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夜 译
说起1967年,正是“双子计划”结束的第二年,“阿波罗”号还没有登上月球。万国博览会慢慢成为人们谈论的话题,报纸上则充斥着关于越南战争进一步升级的新闻。那个时候,街头巷尾不停播放着那首《回家的醉鬼》,而1970年反对《日美安全保障条约》的学生运动也刚刚开始萌芽。
说到我,则是以观望的态度,每天沉浸在科幻的世界里。
要说我的生活里只有科幻的话,也不是那样。因为是学生,空闲的时间多得不得了,所以也迷恋过各种各样的女性。这些恋情中,大多数都是我单相思或一头人,自尊心被伤害的次数比一打还要多。但因为处在青春期这种思考方式、行动方式都还很稚嫩的时期,直情径行的我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失恋的过程。
那时候的我,心灵也曾受过严重的伤害,扳着指头一数(恐怕连脚趾头也得用上),已经是第n次失恋了。在这种象被拔光了羽毛的鸡一样悲惨的情形下,我迫不及待地踏上了旅程。
其实那次也和一般的失恋模式一样,郁闷两个星期就能恢复到一定的精神状态,但因为正好刚拿到打零工的工资,所以才会轻率地决定进行一次貌似别有风味的伤感旅行。
在陌生的土地上漫无目的地流浪,当差不多要开始担心钱财问题时,我坐上了返家的航船。和预想的一样,这时的我,已经把心灵的痛苦忘得一干二净了。
开往九州北部的渡轮异常巨大,恐怕在一万吨级以上。
但是,也许二月是乘客数相对较少的时期,二等舱里空荡荡的,显得很冷清。说是船舱,其实也就是个摇晃的大客厅。乘客们从房间角落里拿来毯子和枕头,零零散散地坐着——这种时候就会觉得人类的习性正是不可思议的,房间的四角逐渐形成了各自的势力圈。我也在可以看到甲板的窗下找了个地方,把白铁皮冲压成的烟灰缸拉到手边,一边吸着烟,一边开始读库尔特的《豪瑟的记忆》。
抬头看看窗户,本来可以透过它看到甲板,但此时窗户上却蒙着一层白雾。可见外面应该是非常冷吧。想起上船时下的小雪,冻僵的手又恢复了触感。
从现在算起要坐十七个小时啊。还要几分钟才出发呢?这段时间对我今后的人生来说算是长还是短呢?一瞬间我有点疑惑。正在这时,一个简便背包被随意地丢在了我的面前。
“这里没人坐吧?”
十六岁到二十五岁,说是这之间的任何一个年龄都不会让人觉得奇怪——站在那里的是个让人有这种感觉的少女。不知为什么,她看起来非常高,大概是我在毯子里象青虫一样仰视的缘故吧。看看周围就知道了嘛……我这么想着,只“恩”了一声了事。
少女把塞得满满的背包抱在怀里,利落地盘腿坐下,牛仔裤配网眼粗大的毛衣,头发一直垂到胸前。虽然还残留一点雀斑,但大大的眼睛和高高的鼻子这样一个有着异国风情的轮廓分明的面孔,让我觉得她真是意料之外的美人。
美少女啊!我心中掠过一丝喜悦。
她从背包里取出雪茄盒,吸起了不知名的不带过滤嘴的香烟。
我把白铁皮做成的烟灰缸推过去,禁不住开口说:“女孩子吸烟可不好。”
连我自己都觉得是多管闲事。
美少女看看我,露出一点惊讶的表情。她若无其事的吸了一会烟,像是改变了主意似的,用“那是偏见”的眼神望向我。“为什么?”
“为什么……说到原因……会令记忆力衰退什么的……首先,看起来会不太雅观啊。”
我的话恐怕没什么说服力。当时我能做到的,就只有一边对自己的武断言论砟舌,一边为改变话题而避开她的视线。
但美少女没有放过这个话头。
“是吗?这话对男人也同样适用啊。”
她用观赏珍禽异兽般的目光盯着我。我游移不定的视线几次停在她背包上锈着的缩写“E·N”上。悦子、荣子、绘美、江奈……其他还有哪些名字呢?
