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隆森 译
作为一位科幻作家,卡罗琳·艾夫斯·吉尔曼一直为《幻想与科幻杂志》、《交叉地带》、《宇宙》、《一切》、《幻想王国》、《固化风景》等科幻刊物写稿。她还写过五部关于边远地区和美国印第安人历史的纪实性文学,以及一部名为《中途的人类》的长篇科幻小说。她的短篇科幻小说《霜画》收入了本年选的第十五辑之中。卡罗琳现在住在圣·路易斯,是一家博物馆展出部的筹划员。
在下面这篇构思巧妙的作品中,卡罗琳将把我们带到一个奇妙而光彩夺目的未来世界——它与我们心目中的世界大相径庭。
到头来,时间旅行的锁钥是劳伦斯·韦尔克①提供的。
【① 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著名的手风琴演奏家。】
事情发生在新泽西州的皮帕克附近。二月清扫节期间的一个傍晚,所有仍在使用天线的电视机里突然放起韦尔克演奏的手风琴音乐来。几分钟后,“世界最骇人事件”栏目的观众纷纷打电话抗议电视台不周到的服务。
起初以为有人搞恶作剧,但后来研究过这个事件的录像带后大家又产生了怀疑。那几分钟的手风琴音乐来自六十年代的一个直播节目。那个节目没有保留任何录像带。人们尝试种种办法,试图找到信号的干扰源,但都没有获得成功。后来听国防部的人说,一颗国防卫星也收到了同样的信号。干扰来自外层空问。
人们立刻想到了外星人。绿色的外星人接收到了我们发出的电磁波“大使”,将电磁波转化成地球人爱好的音乐,以直播的形式发回了地球。可当普林斯顿的科学家们把注意力集中到产生干扰信号的那方天空时,却没有发现哪颗星球上聚集着大批音乐评论员。取而代之的是,他们发现了尚未有人发现过的离我们最近的黑洞。
在有众多记者参加的新闻发布会上,他们声称计算机已经全部瘫痪,无法工作。物理学家只好用纸草草画图讲解。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发出的电视信号,在遭遇黑洞之前,已在外层空间旅行了二十年或二十五年。在那里,难以想像的强大的引力,使部分信号呈u字形折回后弹射飞行。它不断地聚集和扩大,形成了一个巨大无比的超自然电磁场。皮帕克有幸成了光束的折回点。如果将来某一天,有人再次收听到《幸运》或《埃德先生》这样的曲子,应该不会再感到恐慌。
接着发生的事情是严格保守的机密。
科学家们突然敏感地意识到,利用黑洞可以将信息发往未来。几乎没有人知道,在科罗拉多州博尔德城郊外的一家秘密研究所里,研究人员正实验一套新型的太空旅行方法。他们利用微粒子光束把一个物体分解,将它的分子结构记录下来,再把这些信息加以编码,形成一道纯光束,发射给一个接收机,后者再将信息解码,重新组装成结构完全相同的物体。起初他们用镶牙填料和瓶盖做实验,逐渐发展到秋海棠和兔子。虽然实验很少出现混乱性差错,但却无法将其实用化。
这一太空旅行系统有其先天不足:在物体发射之前,对方必须有一个接收机。必须采用慢速的常规手段将接收机空运到别的星球。否则,这一方法就无法施行。但是有了能够将信息弹射回来的黑洞,把人送往未来将具有真正的可行性。
“别担心,我们会在冰箱上留个条子。”当时间旅行志愿者提出如何保证未来的人知道她去了时,科学家们开玩笑地说。
他们还能说什么呢?任何担保都没有。
志愿者名叫塞奇·阿尔韦塞斯尼。她在一大群秃头数学怪才中如同鹤立鸡群,不是因为她像狩猎的祖先易洛魁人那样身材高挑瘦削,而是因为她是位领会多表白少的人。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愿意来做这个冒险的实验,肯定不是因为她百分之百信赖科学家。她是一位新时代造就的博士后,工作的前景并不美好,但这也不是她愿意冒险的原因。只不过,身为纯信息的光束,迅速穿过秒差距①——她觉得这个挺有意思。
【①天文单位:1秒差距=3.26光年。】
没有人向职业安全和健康署提出咨询,没有取得黑洞旅行许可证。他们就那么干了。
塞奇被电击后心脏重新启动,醒来时知道的第一件事就是,这次实验获得了惊人的成功。她静卧在光滑的钢板上,盖着薄薄的医用毛毯。按照实验的规定,她动了动手指和脚趾,以确认身体全部结构完全正常。
一位鼻子又大又塌、头发苍白的老人俯身看着她。她立即意识到,医生在关注她的身体状况。“塞奇,”医生轻声道,“什么字都别签。”
连旬“感觉如何”都不问?她茫然不知所措地坐了起来,紧紧抓着毛毯。一阵眩晕过后,发现自己正坐在想像中应该坐的地方:一间装满神秘仪器的实验室。她扭头看了看身后刚使她恢复原状的装配机。看上去比她的时代使用的那种大些、实在些。“现在是哪一年?”她问道。
那人怯生生地笑了笑,显得有些局促不安。这种神态有点眼熟。“比你预期的时间晚五年。顺便告诉你,我叫詹姆斯·尼克尔。啊,给你。”他突然想起了手里拿着的浴衣。
“杰米。”没认出他来她本该觉得不好意思,但她的注意力没在这个方面。詹姆斯·尼克尔曾经是这个项目的实习生。那时他很年轻,鼻子叉大叉塌,一头天然的棕色头发,长相与众不同。
“你是准时苏醒的,跟我们计划的时间一样。”詹姆斯·尼克尔在递给她浴衣的时候说道,“只是在光盘上待了一小段时间。”
“在光盘上?”她说道,有些茫然。
“是的,因为法院的诉讼。在你的版权定下来之前,你被扣了一段时间。”
“我的版权?”
