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lizhenjie
一
深夜,在世界的某个地方,有一个人在伏案写作。
二
她沿着车道狂奔,脚下的石子喀嚓作响。夜风冰凉刺骨。她吃力地喘着粗气,心脏“砰砰”地直跳,几乎要从胸腔中崩裂出来。她眼睛紧盯着前方远处的房屋,顶层房间闪烁着一点光亮。正是这点烛光像吸引飞蛾一样吸引着她扑向那里。在她的上方,房屋后面树林的深处,传来夜行动物高一声低一声的叫声。在她身后的路上,她听见有某种东西发出短促刺耳的尖叫。她希望这是某种猛兽捕获的猎物发出的叫声,但是她拿不准。
她头也不回地拼命向前奔跑,仿佛传说中的地狱就在她的脚下。终于,她来到了一座破旧庄园的门口。在黯淡的月光下,白色的柱子仿佛巨兽的骨架。她紧紧抱着木头门框,大口喘着粗气,同时扭头向来路远处张望,好像在等待着什么。她开始急促地敲门,起先还有些胆怯,接着越敲越重。敲门声在庄园里回荡。听着敲门的回声,她觉得好像是别人在敲另一扇门,那声音沉闷、毫无生气。
“喂!”她高声叫道,“有人吗?请让我进去。求你了,我求求你了。”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已经变调了。
顶层房间闪烁的灯光渐渐变暗,接着消失了,然后又出现在下一层窗户里。有一个人举着一只蜡烛,烛光走到房屋的深处又看不见了。她努力保持镇定。时间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终于她听到大门里面传来了脚步声,同时瞥见从关不严实的门缝里透出的一点亮光。“你好。”她说。 “在这个永夜之夜,是谁在叫?是谁在敲?” 里面的人说话了,冷冰冰的声音好像历经千年的枯骨又干又涩。
听到说话声她没有感到一丝的安慰。她朝四处望了望笼罩着房屋的黑夜,然后又鼓起勇气,将乌黑油亮的头发撩到脑后,说:“是我,阿梅莉亚·厄恩肖。前不久我的父母刚刚去世,我现在是去法肯米尔勋爵家为两个孩子——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做家庭教师。我去他在伦敦的家中面试时,我发现他注视我的眼神非常冷酷令人很不舒服,但又让人久久不能忘怀,而且他那张鹰脸更是频频出现在我的梦中。”
“那么在这个千夜之夜,你来这儿干吗?法肯米尔城堡离这儿足足有二十里格(注:一里格相当于三英里),位于这片荒原的另一端。”
“那个马车夫脾气特别坏,而且还是个哑巴,或许他是假装的,一路上他一句话也没说过,只是有时叽叽咕咕不知嘟囔什么。我坐在他的车上走了大约有一英哩左右,我估摸差不多有一英哩,然后他向我打手势表示他不再向前走了,他让我当时就下车。我不肯,他就一把将我推下马车,然后用鞭子抽打可怜的马让它狂奔起来。就这样他驾着马车沿着来路又回去了,还带走了我放在车上的箱子和几个包裹。我在后面叫他也不回来。我隐隐觉得在身后幽暗的树林里有一个黑影在晃动。然后我看见你的窗户有亮光,我……我……”说到这儿她再也撑不下去了,她开始抽泣起来。
“你的父亲,”声音从门的另一边传过来,“是休伯特·厄恩肖阁下吗?”
