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以澄 译
旅欧归来的阿里贝尔特乘出租车回到自家的别墅,刚要进门时,突然从别墅的栅栏上飞出一个大花皮球,接着他听到一个青年女子的声音:“劳驾,请帮忙拾一下球!”
说话的姑娘从栅栏里面向外张望。她有着金黄色的秀发,纤细俏丽的脖颈上戴着闪闪发亮的珍珠项链。
“您好。您是谁?”阿里贝尔特一面招呼,一面把球递给她,同时诧异地问道。
“您是什么人?凭什么这样问我?”
“呵,对不起。这是我的家,您是在我家花园里玩。”
姑娘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一句话也没说,就隐身在花园里不见了。
阿里贝尔特在书房见到了他父亲,他隐约觉得,父亲好像不大高兴他从国外回来。父亲随便问了问他在国外的生活情况,以及欧洲最大的几个实验室近来的情况,接着突然说:“孩子,我对任何事情都感到厌烦。我打算放弃研究所,已同贝尔克果弗教授商定,我以后只当他们的顾问。”
阿里贝尔特听到这话异常惊诧,因为一个月前,父亲还只字未提退休之事。“你还不老,爸爸!”
“问题不在年龄上,阿里勃,”父亲用了爱称,“我在实验室度过了四十个春秋,但目前是个神奇莫测而又瞬息万变的时代,对此必须及时思考,作出自己的理解,还得通过实验室加以检验。”
父亲的话显然不能令人信服。据他所知,父亲工作起来像头牛,自从母亲死后,父亲仿佛是魔鬼附身,他白天黑夜泡在实验室里,把自己和同事都折磨得疲于奔命。二十多年前,他所领导的实验小组就致力于核酸的结构分析和遗传符号的译释。依靠轮生遗传物体对初生物质的影响,来控制脱氧核糖核酸结构上的核苷酸序列。当时各报均以巨大醒目的标题予以报道:《打开生物代码的金钥匙找到了》,《生命之谜四特征》等等,不一而足。
“我希望你的见习期一满就接替我的工作。”
“爸爸,我胜任不了,我就连你的千分之一都不及!”
“没啥了不起的,只是不要重复过去的东西就行了。”
阿里贝尔特询问父亲那漂亮姑娘是谁,据父亲说,她是他老朋友萨乌里的女儿,因她的父母飞机失事遇难成了孤儿,便把她接来一起住。姑娘并不知道父母已遇难,只对她说她父母去澳大利亚考察。得几年后才回来。那女孩名叫梅黛热雅,今年十六岁。正说着,梅黛热雅进来了,她羞怯地笑笑,行了个姿势优雅的屈膝礼。
父亲吻了吻她的前额说:“我希望你能和阿里勃交个朋友。”
阿里贝尔特接口说:“我们已经是朋友了。您的球呢?”姑娘感到窘极了,面颊上泛出红晕。吃饭的时候,阿里贝尔特注意到,父亲的目光一直盯着梅黛热雅,那么全神贯注,心事重重。他也许是为姑娘的命运担忧吧?
阿里贝尔特开始在实验室工作了。贝尔克果弗教授建议他对X和Y染色体进行分析,因为这是确定人的男女性别所必需的。此项工程颇为繁杂,面临的工作是要完成大量的突变工程。阿里贝尔特大致估量了一下欲寻求答案得费多少时间,计算的结果使他大吃一惊,即使在最顺利的条件下,他穷其毕生之精力也无法完成这一工程!教授劝他请教父亲,也许会有启示。
傍晚,阿里贝尔特走进父亲的书房,梅黛热雅正给他父亲朗诵拜伦的诗,看见他们父子要谈话,便轻轻走了出去。于是,他向父亲述说了工作中种种困难,他父亲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变成了铁青。父亲猛地站起嚷道:“行啦,别说了!这是枉费心机。”
“不过,人的其它染色体已译解出来了。”
“那根本不是一回事。染色体是同一类型的排列,只要解开一个典型的公式就行了。可这种情况在X和Y染色体中是不存在的,这里有的只是核苷酸的同类序列……”父亲的话中断了。这时从窗外传来一支朴实、悦耳、熟悉的歌曲,他想起了遥远的童年时代。
“这是谁在唱歌?爸爸?”