传来了一声轻咳,塞奇意识到另一个人走进了房间。此人个子矮小,肤色黝黑,留着胡子,油滑得像只雪貂。从他整洁的领口和狭窄的翻领处,“律师”两个字直往外冒。他轻手轻脚地走上前来说道:“我是拉梅什-杰布哈瓦拉先生,是麦塔梅默公司的代理律师。我抱歉地告诉你,你不是塞奇·阿尔韦塞斯尼。”
“我不是?”塞奇说道。
“从法律的角度讲,你是按照一项专利程序制成的复制品,这项专利技术为麦塔梅默公司所拥有。我们认为你的版权归我们所有。”
塞奇闹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是说,复制了我的故事。”
“不。”杰布哈瓦拉先生说道,“复制的是你。”他打开公文包,给她看一张印有麦塔梅默公司商标的大型光盘,“这就是用来复制你的译码。”
“你们真荒唐,”塞奇说道,“人怎么可以复制呢?”
詹姆斯站在杰布哈瓦拉先生之后,使劲点头。
律师却遇事不惊。“他们申报了人的基因组专利。”他说道,“那就是法律方面的先例。不管是用生化码还是用电磁码来制造人,两者并无本质上的区别。”
詹姆斯歉疚地说道:“这就是这项技术一直没有发展的原因,全都涉及法律问题。”
塞奇听得头发晕。
杰布哈瓦拉先生恭恭敬敬地说道:“不过,麦塔梅默近来表明,不想再继续这一官司,版权问题可以留待今后解决。而且——”他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很厚的蓝色封面的合同,递给了她,“我们将给你提供一份全部属于我们子公司的合同,子公司的名字叫‘人格魅力’。他们将出售你这个人,收取百分之二十的佣金,费用另算。这是一笔很合算的交易,复制的阿克韦塞斯尼小姐。很多人拼命都想获得这一合同。在这里签字吧。”他递过去一支光亮的木制自来水笔。
用价值二十四美元的价钱买下曼哈顿,这笔交易在当时的印第安人眼里肯定也挺合算。“如果我让你滚开呢?”她问道。
“滚不滚开都一个样,谁会知道呢?只是有可能被迫再把你复制几份而已。”
“你不能复制!”
“不能?”他和颜悦色地笑了笑,轻轻掂了掂装有光盘的公文包。
“这么说,我想先考虑考虑再说。”
他迟疑了一下,似乎感到杰米正气冲冲地看着他。“很好,”他说道,把笔放进包里,“那么,身为二十一世纪的人,让我们好好招待招待你,以尽地主之谊。”
她不理睬杰布哈瓦拉的静忙,从装配机的台板上挪了下来,赤着脚站在地板上,比他高出了六英寸。杰米陪同他来到一间浴室,里面挂着一件多包的连衫工作服。可以想像,她穿上它肯定像一位非洲探险家。她照了照镜子,觉得自己的鼻子比以前长了一截。
杰布哈瓦拉一直等到她从浴室里出来,把她带到门口,但没有立即把门打开。“恐怕新闻界已经知道了你的事情。”他说道。
外面的房间里挤满了记者。她一走进去,照相机咔嚓咔嚓响成一片,摄像机的圆形镜头一步不离地跟随着她。“塞奇!塞奇!亲爱的,请看这里!你跟麦塔梅默公司签约了吗?你对未来怎么评价?过了这么多年你对现实有何感受?”
三个人挤过来把担保合同塞到她面前,嘴里飞快地说着附加条件、见面时间和利润分配。另一些人把商用名片塞进她的衣袋里。霎时间,房间里推推桑搡乱成一团。接着,塞奇发现杰布哈瓦拉先生挥了挥手,两个衣服上缀着麦塔梅默公司标识的保镖从她的两边插了进来,为她分开一条通向门边的出路。
在照相机的跟踪和人们的簇拥下,她从房间里出来,走进一问开阔通风的过厅。保镖推着塞奇快速离开,她几乎没有时间看周围一眼。“我们去哪?”她问道。
杰布哈瓦拉先生回答道:“带你去见世界上最有权威的人。”
“是总统吗?”塞奇说道,心中不由一振。
律师也被吓了一跳。“不,你想见总统吗?”他看了一眼保镖, “汉斯,谁是总统?你知道吗?”
