖向前弯曲,另一个向后弯,其他下面一点的关节的活动更是稀奇古怪、乱七八糟。
过了一会儿,我不再试网去搞懂这家伙的巧妙构造,转而开始羡慕他爬过陡峭冰雪时的那份自如。螳螂的肢在雪地上的接触面积太小,V形的“马蹄”还没有人的赤足大呢,我们三个以前都很担心。真怕他每遇上一道裂缝就掉进去,我们得不断把他从裂缝里拉出来。但卡纳卡拉德斯做得很好——谢谢,不劳烦你们。我猜,大概是因为当时他只有一百五十磅重,重量又分散在四个表面,用上冰镐时就有六个支持面。说实话,在冰川上游时,虫子还帮了我两三次,把我从积雪里拖出来。
下午,明晃晃的太阳照在冰川这个能够反射光芒的冰碗上,真他妈热啊。我们三人调低调温衣的温度,脱掉风雪衣的外套,好凉快些。他看上去挺自在,我们休息时他也一声不吭跟着休息。我们停下来喝水,他也抱着自己的水瓶咕嘟咕嘟直喝,我们用力咀嚼营养块,他则细细咀嚼一块圆东西(我这会儿才意识到,那东西应该是一块压缩能量块)。攀登冰川的第一天很漫长,也许卡纳卡拉德斯也有些顶不住酷热或寒冷,但他并没有表露出来。
太阳快下山时,大山的阴影罩住我们,我们三个人都把调温衣的温度调高,赶紧穿上风雪衣的外套。开始下雪了。突然,乔戈里峰东面发生了大雪崩,冰雪刹那间卷过我们身后的山脊,在冰川上翻腾滚动着。要知道,我们一小时前就在那里攀登!
轰隆隆的声音停下来,我们一动不动地待在原地。满是阴影的雪地上,我们走过的痕迹几乎直线向上延伸了约一英里,跨越了一千英尺的高度,看上去就像一块巨大的橡皮擦在几百码长的雪地里抹过一样。
“老天爷。”我说。
加里点点头,呼吸有点沉重,几乎整个下午都是他在最前面探路。他转过身,迈了一步,然后就不见了。
前几个小时里,无论谁当前锋,都先用冰镐检查,确保前面立足处的冰是冻实的,不会表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雪,下面却是深深的裂缝。刚才加里走了两步,没有检查,于是他陷入裂缝里了。
刚才他还在山脊的白雪和阴影里的冰的映衬下站在那里,离我们是那么近,红色的风雪衣十分耀眼。现在,他却没了。
然后保罗也消失了。
没有人尖叫,也没人手忙脚乱。卡纳卡拉德斯立即固定保护绳,把冰镐深深地劈人脚下的冰里。在他和保罗之间的三十米松松垮垮的绳索拉尽之前,他飞快地把绳子绕着冰镐缠了两圈。我也这样做了,尽我最大的力气把冰爪踩人冰里,完全出于本能。我心想,这下完了,虫子和我马上就会被拉入冰裂中。
但是没有。
绳子劈啪作响,绷得紧紧的,却没断。特制的蛛丝登山绳几乎从来没有断裂过。卡纳卡拉德斯的冰镐钉得稳稳的,在冰川上扯住登山绳的虫子本人也一样稳如磐石。我们俩死死拽住,一动不动。
这种僵硬的姿势保持了整整一分钟,确信脚下不是一层薄雪,并且搞清楚冰裂的边缘在哪里后,我终于松了口气:“拽紧了。”然后我朝前爬去,看了看下面黑暗的深沟。
我不知道冰裂有多深——百英尺?一千英尺?——保罗和加里都挂在那里。保罗在下面仅十五英尺处,那里还有光亮。他紧紧地背靠在蓝绿色的冰墙上,正在装上升器,看上去非常镇定。跟我们的先辈使用的上升器相比,这种夹具扣环组成的上升器轻便得多也结实得多,其他方面则跟过去的装备没什么区别。只要绳子不断裂,系上脚环,他就可以自己攀援上来。
加里却不太妙。他倒挂在几乎四十英尺深处,在一截冰柱下面,只剩冰爪和屁股露在外面,似乎身陷囹圄。如果他坠落时头碰在冰上……
紧接着,我听见了他的叫骂声:一连串粗俗不堪的下流话,在裂隙里有些含混不清。他那个头下脚上的姿势,冲着冰川肚皮底下破口大骂,回音激荡,隆隆作响。我放心了些,至少知道他现在还没事。
不到一分钟,保罗借助上升器爬上来了。但救加里就没那么容易了,要把他掉个个儿,大头朝上,绕过冰柱,让他能系上自己的上升器。这得花时间,还得花大力气狠拽一阵子。
也就是这时,我才发现这虫子力气真大,大得不一般。我想如果我们三人都失去知觉,卡纳卡拉德斯也能把我们三个净重六百磅的大男人拖出冰裂。他甚至只需用螳螂的一只前臂——看上去那样瘦削,几乎没有肌肉的前臂——就能把我们拖出来。
加里出来了,整理好缠成一团的登山绳、索具和上升器。我们小心翼翼地绕过冰裂区。我在前面带路,像盲人走在布满刀刃的山谷里一般用冰镐探路。我们走到山的底部,这里正好可以做一号营地。从这里出发,早晨再攀登一小会儿,就可到达东北山脊的山顶。再从那里启程,我们最终就能到达乔戈里峰的肩部位置。我们找到一块还有点斑驳阳光的地盘,把绳子从铁锁上取下来,“砰”的一声把七十五磅重的背包抛在地上。稍作休息,我们就开始安营扎寨了。
“日他祖宗的探险,一开始就他妈这样。真他妈开了个好头。”加里说,“杂种,他妈的太妙了,我就像个狗娘养的旅游者,一脚踏进那个天杀狗操的冰裂里。”
我看看卡纳卡拉德斯。没人能读懂他的表情?那张大嘴看上去始终是个微笑的表情。此刻他是否笑得更厉害呢?很难说。但是我没心情问他。
有一件事很清楚。螳螂带了一个小巧透明的装置,和掌上信用卡很相似,三根手指输入数据,动作灵活,让人看得眼花缭乱。一定是字典,我这样想。或是翻译,或是把加里说的话记录下来。刚才这一串恶骂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加里还在怒气难平地破口大骂着,一点消停下来的意思都没有。这些气势磅礴的脏话说不准会在以后的岁月里化作一片乌云,飘浮在嘎文·奥斯腾冰川上空。
要是你想在联合国的鸡尾酒晚会上使用这些词汇,那就祝你好运吧。卡纳卡拉德斯输完数据,收拾起他的掌上记事簿时,我在心里默默对他说。
加里的叫骂声渐渐平息下来,我和保罗相视一笑。自打掉进冰裂,保罗就没吭过声。黑夜即将来临,我们忙着解开帐篷,把睡袋打开,然后安好炉子。这一切必须赶在寒冷侵袭一号营地之前完成。
二号营地,雪檐和山脊雪崩间,海拔约20,000英尺
我坚持做这些记录,不只是为了国务院的情报人员,更为那些想了解有关虫子的一切情况的人——所有的一切,在过去九年半里他们未能告诉我们的那一切:譬如螳螂的科技发展状况,他们来地球的原因,以及他们的文化与宗教。
嗯,下面就是昨晚在一号基地人类和螳螂对话的记录——
加里:嗯……卡……卡纳卡拉德斯?我们要把三个帐篷并在一起,然后煮点汤。我们得早点睡觉。你单独睡一个帐篷有问题吗?这块雪地很大,可以搭两个帐篷。
卡纳卡拉德斯:没问题。
对虫子的盘问就此结束。
今晚我们本应登到更高处的。今天的攀登耗费了不少体力,但我们还处在东北山脊的低山段。要在规定的两周里登顶并安全返回,我们的进度还得快些才成。