“是梅黛热雅在唱。”两个谁也没再说一句话。最后父亲要他转告贝尔克果弗教授,试验是徒劳的。
“真奇怪。您为研究遗传物质分子结构几乎耗尽了精力,可现在……”
“有些研究不论是从伦理方面或从道德方面来说,都是十分有害的。阿里勃,我累了,该休息了。”他发现父亲放了几粒药片在嘴里,看来父亲病得厉害。他也终于明白,父亲根本无意让他研究X与Y染色体,这总不是没有原因的。
院子里,不知从何处传来轻柔的歌声。阿里贝尔特循声走去,发现梅黛热雅正坐在石凳上唱歌。他在她身旁坐下,和她聊了起来。
“你家在什么地方?”
“卡布列。”
阿里贝尔特记起了这个小小的地名,好像家里有人向他提到过。他又问:“您爱您的父母吗?”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使她感到难为情:“难道可以不爱自己的父母吗?不过,打从霍尔先生来到我们家后,我就确实不那么真爱父母了。”
“霍尔是谁?”
“一个很讨厌的人,像是个医生。他每次来,总拿听诊器听我一阵,好几次还抽了我的血去化验。其实,我什么病也没有。我感到委屈,父亲竟然允许他这么干,好像这些都与他们不相干似的。”阿里贝尔特对姑娘顿生怜悯之情,不由伸手抱住她的双肩。姑娘信任地偎依在他怀里,仿佛有了依靠。
阿里贝尔特将实验作了一番调整,制造了一个电子炮,这样就可以用质子来炸开脱氧核糖核酸和核糖核酸分子中的任何一个核苷酸。他把更多的时间用在“生物摇篮”上,这是个微型石英显形盘,合成蛋白在此用合成细胞质和人造核糖素制成。他的研究工作得到了所有工作人员的协助,这都是些专门人材,他们称这项工作是大海捞针。在他们眼里。任何一个活的有机体,都是一个巨大的分子,而分子的功能,则可以用各种形态间能量转化的术语加以描述。他们从实验中得知,未来人的性别,不是在核苷酸一级上揭示的,而是在更高一级的东西上,也许是在糖化物和磷酸盐反应的原子序列中。他们多次通过突变,把X染色体转化为Y染色体,即把一种性别转化为另一种性别。但不久,工作变得乏味起来,任何令人感兴趣的东西都未曾获得。
阿里贝尔特没有再去请教父亲。父亲对他的这项研究进行消极抵制,每当儿子问到什么问题,他便把话岔开。而同时,父亲对以前几乎不过问的政治,却表现出相当的关心。
儿子说:“你是个科学家,而不是政治家!”
“可我首先是个人!科学家亲眼看见自己的科研成果被用来杀害千百万人的生命时,却装成大傻瓜,仿佛连自己的研究和发明将会产生怎样的后果都无法预测似的。要是我把杀人武器亲手交给疯子,那么,后果将由我来负责……”父亲的这番话,使阿里贝尔特认识到,父亲把译解X和Y染色体,看作是对人类十分危险的一项事业了……
一天,阿里贝尔特从实验室回来稍晚了些,空中飘洒着细密的雨丝。走进别墅时他看见梅黛热雅慌慌张张地拼命穿过花园跑去。“梅黛热雅!”他大声呼喊并追了上去。姑娘像是受伤的小野兽,浑身哆嗦。
“你怎么啦?出了什么事?”
“他要把我带走。”
“谁?”
“霍尔先生。他正跟你父亲谈话呢。”
“他把你带走干什么?”