“这儿没人坐吧?”
一个抱着包的微胖中年女性的出现,让我得以逃脱当时尴尬的处境。
“恩……没人”
我随便答应了两声,借此机会背过身去。由于失去了阅读科幻的兴趣,我只好试着进入睡眠。
但是,胖胖的中年妇女用圣母一般充满慈爱的声音向我招呼道:“吃苹果吗?”
哈哈,这就是所谓的“航船”这一封闭社会中的“偶遇共同体”的开始吗?虽然觉得有些怪异,但我既没有断然拒绝对方的主见,也没有那样的勇气,于是就“噢”了一声,接过对方出于礼貌递过来的一块苹果,吃完后说了句“谢谢”就又躺下了。要不这么做的话,恐怕这位中年妇女会借此机会把我的年龄、身份、性别、性格、家庭构成等等情况都打听清楚,然后恐怕还会就人生问题对我长篇大论一番。
我用毛毯蒙住头,又回到完全孤独的世界,以为谁也无法侵入这个神圣的地带。可能也因为乐天的个性,在被摇醒之前,我已经沉入了深深的睡眠。
“喂,喂!”在舒适的振动中,我被那不熟悉的声音摇晃着,“喂,快起来。”
大概已经起航了吧。整个船舱微微颠簸着,但远没有到需要担心的地步。睁开眼睛,刚才的美少女的脸近在眼前,是她在摇晃我。
“啊……”
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迷迷糊糊的我只是呆呆地望着这个美少女。
这不是梦。少女又开口对我说:“我好象有点晕船,想去吹吹风。你要不要一起去?”
我把脑袋摇了两下,边说“那可不行”边站了起来,接着吃了一惊,因为美少女用两只手紧紧握着我的左手腕。要是甩开的话,一方面觉得有些可惜,另一方面好象也太不解风情了。可是她为什么会这么做呢?我完全无法理解,只好跟着她一起走出了二等舱。
“对不起,你吃了一惊吧?”
刚走出船舱,她就放开我的手腕,恶作剧的说道。
“恩。”我只好这么回答。
“你睡了以后,坐到我旁边的是个非常讨厌的家伙啊,还有口臭呢。那人不停地向我劝酒,所以我只好说我和我丈夫都很讨厌酒。”
“哦?你这么年轻就已经有丈夫了?”
大概我说的话实在是太傻了,美少女弯腰笑了起来。
“你可真是个正直的人。”
“也没有啦。”之后美少女又窃窃地笑了一会,“丈夫指的就是你啊。”
啊,原来如此。这么一想自己可真是够迟钝的。
“要是不这么说的话,那个看起来像讨厌的体力劳动者的酗酒中年男人是不会罢休的。”这么说着,她把有着长长睫毛的眼睛眯了起来。
我们就这么默默地走着,去往通向甲板的通道。这期间,自我意识强烈的我拼命想说出句象样的话来因此,从大镜子前通过时,我看见自己的脸愁苦到可怜的地步。好容易我才憋出这么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什么的只是记号而已。”
“可是这样很不好称呼啊……刚才背包上绣着E·N,那是名字的缩写吧?”
“无所谓啊。E·N的话,爱玛侬就很不错。恩,就叫这个吧。”
“爱玛侬?”
“就是把no name反过来写。”
“……”
我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自己是不是被耍了?
通过甲板的门,上半截用玻璃制成的部分蒙上了一层白白的雾,根本看不到外面的景色。夕阳西下,天色已经暗下来了。我试着把门推开了一点。波涛澎湃的声音混着诡异的风的呻吟向我们涌来,吹进来的冷风刮得我脸颊一阵阵刺痛。
“你还想到甲板上吹风吗?”
“不、不用了。”
这么说着,美少女用有些不可思议的表情盯着我看了一会儿。
“我还想你是要去哪儿呢,没想到真要到甲板上去。会冻死的呀!”