阿梅莉亚急忙收起泪水回答道:“是,是,就是他。”
“那你——你说你是个孤儿?”她想起父亲,想起父亲的粗花呢夹克衫,想起父亲被卷进漩涡撞到岩石上从此永远离开了她。
“他是为救我母亲而丧生的。他们俩都被淹死了。”
说到这儿她听到钥匙转动锁眼发出轻微的“咔哒”声,然后是“轰”的两声拉铁门闩的声音。“欢迎你,阿梅莉亚·厄恩肖小姐,欢迎来到你的无名祖屋。啊,欢迎——在这个永夜之夜。”话音刚落门开了。
开门的男人手持一盏黑色油灯。摇曳不定的灯光由下而上地照在他的脸上,给人一种诡异恐怖的感觉。或许他就是那个拿灯笼的杰克,她暗暗地想,不然就是手持利斧的凶手。他打手势叫她进来。“你为什么总是说‘永夜之夜’?我已经听你说了三遍了。”他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用一个骨灰色的手指又做了个进来的手势。她刚踏进门槛,他就将油灯凑到她的脸前,那双直愣愣地看她的眼神即使不疯也决非正常。他似乎是在审查她,不过最终他点点头嘟嘟囔囔地说了一句“走这边”。
她跟着他走进一条长长的走廊。借着油灯忽明忽暗的光线,她发现四周尽是些诡异的阴影,落地的大摆钟、单薄的椅子和桌子在飘忽的灯光下跳跃起舞。老人摸索着钥匙链,哆哆嗦嗦地打开楼梯下方墙上的一扇门。门里面黑糊糊的没有一点亮光,很久以来一直被封闭的霉味和灰尘味混杂在一起迎面扑来。
“我们到哪去?”她问道。
他点点头,仿佛没有听懂她的问话。然后他说:“有些东西就是它们现在的样子,而有些不是它们表面的样子,还有些只是看起来像是它们表面的样子。注意我说的话,要好好注意哦,休伯特?厄恩肖的女儿。你听懂了吗?”
她摇摇头。他头也不回地继续向前走去。
她跟随着老人走下楼梯。
三
在那个遥远的地方,夜深人静,一个年青男子用力将羽毛笔摔在稿纸上,乌贼墨墨水玷污了纸上的文字和锃亮的桌子。
“这不行,”他沮丧地说。他的手拍在他刚刚用纤细的食指沾着墨水画的圆圈上,棕色的柚木桌颜色变得更深了。接着他又不假思索地用手去揉鼻子,结果鼻梁上留下了一块污渍。
“先生,还不行吗?”男管家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还是像上次一样,图姆布斯,幽默像幽灵一样不期而至。每一个字都像是自我嘲讽。我发现我正在嘲弄传统文学,并且拿我自己以及整个写作职业搞笑。”
男管家目不转睛地看着年轻主人,说:“先生,我以为幽默在某些圈子里是很受推崇的。”
年轻人双手抱着着脑袋,忧心忡忡地用指尖揉擦前额。“这不是我要说的问题,图姆布斯。我现在要做的是努力让我写的东西贴近生活,真实地再现这个世界以及人类的境况。可是每当我写作的时候,我发现我像小学生一样沉湎于模仿和嘲弄我的同行的怪癖。我写的东西毫无趣味。”他把墨水抹得满脸都是。“毫无趣味。”
这时,从房子顶部的禁屋里传来一声瘆人的嚎叫,回声穿透整个宅院。
年轻人叹了口气,说:“图姆布斯,你最好去给阿加莎婶婶喂点吃的。”
“好的,先生。”
年轻人捡起羽毛笔,用笔尖随意地挠了挠耳朵。
在他的身后,幽暗的灯光下挂着他远祖的肖像。肖像上画的眼睛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被小心翼翼地剪掉了,现在画布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作家的是一双货真价实的真眼睛。那双眼睛闪烁着金褐色光芒。如果年轻人转过身看到的话,他也许会以为这是某种猫科动物或畸形猛禽的金色眼睛。这是一双非人类的眼睛。但是年轻人没有回头,而是不知不觉地伸手取了一张新的稿纸。他将羽毛笔伸进玻璃墨水瓶中,然后重新开始写作。
四
“原来如此……”老人说着将油灯放在静静地矗立在一旁的风琴上。“他是我们的主人,我们是他的奴隶。虽然我们假装是自由人,但实际上我们不是。每当时辰一到,他就会索要他渴望的东西。我们的职责、同时也是我们不得不做的就是为他提供……”他突然浑身颤抖了一下,接着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简单地说道:“为他提供他所需要的一切”。
暴风雨越来越近了。蝙蝠状的窗帘抖动起来,打在没有玻璃的窗户框上窸窣作响。阿梅莉亚放在胸前的手紧紧抓着一条花边手绢,手绢上绣有她父亲的名字。
“那,那个大门?”她小声问道。
“大门在你祖辈时就已经锁上了。他在消失前下达命令,这扇门永远不许打开。不过确实有人说在地下室里有一条地道通往墓地。“
“那…弗雷德里克先生的第一任妻子呢?”
他悲哀地摇了摇头,说:“她先前是一位技艺平平的拨弦键琴演奏家,但是后来完全疯了。他说她已经死了,也许有些人相信他的说法。”
她自言自语地重复他说的最后几个字,然后抬起头望着他,眼里透出一种生疏的决绝目光。“他要的是我?现在我知道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了。你说我该怎么办?”