“还不知道,”汉斯回答道,“后天才举行大选。”
“啊,当然了。看来,得等一等。今天你要见的是D·B·贝多斯,麦塔梅默公司的总裁。”
玻璃大门自动打开。路边一辆白色的豪华高级大轿车正等着她。车玻璃是有色的,数量多得大概能装饰半条街。一个保镖打开门,另一个把她推了进去。她靠在舒适的皮靠背上,车起动了。
轿车黑暗的内部看上去像个电子商场,到处是显示屏。一位体形走样、皮肤苍白、戴着金属丝眼镜的男人正坐在一把旋转式靠椅上,观看塞奇被推进轿车时摄下的画面。他身着宽松毛衣和牛仔库,脚穿拖鞋。他把画面倒回到挤满记者的房间,又看了一遍,脚不停地抖动着。“不错,你看呢?”他说道。
杰布哈瓦拉先生被抛到塞奇对面的座位上,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另外一位全身皮肤染成金黄色和黑色虎斑的年轻女人替他做了回答。“挺上镜的。”她欠起身来,友好地向塞奇伸出手,“我叫帕蒂·威克怀尔,人格魅力公司的董事长。我们公司是一家形象代理公司。”
“我听说过。”塞奇说道。
“是的,我知道。”
帕蒂看上去非常年轻,还不到找工作的年纪,更别说董事长了。她穿着皮背心和紧身短裤,画着斑纹的皮肤暴露在外。她的头发蓬乱拳曲,龙卷风似的盘在头顶,盘髻上还有微缩物点缀:有香烟、正在播放的电视荧屏、自由女神像等。塞奇觉得这些饰件的选择上有点嘲弄世人的味道。
“哪些照片用来复制需要得到你的认可。”帕蒂说道,指着身边的电视屏幕让她观看,“我已经把不好的去掉了,同意发出去拍卖的你就按‘同意’键。”
相片刚照不久,看上去一点不真实,像被修整过的,但却十分悦人。“他们肯定照了三百多张吧。”塞奇说道。
“他们可以拍照,但在没有付专利使用费之前,不能复制。”帕蒂解释道,“一张相片就是一份专利。自从你被复制以来就受法律保护。你只需要让人确保这些专利不受侵害就行。”
塞奇按下“同意”键,看究竟会发生什么。车内对面,拍卖员对着耳机话筒说起话来。“相片已投放在大屏幕上,是47号。看见了吗?不,别买,你们真笨,我们希望它能上《时尚》或者《精英》。这是我们为高消费阶层打造的时髦形象。”他把眼睛贴近面前的屏幕查看着,动作粗鲁,“该死!已被福克斯买走。好,改变一下计划。现在拍卖她穿过的细麻布连衫工作服的复制权,开价不到五十美元。在廉价货市场定会大受欢迎。明天就能生产吗?好样的。”他用指头戳了一下屏幕,屏幕上的画面很快变成了一张复杂的三维图表,“嚯,真棒!你们看见了吗!她的受欢迎率接近80,以几何级数上升呀,传播率更是一飞冲天,跟天花一样,占据了整个宽带。”
“你真是个天才,D·B·贝多斯。”帕蒂道,从她的语气上看,这些他早已知道了。
他查看了另一屏幕。“担保合同不断涌来,ATW公司在争夺动画人物拥有权、传记片的制作权以及沉浸式教育游戏制作权,肯定会不惜代价拼个输赢。美容师们也一心盼着买到她的容貌特征。”他透过塞奇的刘海仔细看了看她的脸,“感谢上帝,送来的人不是秃子,也不是龅牙。”一台电脑终端发出了刺耳的声音。他朝它转过身去,“相片卖得真快,祝贺你,阿克韦塞斯尼小姐。你第一笔就赚了三万美元。”
“太容易了。”塞奇说道。
他脸上和蔼的表情突然变了,用极其冷漠的语气说道:“不,不容易。你不知道,为赚那点钱,建立这一系统有多辛苦。”
塞奇注意起这个人来。没有人介绍过他,也许是他无须介绍。在她看来,这人非同寻常,不可小视。他那小狗般的长相后面藏着碳纤维般的性格。
“你为什么要出售我的容貌特征?”她问道。
“我们就是做这一行生意的,阿克韦塞斯尼小姐。对不起,我以为杰布哈瓦拉给你讲过了。麦塔梅默是一家信息批发商。我们不做制成品批发,有很多公司从事这项活动。我们从信息生产商那里购买信息,然后再提供给出版商、制造商、中介公司和生产企业。”
“一个信息中介。”塞奇说道。
“对。”又一台电脑发出啭鸣。他立即把转椅转了过去,触摸一下屏幕。“你好,史蒂夫。有什么事?”他听了一会后道,“不,她来自千年之交,来自纯真年代,听说过吗?大众市场,婚姻,认为没精打采的黑客会让全世界都变成嬉皮士。就是那个时代。如果你感兴趣,我这里有一系列怀旧企划供大家竞价投标。进入密码是‘怀旧朋客’。”他手指一戳,屏幕便关上了,“老天,这些人怎么在商界混的,太跟不上潮流了。”
“你在出售关于我的信息?”塞奇问道。
“充当你的经纪人。别担心,你不是拿着专利使用费吗?你很幸运,着陆在我们这里。我们公司是最大的公司,也是最好的公司。这些项目都由我亲自运作。作为知识产权的拥有者,你会挣大钱的,天文数字。”
“等一等,”塞奇说道,“我要是不想成为名人呢?”