啊,为什么我就这么傻这么迟钝呢?
什么话都讲不出的我,处在只能再次感叹她真是个美人的思考状态下。在司汤达的《恋爱论》中出现的“结晶作用”,好象只单方面发生在了我对美少女的感觉上。但是这样下去太不自然了,必须赶快说点什么。这种强迫观念令我越发焦急了。
这时,救援之手从意外的方向伸了过来。
船内广播响了起来。“各位乘客请注意,船上食堂已经准备好了晚餐,请各位尽快前往就餐。另外,食堂的营业时间是到晚上九点。”
看了看手表,刚过六点。
“那……年轻的夫妇一起去吃顿晚餐怎么样?”这是我能想出的最油滑,最风趣的话了。美少女好象完全没有拒绝的意思,很开心地说了句:“恩,好啊。”我这才算让自己有些低落的情绪变得高涨了一点。
恨不得挂出“有钱人专用”拍子的特等舱休息室旁边,是狭小得难以想象的船内食堂。里面已经有几桌客人在用餐了。也有卖便当和茶的,以方便乘客在舱内食用。这些东西的销量好象很不错。
我们坐在了靠窗的位子上。
像难民似的在二等舱不健康的气氛中吃便当,这实在让人提不起胃口。
看了看菜单,一共四行。
咖喱饭 250元
和式套餐 600元
炸虾套餐 600元
牛排套餐 1200元
“要点什么?”我迅速估量了一下自己钱包的水平,祈祷她千万不要点最后一行。
“这顿让我请吧。吃炸虾套餐怎么样?然后再喝点啤酒。”美少女说得很随意。
“可是,刚才你不是说讨厌被劝酒才逃出船舱的吗?”
“啊,我不喜欢日本久,不过啤酒的话没关系。”
一个女服务员走到我们桌子旁边,粗鲁地放下水杯,用有我大腿那么粗的手直指入口方向说道:“饭钱要先交,请到柜台那边购买餐券。”两腿分开稳稳站真的服务员小姐,身体的重心好象也放得很低。她似乎完全适应了这种职业环境,不管是上下颠簸还是左右摇晃都能一动不动。不论在怎样的惊涛骇浪中,这位女服务员恐怕都能站稳两脚,对趴在桌边、脸色铁青、快要吐出来的客人说“请到那边购买餐券”吧。
结果我只好站起身来去柜台买了餐券,没有让美少女请客。
女服务员端来了啤酒。我用不熟练的手法往美少女的杯子里倒满了啤酒。她也没说要帮我倒酒,所以我只好自己倒了半杯,就着泡沫一口气喝了下去。
“爱玛侬……可以这么称呼你吧?”对我这个确认性的提问,她点了点头。
“你准备去哪?”
对这个问题,美少女只是微微笑了笑,并没有回答。
“你是学生吗?”
这次也是一样。少女用手在蒙着雾气的窗上画出一个圆圈,眼睛望向了远方。
女服务员端来了炸虾套餐。
“那个……炸虾来了。”
少女依然侧着脸望着远方,然后突然说道:“现在到哪了?”
“不知道。”有种被耍的感觉。对话完全进行不下去。少女各种可能的处境一瞬间闪过我的脑海。“离家出走”、“失恋旅行”、“自杀旅行”、“流浪癖”,不知哪个是她的真实情况。好象和所有情况都吻合,又好象都不是。
“现在应该是在纪伊半岛附近吧,就是那个台风经常经过的……”
“啊……‘简’台风那会好象也是经过了这附近的。”
“‘简’台风?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昭和二十五年。那时我住在关西,真是惨极了。”
是我三岁时的事。但是,无论如何也看不出少女有那么大的年龄。
“记得真清楚啊,那么小的时候发生的事……可见一定是印象十分深刻。台风果然很可怕吗?”我在美少女的杯中添满了啤酒。
“倒是并不可怕。那并不是最厉害的台风。最强的是长崎时遇到的台风。那次死了一万多人。”
“哦?你还在长崎住过啊?什么时候的事?”