“听说要进行什么医学研究。”
“谁也别想把你带走。我决不答应!”他把姑娘带到自己的屋里,就去书房找父亲。
书房没有关紧,门内传出父亲和另一个人的谈话声,那人的声音很激昂,有点沙哑。“我绝不半途而废。我不明白,您怎么会把自己终生的研究成果弃之不顾呢?”
“我们蠢笨得可爱,幼稚得可笑。”
“您真是个天真的和平主义者!要不是索丽雯格……”阿里贝尔特砰地推门进去,一个身量高大,颧骨突出的人正在挥手弄拳激动地说话。
“阿里勃,怎么不敲门就……”
父亲还没说完,霍尔一个箭步窜上来,抓住阿里贝尔特的胳膊,神经质地说:“马上给我一滴血,只要一滴!一面说着,一面从口袋里掏出抽血的器具。阿里贝尔特用尽全力一把推开疯疯癫癫的霍尔,霍尔被推出老远,他眼睛里显出好奇的神色。“啊,你原来就是阿里勃?竟然这个样。”
“这是怎么回事?这位先生是干什么的?”他问面色苍白的父亲。
“他是我从前的学生和朋友。别生他的气。”
霍尔恶魔般惊奇的目光始终盯着阿里贝尔特,说:“为了得到我们可爱的阿里勃的一滴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父亲痛苦地说:“住嘴,你这是要置我于死地呵!”
阿里贝尔特勃然大怒,他揪住霍尔的衣领向门外拖去。霍尔挣扎着狂叫:“妈的,那姑娘可是我造的!把姑娘还我!”
阿里贝尔特赶走了霍尔,回到父亲的安乐椅前。父亲歪斜着身子,双目紧闭。他抓起父亲的双手,发现手已经冰凉了。
父亲死后,阿里贝尔特的研究仍无进展。有人提议请霍尔当研究组的顾问,阿里贝尔特心头顿时紧缩起来。提议者介绍说霍尔很有才干,在遗传工程方面有几项了不起的发现。
阿里贝尔特决定去找霍尔,搞清楚他同父亲的分岐是什么。他先回家找梅黛热雅,女管家说她一早就到花园去了。但他找遍了花园,一遍遍呼唤她的名字,也没有找到梅黛热雅。而在围墙上有一凿开的口子,地下丢着拜伦的诗集,豁口周围的灌木丛东倒西歪,似乎有人拖拽过沉重的东西。他在那儿找到一条天蓝色的缎带,那正是梅黛热雅扎头发用的。他顿感事情不妙,首先想到立即报警,但一想到霍尔,又有一种可怕的疑虑。他马上驾车朝卡布列疾驰而去。
只有此时,阿里贝尔特才恍然省悟到,父亲显然有好多话没对他说。不仅如此,父亲还尽力把自己生平和科研中的最主要东西,瞒着儿子,而这些东西则神秘莫测地同霍尔和梅黛热雅交织在一起。
他把车开进一个静悄悄的小镇,这就是卡布列。他将车停在天主教堂门口,向一位上了年纪的神甫打听梅黛热雅的家。神甫惊奇地看着他,楞了楞说:“好吧,进屋来谈吧。”进了小屋,神甫问道:“您是他的什么人?”
“一个远房亲戚。”
“这就更奇怪了。”
“为什么?”
“问题是,这姑娘并没有父母。或者说,不知道她的父母是什么人,因为她是收养的孩子。”
“您说什么?她的父母不是到澳大利亚去了吗?”