D·B、帕蒂和杰布哈瓦拉都瞪大眼睛看着她,好像“不想成为名人”几个字不是用英语说的一样。
D·B首先恢复正常。“没关系,”他把身子朝前倾了一下,突然急切而诚挚地说道,“从某种意义上说,你的名气不是因为你本人,而是‘你’这个概念,这个概念可以超越我们所有的人。我们的文化渴望英雄人物,你就是最好的答案。一位勇敢的妇女,放弃美好的生活,成为光的使者,旅行到遥远的黑洞,又回到我们中间——你是普罗米修斯,是奥菲士①,你的行为触动了我们对英雄的企盼。你是位天使。如果你不配合我们,你会让一代孩子失去幻想,让仍然坚持孩提时代信仰的人失望。你把我们从犬儒主义中解救出来,我不允许你让我们失望。”
【① 希腊神话中的诗人和歌手,善弹竖琴,弹奏时猛兽俯首,顽石点头。】
话毕,除了闪烁的屏幕外,一切都凝固了。接着,D·B摇了摇头,好像从神游状态中苏醒过来,然后转向帕蒂说道:“都录下来了?”
“是的。”她答道,把录像机举了起来。
“把它放入市场计划或别的计划中。”他说道。
有一会儿工夫,他几乎把塞奇说动了。她强迫自己置疑他的话,“你们为什么要把我在光盘上保存五年?”
D·B使劲眨着眼睛,好像这个问题打了他一个冷不防,但他的回答只慢了一拍。“五年前,我们为你准备得不够,”他说道,“你可以短时期内大名鼎鼎,然后就默默无闻了。而今,你可能掀起又一轮高潮。我不是说仅仅受欢迎,我是说你将成为主导性范例。”他转向帕蒂说道:“宣传她的市场计划你是怎么做的?”
帕蒂咬了一下嘴唇,“其实,D·B,我想把它做得更好些。”
“当然。”他答道。
“不,我是说做得有点新意。”
“新意好啊。”
“我们到达后再一起讨论吧。”
“是的!你他妈的到底有什么事情?”他对着车内大叫。一时间,塞奇还以为他犯了精神病,很快意识到他从耳机里听到了外面打进来的电话。
车前的视屏把前面的道路全都显示出来。他们接近一条单行线的隧道,前边的铁门卷起,让他们通过。又经过一处有人的检查站。然后在一处有几级电梯的地方停了下来。车窗变得透明洁净,塞奇此时才发现没有司机。杰布哈瓦拉先生先下车,为塞奇扶住车门,真是一位十足的绅士。与此同时,D·B正和打电话者就一些细节性问题讨论得津津有味,他两眼盯着视屏,头都不抬,只示意他们先走。
等电梯时,帕蒂轻声对杰布哈瓦拉先生道:“你最好跟那位点子天才待在一起,以防他产生别的灵感。我带塞奇上去。”
杰布哈瓦拉先生点了点头。帕蒂和塞奇上了电梯。帕蒂走动的时候,身上的斑纹像波浪一样起伏不定。
“你觉得D·B这个人如何?”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帕蒂问道。
塞奇耸了耸肩说道:“他的毛病服上些利他林就能治好。”
帕蒂大笑起来,“你知道吗,他也是我的顾客。我一直想劝他改变那种电脑怪客的形象。那种形象最初还能有所收获,人们都把他当成怪异的天才人物,纷纷人股。可现在这一套不灵了,他需要更成熟些。”
“也许他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塞奇道。
帕蒂摇了摇头,“管理麦塔梅默公司需要什么样的人,他就应该成为什么样的人。不能趁浑水摸鱼了,他现在是众人知晓的公众人物,再说,现在已不再是二十世纪了。”
好长一段时间过后,电梯门打开了,她们走进一个宽敞的过厅。前面是足有三层楼高的玻璃幕墙,从幕墙内往外看是一片高低错落的美丽山地。这里相当高,阴暗处点缀着片片白雪,长长的雾带笼罩着山下的低地。房屋围绕三棵古老的五针松修建,松树穿过天窗,直插云霄。房子的底部有一眼日式喷泉,在阳光的照射下欢快地喷射。
“我想,在这间千年纪念的套房里,你应该有回家的感觉。”帕蒂说道,“还有一些时间,我带你转转。”她带着她上了一段清扫干净的雪松板楼梯,来到一个饰有特林基特和夸扣特尔人艺术的平台。三条过道从这里通往不同的房间。
千年纪念套房里的装饰和装潢与20世纪末期豪华旅馆里的布局和风格不相上下,暗蓝和米色为主基调。惟一不像过去的是屋子里到处是视屏——床上方的天花板上、餐桌上、卫生马桶对面的墙上、浴室里玻璃镜的后面——墙面就更不用说了,人可能待的地方都有。
“你可以在这里获得所有重要的信息服务。”帕蒂骄傲地说道,好像塞奇应该被感动似的。
“平时都是谁住在这里?”塞奇问道,觉得这个奢华的房间有点隐姓埋名、藏踪匿迹的味道。
“啊,这是D·B的住宅,但他只用几个房间,其余的供客户使用。”
“这么说,不会有小脚笃笃的跑动声了?”
“你是说小孩?向上帝发誓,绝对没有!怎么会有他们?”说话的语气表明这有些不可思议。
塞奇盘腿坐在床上,“我猜,信息贸易的生意不错。”
“对于D·B来说,的确很赚钱。”帕蒂说道,在她的旁边坐下,“这个人仿佛能将时代思潮玩弄于股掌之上。在信息商务方面他首先使用meme系统。你们时代的人知道什么是meme系统吗?”