“那时西博尔德还在,所以应该是文政……”这么说着的少女,像是估测我的反应般眯起眼睛微笑着。不可能……那是一百多年以前的事情啊。
很明显,我绝对是一副惊愕的表情。
“怎么样?做为科幻迷,这种故事感觉不错吧?”
啊,果然是在开玩笑。我松了口气。但她刚才的笑容真是可怕,有种魔女般的美丽。
“你怎么知道我是科幻迷呢?”
“很简单啊!刚才你一直在读科幻的平装书,你睡觉时我看了一下,其他几本书也都是科幻类的。”
“你也喜欢科幻吗?”
“也不是……刚才你读的书是讲什么的?题目是《……的记忆》什么的对吧?”
我承认自己是狂热的科幻迷。而那时科幻领域并不为一般人所熟悉,这也是事实。但是,我可没有去进行这种解说的启蒙精神。偶尔和友人聊起科幻,谈话结束时总是想尽快从那种轻蔑的视线中逃脱。白日做梦,荒诞无稽....他们说的话好象商量好了似的非常一致。但是,现在是在海上。多得不能再多的东西就是时间而已。最重要的是,美得不现实的少女居然对科幻感兴趣。那就来聊聊科幻吧。既然少女无聊得要死,那我就来扮扮小丑吧。
“刚才的书叫《豪瑟的记忆》,讲的是把记忆移植给他人的故事。比如说,把我的记忆从身体里抽出来,复制进你的脑子里。在这个设想的基础上,又加入了纳粹的内容。不过,我也才刚开始看。”说完之后,我看向她的眼睛。
“好像很有趣。”
她似乎挺感兴趣。至少不是礼貌性的反应。得意忘形的我开始就至今读过的令我感动的科幻杰作,以及科幻各种主题的构思进行解说。她好象对时间旅行的主题很感兴趣,但这一兴趣并没有持续多久。
突然,美少女打断另外我的话。
“也就是说,不管多么匪夷所思的事都能够接受,你有着这样的的思考的灵活性,对吗?”
“只能说比一般人要容易接受。虽然不知道有没有分析的能力,但我认为自己还是有接受离奇时间的思想基础的。”从少女的提问中,我感到一丝挑战的意味,因此回答得有些退缩。
“但是,爱玛侬,为什么突然这么问呢?”
很自然地,从我的口中说出了她的名字。美少女甩了一下自己的长发。
“要不要听听我的故事?不管你信还是不信……”然后她用力吸了一口气,接着,也不等我回答就开始讲了下去。
“我出生与昭和二十五年,所以今年十七岁。可是,这只是我的身体年龄而已。我的精神年龄……大概有三十亿年吧。”
“……”
“虽然看上去只有十七岁。”爱玛侬像是自言自语般,又轻轻重复了一遍。
“那么说的话,你是象传说中的吉尔枷美什一样,可以靠一次次的返老还童来保持不死吗?”吉尔枷美什是古代巴比伦叙事诗中的英雄。他从乌特.纳比西丁那里得到了不死的秘方。
“不是那样的。‘不死’这种说法会招来误解。”爱玛侬摇着头否定了我的话。
“那么就是长寿咯?你知道玛士撒拉的故事吗?《创世纪》中的玛士撒拉据说活了九百六十九岁。啊,对了,日本也有这样的传说。在若狭地区的传说中,吃下从不可思议的奇人那里等到的人鱼肉的少女,在完全没变老的情况下活了八百多岁。虽然可以活到一千岁,但据说她把剩下的二百年寿命献给了那个国家的领主。因为她活了八百岁却依然保持着少女的姿态,所以后人把她奉为八百姬明神、白比丘尼、八百比丘尼。我觉得这些传说好像可以作为参考。”我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开始觉得爱玛侬似乎就是白比丘尼。
美少女为难地皱起了眉。
“别急着下结论。那些是事实,我的确曾经是白比丘尼。但我既没吃过人鱼肉,也并不是不老的。好好听着——我有地球上开始有生命以来到现在为止的所有记忆。”
我无法立刻理解爱玛侬的话,当场呆在了那里。
“脑子有毛病……或者是不是精神有问题,我自己也曾经怀疑过。但查阅过去的文献后,我才确信那的确是我记忆的一部分。为什么会有像我这样的人存在呢?自己想想都觉得害怕。你知道地球出现生命开始,到现在一共是多少年吗?”