“事实并非如此。十六年前,她由两位年轻的先生带到这里来交给萨乌里夫妇。我听说后赶去为她准备洗礼仪式,可是那两位先生却说小姑娘用不着受洗礼。我问为什么,他们回答说,上帝生的才受洗礼,而她是人生的,用不着。直到现在我还不明白,这话指的是什么。”
阿里贝尔特又听神甫说,六个月前一位体面的先生带走了姑娘,再没回来过。线索从此中断了。他又问神甫是否认识霍尔先生,神甫回答:“怎么不认识?一个讨厌的家伙。不让孩子受洗礼的就是他!”从神甫处得知,霍尔住在塞吉克。几分钟后,阿里贝尔特的汽车又在路上颠簸起来。
天阴沉沉的,下着蒙蒙细雨。霍尔的住所是一座林中的小庄园,阴森的两层楼房,式样古旧,四面围着铁丝网。整个庄园寂静无声,没有一丝亮光。阿里贝尔特按了一下门铃,没有动静,显然里面无人居住。后来他发现后门有一凉台,有一窗孔通向室内。他从汽车上拿来工具,爬上凉台,卸下窗框,然后钻了进去。他为什么要鲁莽地闯进霍尔的家,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里面像是个藏书室,散发着书籍和破旧纸张的气味,还有一种福尔马林味,几乎充满了整个室内。室内的书架上和地板上都堆满了书,生物物理学、数学信息理论、控制论、化学、拓扑学及各种教科书、专题学术论文集等应有尽有。看来,当今世界上的一切知识都使主人颇感兴趣。阿里贝尔特下到一楼,撞开了大厅的门。原来这是个宽敞的实验室,从配备的仪器看是个很了不起的实验室。超速离心器、电子显微镜、色层分析塔、微型质子炮等等,应有尽有,质量比研究所的还要好。大写字台的玻璃下压着一些公式和图表,还有一张小照片,他仔细一看,差点惊叫起来,原来这是他母亲的遗像。她那年轻漂亮的脸庞,微微斜视的眼睛和含情脉脉的微笑,都是阿里贝尔特最熟悉的,因为在他父亲的书房里也有一张一模一样的照片。为什么霍尔也有母亲的照片?也许霍尔和父亲都追求过母亲,而母亲最终看中了父亲,并且从此破坏了父亲和霍尔的关系?这真是一个难解之谜,阿里贝尔特心绪紊乱。确实,父亲很少提起母亲,每当他问起母亲的情况时,父亲总说她是个很善良的人,她姓索丽雯格……一刹那间,他觉得梅黛热雅同他母亲长得很相像,他被这些想法萦绕着,疲惫不堪,最后竟倒在椅子上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醒来,明丽的阳光下,实验室的全部珍宝都辉煌地展现在他面前。如此高级的生物物理实验室,会令任何一个最大的科研中心为之赞不绝口。他发现一个玻璃和镍制成的奇特装置。瓷台上有一个小器皿,接有许多玻璃管、橡皮管和毛细导管。在一个用不锈钢做的极精致的构件上,有个中心器皿,四周插着许多曲颈瓶,下面有很多专用线座,固定着装有氧气和二氧化碳的瓶罐。难以数计的精细玻璃管组成复杂的系统,曲曲弯弯盘绕在中心器皿的内外表面,它们看来是对该装置进行热处理和使之保持恒温的网络。各个部位都插有体温表,它们的变化由热电发送器随时传送到电位记录计。玻璃瓶外写着这样的字样:“营养”、“酶”、“核糖核酸”、“腺苷热磷酸”。阿里贝尔特完全清楚这装置的用途了,这就是科学家们所说的“生物之摇篮”,它是一种复杂而精密的体系,用人工模拟的方法仿制自然界各种生物体。这一装置,把迄今为止各种高级动物胚胎学和生理学等科研成就全部体现了出来,只要把活的生物体的一个单细胞放入培养基,这个装置就能保证它进一步发展。阿里贝尔特发现这套装置被使用过不止一次,它搞了些什么试验?