“从理论上知道:将思想观念、音乐曲调、流行时尚、流言等等当作信息单位,meme是指这些信息单位能在人群中不断繁殖、复制自己,与新基因的传播一样。也就是说,meme就像病毒,一个人染上了,再传染给其他人。据估计,未来可以像研究流行病学一样研究信息单位的传播。不过,谁也没将它付诸实践。”
“这个嘛,D·B进行了尝试,或者说做法很接近。他想出了一种算法,建立了一个模式,可以预测meme在网上的传播。信息预报,像天气预报一样,他可以对需要的信息进行预报,然后抢在别人知道他要干什么之前占据整个市场。比如他第一个发现比利时粮食腐烂造成的恐慌有呈非线性扩展的趋势,于是借了五千万美元,买断了全部大学实验结果的所有权。这是他的第一次斩获。很快全世界都争先恐后想知道食物链是否安全,所有农业生化公司都不知道他捏在手里的研究结果是正面消息还是负面消息,只好付出昂贵的代价买回信息的控制权。”
“但是——这是敲诈。”塞奇说道。
帕蒂耸耸肩,“是吗?时代在改变,以前不合法的,现在把它说成有趣。总之,麦塔梅默已经发展成了信息供应商。到现在,这家公司挣面包黄油仍然靠的是潮流预测。但是D·B向前迈了一大步。现在,他对控制meme更感兴趣:自己制造和扩散meme。”
“你是指推行时尚,这样他就可以为推销产品作好准备?”
“没有说的那么容易。如果有谁真正了解成功人士的秘诀,他自己也早就是亿万富翁了。”
帕蒂给她讲了需要时如何找到D·B的办公室,之后便离开了。塞奇独自一人进了洗澡间,索性冲个淋浴,但发现淋浴间里没有龙头,只有一排厚实的玻璃管子。按照墙上那神秘莫测的提示,她站在浴室中央,两臂高举,双眼紧闭。灯闪了起来,雾徐徐地喷在身上。她走出浴室,连发根都十分洁净。这是一个巨大的令人惬意的发现。过去为个人卫生耗费的时间和体力现在完全用不着了。她终于明白帕蒂是怎样保持她那种复杂发式的了,足可以保持一个月。
精神比刚才振作多了。她看了看衣柜,里面装满了衣服,都是她穿的尺码。但她还是不相信自己穿上会合身,没有换下身上的连衫工作服。她躺在床上,想打开天花板上的电视,但找不到遥控器,只有床头柜上有一个激光指示器。抱着试一试的心理,她将它对准屏幕,屏幕闪烁着打开了,出现了操作菜单。她发现可以用指示器选择节目。
很快她搜寻到一家新闻服务频道,发现自己成了头版头条的新闻人物,即将到来的大选都被冲淡了。她陕速将全文浏览了一遍,发现了她同意出售的相片和剪接的电视镜头,但它们却被赋予了各种各样的不同解释。让她吃惊的是,没有一种说法是赞美麦塔梅默公司和D·B·贝多斯的。
对贝多斯的描述可算五花八门,从“守口如瓶的信息巨头”到“被起诉的垄断分子”,再到“邪恶的天才”等。翻阅到背景部分,她发现她的版权官司对麦塔梅默的形象至关重要。直到最后几天,公司将输掉官司的事才渐渐明朗。接着,未给任何警告,麦塔梅默突然反其道而行之,没和任何人商量,宣布她是实实在在的人。这事引起了轩然大波,这就是她被迅速带到“麦塔梅默城堡”的原因,也是“邪恶的天才”所留的一手。一位议员威胁说这是对人权的践踏。
与之相反,她似乎很受人们欢迎——传播公司大肆渲染她经过美化的照片,她变成了美丽耀眼的明星。她意识到群众的意识里已经有了另~个塞奇·阿尔韦塞斯尼,这个形象不断传递,越来越清晰:漂亮、有魅力、还带有几分野性。这个形象不是任何一个人创造出来的,所有人都参与了这个创造过程。谁也没有力量改变它,或者成为它。
塞奇啪的一下关上了屏幕,躺着沉思。二十一世纪仿佛是个丛林式的原始社会,不过她只是这个社会中一块喂狼的诱饵。她自己也有猎人的本能,那是在马萨诸塞州坎布里奇①竞争成性、适者生存的丛林中磨练出来的。她有能力与这个世界对抗。
【① 哈佛与耶鲁大学的所在地。】
D·B住房的廊道死一般的寂静,阴森可怕。塞奇想四处瞧瞧,但又不敢贸然行事。目前她还需要照别人的吩咐办。按照帕蒂的指点,她穿过松树屋,穿过一间大厅,进入用她的指纹打开的门。一个摄像头转动着,跟踪她穿过门廊。
D·B独自一人待在办公室里,屋里用作桌面的大屏幕监视器上还有几个惊慌失措的雇员。他穿着袜子在屋里踱来踱去,对着耳机话筒大喊,威胁地挥舞着一只卧室用的拖鞋。另一只拖鞋落在高高的书架上,显然是被他扔上去的。在插头已被拔掉的键盘旁边,扔着一块吃了一半的花生黄油三明治和一瓶可乐。
“我周围的人都是些傻瓜吗?”他说道,“你听说过‘幸灾乐祸’这个词吗?”看见塞奇站在门边,他示意让她进来,用手里的拖鞋指着沙发让她坐下。她坐了下来。“是的,幸灾乐祸,把别人的痛苦当作自己的快乐。公众人物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应该保持受公众欢迎的形象。一旦不受欢迎,就应该自我调整,至少理论上是这样,找个台阶下,对吧?”他用拇指触摸屏幕,把它关掉,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我的公关部人员居然认为我异想天开。”
塞奇说道:“我看,这都是网络给闹的。”
他向她转过身来,睁圆的眼珠专注地看着她,“我侵害了你的公民权了吗?”