“这个嘛……大概几十亿年吧。”
“对,差不多有三十亿年。我在图书馆查阅了资料,作为最初生命形态的单细胞生物好象是从蛋白质和氨基酸的状态下演化出来的。我的记忆中最最久远的部分,应该是作为原生生物……或者应该是某种细菌吧。总之是在海洋中游荡的感觉。接下来是一个接一个的个体的记忆。似乎是和我有直接关系的一只……或者说一个人,这个人会完整地继承从很久很久以前我的祖先开始知道这个人上一代人的记忆,然后不断重复这样的过程。”
“你的父亲、母亲也是这样的吗?”
“母亲在我还小的时候就过世了,父亲离开了家,也不知去了哪里。那是我出生后不久的事。父亲是个毫无责任感、也不顾家庭的人……这一点我非常清楚,因为我有母亲到生下我为止所有的记忆。”
不知为什么,我打了个冷战。如果是那样的话,爱玛侬连和自己亲生父亲相爱的体验,都可以从母亲的记忆中抽出,作为自己的体验留在记忆中。我把剩下的啤酒一口气喝了下去。
“在我还是鱼的时候,一同出生的伙伴们一个接一个地被其他生物夺去了生命。但只有我的祖先,总是能奇迹般地在生存竞争中幸存下来。两栖类时期、爬虫类时期也是如此。也就是说,我的祖先总是处在种系发生的最前端。进化到灵长类以后,从后足直立、使用工具开始到现在真是一瞬间的事。进化如同雪崩爆发一般。伴随着人类社会组织化的进程,文明开始了爆炸式的发展。但是,说起人类的行动方式,却和进化到人类之前没什么本质的改变。因为有了语言,所以比以前更会给战斗本能找借口了,也就是这么点区别。”
我是在做梦吗?这种想法开始盘踞在我的脑海,挥之不去。是不是我和爱玛侬都喝了太多啤酒呢?
“我想,这可能是一种遗传病。”美少女自嘲地说。
“不是那样的。如果这是真的,那它根本不是什么疾病,而是了不起的超能力啊。”
“超能力……不是那种东西。正因为我是病人,所以才会对自己的疾病有超乎一般的详细了解。如果说是DNA排列异常的话似乎很简单,但人应该是不需要过多的记忆的。因为比起想要记住的事,想要忘记的讨厌的、污秽的体验应该更是多得不得了。对这些想忘却的事,经过几亿年也无法忘记,你能明白着是怎样的心情吗?这样也算是超能力吗?”
“可能笼统地说成是疾病好象也有点……”
“关于大脑的功能,恐怕没有人能够很肯定地说清楚它与大脑构造的关系。比如,就像遗传基因导致某种精神疾病的遗传一样,个体的记忆不断累积在DNA上复制给子孙,这恐怕只能是由某种显性异常基因导致的。”
“那么,有这种能力的人,除了你之外还有很多吗?”
“没有。我查了一下家谱,有这种能力的人一代只会有一个。所以我不知道除我以外有这种能力的人。”
“还有别的什么人知道你的能力吗?”
“应该不知道。之所以会产生八百比丘尼的传闻,是因为我不管在哪一代,都能对以前发生的事说出同样的内容。古代人的平均寿命非常短,如果是长老也就罢了,象我这样的小女孩,竟能对四五百年前发生的事进行细致入微的讲述,别人会那么想也不奇怪。”
“原来如此。因为觉得不可思议才在背地里说是吃了人鱼肉啊。”
“有了这件事的教训,那之后我就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说了的话也就会落得被当怪物的下场。”
“但你轻易就告诉了我。”
听我这么说,爱玛侬用有些生气的表情瞪了我一眼。我有些窘迫,只好站起来说;“我再去拿一瓶啤酒过来。”
回到座位上,爱玛侬用手支着脸望着窗外。
“之所以会对你说,是因为你很像我的丈夫,像我江户时代的丈夫。年岁、长相、整体感觉都一模一样。他是很内向的人...但却非常温柔。所以在船舱里我才会脱口说出你是我的丈夫。”
“是这样啊……有那么像吗?”