我在日记里所记的“一号营地”和“二号营地”都是上个世纪传下来的术语。那时,尝试攀登这座26,000英尺的高峰需要许多人的共同努力。1963年,有两百多人为首批美国珠峰探险队拖运食物。山峰只有少数是金字塔形,但是所有登山后勤构成全都是金字塔——上小下大。我的意思是,成批搬运工拖来成吨的储备,成队的男女再把这些东西拖上山。负责这些工作的人各不相同:在喜马拉雅山主要是夏尔巴族搬运工和高山攀登者,在喀喇昆仑山脉则主要是克什米尔族搬运工。他们人拉肩扛,把整吨整吨物质搬上高山,建立营地,使攀登可以继续下去。他们开路、作标记,在山脊上拉起长达数英里的固定绳,让登山队越登越高。经过数周,甚至数月的努力后,登山者中最优秀最幸运的——最早的二十四个队员中,可能只剩下六个、四个、两个甚至就一个——便能登上最高的营地,出发征服峰顶。这个营地通常是六号营地,但也许是七号营地,甚至更高的地方,一般都位于海拔八千米以上的死亡区。“攻顶”便从这里开始。那时,用“攻顶”这个词是再恰当不过了,的确需要大队人马才能攻下一座山顶。
加里、保罗、虫子和我是用阿尔卑斯风格攀登。也就是说,我们背着所有行李直接攀登,希望在一周或更少的时间里到达峰顶。出发时行李很多很重,越来越轻。我们没有一系列固定营地,仅仅从冰雪地里砍凿冰块,搭临时帐篷。我们必须一直往上爬,到达能攻顶的地方,搭起营地。那时我们会把大多数登山装备留在帐篷里,然后向上帝祈祷。即使卡纳卡拉德斯信仰上帝,我们也不知道他会向哪个上帝祈祷。
我们祈祷死亡区的天气不要转坏,祈祷夜里返回营地时不会迷路,祈祷任何人都别出大事故——海拔那么高的地区我们根本无力互相帮助。一句话,祈祷平安,拼命祈祷,千万千万别出事。
但这一切有个前提条件:先得坚持平平安安爬上去。今天的状况算不上平平安安。
我们很早就开始准备,几分钟就拆完一号营地。然后很快收拾好装备,攀登得很顺利。
我领头,保罗其次,然后是虫子,最后是加里。
这里有一块陡峭耸立的Z字形山,始于海拔23,000英尺处,是我们登山路线中东北山脊上最难攀登的一块。我们想在今晚天黑前攀登到可怕的Z字山起始点,建立一个安全的营地。可惜没那么好运。
我相信,从这天起,我录下了一些卡纳卡拉德斯的评论,不过大多是单音节词,跟虫族的机密无关。对话大多是这样:
“卡纳……卡纳卡……嘿,卡,你有多的炉子吗?”
“有。”
“休息一会儿,吃午饭?”
“行。”还有加里的话,“操!下雪了!”
这会儿想想,我觉得螳螂没有和我们谈话的意思。掌上电脑录下的卡的回答只有咔嗒声、咝咝声,骂娘的话全是我们的。
快正午时下起了茫茫大雪。
在那之前,一切都好好的。我还在打头开路。我在陡峭的山脊上踩出一条路来,他们都顺着我的脚印往上攀登。这得消耗大量的热能。我们攀登时没有用绳。如果谁踩滑了,或者冰爪插着岩石而不是插进冰里,那人只有采取自我保护手段了——他可以把冰镐插入冰面,避免下滑,否则就会在冰上溜下去一千米左右,再从哪个悬崖边落进三四千英尺的深渊。
最好的办法是想都别想。不管多累,千万别他妈忘了把身体紧贴山面,冰爪踏进冰层。不知道卡纳卡拉德斯有没有恐高症——我累得不怎么转得动的大脑里记了一条,等会儿得问问他。但是从卡纳卡拉德斯的攀登方式可以看出他很谨慎很细心。他的“冰爪”是定制的,一些尖锐的塑料样的长钉捆绑在他古怪的箭形腿上,用冰爪时很留意是否踏进去了,用冰镐的手法也还麻利。今天他用两条腿登山,后腿折叠起来放在前胸。除非事先知道,要不你根本看不出后腿在那儿。
到了上午十点半(也可能是十一点),我们攀登得相当高了。站在山坡上举目远眺,可以清楚地看见乔戈里峰东北面的天梯峰,其东面山脊看上去像是印度巨人的天梯。这座山雄伟壮丽,在阳光里闪耀着光芒,背后是东方蓝色的天空。远远的,我们可以看见奥斯腾冰川沿着山脚蜿蜒而行,直至海拔19,000英尺的大风坳。我们现在可以清楚地看见大风坳口绵延数英里的褐色的山峦。
眼下,跟我们的目的地关系更密切的是庞大的乔戈里峰的上面和西面。山的景色很美,但简直大得可笑,山脊如刀刃般锋利。我们希望天黑前能够到达那里。再次仰望之际,我暗自思忖:照这个速度攀登,应该没问题……
正在那时,加里大叫,“操!下雪了!”
我们没注意时,云朵已经从南面和西面翻涌而来,顷刻间就包嗣了我们。大风刮起漫天大雪。为了不和同伴失散,我们不得不聚集在愈发陡峭的山脊上。这段冰雪山脊虽然陡峭,但我们今天却爬得比较容易。不过此刻的它却变成了一道凶险可怕的冰壁,上面的碎石群清晰可见。云层很快就挡住了我们的视线。
我们聚集在冰雪山脊脚下。“我操他妈的山。”保罗说。
卡纳卡拉德斯长着鸟喙的大脑袋慢慢转向保罗,黑眼睛流露出极感兴趣的神情,似乎对如何进行这种生理活动十分好奇。卡没有问,保罗也没主动回答。
保罗是我们当中最优秀的攀冰者,接下来的半小时便由他开路。他先把冰镐插人几乎垂直的冰壁上,接着踢上一脚,使靴子前部的两个冰爪都扎入冰面,然后借右臂力量引体向上,使身子往上抬,然后再踢一脚,再抽出冰镐,最后把冰镐砸进头上的冰层。
这是基本的攀冰技巧。虽然难度不高,但这里海拔高达20,000英尺,是CMG和商业航班保持正常气压所需高度的两倍,所以体力消耗很大,而且很费时间。现在特别困难,因为我们全都串在同一根绳上,绳的一端系在保罗身上,他在前面开路,我们尾随其后。
现在保罗在我们上方约七十英寸,正谨慎地爬上岩石带。这时,一堆小石块忽然松动了,劈里啪啦地砸落下来。
我们无处可躲。幸好每人都在冰上砍出了一小块平台,可以站在上面暂时避避。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紧贴冰墙,蒙头等待。石块没有击中我。一个拳头大小的石块落在加里的背包上,弹起来“嘘”的一声飞出去。卡纳卡拉德斯被较大的石块击中了两次——一次正好击在左前腿(左前臂,管他是什么),然后又砸在他弯曲的脊背上。两次撞击声我都听见了,就像石块击打石板似的。
越来越多的石块在他周同飞舞着。“我操他妈的山。”卡很清晰地说。
一连串的飞沙走石终于平息了。保罗不再向下大喊抱歉,加里也结束了激烈的谩骂。我在冰上凿了十步左右的距离,攀到卡那里,他仍然挨着冰壁蜷缩着,右边的螳螂臂向上举着,冰镐和脚趾的两个冰爪紧紧插在冰里。
“伤着了吗?”我问。我有点担心,也许我们不得不启动红色按钮来营救他了,那样的话,这次登山计划就毁了。
卡纳卡拉德斯摇摇头,动作很缓慢,不像是说不,像在检查身体状况。看着那些动作,我们觉得自己身上都疼起来:他的大脑袋和微笑的鸟喙前后向每一面旋转了差不多二百七十度,不易弯曲的前臂居然不可思议地弯了弯,长长的、分得很开的手指小心地拍打着脊背。
咔嗒,咝咝声,咔嗒——“我没事。”
“攀登下面的岩石带时,保罗会更小心的。”
“那就好。”
保罗的确很小心。但是岩石已经风化,还是弄出了几次山崩,但都没有直接砸着谁。十分钟后,大约爬了六七十英寸,他来到了山脊,发现一个很好的可以固定绳索的地方,叫我们上去。加里跟了上去。此人最讨厌别人踩松的石头砸在他身上,所以仍旧怒气冲冲。我让卡纳卡拉德斯跟在他身后,与他相隔三十英寸。虫子攀冰的技巧严格依照书本,动作不好看但很快。我最后一个爬上来。我尽量跟紧些,因为大家在到达岩石带之前的攀爬过程中会使巨石变得有些松动,隔近点我能看得清楚些,以免被它们砸到。