他仔细地查看了一下四周空荡荡的大厅,然后急促地说道:“赶紧离开这儿,厄恩肖小姐。趁现在还有时间,赶紧离开。为了你的生命,为了你的永生。”
“为了我的什么?”她问道。
但是话音未落,她深红色的嘴唇甚至还没来得及闭上,老人已瘫倒在地上。一只银制的弩箭从他的后脑勺直贯脑门。
“他死了,”她惊惶失措地说。
“确实如此,”一个残忍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不过他早在今天以前就已经死了,姑娘,而且我认为他已经死去很长时间了。”
她惊恐地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尸体,尸体在她眼前开始腐烂。首先是肉从尸体上一片片剥落下来,继而腐烂直至化成水,然后是骨头碎裂变成粉末。最后什么都没有了,原来躺着尸体的地方只剩下一滩散发着恶臭的污迹。
阿梅莉亚在污迹的旁边蹲下身子,用手指尖去触摸那令人恶心的污渍。然后她舔着手指做了个鬼脸,说:“不管你是谁,你看来都是对的,先生。我猜他肯定已经死了半个多世纪了。”
五
“我努力地想写一部尽可能反映现实生活的小说,” 年轻男人对女仆说,“但是结果写出来的却是一堆废话。我彻底失败了。我该怎么办?你说,埃塞尔,我该怎么办?”
“我真的不知道,先生。”女仆回答道。这位年轻漂亮的女仆是在几个星期前的神秘时刻来到这座大庄园的。她拉了几下风箱,壁炉里火苗开始呈现出淡淡的橙色。“还有事吗?”
“好了,没事了。”他说,“你可以走了。”
姑娘捡起空了的煤筐,迈着稳定的步伐走出起居室。
年轻男人没有回到写字台前,而是站在壁炉旁呆呆地望着壁炉台上的骷髅头和一对交叉挂在骷髅头上方墙上的剑。他陷入了深深的沉思。突然炉膛里有一块煤爆裂成两半,火苗摇曳着发出噼啪作响的声音。这时他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走近。年轻人转过身,“是你?”
面对他的人几乎就是他的翻版。花白的赭色头发表明他们具有相同的血缘。陌生人的黑色眼睛透着狂野,任性的嘴角却带着奇怪的坚韧神情。
“对,是我!你的哥哥,你认为已经死去多年的哥哥。但是我没有死,现在我回来了,哈哈,从那个最好永远也不要去的地方回来了,我要拿回实际上属于我的东西。”
年轻男人的眉毛向上挑了挑,说:“我明白了。好吧,如果你能拿出证据来证明你是你所说的人,那么这里所有的一切就毫无疑问都归你。”
“证据?我不需要证据。我的权利是与生俱来的权利,是血缘和死亡赋予我的权利!”说着他从壁炉上方取下双剑,将其中一支剑柄向前递给他的弟弟。“从现在开始你要小心了。但愿强者胜。”
剑在炉火的映照下闪烁着寒光。随着剑向前刺出或回手格挡,它们时而轻轻地交织在一起,时而又发出重重的撞击声。剑花飞舞仿佛是在表演一场精美绝伦的舞蹈。优雅时像跳小步舞,温文尔雅慢条斯理时像举行宗教仪式,狂野时又如同凶神恶煞般,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开始他们在屋里绕着圈子打斗,打着、打着他们上了夹楼,而后又到了大厅。他们一会儿从窗帘或吊灯上飞身跳下,一会儿又在桌子上窜上跳下。
哥哥显然要比弟弟有经验得多,剑术也比弟弟老到。不过弟弟的精力更加充沛,一招一式也更加沉稳,逼得他的对手不住的后退,手里的剑胡乱劈砍一气失了章法,最后被逼得退到熊熊燃烧的炉火旁。情急之下的哥哥伸出左手抄起拨火棍狂乱地向弟弟舞去,而弟弟姿态优美地低头闪过,同时剑向前刺穿了哥哥的身体。
“我完了。我现在是个死人了。”弟弟点点满是墨渍的脸。“也许这是最好的结果。说实话,我其实并不想要这房子或是这土地。所有我想要的,我想,只是安宁。”他躺在那儿,猩红色的鲜血流淌在灰色的石板上。“兄弟,握住我的手。”
年轻男人在他身旁跪下,紧紧握住正在慢慢变冷的手。
“在我即将进入无人能跟随的黑暗之中时,我有几件事情必须告诉你。首先,由于我的死,我确信置于我们家族的诅咒从此不复存在。第二……”他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喉头发出汩汩的喘息声,几乎说不出话来。“第二件事……是……阴间里的东西……当心地下室……老鼠……随之而来的……”
话未说完,他头一下歪在石头上,眼睛向后一翻,从此阴阳两隔了。