“对,一模一样。但是……”爱玛侬有些遗憾地接着说道,“他得了霍乱死掉了。我看到你就想起了他。”
我有些兴趣索然。
“这叫转世轮回把?如果你是他转世重生的话...我也这么想过。还有一点,因为知道你是科幻迷……所以想听听你的想法。不管缺少了哪个条件,我想我都不会对你说的。”
我们的确是啤酒喝多了。一定是酒精让我们变得话多起来。
“我的想法?”
“就是说,为什么会有象我这样的人存在。说实话,我已经受不了记忆的重压了。你不觉得三十亿年的记忆对于一个人来说太过沉重了吗?”
“……”
“我累了啊。”
爱玛侬这么说着,像是什么都无所谓了似的。我累了,不如死掉算了——要是继续说下去的话,总觉得她会说出这样的话。
“那我就说说我的想法吧。”我努力思量着下一个词,“我认为所有生命都一定有其存在的价值。在这之中,有特殊能力的你一定肩负着比其他人类更重要的使命。”
“……”爱玛侬用求救的眼神凝视着我。
“你是地球上生物进化的活证人。你想过这种可能性吗?”
“没有。可以,要向谁作证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但是,这个世界上的生命诞生的同时,你的意识便苏醒了。在你的DNA中,存储着不同时代的不同个体的记忆,你继承了这些,而且要把他们永远地传递下去,这就是你的使命。”
“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个……具体原因谁也说不清楚啊。虽说是使命,可也不知道是对什么的使命。另外,还有一种可能性。也可以认为你的存在是某种定时装置。生物在地球上不断进化,进化到某个极限水平时,也许你的DNA内的非活性遗传基因会对此有所反应。”
“会是什么反应呢……”
“以我的想象,到达进化的极限也许意味着肉体的解脱。那样的话,也许你是人类进化到灵体形态的催化剂。”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也就是说,也许当人类到达最终进化阶段时,爱玛侬的意识就会对人类的进化情况进行判断,成为把人类潜在的遗传基因活性化的诱因。”
“……”
“然后,人类就会进化到灵体状态。”
“为什么非要变成灵体状态不可呢?”
“不不,这只是我的想象。不过,如果进化的极限是非活性遗传基因的活性化,那么在那之后就不再需要肉体了。总之,在‘进化的极限’到来事,因为没有办法进一步进化了,所以要么变成灵体状态,要么就只有退化了。”已经醉得很厉害的我,东拉西扯不停地讲着。
“那么,所谓灵体状态,是说人类会死吗?”
“不,是说人类意识的集合会变成接近于‘神’的存在。”
“什么时候会发生呢?”
“……那就不知道了。但是你自己刚才不也说了吗?人类的行动方式基本没怎么进化。如果是这样,那作为生命监视者的你,出场还为时过早。”
美少女又沉默了。她默默地在我杯子里倒上了啤酒。我的话到底有没有引起爱玛侬的兴趣呢……不知道。
“你的空想还真是出人意料。”爱玛侬突然用快活的口气说,“我的话也很有趣吧?你不认为这是很有独创性的想法吗?科幻里还没有这种故事吧。”
我目瞪口呆,“不,我还没读过类似的故事……这么说刚才的话全是虚构的?”