全体登上东北山脊。这时,这里的能见度几乎为零,气温骤然下降了五十度左右。大雪厚厚的,很柔软,但却暗藏危险。在乔戈里峰东面和眼前这个山坡上,也许就在身前,或是身后浓雾里的某处,我们看不见但却能听见轰隆隆的雪崩声。为了避免发生危险,我们保持着结组攀登的方式。
“欢迎到乔戈里峰来。”加里站在前面朝我们吼叫着。他的风雪衣、头盔、遮风镜以及下巴全结了冰,模样挺吓人,被横飞的大雪弄成了模模糊糊的一团。
“谢谢。”卡发出咔嗒嘶嘶声,我觉得语气显得颇为严肃庄重。“能来这里,荣幸之至。”
三号营地,刀刃般的Z形山脊起始处,山脊的冰柱下海拔23,200英尺
困了整整三天三夜,第四个夜晚也终于来临,我们无所事事地蹲在帐篷里,吃着营养块,还煮了一锅汤——这是每天雷打不动的必定程序。为了把雪融化成水,我们用光了火炉里的热能。海拔高,又缺少运动,人人变得很虚弱。
整整三天,狂风怒吼,风暴愈发猛烈。如果把在二号营地那天一块算上,应该是四天了。
加里和保罗昨天出去了,由保罗领头,攀上陡峭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山脊。他们想在风暴中强行横穿陡峭的山崖,打算现在就使用固定绳,即便到登顶时固定绳不够用了也在所不惜。但是他们失败了。三小时后,在咆哮的风暴声中,他们回到营地,身上结了一层冰壳,几乎都被冻伤了。尽管保罗穿着先进的调温衣,但还是等了四个多小时才停止颤抖。
不管天气如何,有风暴也好,没风暴也好,如果我们不能尽快横穿这座山脊,那就用不着担心预留什么装备和食物来攻顶了。因为那样一来,根本就不会再有攻顶的可能。
我甚至不大确信两天前我们是怎么从二号营地攀登到这里来的,还开辟出了这样一块窄窄的地方。我们的虫子尽管多出几只腿,力气比我们大得多,但他显然也黔驴技穷了。我们决定最后几小时里采用结组攀登的方式,以防虫子坠下悬崖。按下红色报警键并告诉联合国的人——卡纳卡拉德斯倒栽葱摔进了五千英尺的嘎文·奥斯腾冰川——这样做可不太好玩。
“外星发言人先生,我们弄丢了您的孩子。但是也许您能刮掉他身上的冰,再克隆一个什么的。”不,不,我们可不想说这样的话。
结果便是,天黑后我们还在工作,头灯闪耀着,绳子钩在安全带上。为了不被狂风卷走落入漆黑的深谷,我们只好用冰锥把绳子系在山脊上。我们用冰镐挖出一个足以搭帐篷的平台。这里的空间只够搭一个帐篷群,把几顶小帐篷并在一起。帐篷离悬崖不到十英尺远,离雪崩路线只有四十英尺远,头顶上还倒挂着一个三层楼房那么大的冰柱。冰柱随时可能砸下来卷走人和帐篷。在这种地方待上十分钟都危险,更别提在高海拔飓风里待上三天三夜了。但是我们别无选择,其他地方不是如刀刃般的山脊,就是斜坡——雪崩的必经之地。
我可不愿身处此境,但总算有时间可以交谈了。
我们把帐篷连在一起,呈扁平的十字架形。中心部分极小,约两平方英尺,我们就在这个公共场所里煮汤、交谈。其余的空间也不大,仅够我们放下睡袋,然后大家蜷成一团,各自缩进自己的睡袋里睡觉。
在倒悬的冰柱下我们砍出的平台不够大,也不平稳。我睡在一个下坡处,头比脚高。这个角度说平也平,说陡也陡。平得能让我打打瞌睡,但又陡得让我时不时猛然惊起,懵懵懂懂以为自己正滑向深渊,忙不迭伸手抓冰镐。其实我的冰镐不在手边,而是和其他冰镐一起插在雪和坚硬的冰上,镐把上缠有蛛丝绳,和帐篷系在一起。为了固定帐篷,冰镐上的蛛丝绳足有一百英尺长,兜兜转转,绕着帐篷缠了几圈。为了让我们在这个小小的冰架上住稳当,还多用了十二个起固定作用的冰锥。
其实这样做起不到任何作用。如果冰柱真的塌下来,如果山脊移动,如果狂风执意要卷走所有的绳子、冰镐和冰锥并吹翻帐篷,那我们和虫子就都得从山顶上滚下去。
当然,我们睡觉的时间很充裕。保罗带了一本平装书和一些杂志,这本书里有约十二个故事。我们偶尔传阅书和杂志,连卡也和我们一起轮流阅读。
第一天,我们谈得不多。在狂风的咆哮声里,在冰雹样的雪粒猛烈拍打帐篷的噼里啪啦声里,大家说话都很费劲,得尽量提高音量。最后我们连睡觉都厌倦了,只好试着交谈。第一天谈论的话题大多是登山和登山技巧:回顾我们的登山路线,列举出我们一旦过了Z形山,上到金字塔峰顶底部的雪丘就直接冲顶的利与弊。加里主张不管怎么样都直接冲顶,完成攀登,保罗却力主谨慎行事,他提议横向攀登到阿布鲁齐山脊,因为那里已经有很多人攀登过了。卡纳卡拉德斯和我在一边听着。
到了第三天晚上,我们开始询问虫子一些有关个人的问题。
暴风雪的第二个下午。“这么说你来自亚尔德巴朗星系①,”保罗问道,“你到地球来花了多长时间?”
【①金牛座上最亮的毕宿五。】
“五百年。”我们的虫子回答。他的四肢太长了,为了在帐篷里坐得不至于那么别扭,每一个肢体都至少折了两折。我想那样一定很不舒服。
加里“嘘”了一声,他从未关心过媒体对螳螂的报道:“你有那么老吗,卡?五百岁了?”
卡纳卡拉德斯轻轻吹了声口哨,我猜他这种动作相当于人类的微笑。“我出生在飞船上。我的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也都是。我们的生命周期和你们差不多长。我们的飞船是……按你们的说法,世代飞船。”外面的大风愈发猛烈,吼声越来越大,他顿了顿,等风声稍稍减弱,又继续道,“来到地球前,我只知道飞船是我的家。”
保罗和我互相瞥了一眼。轮到我审问我们这个小俘虏了:他的国家,他的家庭,他们的国务卿。
“那么为什么你们……聆听者……不远万里来到地球呢?”我很好奇。虫子已经在好些场合公开回答过这个问题,但答复总是一样,而且没什么意义。
“因为你们在这里。”虫子说。又是老调重弹。不过,我想这回答蛮讨人喜欢的。我们人类不是一直都认为自己是宇宙的中心吗?但他的回答仍旧一点意义也没有。
“为什么你们要花好几个世纪的时间不远万里来见我们呢?”保罗问。
“帮助你们学会聆听。”
“聆听什么?”我说,“你们?螳螂?我们倒是很有兴趣去聆听、去学习。你们说的话我们很乐意聆听。”
卡纳卡拉德斯摇摇笨重的脑袋。近距离看着螳螂,我才意识到他的脑袋与其说像虫子,不如说像蜥蜴类——恐龙或鸟的头“不是聆听我们,”咔嗒、咝咝,“而是聆听你们自己世界的歌声。”
“我们自己世界的歌声?”加里问得很唐突,“你是说,更加欣赏生活?放慢脚步,闻闻花香?诸如此类的?”加里的第二任妻子沉湎于玄想,我想这也正是他和她离婚的原因。
“不。”卡说,“我是说聆听你们的世界之歌。你们献身海洋,献身世界,却不去聆听。”
听得我头晕脑涨。我提出的问题把水搅得更浑了。“献身海洋,献身世界?”