屋外,“呱——呱——呱”传来三声乌鸦的叫声。
屋内,一种诡异的乐声从地下室袅袅升起。所有这一切预示着该来的已经来了。
弟弟再一次希望自己是家族合法的继承人,他拿起呼唤仆人的铃铛摇起来。铃声还未落,男管家图姆布斯已然站在了门口。
“把它弄走,”年轻男人吩咐道,“好好地安葬。他是为了救赎自己,或许是我们俩而死的。”
图姆布斯一言不发地点点头表示他都明白。
年轻男人走出起居室进了镜厅。镜厅里的镜子早已被小心翼翼的移走了,镶着木板的墙壁上还残留着曾经挂过镜子的痕迹。此时,他确信这里只有自己一个人,于是大声地自言自语起来。“这正是我要写的东西,”他说,“但是如果我的故事里有这样的情节——实际上这种事情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我一定会情不自禁地毫不留情地对它进行嘲讽。”说着他一拳打在曾经挂着六角形镜子的墙上。“我这是怎么了?我怎么会这样?”
从屋子顶头的黑色窗帘后,高处的橡木房梁上,以及墙裙的后面,传来不知是什么东西急促的奔跑声以及含糊不清的窃窃私语。但不是对他的回答。他也没有期望谁会回答。
他走上高高的台阶,穿过一个黑漆漆的大厅回到他的书房。他发现有人翻过他的稿纸。他知道在发生了这样的聚会之后,他是查不出这个人的。
他在书桌旁坐下,又一次将羽毛笔插进墨水瓶中继续他的写作。
六
由于沮丧和饥饿,勋爵食尸鬼在屋外鬼哭狼嚎,它们发狂地用身体撞击大门,但是门锁非常结实。阿梅莉亚在屋内不住地祈祷门锁千万不要被撞开。这时,她突然想起樵夫对她说过的什么话。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他的话闪现在她的脑海里,仿佛樵夫就站在她的身旁,他那男子汉的身躯与她婀娜多姿女性身体近在咫尺。他那辛勤劳作的身体散发出的气味像最浓烈的香水包裹着她。她听见他对她说话,仿佛他正在对她耳语。“我并不总像你现在看到的样子,小姑娘,过去我不叫这个名字,我的命运与将倒伏的树砍成劈柴的工作也毫不相干。不过我在那边听说,写字台有一个秘密夹层,好像是我叔祖喝酒时说的……”
写字台!当然,就是写字台!
她一步冲到那张旧书桌前。开始她没有发现任何有关秘密夹层的蛛丝马迹。于是她把所有的抽屉一个一个地抽出来,结果发现有一个抽屉比其他抽屉短许多。她将她白嫩的小手塞进去,在抽屉架上摸到一个按钮。她惊喜若狂地按下按钮,里面有个东西被打开了,她的手碰到了一个卷得很紧的纸卷轴。
阿梅莉亚抽回手。卷轴上系着一根粘满灰尘的黑丝带。她颤抖着手指解开丝带并将卷轴展开,然后开始读卷轴上的内容。卷轴上的内容是用古语写成的,字体也是老式的。阿梅莉亚绞尽脑汁揣摩其中的意思。看着看着,她那俊俏的脸蛋刷的一下变得惨白,甚至她的紫罗兰眼睛也好像蒙上了一层阴影变得黯淡无光。
敲门和挠门的声音比先前更加急促了。她毫不怀疑用不了多一会儿它们就会破门而入。世界上就没有一扇门能够永远挡住它们。它们将破门而入,她将成为它们的牺牲品。除非、除非……
“住手!”她颤抖着嗓音高声叫道。“卡里翁亲王,我发誓放弃你们,你们每一个人,你们中的大多数。我以我们两家祖先之间的古老契约的名义起誓。”
敲门声嘎然而止。女孩感觉到在这寂静之中有一种深深的震惊。终于,一个刺耳的声音问道:“契约?”与此同时她听到几十个恐怖的声低低叹息道“契约”。
“没错!”阿梅莉亚·厄恩肖高声答道,她的声音不再颤抖,“是契约。”
这个隐藏了很久的卷轴的确是一份契约,它是过去几百年前这个家族的老爷们与居住在地下室中下人之间的可怕契约。契约中描述和列举了许多梦魇般的规矩,如血祭、盐祭等等,数百年来它们被这些规矩紧紧地束缚在一起。
“如果你看了契约,”从门外面传来低沉的声音说,“那么你就应该知道我们需要的是什么,休伯特?厄恩肖的女儿。”
“新娘!”阿梅莉亚直言答道。
“新娘!”门外的窃窃私语渐渐地由低变髙、由小变大,直至在她听来每一间房间都随之震动回响。声音里充满了对爱的期望和饥渴。
阿梅莉亚紧咬着嘴唇。“好吧。新娘。我将为你们带来新娘。我将为你们每一个带来新娘。”
她的声音很轻,但是它们听得清清楚楚,因为门的另一边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动静。
然后,一个食尸鬼嘶嘶地说道:“好啊。不过你觉得我们能不能让她们再做些像面包卷之类的事儿?”