爱玛侬笑了起来。“当然了,刚开始我不就说了,不管你信还是不信。”
啊,结果,我只是这个疯女孩用来消遣的对象而已。虽说是谎话,但我刚才完全败在这个美少女之下了。这样的玩笑,倒也非常有趣。
在那之后,古怪的美少女突然能说会道起来,向我讲述了很多事情。从流行音乐到摩登爵士乐,从电影论到文学论,从旅行的实行方法到职业棒球,话题不断变换着。对每个话题爱玛侬都惊人地精通,不会让我觉得腻烦。那段时间实在是太快乐了,我甚至觉得整个世界都停止下来。
我们桌上满是空啤酒瓶,当关于少女漫画的话题渐入佳境时,那个低重心的服务员来到了我俩旁边。
“已经九点了,食堂要关门了。”她恶狠狠地说着,指了指出口。
我和爱玛侬站了起来。
我们互相牵着手,摇摇晃晃地回到了二等舱。我和爱玛侬躺了下来,完全不把船舱里中年妇女和酗酒中年男人的目光放在心上。两个人盖上一张毛毯,酒劲一下子就上来了,自己都能感到意识慢慢变得模糊起来。
醒来时旁边已经没有人了。我环顾四周,想找到爱玛侬,却只看到中年妇女和酗酒的中年男人,哪儿都没有美少女的影子。是去厕所了吗?可是那个背包也不在。那个绣着“E·N”缩写的背包。
也不想去问那中年妇女和酗酒的中年男人……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看了看表,再有不到一小时就要入港了。
我站起来,想去找找爱玛侬。就在这时,我发现在《豪瑟的记忆》里夹着一张纸。
上面是这么写的:
“Good morning!
Goodbye!
EMANON”
我跑过通往甲板的走廊,看到甲板上没有人影,就又向船内食堂跑去。在那里我也没能找到美少女的身影。我还去窥探了特等舱,虽然有可能被赶出来,但还是在船舱里不断地寻找着。
我突然想到,爱玛侬会不会是乘车上船的呢?考虑到这种可能性,我又跑到停放车辆的船舱寻找了一番,依然是一无所获。
船很快就入港了,但我还是不死心地站在细雪飘零的码头上。虽然已确认所有乘客都下了船,但我还是一直、一直等待着。
最后,我还是没有再见到爱玛侬。
她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留下那张纸条,又突然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也许十三年的时间可以轻易改变一个人的性格吧。在与那个美少女不可思议的偶遇之后,已经有这么多的岁月悄悄消逝了。
我自己觉得什么都没有改变。
但是,在这十三年中,人类登上了月球,发生了石油危机,美国总统下台,试管婴儿也出生了。
说到我身边的环境,在那之后,我从大学毕业;进入一个中等规模的商业公司;曾两次失恋,后来经由相亲开始了平凡的婚姻生活;和绝对不读科幻的妻子生下了两个男孩;父亲去世;我升职做了股长。
这就是十三年间的详细情况。
不过,尽管如此,我想我本质上还什么都没有变。
虽然在世俗之中劳顿奔波,但我还是和以前一样一直在读科幻,也还和以前一样是个直情径行的冒失鬼。
这样不是很好吗?我是这么想的。
今后我也还是会保持自己的个性,度过和其他人大体相同的平凡人生吧?那样不也挺好吗?
虽说如此,但在日常琐事中,我偶尔还是会想起爱玛侬,那个有着无法言说的魅力的少女。
如果当时在船上找到爱玛侬,我现在的人生会变得不同吗?
每当这时,我就会陷入感伤的情绪,看着藏在月票夹里的纸条。
“Good morning!
goodbye!
EMANON”
我以为和美少女再会的可能性恐怕只有百万分之一。但是,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
十三年后的今天,我见到了爱玛侬。
我在出差地完成了工作,站在车站的月台上,看到了她的身影。已经是黄昏了,夜色悄悄降临。我把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无所事事地看着飘扬的细雪。
我不经意地瞟了一下旁边,她就站在那里。绝对不会认错。虽然经过十三年的岁月,体态已经变得成熟,但那就是爱玛侬。为了确认是不是自己搞错了,我偷偷瞥了她好几眼。大概三十岁前后,头发剪得短短的,有种被生活折磨的憔悴感,但她确实是那个美少女。
要不要搭话呢?还是不要吧……她不可能记得我,我们只是在十三年前聊了几个小时而已。
她好象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
我下定决心过去搭话,手里紧紧握着放有那时她留下的纸条的月票夹……
“那个,打扰一下。我们以前见过面吧?”