“不知道,”她说道,“你看呢?”
他没有回答,只是用指头不断敲打沙发的扶手,看样子无法平静。
“你卖信息。”她说道。
“是的。”他说道,指头仍在全神贯注地敲打沙发,“信息,这可是经济的发动机呀。”
“我们那个年代的人们认为,信息是自由的,可供大家享用。”
“嗯,这就是资本主义的发展方式,把人们有价值的发现商品化。美国本土的印第安人认为土地不能买卖,可现在他们在哪儿呢?”他突然注意到她的形象,道,“啊,对不起,我忘记你的民族身份了。哦,我想说,你的头发非常漂亮。”
“这是种族的遗传。”塞奇宽容地说道。
“说得有道理。非常上镜。”
塞奇耐心地把话题引了回去,“大量信息都毫无价值。你怎么知道哪一条有价值呢?”
他的脸上泛起了一丝孩子气的兴奋,“这就是问题所在!这就是全部问题所在!在一定程度上来说,它跟商品一样。物稀物贵,物滥物贱。我从商初期,没有人控制物资的供应,或者说没有预测需求的方法。”
“你怎么对信息的供应加以控制?”问这一问题时,她尽量不流露出自己已经发现这种做法是多么阴险邪恶。
“不是通过雇用大量的信息人员,”D·B说道,“很多公司都是这么破产的:员工的薪水让他们背上了沉重的负担。我把钱投给工商企业家们,把全球的知识工人当成经纪人——有工程师、形象设计师、研究员、编程人员、作曲家、艺术家以及脚本创作人员等。任何人,只要有切实可行的产品,都可以加入我们。我们把产品加以包装,寻找买主,使其卖到最高价格。老天,这种做法大获成功!不久,所有内容供应商都摆脱了陈旧不堪的公司模式,独立出来,我成了他们最大、也是最好的市场。所有公司都开始精简机构,解雇信息生产人员,因为他们可以从我这里买到又好又便宜的点子。”
一时间,他流露出对过去好时光的留恋之情,但很快便恢复过来。“但真正的问题还是第一个问题:什么样的信息有价值?显然,我不可能把所有信息都买下来,只能购买那些需求量大的。这里我不能泄露商业秘密,但对某些种类的信息的需求几乎是无限的。你总是可以卖个较好的价钱。另一些就不同了,连生产成本都收不回来。说穿了,就是一种塔式需求控制。在塔的底端,人们的需求最原始:害怕、饥渴、侵略、性交等。只有这些基本的需求被满足后,人们才会追求美、新奇、情感之类中等需求。在尖尖的塔顶,需求变成了理性思维;这是人类的最高追求。信息跟粮食一样,是大脑的营养。在人类需求的塔体上,信息是不可或缺的。”
“你对人性的看法有点偏激。”塞奇说道。
他的反应既迅速又气愤,“我已经用它赚了几百亿。你的看法有什么根据?”
她没有回答。D·B生气很快,消气也决。他手插在兜里,嘴里唠叨着,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信息传递系统的运作方式不是自上而下,你不能凭自己的意志给他们提供信息。他们要什么,你才能给什么。过去的所谓高尚媒体,错就错在对全部信息的准确性和民族性、品质与文化品位过分关注了。像电视上的芭蕾,老天爷,不是受大众欢迎的摔跤表演。这种做法既不赢利,也不民主。”
“等一等,”塞奇反对道,“民主靠的是充分知道信息的大众,也就是知道信息的全体公民。如果信息都是预先编制好的,灌输给他们的,而不关注质量,他们怎么行使自己民主权利?”
“满嘴真正的精英论调,”D·B说道,“其实你是想对大众发号施令,而不是相信他们能获得他们所需要的东西。民主就是满足人们所求。所以迄今为止最民主的机构是自由市场。”
“哪怕这个市场不顾道德规范、不顾信息准确性?”塞奇说道。
“哦,准确的、合乎道德规范的信息还是有的,”D·B说道,“只不过很贵。”看着她那双大为惊讶的眼睛,他辩解道:“要写出真东西,花费可比较大啊,而且对这些东西的需求也比较少。只有书呆子们才需要,他们自然该付个大价钱。”
“但那就意味着——”
“听着,”他打断她的话,“我的做法不仅符合大众理论,而且符合自然法则。自由市场的基本原则和经济体制一样,其动力就是竞争和自然选择。这个系统需要不断创新,再通过竞争,把切实可行的新东西筛选出来。本来还有一种方法,创新者联合起来,其创造于是更加切实可行,可要那么做,别人就会说你垄断,把你送上法庭。”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变得尖刻起来。
“说远了,我的意思是:在信息市场上,meme互相竞争,争取让自己在我们的大脑里占据一席之地。只有最富有传染性的meme才能做到这一点。你知道一个meme,一个信息单位怎么才能最有传染性吗?”