一阵狂风吹过,整个帐篷发出嘎嘎扎扎的声音。风势渐渐减弱后我接着问:“我们没有啊,我们是怎么献身的?”
“死亡啊,杰克。”虫子回答,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死去以后就成为海洋的一部分,就与世界融为一体了。”
“可死亡与听到世界的歌声又扯得上什么关系?”保罗不解。
卡纳卡拉德斯的眼睛又圆又黑。在手电筒的灯光下,他注视着我们,但眼神一点也不咄咄逼人。“如果你死了,就听不见歌声了。”他连嘘带咔嗒一阵,“数百万年以来,你们这个种族的原子和分子一直与这个世界交流、循环。如果不是这样,这里也就不会有这支歌了。”
“你在这里能听见这支歌吗?”我问,“我是说在地球上。”
“不能。”虫子回答。
我决定换用一种更有效的方法。“你们给了我们CMG技术,”我说,“带来了许多美妙的变化。”胡说八道,我心里暗想。我更喜欢汽车还不能飞翔以前的世界,就算堵车也只堵在二维平面上,不会天上地下堵个满满当当。“但我们有点……嗯……好奇,你们什么时候才肯和我们分享你们的秘密呢?”
“我们没有秘密。”卡纳卡拉德斯说,“在我们来到地球之前,我们甚至没有秘密这个概念。”
“那就不说它是秘密好了。”我接过话头,“但是你们有那么多新技术、新发明、新发现……”
“什么样的发现?”卡纳卡拉德斯问。
我深吸一口气说:“比如治疗癌症的药物。”
卡纳卡拉德斯发出咔嗒声:“是啊,有那种药就好了。”他也吸了一口气,“但那是你们人类的疾病。为什么你们自己不想法子治愈呢?”
“我们已经尽力了。”加里说,“可这是块硬骨头。”
“是啊。”卡纳卡拉德斯附和道,“这是块硬骨头。”
我决定直截了当。“我们人类需要互相学习,取长补短,”我把嗓门提高了,也许比在风暴中说话需要的声音更高一点,“但是你们总是一声不吭。我们彼此什么时侯才能开始真正的交流?”
“等人类学会聆听以后。”卡说。
“为了这个目的你才来这里和我们一同登山?”保罗问。
“我希望这不是目的。”虫子说,“但这是原因之一,还有一个原因,我希望能更好地理解你们。”
我望望加里。他脸朝下趴着,脑袋离帐篷顶最低处只有几公分。他微微耸了耸肩。
“你老家星球上有山吗?”保罗问。
“书里说我们那里没有山。”
“这么说来,你们那里和你们拥有的南极保留地有点像喽?”
“没那么冷。”卡纳卡拉德斯说,“冬天也没那么黑。但是两地的气压相似。”
“这么说你适应——怎么说呢——适应七八千英尺的海拔高度?”
“是的。”螳螂说。
“这么冷的天气,你不觉得难受吗?”
“有时觉得不大舒服。”虫子说,“但我们的种族进化出了一种皮下层,和你们的调温衣一样,可以调温。”
该我提问了。“你说你们的世界没有山脉,”我说,“那你为什么想和我们一起攀登乔戈里峰?”
“为什么你们要攀登乔戈里峰?”卡纳卡拉德斯反问,头转过来注视着我们。
帐篷里一阵沉默。嗯,也算不上真正的沉默。风声、雪粒拍打声,听上去似乎我们把营地扎在了喷气式飞机的排气管。但我们三人都没吭声。
卡纳卡拉德斯舒展了一下他的六条腿,开开合合,看上去真不顺眼。“我想我要睡觉了。”说完便拉下把他那部分帐篷和我们分开的帘子。
我们三人脑袋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交头接耳起来。
“说起话来活像个该死的传教士。”加里压低嗓门儿道,“什么‘聆听世界的歌声’,简直颠三倒四嘛。”
“咱们运气好呗。”保罗说,“最先接触到外星人文化,结果是他妈的宗教狂人。”
“好在还没向我们散发小册子什么的。”我说。
“等着瞧吧,”加里低声道,“等哪天这该死的风暴停了,我们四个跌跌撞撞爬上峰顶,累得散了架,又没有空气,全身冻伤。等这个时候,那虫子准会掏出一大叠《螳螂圣经》送给咱们。”
“嘘——”保罗说,“小心卡听到。”
正在那时,一阵狂风袭来,我们紧紧抓住高分子聚合物的地板,紧得指甲都快扯下来了,生怕帐篷从这危险的高处滑下去,坠入山底。如果情况糟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我们只好拉开嗓门儿,以最大音量大吼一声“开”,智能帐篷的纤维就会自动拆开,接着我们便会穿着调温衣滚到山脊上,抓住冰镐稳住身体,防止下滑。可惜以上仅仅是理论。实际上,如果这一小块台地发生滑坡,或者蛛丝绳断了,那么,没等我们搞清楚是怎么回事,我们就已经被抛到空中去了。
在狂风的咆哮声里,还能听见加里在叫嚷:“如果我们从这地方掉下去,我会一路诅咒,非把这道冰川咒出一道该死的沟来不可,不到摔死不算完。”
“说不定这就是卡说的歌。”保罗也去睡觉了。
今天最后一件可以说说的是:螳螂也打呼噜。
第三天的下午,卡纳卡拉德斯突然说:“这会儿我的兄弟也在南极附近听着风暴声。但是他的处境比我们的帐篷舒适得多。”
我看着另外两个人,大家都惊奇地扬起眉头。
“我不知道你登山还带了电话,卡。”我说。
“我没有带啊。”
“无线电呢?”保罗问。
“也没带。”
“皮下植入式星际通讯器?《星际航行》里那种?”加里问道。
在帐篷的这三天里,他的尖酸刻薄,还有他慢吞吞咀嚼营养块的习惯,都让我恼火到了极点。我想如果他下次再对谁冷嘲热讽,或者再慢悠悠嚼营养块的话,我准会杀了他。
卡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口哨。“我什么也没带。”他说,“我知道你们登山的惯例,探险时是不带任何通讯装置。”
“那你怎么知道你的……你称什么来着,兄弟?……在南极听到了风暴声?”保罗问。
“因为他是我的兄弟呀,”卡说,“我们同一小时出生,我们的基因材料基本相同。”
“孪生兄弟。”我说。
“那你们有心电感应哕?”保罗说。
卡纳卡拉德斯摇摇头,鸟喙几乎擦着帐篷帘子。“我们的科学家认为根本不存在什么心电感应。任何生物都没有。”
“那你怎么——?”我开口问。
“世界和宇宙之歌经常引起我和我兄弟的同频共振。”这是我们从卡嘴里听过的最长的句子之一,“就像你们的孪生兄弟一样。我们经常做同样的梦。”
虫族也做梦。我心里暗想,回头一定得记下……
“你的兄弟知道你眼下的感受吗?”保罗问。
“我想他知道。”
“那你现在有什么感受?”加里嘴里仍旧慢吞吞地咀嚼着营养块。
“此时此刻,”卡纳卡拉德斯说,“我的感受是恐惧。”
三号营地上的刀脊,海拔约23,700英尺
第四天,东方微微发白,天空明亮而安宁。
行李已经收拾完毕,我们要在第一缕阳光照到山脊之前,完成横切攀登。天冷得要命。
我曾经提到过,这部分路段在我们整个登山路线中——至少在到达峰顶前的路段中——最富有技术挑战性,同时也是最令登山者感到激动和满足的。你得看了那些照片才能领略到一些陡直峻峭的山脊的气势。但即便如此,你根本无法感受到那种震撼力。东北山脊上,一连串刀刃般锋利的雪檐扑面而来,每一面山檐都几乎垂直屹立着。