她张大眼睛注视着我。我从正面看着她的脸,再次确认她就是那时的少女。只是,比起那时来,现在的她给人一种无精打采的印象。这就是十三年岁月的力量吧?
“你那时……说自己叫爱玛侬。就是在船上啊。”
但女人只是给出了令人沮丧的回答:“对不起,您是不是认错人了?”女人以便这样回答着,一边有些困惑地微笑着,非常谦恭的口气,也不像是装出来的。是啊,这是理所当然的答案。
“对不起,我认错人了。”我行了一礼。
“妈妈,久等了。”这时,一个八岁左右的女孩跑了过来,大概是女人的孩子。女孩右手里握着巧克力,大概是去小卖店了吧。
“这是妈妈的朋友吗?”女孩望着我的脸微微行了一礼。
“不是,好象是认错人了。”女人这么说。
我朝女孩笑了笑,又说了次“对不起”,离开女人向长椅走去。
走了四五步,女孩叫住了我:“叔叔。”
回头一看,女孩站在那里,举着我的月票夹。刚才搭话时,可能是太紧张而不小心弄丢了吧。
“谢谢。”我接过票夹。女孩问道:“刚才叔叔把妈妈认成谁了?”
“是叔叔以前见过的人。”我苦笑着说。
“是多久之前的事呢?”
“十……三年吧。”
“是在船上吗?”
“是听妈妈说的吗?”
“不是。因为……你看起来也很眼熟,所以我就想,难道我们以前见过面……我是爱玛侬啊。”
“……”
因为实在是出乎意料,我一时说不出话来。我记忆中的爱玛侬是十七岁。这个八岁的女孩怎么可能...
“你还记得我呢。谢谢。你在船上遇到的是妈妈,但那之后妈妈结婚了。生下我之后,她失去了之前所有的记忆,而我代替她继承了‘记忆的种子’”。
没错,这个女孩才是爱玛侬。
“……那之后我到处找你啊。在船里找了个遍。所以,直到现在,你看,我还把你的那张纸条作为纪念放在这个月票夹里。但是,那时你对我说的全部都是真的啊?”
爱玛侬稚气的脸上泛出了微笑。那双眼里的光辉正和那船上的美少女的一样。
“我喜欢你。恐怕,永远都不会忘记。”
“那为什么要离开呢?”
“因为不管是在一起待几小时还是几十年,对我来说,喜欢你的心情都是一样的啊。”
“怎么会……我不明白。”
“你不用明白...还有,那时的讨论,我得出了自己的结论,所以决定不把这件事弄得很严肃。我记得从生命出现开始所有的事,这一定是为了‘回忆’。每个人都需要‘回忆’吧?对整个人类来说也是一样……我觉得自己就是把历史本身具象化的存在。所谓历史,就是人类以及所有生命的‘回忆’啊。”
八岁的爱玛侬向我挥着手跑开了。她的母亲朝我行了一礼,我也还了一礼。
“爸爸的车马上就要到了。”我听见爱玛侬的母亲对她这么说。
我要坐的就是那趟车。
那位母亲恐怕怎么也想象不到我和爱玛侬的谈话内容吧。
如果不是十分机缘巧合,我大概不会再见到爱玛侬了吧。
不过,算了。
——绝不会忘记你的。
只要还有人类和生命存在,我就会一直活在爱玛侬的记忆之中。
想到如此平凡的我,居然能作为人类和地球生命的历史中的一段小插曲被记住,我的心情突然变得开朗起来。
细雪还在飘着。
“十三年啊。”
这么轻声说着,我突然明白了爱玛侬的意思。“不管是在一起待几小时还是几十年,都是一样的啊。”
不论怎样,都只是一刹那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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