“嗯……最真实的?”塞奇问道。
“错!大错特错。成功的meme必须改变人的需求塔,使他愿意把这个信息传递出去。事实上,真实信息在竞争中处于劣势。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这个世界非常奇怪,世间的事情并没有那么高尚,也没有那么有趣。所以,虚构比事实更让人满意:它能想人们所想,急人们所急。为了令人信服,事实需要进行发挥性生产。”
D·B的一处终端发出了嗡嗡声。他用拇指一按,打开。一位面容清秀的小伙子出现在屏幕上。跟老板说话显得有些紧张。“D·B,我想,我有一个问题需要解决。”他发现了塞奇,一下子呆了,愣愣地盯着她。
“说。”D·B说道。
“好的。你知道,中亚有一场战争。”
“中亚总是有战争。”
“嗯,我们正在播有关那里的种种暴行的报道。难民营里,我想我们应该下大力气,好好报道报道。”
“分散大家的注意力,让他们不注意我们手头的真正大事吗?”D·B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情,“好一个天才想法,好像我们没想到似的。天哪,你们对我的评价就那么低?”
年轻人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好,那……战争怎么办?”
“半年的时间里我们已经出售了三场战争,”D·B说道,把眼镜往鼻梁上推了一下,“这些节目根本别想拉到赞助。”
“这个,有些保险公司和保健组织很感兴趣,我们完全可以弄出一个新品牌。”
“那就启动这一项目。不过我觉得,大众市场上到处是难民节目,已经老套了。”他沉思了一会,又说道:“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假装贬低这些节目,那些蠢材就会认为我们在竭力捂盖子,肯定会蜂拥而上。那些家伙,全是蠢猪。”
“可他们事后肯定会指责我们。”年轻人反对道。
“又怎么样?到时候你手头的战争节目不就能卖掉了吗?”
“嗯——那好吧。”屏幕变黑了。
D·B把身子转向塞奇。塞奇说道:“战争怎么会成为老套?老套只是个修饰语,战争可是看得见摸得着的。”
他耸了耸肩。“我们不引导受众,受众引导我们。”
“啊,太好了,我终于找到你了。”帕蒂站在门边说道,身上的斑纹颤动着,一副急匆匆的样子。谈话被突然打断,D·B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恼怒的表睛。但他抓住一张宽松的椅子,把它从地毯上转到她面前。她坐下时,眼神从老板身上转移到塞奇身上,好像在暗示什么。然后她说道:“D·B,你——?”
他一弹手指,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对塞奇道:“我忘了,我本来想用金钱买通你。哦,我想你应该已经注意到了这些东西。”他朝房间打了个手势,“这些都可以属于你,还有更多。”
“D·B!”帕蒂生气地反对道,“这——”
“这太诱人了,”塞奇说道,“我很感动。”
“感动到签约的程度了吗?”D·B说道,突然变得一针见血起来。
“没有。”
“好,告诉杰布哈瓦拉,我试过了。”他转向帕蒂道,“你的市场计划是什么?”
帕蒂在椅子里不安地扭动着,神态看上去只有十五岁。“你得向我保证,我说的时候,不许生气。”
“你说什么呀?”他说道,“我从不生气。”
塞奇脱口大笑起来。“对不起。”她说,把嘴遮住。
“好吧,我的想法是这样。”帕蒂道。
D·B在椅子里陷得很深,他突然坐了起来。“让我先告诉你我的想法。”
帕蒂只好说:“好吧。”
“这不是什么研究成果;只是我的直觉。”
“你的直觉像金子一样宝贵。”帕蒂说道。塞奇觉得这不完全是奉承话。
“我觉得最好采取外来者的独特视角,准会轰动。来自纯真年代的游客,对抗我们这个复杂腐朽的世界——并且征服这个世界。”
“像个原始人,既淳朴高尚,又粗鲁野蛮。”塞奇嘲弄地说。
“是这样,就像卢梭,又没有卢梭的殖民主义思想。”
“太绝了,D·B!”帕蒂热情洋溢地说,“完全可以成为我的计划的一部分。”
“这个计划是……”
“嗯,谁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复杂和腐败的象征?”
帕蒂停了一下,没有人回答。“是你,D·B!”她说道,“她一定要征服你!”
他的脸上毫无表情。“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是爱隋!D·B!你把她带到这里,本来有点不怀好意,但她的天然美德却改变了你的初衷,你已经爱上她了。这一手谁都不会想到。这样做,会使你更富于人情昧,让你的形象更有同情心。一个从不妥协的人,终于被爱情征服。”
长时间的沉默。自从塞奇看到他以来,D·B第一次一动不动。
“你没生气吧?D·B?”帕蒂问道。
“没有。”他沉思着,把脸转了过去。
“你一定得同意,D·B。”帕蒂诱劝道,“你的形象需要这样。”
没有转头,D·B道:“我想你最好问问她。”
塞奇知道话题最后肯定会落到她头上。“是不是这么回事,”她说道,“起初你们想把持我的版权,然后又想挟持我,最后想收买我。现在又想编个故事卖给媒体,让我跟你们合作。”
“说得对。”帕蒂说道,“开动舆论机器。”
“这样做怎么会对我有益处?”