攀到山脊再回头望去,我们可以看到山脊边缘三号营地上方悬挂的巨大冰柱,经历了暴风雪长达四天的洗礼后,变得更大,更千奇百怪了,显然这时比其他任何时候都更容易崩塌。我们用不着向任何人诉说我们是多么幸运。甚至卡纳卡拉德斯也因为离开了那个鬼地方谢天谢地。
横向攀登了两百英尺后,我们攀到了山脊的刀刃处。冰雪覆盖的山脊是如此狭窄,我们只能跨在上面。真的叉开腿在上面坐了一分钟,仿佛坐在非常非常陡的屋脊上,双脚晃来荡去的。
这座屋脊真的是非同凡响。右面高达千英尺,是中国;我们的左腿(卡纳卡拉德斯的三只腿)垂挂的地方属于巴基斯坦。就在这里,二十世纪的攀登者开玩笑说应该检查护照,只可惜不见边防警察的影子。在CMG时代,巴基斯坦战斗机随时可能出现在五十码外的地方,把我们从山脊上轰掉。现在用不着担心这一点,卡纳卡拉德斯和我们在一起,他是最好的保证。
这里仍是最难攀登的,我们的虫子朋友一直努力跟上我们。
昨晚卡纳卡拉德斯入睡后,加里、保罗和我又悄悄地讨论过。这段山脊太陡,我们决定不再四人结组,而是两人一组攀登。显然应该由保罗和卡结组。如果他们中有一个掉下山,另一个会不可避免地一同坠人山底。当然加里和我也一样。我们俩走在前,他们跟在后面。这样分组也只能起到小小的保护作用,危险依然存在。
我们沿着最佳路线从刃脊的这边翻到那边。阳光从山脊上方慢慢转移下来,感觉很温暖。有些山段太陡峭,连雪都无法覆在上面,我们尽量避开这种地方,因为那里不仅坡陡,岩石也松散易碎。暖暖的阳光使得冰雪松动,冰爪就砍不稳了。我们想在冰雪松动之前横向攀越得越远越好。
我很喜欢我们所使用的这一整套复杂工具:雪锚,岩石钉、钢制冰锥、螺旋冰锥、雪锥、铁锁和上升器等。在26,000英尺海拔的高山上,任何费力的举止都会引起呼吸吃力和感觉迟钝,但我们的步伐还是很稳定,这一点我也很喜欢。在这夹杂着岩石的冰壁上,加里边爬边凿,把靴子上的冰爪踢入冰里,等冰镐冰爪都固定得稳稳当当了再拔出冰镐,劈入几步远的冰里。我站在自己开辟的一个小小的平台上拽紧登山索保护着加里,直至他攀到两百米长的绳索终点。然后他用雪锥、冰镐、岩石钉和冰锥系紧绳子,让自己站稳当。然后我便开始攀登。我把冰爪踢入雪壁里——这面雪壁几乎垂直地伸向好像离我头顶只有五六十英尺的蓝天,看上去让人心惊胆颤。
我们下面一百码左右,保罗和卡纳卡德拉斯做的事和我们一模一样,保罗打头,卡拉紧绳子,然后是卡攀登,保罗拉绳保护他,同时喘口气、歇一歇,等着虫子爬上来。
我们仿佛身处不同的星球,没有任何交谈。我们每呼吸一盎司的氧气,再气喘吁吁地迈出下一步。注意力必须全部集中在冰镐和双脚的位置上,务必做到精确。
二十世纪的登山队会花数天时间来做横向攀登,他们往往建立好固定绳后就退回到三号营地吃饭和休息,第二天再让其他小组在固定绳前方领先开路,这样会花很多时间。我们可没那么奢侈。我们得趁着好天气一次性完成横向攀登z字形山脊的任务,然后继续攀登,否则就全完了。
我真爱死登山了。
大约横向攀越了五个小时后,我突然发觉四周全是翩翩飞舞的蝴蝶。抬头看看两百英尺上方的加里,他也在注视着蝴蝶。五彩斑斓的圆点交织着飞舞在23,000英尺的高度。卡纳卡拉德斯会怎么想?他会认为在这样的高山,这种事情天天都有?也许吧,谁知道。这么高的地方我们人类不常来,所以也就无从说起。我摇了摇头,继续拖着脚步,把冰镐劈入山脊。
黄昏,缕缕阳光从我们的水平方向照过来,铺洒在山脊上。我们四人刚刚攀过刀锋,到了Z形山脊尽头的上端。那里的山脊仍然陡峭,简直让人的心跳都停止了。但这里的平台面已经变宽了,我们站在上面,回望在冰雪覆盖的锐利山脊上留下的足迹。虽然已经有过这么多年的攀登经历,但我仍然觉得难以置信,我们竞能在这样一个地方留下永久的足迹。
“嗨,”加里大声地叫嚷着,“我真他妈是个了不起的巨人。”他拍打着双臂,俯瞰中国新疆以及绵延数英里的嘎文·奥斯腾冰川。
一定是海拔太高,他精神错乱了。我想。我们得给他服镇静剂,捆在睡袋里,然后像把脏衣服送到洗衣房那样将他一路拖下山。
“来吧,”加里在冰冷的空气里对我吼道,“做个巨人,杰克。”他继续拍打着双臂。
我转过头去,只见身后的保罗和卡纳卡拉德斯也跳跃着,动作小心翼翼,以免从只有一双脚宽的平台上落下去。他们不停地叫嚷着,挥舞着双臂。
卡同时舞动他的六支螳螂前臂,关节旋转着,无骨的手指像巨大的树根一样挥舞,场面真够壮观的。
我觉得他们都失去理智了。缺氧精神错乱症。我不理会他们,只是朝下望着东面。
我们欢快的身影跳跃着跨过冰川,跃过邻近的山脉。我举起双臂,又放了下来,只见我的举起又放下的双臂影子映照在山脊上,大概有十英里高。
我们跳着嚷着挥舞着,直到太阳落到布洛阿特西面,我们高大的影子也永远消失了。
六号营地,金字塔形峰顶下,雪丘上的一道窄窄的沟壑海拔26,200英尺
现在大家都不再谈话,不再说聆听什么什么歌,不再蹦跳不再叫嚷不再挥舞了。我们现在连呼吸和思考的氧气都不够,更别提瞎折腾了。
过去的三天三夜里,我们攀上越走越宽的东北山脊,尽头是一个巨大的雪丘。我们又攀上雪丘,这期间彼此几乎没怎么说话。天气始终平静晴朗,真不敢相信现在这个季节也会有这样好的天气。那场把我们困在三号营地的暴风雪之后,地上的雪积得很厚很厚。于是我们轮流开路。在海拔10,000英尺的高处开路令人疲惫不堪,现在的高度是海拔25,000英尺,大家却反而感觉迟钝,麻木不仁了。
晚上,我们甚至没顾上合并帐篷,直接用各自单独的帐篷凑合着睡了,就像直接用睡袋裹紧身子一样。现在每天只有一顿热汤——在惟一的炉子上煮的超营养汤(我们把最后三四天里可能用不着的东西,如另一个炉子,全留在了Z形山脊上)。
晚上,我们咀嚼着冰冷的营养块,不知不觉便会陷入半梦半醒状态。熬过了冰冷难眠的几小时,我们凌晨三四点就行动起来,借着头顶的照明灯光攀登。
海拔太高,我们三个人头痛得要命,感觉迟钝麻木。保罗的处境最糟糕。也许因为他第一次尝试横向攀登的过程中被冻伤了。他咳得很厉害,攀登时一副病恹恹的样子,无精打采。连卡的速度也慢了下来,几乎只能用两条腿攀登,有的时候得花一分钟的时间才能把脚上的冰爪踢进冰里。
在喜马拉雅山,大多山脊都直通顶峰。但是乔戈里峰则与众不同,它的东北山脊就没通到峰顶,在离峰顶还有两千米的巨大雪丘处便终止了。
我们几个稀稀拉拉地、缓慢地、极其迟钝地攀登着这座雪丘,没有绳子,也没有任何保护。如果谁不幸坠落而死,那将是一次孤独的坠落。我们不在乎。在这传奇般的26,000英尺处,甚至更高一点的地方,你越来越神思恍惚,常常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我们没带氧气,就连那种在过去十年里逐渐得到完善的轻便的加速渗透氧气罩都没有。原本准备了一个加速氧气罩,以便给染上肺气肿甚至更糟糕的病的队友用,但是现在我们把氧气罩、炉子、绝大多数绳索以及多余的食物全留在四号营地了。当时大家都觉得这个主意似乎蛮不错的。