七
热泪刺痛了年轻男人的眼睛。他推开面前的稿纸,同时将羽毛笔扔向房间的另一端。吸满墨水的羽毛笔砸在他画像中先祖爷爷的前胸上,白色的大理石上沾满了棕色的墨水污渍。站在画像上的一只个头硕大外表凄楚的渡鸦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呆了,差点从画像上跌落,它拼命地忽扇着翅膀才勉强稳住身体。它踉跄着跳着转过身来,用它的一只漆黑的眼珠瞪着年轻男人。
“啊!这简直令人无法忍受!”年轻男人大声叫喊道,他脸色苍白浑身颤抖。“我写不下去了。我再也不要写了。我现在就发誓,我以……”他犹豫着思忖着想从浩瀚的家族文件中找出一个恰如其分的诅咒。
渡鸦面无表情地望着他。“在你诅咒之前,在你将已经安息的死人和受人尊敬的先祖从他们应得的坟墓中拉出来之前,先回答我一个问题。”渡鸦的声音如同石头冰冷僵硬。
年轻男人起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渡鸦说话他是早有耳闻,但这只渡鸦从未开过口,他也从未想过它会开口说话。“没错,我要问你一个问题。”渡鸦把头一歪,“你喜欢写你正在写的故事吗?”
“喜欢?”
“就是像你一样真实的生活。我有时从上面向下观察你,这儿那儿的也读了一些你写的故事。你喜欢写这样的东西吗?”
年轻男人望着渡鸦。“这是文学,”他解释道,仿佛对一个孩子。
“真实的文学。真实的生活。真实的世界。告诉人们他们生活的世界的真实状况是艺术家的工作。我们只要举着镜子就行。”
屋外,一道电光划过天空。年轻男人从窗口向外望去,锯齿状的闪电像火一样耀眼炫目,凸现出山上骨骼样的树木和破败的修道院的黑色剪影,变形的轮廓透着不祥的预感。
渡鸦清了清嗓子,“我说,你喜欢吗?”
年轻男人看着渡鸦,然后目光转向别处,无言地摇了摇头。
“这就是你为什么总是把稿纸推开的原因。”渡鸦说。“你讽刺挖苦日常生活中的平凡事物,并不是因为你天生是一个讽刺作家,而是因为你厌倦了这种生活。明白了吗?”
渡鸦停住嘴,它用喙将翅膀上一根凌乱的羽毛梳理平整。然后它抬起眼睛再次看着他。
“你想没想过写一些幻想故事?”它问道。
年轻男人大笑起来。“幻想?听着,我写文学作品。幻想不是生活。令人费解的梦是少数人为少数人写的,它是….”