如此繁杂的系统培养过什么样的机体呢?他看到墙角放着不锈钢箱子,打开一看里面是本厚厚的蓝皮书,封面右下角有一个白色标签,写着:“方案6:索丽雯格”。为什么这里会出现“索丽雯格?”他双手颤抖着打开了书,原来是个笔记本,每页都记着一条数据,数据排列成两行,上面一行0和1不断交替出现,下面一行则是2、3、4、5这四位数的奇怪组合。他恍然大悟:这是遗传符号啊!1和0代表亚糖类和磷酸盐连锁反应,2、3、4、5表示亚硝酸盐基,其中包括鸟粪素、腺尿圜、野靛碱和尿基酶。本子中记录的是什么人的遗传符号呢?他一时无法找到答案。箱子中还有一些类似的笔记本,同时又发现一个塑料盘,他显得异乎寻常的紧张,觉得就要揭开荒诞不经的谜了。盒子里全是各种各样的照片,首先落入他眼帘的是一张单细胞的微型照,而后,这些照片显示单细胞一分为二,直到分出许多许多,分得很小很小……由许多细胞形成的团块变得越来越大,变成大的胚胎。他终于翻出一张婴儿的照片,而那婴儿也渐渐变成了一个大孩子。阿里贝尔特觉得再也不能逐张往下翻看了,他咬紧牙齿,抽出最底下的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具棺材,它隐没在花丛中,里面是一张女人的脸。他失声狂叫起来,这不可能!这简直像梦幻一样。索丽雯格!他的母亲!照片上的女人就是她!
阿里贝尔特记不清他是怎样离开霍尔庄园的,他忘记了自己,什么都忘得干干净净。浮现在眼前的只有他母亲温柔的笑脸。
他一回到家,就躺倒在床上,失去知觉,不省人事。他模糊记得曾拼命跑进父亲的书房,抓起那些笔记本,照片,撕得粉碎。这种歇斯底里的行为发作了好几次,后来就变得痴痴呆呆。
过后不久,实验室的同事们来看望他。他对他们说:“一个年轻健康、充满活力的人有时也会同死神开开玩笑。人固有一死,这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只有在非常特殊的情况下,人同死神的相遇才是现实的,那是一种充满迷人景象的生动场面。”同事们对他所说的话,迷惑不解,劝他安静休息,但他说自己没灾没病,刚才的话是长时间思考得出的结论。一位同事告诉他:“还在你躺在床上时,我们把X和Y染色体的分子构成译解出来了。”
“结果如何?”
“结果令人可喜,作父母的总希望有个均衡的家庭构成,从此以后,这个愿望就可以实现了。而政府则在任何情况下,即使在战争期间,也能使人口的男女比例保持平衡。”
阿里贝尔特耸耸肩膀,这同他已经了解到了的东西相比真是微不足道。他心里想:“我们参与犯罪正是从这里开始的。”他对同事们说:“我认为,对人的分子遗传学的研究,必然会导致这样一种后果:人的生命的全部魅力将丧失净尽,生命的那种难以言说的华美壮丽也随之烟消云散。”他觉得并没有真正说出他想说的话。他父亲和霍尔的实验结果迟早会在其他人手里重现。当然思维健全的人类,决不会按特定公式来建立一个专门生产人的化学联合企业。这是永远不可能的。但是有人为了某种血腥的目的,秘密地从事这项事业,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他真想大声呼叫:“别干了,马上住手!请想想将会发生什么样的情况!”
“你胡扯些什么?把科学之门关上?你的积极态度到哪里去了?你把医学、农业的成就,置于何地?人类在解决癌症问题的遗传学领域都有更大突破,这你又怎么看?”