这会儿我满脑子想的全是呼吸。身体每个微小的动作——每一步——都会让我们消耗掉更多的氧气。尽管保罗一直极力挺住,但他的身体状况看上去似乎更糟了。加里的动作坚定沉着,但从他偶尔怪异的动作和停顿来看,他也明显头痛气促、大脑混乱了。今天早晨,我们从六号营地出发前,他呕吐了两次。晚上,我们刚躺下一会,就从半梦半醒中惊醒过来,大口大口地吸气,伸出手抓住自己的胸膛,似乎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压在身上,正拼命让我们窒息一般。
某些东西正试图把我们杀死在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想要我们的命。我们高高地站在这个死亡区域,乔戈里峰却对我们的死活毫不关心。
现在的天气还不错,但是暴风雪还没有真正来临。八月就要结束了。接下来的每一个日日夜夜我们都得和持续的风雪相依为命了——我们不能往上攀登,也无法往后撤退。也许我们就要活活饿死在这冰天雪地中。这时,我想起了掌上电脑上的红色报警按钮。
还在五号营地热汤时,我们把有关红色报警按钮的事告诉了卡纳卡拉德斯,他很好奇,想看看设置了紧急信号的那台掌上电脑。没想到他竟然一把抓过电脑,将它从帐篷口扔了出去,扔向无尽的黑夜里高耸的悬崖。
加里注视着我们的螳螂朋友,足足注视了一分钟——十分漫长的一分钟,然后他咧嘴一笑,伸出手来。卡的前腿也伸展开,关节部分旋转着,三根手指绕着加里的手摇了摇。
当时,我觉得他这样做真的很酷很棒,太有英雄气概了。但此时,我巴不得能找回那台该死的掌上电脑才好。
凌晨一点半刚过,我们就起床活动四肢,把衣服穿好,开始烧水准备最后一顿饭。反正大家都睡不着,而且在死亡区里多待一个小时,出事的可能性就会多一分,冲顶失败的可能性也就多一分了。我们的动作是如此缓慢,连用力拖动一下靴子似乎都要花上数小时,而冰爪好像永远也调整不好。=三点钟过后,我们就离开了帐篷。我们把帐篷留在六号营地。如果登顶成功,我们还会回来的。
天出奇地冷。甚至穿上调温衣和精致的风雪外套也不起作用。幸亏没有风,不然我们根本没法继续前进。
我们现在是直接冲顶,孤注一掷。不成功就完蛋。我们原来有一个退一步的方案:如果直接冲顶不可行,就在乔戈里峰正面横向攀登,前往西北阿布鲁齐山脊最老的那条路线。我们三个都怀疑到达那里后便会终止我们的攀登旅程。大多数攀登东北山脊的前辈都在那个地方结束了自己的登顶计划。甚至连传奇人物雷诺德·梅斯纳尔——也许算得上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登山者,也曾被迫改变路线,转向较易攀登的山脊,以避免我们现在这种孤注一掷的局面。
本来以为这天是我们的登顶日,但直至黄昏,雪崩都极为频繁,一小时里发生好几次。看来直接登顶不大可能,横向攀到阿布鲁齐山脊也没有希望了。即使以乔戈里峰原来的积雪厚度,我们也不可能横向攀过去,何况现在雪崩过后积雪更厚了。我们要完蛋了。
这一天开始得还不错。我们前一天在几乎垂直的雪丘上劈出一条沟来,刚好可以把六号营地驻扎在这里。今天就从这里出发。雪丘上,茫茫雪原起伏着,一直朝上延伸,直抵布满星星的黑夜,形成一面巨大的冰壁。我们慢慢地、痛苦地攀登着,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身后只留下一串串深深的足迹。当我们到达斜坡时,天色渐渐亮了起来。
雪原尽头垂直屹立着一道冰雪悬崖,至少有一百五十英尺高。真他妈的陡啊。我们站在晨光里擦拭着护目镜,麻木地看着悬崖。我们早就知道这里有这座悬崖,却不知道它有这么险峻。
“我来开路。”保罗喘着粗气说。
在没有登山绳的情况下,他一个小时便登上了这座天杀的峭壁,将冰镐和螺旋冰锥用力砸进冰壁,再把剩下的最后一节绳子系在上面。我跟在卡身后,大家全都缓慢地、傻呵呵地爬了上去。上去时才发现保罗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了。
冰壁之上又是陡峭的岩石带,陡得连雪都完全沾不上去。岩石看上去极易裂开,非常不可靠。只要是个神志清醒的登山者,宁可横向攀爬半天,也要避开这种地方。
今天却不能作任何横向攀登。在这里横向移动哪怕一点点,覆盖在冰上的柔软的雪板就会崩塌,接下来便是一场雪崩。
“我领头。”加里说,他的目光仍然注视着那片岩石带,双手紧紧抱着脑袋。我知道,自从上了死亡区,我们三人中就数他头痛得最厉害。我知道他每说一个字、每呼吸一口气,都要忍受巨大的痛苦,这种状况已经持续了整整四天四夜了。
我点点头,扶着保罗站起身来。加里开始攀登摇摇欲坠的岩石带的下层。
正午时分,我们来到岩石的尽头。大风刮过,把泡沫似的雪块从几乎垂直的冰雪沟壑上吹落下来。我们无法看见峰顶。一道窄窄的冰雪沟壑烟囱似的陡立着,上面就是金字塔峰顶雪原了。我们现在位于海拔27,000英尺之上。
乔戈里峰海拔28,250英尺。
最后的一千二百英尺实在太漫长了,不,用“英尺”这个单位还不够,应该用光年来衡量。
“我来开路。”我听见自己说出这样的话。其他人连头都点不动了,只在那儿等着我前进。卡斜靠在他的冰镐上,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他做过这种姿势呢。
第一步刚迈出去,我就栽入齐膝深的雪地里。天哪,我真想大哭一场。要不是担心眼泪会凝固在护目镜里,遮住我的视线的话,我也许当场抽泣起来了。在这该死的陡峭的沟壑里,想再向上爬一步都不大可能。我甚至不能呼吸。我的太阳穴噗噗狂跳着,双眼渐渐模糊,眼前的一切都在晃动,无论怎么擦拭护目镜,还是看不清。
我举起冰镐,劈入头顶三英尺处那面冰壁,把右腿提起来。就这样反复着,一次又一次……
沟壑上,金字塔形峰顶雪原,海拔约27,800英尺
黄昏。如果不加快速度,我们到达峰顶时天就会黑了。
一切取决于我们头顶那片耸入蓝天的雪。如果雪地结实——不像沟壑的雪那么松软,也没有膝盖那么深——我们就有机会,虽说下撤时肯定是在夜里。
但如果雪积得很厚……
“我来开路。”加里主动提出。他挪了挪背上小小的、只装着冲顶物品的背包,吃力地走上前来,替下了我。窄窄的沟壑上有一堆岩石,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要么踩在雪上,要么陷入雪中。如果表面结实,我们就踩在上面用冰爪边踢边走。从这里还看不见峰顶,直到登上峰顶之时,我们都得采用这种笨拙的攀登方式。亲爱的上帝,求求您了,求您让地面结实些吧!