“如果你知道什么对你有益,那你就写什么。”
“我是一个古典派作家,”年轻男人说着伸出胳膊指向一个存放古典书籍的书架,书架上摆放着诸如《乌多尔福》、《奥特朗托城堡》、《萨拉戈萨手稿》、《修道士》等古典书籍。“这才是文学,”他说。
“好了,到此为止吧。”乌鸦说。这是乌鸦对年轻男人说的最后一句话。乌鸦说完就从肖像人物的胸前跳下,展开翅膀飞出书房门,消失在门外的黑夜中。
年轻男人打了个寒噤。大量的幻想题材在他脑海里上下翻腾:汽车、股票经纪人、公交车乘客、家庭主妇、警察、私事广告栏、肥皂推销员、所得税、廉价饭店、杂志、信用卡、街灯、计算机……
“毫无疑问这是逃避现实,”他大声说道。“不过当人类迫切需要自由时就不得不如此了。”
年轻男人回到书桌前,他收拾起未完成的小说稿纸,把它们胡乱塞进抽屉的底部,和发黄的地图以及用鲜血签名、行文晦涩的遗嘱和文件放在了一起。由此扬起的灰尘呛的他不住的咳嗽。
他拿起一支新羽毛,用铅笔刀熟练地削起笔尖。三下五除二,一枝新笔出现在他的手中。他将笔尖伸进玻璃墨水瓶中,然后再次开始写作。
八
阿梅莉亚将全麦面包片放进烤面包机,然后揿下开关。她把定时器定在深棕色一档,因为乔治喜欢吃烤得过火的面包。她自己喜欢吃烤的不那么过火的面包,而且她还喜欢吃白面包,即使白面包不含有维生素她也不在乎。她已经有十几年没有吃过白面包了。
乔治坐在早餐桌旁看报纸,头也不抬。他从不抬头。
我恨他,她想。她为自己把内心的情感变成清晰的言辞感到吃惊。她在脑海里又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我恨他。这句话就像是一首歌。我恨他,因为烤面包;我恨他,因为他秃顶;我恨他,因为他追逐办公室女郎,那些刚刚走出校门不久的女孩在他的背后嘲笑他;我恨他,因为他怕我打扰就经常忽视我;我恨他,因为每当我问他一个非常简单的问题时,他总是说:“什么,亲爱的?”他仿佛早已忘记我的名字,甚至忘记我有一个名字。
“吃炒蛋还是煮蛋?”她大声问道。
“你说什么,亲爱的?”乔治·厄恩肖非常钟爱他的妻子,如果知道她恨他肯定会很吃惊。他对她的看法和感情始终如一。在他看来这个家十年来一直很正常。譬如说电视,或者割草机。他认为这就是爱。“你要知道,我们应该去参加游行,”他用手拍着报纸上的社论说,“以表示我们的态度。亲爱的,你说呢?”
面包机响了,提示面包烤好了。但是只有一片深棕色面包弹了起来。她用小刀把第二片碎面包挑了出来。这台烤面包机还是她叔叔约翰送给她的结婚礼物。现在她必须尽快买一台新的,否则她就得像过去她妈妈那样用烤架烤面包了。
“乔治?你想吃炒鸡蛋还是煮鸡蛋?”她问道,声音很轻,但声音里有一种什么东西让乔治不得不抬起头来。
“随你怎么做都可以,亲爱的。”乔治柔声答道。
乔治这辈子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她当时手里拿着面包片呆呆地站着,后来还居然哭了起来。这话那天上午他在办公室里也是这样对同事说的。
九
羽毛笔写在稿纸上“沙沙”作响,年轻男人正在全神贯注地写作。他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异样的满足,笑意在他的眼睛和嘴唇周围忽隐忽现。
他神情痴迷地写着。壁板下不知有什么东西在抓挠奔跑,但是他根本听不见。
阿加莎婶婶在顶层阁楼鬼哭狼嚎,铁链被撕扯的“哗啦哗啦”地响。从修道院废墟传来神秘的哈哈大笑声,笑声越来越大撕裂了夜间静寂的空气,最后演变成兴高采烈的狂笑。在这座巨大庄园前的黝黑浓密的树丛里,隐约可见扭曲变形的人影拖着沉重的脚步在追赶,前面是乌黑头发的姑娘们在惊惶地飞奔。
“发誓!”男管家图姆布斯在厨房对声称自己是女仆的勇敢女孩说。“埃塞尔,你要对我发誓,一辈子也不要把我告诉你的话告诉任何活人”
窗户玻璃上印着许多张脸,还有用血写的字。
在地下深处的密室里,一个孤独的食尸鬼正在“嘎吱嘎吱”地嚼着曾经是活物的什么东西。
一道道叉状闪电划破漆黑的夜色,照见地上行走的无脸人。世界上的一切都在井然有序进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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