“这当然应肯定。不过我担心,照这样搞法,夫妻间渴望生儿育女的激情就会淡漠,人们只需要在试管中培育婴儿。”
“这也没有什么不好。你怎么了?瞧你面色苍白,太累了吧?”同事们起身告辞,阿里贝尔特真想把全部真情告诉他们,但他没有。他仿佛才懂得,他父亲谈到一个科学家应为自己发明的命运负责的那段话,是多么正确。
阿里贝尔特的健康完全恢复了,他整天泡在父亲书房里研读哲学书籍,他以前从未留意过父亲有那么多哲学书。父亲阅读很多关于死亡和永生的科研论著,而当他也一本接一本读着此类图书时,他觉得他是在走着与父亲一样的道路。
就在此时,霍尔来了。他显得苍老、憔悴,神情恍惚,给人一种知罪的感觉。一霎时,阿里贝尔特甚至对他产生了怜悯之情。“霍尔,有话请说吧。”
“你毁了我毕生的劳动成果。阿里勃,其中还有您父亲的功劳。”
阿里贝尔特冷笑一声,突然燃烧起对这人的报复心理。“您有什么权利搞这种非人道的试验?您凭什么资格用这种方法造人?”
霍尔不以为然地一笑说:“那我倒要问问你,人们有什么权利制造火药?制造原子弹和氢弹?它们给人类带来了死亡!您想知道我们的权利,我可以告诉您,我们的权利建立在一个不可抗拒的愿望上,即在科学朝制造灭绝生灵的武器方面疯狂发展的情况下,力求使它处于中立地位。多年以前,我和您父亲就发誓要使人获得永生,绝不容许人类的仇敌和疯子的阴谋得逞。”霍尔越说越起劲:“我和您父亲发誓要在我们死后给人类留下一笔无比珍贵的记录,让历史写出最神圣的经典文献,把我和您父亲的劳动成果记载下来。”
“您指是什么样的成果?”
“当然是造人的公式了,就是您在我实验室看到的。除这个公式外,当然还得详细记载如何实现合成的整个过程。我们最终还得进一步思考,怎样使合成过程全部自动化的问题。这需要配备一台用控制论设计的机器。这就是意味着永生!这部经典著作会装入航天器发射到宇宙中去,它在太空旅行几百万年以后,可能会落到跟我们完全不同的有理性的生物手里。这样,他们就会据此造出人来!阿里勃,这样一来,你和我,或者任何一个人都可以青春永驻,一次次不断出现,从而有机会观察我们这个星球永无止息的演变……”
霍尔无神的脸,突然变得容光焕发起来,并且乐得手舞足蹈。阿里贝尔特听着,觉得面前的人有点不大正常。他试图抑制一下霍尔的梦幻。“上述想法是很好的,但令人不可思议。”
“这些观点不是我的创造,是您父亲的观点。他在和索丽雯格结婚后,生下了你,并说了这样的话。”一听提到了母亲的姓,阿里贝尔特禁不住浑身一震。
霍尔接着说:“大自然的生态平衡比我们所设想的要简单得多。全部奥秘就在于一小簇物质,由其引起循环反应。这些物质开始能引起连锁化学反应,到最后阶段则对引起循环反应的分子进行综合。阿里勃,您知道这首先是一些遗传物,即脱氧核糖核酸。”
“下一步怎么办?”
“我们对人的遗传物质作了分析与综合,结果我们用同一公式培育出几个婴儿……索丽雯格是第五个。”
“另外几个呢?”
“都死了。有的在胚胎时就死了……有的长成婴儿后,很快就……”
“为什么?”
“我们还没有找到这个‘为什么’,问题很清楚,是脱氧核糖核酸的某种分子簇决定着女婴的生命力。我们探索了这种东西,想尽一切办法给女婴体配制了一些亚硝酸盐基。结果索丽雯格活了21年,然而这太不够了……我们想载入经典著作的是人的永生公式。索丽雯格长得很美,姿色艳丽,她是由萨乌里夫妇收养成人的……”
“梅黛热雅不也是寄养在他们家吗?”
霍尔点点头:“索丽雯格长大后,您父亲爱上了她。我当时坚决反对他们的婚事,但他不听我的。好在索丽雯格也很爱他,于是……”
“天哪!”阿里贝尔特忍不住惊呼。霍尔近乎自语地说:“这很不寻常,给人一种不自然的感觉。不过,很快就会习惯的。”
“总有一天,会把合成人的办法编入小学课本的。对吗?”