我试探着朝四周看了看。毫不夸张,我脚边就是一道深渊,下面无比遥远处是冰冷的刀锋似的山脊,山脊再往下就是我们驻扎二号营地的地方。无数英里之下,是弯弯曲曲的泛着微波的奥斯腾冰河,还有我模模糊糊的记忆:大本营,那些生物,牛羊和冰川融化处的青草,两侧是延绵起伏的喀喇昆仑山脉,白色山峰像狼牙似的突兀耸立着,遥远的峰顶和喜马拉雅山脉连成一片,还有一座孤峰,我的头脑一片空白,怎么都想不起那座孤峰的名字,只记得它孤傲地屹立着,傲视蓝天。黄昏时刻,在北面一百英里的地方,中国境内的山脉在厚厚的可以呼吸的浓雾中若隐若现。
“走吧。”加里说完,从岩石上抬起脚来,踏上雪地。
他陷入了齐胸深的雪里。
加里在雪里还能呼吸,于是开始破口大骂:骂大雪,骂神灵,骂所有让这么多雪积在这里的神灵。他把上身往前倾,向前猛扎了一步。
雪积得更厚了,加里也陷得更深了,雪差不多已经齐着他的腋窝。他用冰镐对着雪地乱砍,带着手套的大手连续猛击,可雪地和乔戈里峰视若无睹。
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斜靠在冰镐上大声抽泣着,毫不在乎别人是否听见了我的呜咽声,也不顾眼泪会不会冻住我的睫毛。探险结束了。
卡纳卡拉德斯拖着身体缓缓走完这最后十步,走出沟壑。他经过保罗身边,保罗正对着巨石呕吐;他来到我的面前,我正跪在雪地里。最后,他走到加里滑落的雪坑后面那块坚硬的雪地上。
“我来开一会儿路。”卡纳卡拉德斯说。他把冰镐插在安全带上,鼻子朝下动了动,再把后腿放下来,他的手臂——前肢——旋转着,不停地重复着“向下靠前”的动作。
他好比参加奥林匹克比赛的跳水运动员一般,从跳板挥臂起跳,猛地扎入陡直的雪地,越过了双臂以下都埋在雪地里的加里。
虫子,我们的虫子,前臂连续猛烈地拍打着雪,三根手指刨开雪,甲壳上身猛力向下压碎积雪,六条腿不停划动,从雪地穿游而过。
他根本不可能坚持下去。不可能的。任何生物都没有那种精力与毅力。这里离峰顶还有七八百英尺,几乎是垂直的。
卡又踢又打地在山脊上攀了十五英尺。二十五英尺。三十英尺。
我站起来,太阳穴突突地跳,疼痛难忍,觉得周围全是看不见的登山者,在死亡区痛苦与混沌的浓雾里盘旋的鬼魂。我越过加里,跟在卡身后,开始向上攀登,挣扎着,挥舞着,努力穿过这道已经打破的雪障。
乔戈里峰峰顶,28,500英尺
我们终于登上了峰顶,大家的手紧紧挽在一起。峰顶很窄,只够我们四人这样站立。
许多海拔26,000英尺的高峰的峰顶都垂挂着雪檐,伸出峰顶。登山者历经千辛万苦之后,只要满怀胜利的喜悦向前迈出一步,便会下坠一英里左右。我们不知道乔戈里峰是否有雪檐,和其他登山者一样,我们太累了,根本管不了那么多了。在雪地开路六百多英尺后,卡纳卡拉德斯连站都站不住,更别说行走了。加里和我用双手夹着他的螳螂前臂,扶着他登上最后的一百英尺。那么充沛的精力,那么高昂的斗志,卡的体重却很轻,可能只有一百磅。
峰顶上没有雪檐。我们没有掉下去。
好天气还持续着,太阳正慢慢地没人地平线,只剩下几缕余辉穿透风雪衣和调温衣,感觉暖暖的,很舒服。天空的颜色很独特,比天蓝色深些,比宝蓝色深得多,比水蓝色更深得没法说啦。也许人间还没有适当的词汇能形容这种蓝色的深度。
东北方很远处,两座山峰在延绵的地平线上依稀可见,雪峰在夕阳里发出红通通的光芒。南面重重叠叠的山峰,蜿蜒起伏的冰川——那一大片都是喀喇昆仑山脉。我认出那座漂亮的山峰是南迦帕尔巴特。加里、保罗和我六年前曾攀登过那座高山,再近些是加舒布鲁木峰。我们的脚下是布诺阿特。谁曾想到从这里俯瞰,山峰竟会如此宽阔平坦?
我们四人现在都在这窄窄的山顶,往前迈进两步,就会从北面直落入万丈深渊。我双手仍环绕着卡纳卡拉德斯,看上去像扶着他,实际上我们两人是相互扶持。
螳螂发出咔咔哒哒的声音,然后发出咝咝声。他摇摇鸟喙,尝试着说两句话:“我……很抱歉。”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我们能听见他鼻孔里发出的咝咝声。“我说……按习惯,我们现在该做什么?有没有什么登顶仪式?需要仪式吗?”
我看了看保罗,他似乎已经渐渐恢复过来了。我们两人都转头望着加里。
“现在吗,尽量别弄出什么差错送掉老命。”加里一边大口呼吸一边说,“虽然登上了山顶,但下山路上丢命的登山者多着呢。”
卡纳卡拉德斯似乎也在考虑这一点。他想了想说:“话是这么说,但我们既然站在峰顶了,还是应该举行一下某种仪式……”
“英雄照。”保罗还有些气喘,“该……照……几张英雄照。”
我们的外星人点点头,“有……谁……带了摄像器材?照相机?我没带。”
加里,保罗和我大眼瞪小眼,拍了拍风雪衣的口袋,然后开始大笑。在这种海拔上,我们的笑声听起来像三只海鸥在咳嗽。
“好了,虽然没有英雄照,”加里说,“我们还是得把旗帜拿出来呀。让胜利的旗帜永远飘扬在顶峰,这是我们人类的格言。”这么一大篇演讲使他头晕目眩,他不得不低下头,脑袋夹在两膝之间。
“我没有旗帜。”卡纳卡拉德斯说,“聆听者从来没有什么旗帜。”
太阳终于下山了,只剩下最后几道光芒在西面连绵的山间闪耀着,橙红色的阳光映照着我们僵硬却挂着微笑的脸庞,护目镜和结着冰壳的手套、风雪衣都在闪闪发光。
“我们也没带什么旗帜。”我说。
“那好,”卡纳卡拉德斯说,“那我们还有什么别的事情要做吗?”