“那只是时间问题。”
“请您再讲下去,以后还发生过什么事?”
“您父亲和索丽雯格结了婚,他就放弃了这方面的研究工作了。他认为要使人获得永生必须采取别的办法。他成为反核委员会的成员。我并不认为,这样做是明智的……”
“我不允许您这样议论我的父亲。我觉得,他拒绝这种白痴才做的事,是很有道理的。我甚至不明白,您来这儿有何贵干?”
霍尔用祈求的目光望着他:“阿里勃,别生我的气,答应我,请费心给我两样东西。一样是从我实验室拿走的那个笔记本,即使已经断张缺页也不要紧,还我就是了;还有……请把您的血再给我一滴供化验用。”
阿里贝尔特伸出右臂,厌恶地瞧着他。只见霍尔双手激动得发抖,他慌忙摸索着从口袋里拿出取血工具,用一个蛇形小管吸入了阿里贝尔特指头上一颗鲜红的血滴。“您要这干什么?”
“我要搞清您能否比您母亲活得更长久些。现在,请把笔记本给我吧。”
阿里贝尔特按铃叫来了女管家,他觉得脑子乱哄哄的,浮现出一个可怕的疑问,但他不敢提出。这是一个颇费猜测的秘密,他越是深刻地了解到它的实质,越难启齿向霍尔发问。几分钟后,女管家拿来一大堆资料,霍尔接过来,慌忙把那些揉得皱皱巴巴的纸张舒展开来,说:“还算不错,主要的东西都在……其它的可以补齐。您瞧,这便是最主要的,这是致死率……”他慢慢陷入了回溯笔记内容的沉思中,面部真切地呈现出阿里贝尔特第一次见到他时的表情……末了,他那专注的目光终于从笔记上移开了,变得神采奕奕,凝视着阿里贝尔特。“所有的照片您都看过了,是吗?这就是人的历史的惊人示范。从最初的细胞形成,直到生命的结束。”
阿里贝尔特哑然无声。无数彩色的光环,在他眼前狂飞乱舞。霍尔的面容模糊起来了。
“您发现了吗?索丽雯格和梅黛热雅长得非常相像。”霍尔问。
阿里贝尔特再也控制不住,脱口就问:“梅黛热雅是我的妹妹吗?”
“哪里的话?阿里勃,瞧您说的!当然不是喽!这是方案6。”霍尔大声地说。
后来,这声音就一直鸣响在他的耳际,眼前也总是浮动着霍尔那苍白消瘦的脸。接着,他的头部、胸脯、两腿剧烈疼痛,他浑身抽搐着,就像有人在打他、抽他。他像孩子般呜呜哭泣。随后,他感到呼吸急促。再往后,似乎觉得有人把他绑了起来,给他穿上了囚衣。送进了牢房……
“如果您能供出证据确凿的犯罪理由。就会把您的死刑改判为无期徒刑。”阿里贝尔特听见有人心平气和地对他说,像是他父亲的辩护律师。
“死刑?致死率?难道霍尔化验过我的血吗?”他语无伦次地问。
“阿里贝尔特,思想集中点想一想。明天就要开庭审判了。”
“我们制造了注定要死的人。请告诉我,有没有这样的法律,必须对制造者课以重刑?”
“您胡言乱语些什么呀?阿里贝尔特!”
“在你们的脱氧核糖核酸的资料中,写着你们将会死亡……”
“医生们诊断结果,证明您现在处于亢奋状态中。别的方面一切都正常,您身体很好。”
“正常,健康。这些听起来多么刺耳呵!您好像了解我的公式。不,这是任何人都不知道的,永远不可能知道。它将不会载入研究永生问题的经典著作,因为我是个短命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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