“现在该做的就是活着下山。”保罗回答。
我们互相搀扶着,摇摇晃晃站起来,从闪着光亮的雪地里拔出冰镐,沿着来时的足迹,在暮色沉沉的雪原中下山。
嘎尔文·奥斯腾冰川,海拔17,300英尺
我们只花了四天半时间就下山了,中途还在Z字形山脊的三号营地休息了一天。
天气一直不错。成功登顶那天,我们凌晨三点才回到最高的营地,即位于冰壁下方的六号营地。一丝风都没有,所以来时的足迹在头顶灯的照耀下清晰可见,每个人都走得很顺利,没有人滑倒或冻伤。
那以后我们就下撤得很快了——第二天破晓时才出发,天黑前就到了四号营地。在乔戈里峰的众山神大发雷霆,风暴把我们困住之前,我们就离开了死亡区,回到了四号营地。
说起来很奇怪,在二号营地下一个相对平坦的雪脊上居然发生了惟一一次小事故。当时我们四人没有结绳,各自寻找下坡路。当时大家都心事重重,觉得筋疲力尽。攀登快结束时常常这样。卡脚下突然一松——也许当时他的某一条后腿被绊住了,不过他后来极力否认这一点——肚皮着地摔了下去(或者说正面外壳的下半部分着地),六条腿都在冰面上滑动着,冰镐也飞了出去。卡开始迅速下滑。如果只下滑一百码左右,那倒没什么大碍,但如果滑远了,就会垂直落入一千英尺的冰川。
幸亏加里在前面,离我们其他人一百步左右。他朝冰里劈入冰镐,把绳索在自己身上绕了一圈,在冰镐上绕了两圈。时间估算得刚刚好,卡正好滑到,于是他飞快地俯在冰雪山脊上,伸出手一把抓住卡纳卡拉德斯的三根手指。他们看上去就像一对玩杂技的空中飞人。绳索绷得紧紧的,冰镐稳稳的,人和螳螂钟摆似的来回晃动了两次半,这才结束了这场险剧。第二天,去冰川剩下的那段路上,卡只好在没有冰镐的情况下将就了,走得倒也很稳当。现在我们知道虫族尴尬起来是什么样子了——他的后脊羞成了一片深橙色。
终于走过了山脊,我们又采取结组的方法穿越冰川,但大家一致认为下降时应该靠近乔戈里峰东面。前段时间的暴风雪已经遮盖了所有冰裂,但过去七十二小时里我们没有看见也没听见任何雪崩。靠近东面的冰裂要少得多,但如果雪崩爆发,我们就完了。靠近东面有一定的风险,但可以较快地脱离雪崩区。如果从冰川中部下去,得探索冰裂区,时间就会多花两倍。
我们已经走了三分之二的路。越过冰块上的岩石带就能看到大本营的红色帐篷了。
加里说:“也许我们该谈谈我们的火山交易,卡。”
“是啊,”我们的虫发出咔咔哒哒咝咝声,“我也一直期待着和你们讨论这个方案呢,我想也许——”
我们没有看见,但听见了——雪崩,就像几列呼啸而来的火车一样从乔戈里峰正面迎头冲下来……
我们都凝固在那了。我们试图看清雪崩的痕迹,绝望中还存着那么一丝希望,希望雪崩是在我们身后远远的冰川上。但是雪崩就在我们上方,横跨过我们头顶四分之一英里处的冰峡,速度越来越快,直向我们扑来。咆哮声震耳欲聋。
“快跑。”加里大吼。
我们飞奔着往下冲,根本顾不得正前方有没有冰裂,只是一个劲拼命向下冲,以超乎寻常的速度,比时速六十英里滚滚而来的冰雪巨石跑得还要快。
我突然想起我们四人还被最后一根蛛丝绳连在一起,每人相距六十步,绳索都系在索具上。对加里、保罗和我来说没有什么差别,因为我们三人都在竭尽全力朝着同一方向,以同样的速度逃窜。那天我才真正见识了螳螂的全速奔跑——六条腿全用上了,手也可以当脚用——我这才知道,卡如果以最高速度奔跑,速度可以比我们快四倍。也许他可以在这场与雪崩的战斗中获胜,因为雪崩掀起的巨浪只有南面擦到了我们。也许他能逃出去。
他连试都没试。他并没有砍断绳索。他和我们一起奔跑着。
雪崩的南边与我们擦身而过,把我们凌空抛起,又使劲把我们拽下来,坚韧的蛛丝绳都弄断了,然后又把我们抛起,又埋没了我们。最后我们被卷到冰川底的冰裂缝里。我们几个被永远地分开了。
哥伦比亚特区,华盛顿
三个月后,我坐在国务卿的接待室里。我可以慢慢回想这一切了。
过去几个月里,我们所有的人——星球上的每一个人,包括虫族——的心里总是被那段时日的回忆填得满满的,世界之歌开始了,并且越来越繁复美丽。说来奇怪,世界之歌根本没有扰乱人们的心思。我们照样工作说话吃饭看高清晰度电视做爱睡觉,但是世界之歌一直萦绕在大家周围,不论你想听与否。
真难以相信,在此之前,我们从未听过这支歌。
人们不再叫他们虫子或螳螂或聆听者。每一个人,每一种语言,都称他们为歌的使者。
同时,歌的使者不断提醒我们,他们并没有为我们带来世界之歌,只是教我们学会倾听而已。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幸存下来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幸存下来的会是我,他们却没有。
理论上讲,人可以沿着雪崩表面畅游,但实际上没人有一丝机会。风雪和岩石,像一面宽阔的墙壁,冲击着我们,推倒了我们,把他们三个都带走了,只把我吐出来。为什么会这样,没人知道,恐怕知道原因的只有乔戈里峰,甚至连它可能都不知道。
在离我们开始逃避雪崩处四分之三英里的地方,他们找到了赤裸着、遍体鳞伤的我,没有找到加里、保罗和卡纳卡拉德斯。
急救CMG三分钟就到达了现场——那些CMG大概时刻准备着处理这些意外——二十个小时的深层声波搜寻只是徒劳。为了找回我的朋友们的尸体,士兵和官僚们正准备用激光切割到冰川下方的三分之一处,没想到会有人——而且竟然是发言人艾德——卡纳卡拉德斯的父亲——出面阻止。
“让他们就在原地安息吧。”他命令一旁不停忙碌的联合国官僚和紧皱着眉头的陆战队上校们,“既然他们一块死在你们的世界,就应该让他们一块留在这个世界的怀抱里。他们的歌声现在已经联在了一起。”
世界之歌响起了——至少我们还是第一次听见——大约一周后。
国务卿的一个男助手走出来,不住道歉,说总统正和国务卿谈话,我不得不稍等片刻。随后把我领进国务卿的办公室,助手和我就站在那里等待着。
我见过比这办公室小的足球场。
一分钟后,国务卿从另一扇门走进来,把我带到长沙发椅上,而不是她巨大的办公桌附近极端不舒适的椅子上,我们俩就这样面对面地坐着。
她坐在我对面,在确信我不要咖啡或别的饮料后,她点头示意助手走开。她对我亲爱的朋友的死亡表示了同情(她参加了追悼会,在追悼会上总统还发表了讲话)。然后又和我聊了会儿别的,我们聊到世界之歌与生活的联系,很惊异世界之歌竟让我们的生活变得如此不可思议的美好。接着她关切地询问了我的身体状况(完全康复了),心理状态(一度震惊但正在好转),政府慷慨地给我的津贴(已经投资了)以及我未来的计划。
“这正是我请求见你的原因。”我说,“你曾经答应过让我们攀登奥林匹斯火山。”
她瞪着我。
“在火星上。”我补充了一句多余的话。
国务卿点点头,在坐椅上向后一靠,假装从海军蓝衬衫拂掉一丝棉绒:“啊,是啊。”她的声音依旧悦耳,但变得很生硬,让我想起我们第一次在世界之巅见面时她那强硬的语气,“歌的使者已证实他们会实现诺言。”
我等待着。
“你找到你的下一个登山伙伴了?”她问,还拿出一本几微米厚的白金掌上电脑,似乎要亲自作笔记,帮我实现我的奇思怪想。
“是的。”我说。
这下轮到国务卿等待了。
“我想和卡纳卡拉德斯的兄弟一道攀登,”我说,“就是他的……孪生兄弟。”
她嘴巴张得大大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似的。不知在她三十年的职业谈判生涯中出现过现在这种表情没有。
“你是认真的?”她说。
“是的。”
“除了虫——歌的使者,还要别的人吗?”
“不需要了。”
“你确信有这个人吗?”
“是的。”
“你怎么知道他愿意冒生命危险和你一同攀登奥林匹斯火山?”她问,脸上又露出一副冷冰冰的表情,“你知道奥林匹斯火山比乔戈里峰高。而且很有可能更危险。”
听着国务卿的话,我微笑着说:“他会去的。”
国务卿在她的掌上电脑上简要地作了个记录,稍稍迟疑了一会儿。尽管她现在已经镇定下来,不动声色,但我知道她仍在考虑到底该不该向我发问,现在不问的话,或许以后就没有问的机会了。
我知道她的问题,我也一直在考虑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不然早在一个月前,我就来找她了。
我忽然想起那次我们问卡纳卡拉德斯的话:“为什么你们虫族要千里迢迢来地球拜访我们人类?”他回答说:“因为你们就在这里。”他理解加里、保罗和我——对人类也有所理解,眼前这女人却永远也不可能理解。
她下定决心向我提问。
“为什么,”她说话了,“为什么你们想去攀登那座山呢?”
尽管发生了这一切,尽管知道她永远都不会理解,尽管我知道片刻之后,她将一辈子认定我是个大混蛋。
在回答她的问题前,我还是不由得笑了笑:“因为山就在那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