“啊,你的资产会大量积聚。”帕蒂说道,“你能想像地球上最富的人有多富吗?你会成为这个最富有的人。这都是你形象的增效作用带给你的。”
“如果我不想出名呢?”塞奇说道,“这样的话,你还能找个什么理由,劝我这么做吗?”
D·B看看帕蒂,帕蒂看看D·B,两人面面相觑,思路似乎已经枯竭。
最后D·B试探地说:“为了好玩,怎么样?”
塞奇一直在想,不可能,不可能荒诞到这个地步。“听着,你也许觉得我的话有些古怪离奇,或者幼稚可笑,但我是科学家,科学家所受的教育是不许撒谎。我不能为你们撒谎。”
D·B的表情充满了敬畏。“天啦,帕蒂。”他说道,“你知道吗?她是当真的,是他妈当真的。”
按现在的习俗,早晨用来收听新闻和交流。塞奇第二天发现了这一点。这是人们消化大量信息的惟一方式,正是这些信息维持着经济的繁荣。
塞奇房间里的信息终端列出了大批彼此竞争的信息服务订购合同。每一台终端由电视、电话、传真等部分组合而成,向人们提供影片、游戏、聊天、购物和其他一些人们不太熟悉的选择性服务。所有终端都与互联网相连。她任意选择了一种服务,试图搜索把她送到这里来的人和研究项目。片刻,却发现里面充斥着大量乱七八糟的信息。她打开一个声称专长于历史专题的搜索引擎,找到的却是四十年来的流行文化:名人明星,流言蜚语。她试着找到自己喜爱的百科全书的网址。牌子还在,但赞助商的广告太多,把词条都挤到一边去了。搜寻科学主题时,“最高点击率”伴着赞助商的名字在屏幕上不断出现。她一时心血来潮,在百科全书中查找托洛茨基,发现已经没有这个条目了。显然托洛茨基带来的利润不高,没有市场潜力。
最后,她想起D·B说过的话,退出当前搜索,设法列出D·B订购的付费信息服务。他每月在信息服务方面的账单数大得惊人。显然,一般人只买得起一项中档水平的信息服务,这个等级中选项不多,大同小异。低于这个层次就是大批廉价服务,像缝隙中的臭虫一样成群成堆,界面花哨活泼,像星期六早晨的动画片,广告极多,还有许多通向廉价商店、色情作品、彩票抽奖或体育节目的链接。最后,塞奇打开最高等级。一看就知道,这个级别的信息真实而宽泛,搜索器也极为先进,很快就能找到所需对象。但价钱不便宜。更隆的是,收费越高,数据就越原始,完全没有加工,赤裸裸地展现出当代文明的中枢神经。
一番旋风式的浏览让她思绪万千。她向后一靠,啜了一口饮料,互动式的住宅食单上称之为“星巴克”,她正确地判断出这就是咖啡。显然,互联网没有变成电脑黑客们控制的电脑仙境。它完全没有神秘得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平淡得像市郊商业大街,有着同样的服务功能,那里能找到的大多数东西并非信息,而是经过加工的信息产品,比真实情况更让人信服。
也许认为所有东西都应该免费的想法有些幼稚。但就算这样,她仍然不喜欢贬低信息、将信息分类。虚构与事实、工作与玩耍、信息与操纵被混为一谈,令人十分失望。在这一时代里她毕竟还是有用的。作为局外人,她也许可以给人们一些忠告,警告人们警惕那些看不见的危险。
终于,她看见了詹姆斯·尼克尔的名字,只有他的名字没有收入讣告栏,他是时间旅行计划的惟一幸存者。计划本身已变得模糊久远。她给杰米发了份电邮,感谢他使她恢复生命。
帕蒂找到她时已经快到中午了,塞奇还穿着睡衣。“赶紧,”她用清亮的嗓音说道,“你必须在两个小时内到达纽约。你可以乘D·B的飞机。”
“去干什么?”
“接受采访。”帕蒂说道,“你将在网上露面。”
塞奇小心翼翼地说道:“你们让我跟传媒说话?”
“当然,”帕蒂说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能让你给公众留下深刻的印象呢?”
“你们会控制我的谈话吗?”
“不。只是不要太枯燥,明白吗?”
塞奇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提得不对头。“这次谈话麦塔梅默公司能赚多少钱?”
“那个不重要,”帕蒂说道,“重要的是你能赚七万五千美元。”
一个想法出现在塞奇的脑海:麦塔梅默公司在出售信息。只要能够赢利,信息的内容并不十分重要。
看着衣柜,塞奇竭力想像,信息战士应该穿什么在大众面前出现。她选了一件华丽的日本丝绸和服,穿上一条黑色裤袜,头发自然地垂到腰问。她对这一身很满意,既引人注目,又优美雅致。
陪她一起去的只有保镖汉斯,汉斯既是司机,又是飞行员。飞机显然是D·B私人的:电视屏幕一层摞一层,厨房里准备了足够的咖啡饮料,以防飞越东海岸时感到困倦。飞机里还有一间喷淋式浴室和一张床。
曼哈顿进入了视线,飞机没理睬机场,盘旋着在一个楼顶停机坪上降落。前来迎接她的是一个传媒网节目制作人。
“我不会撒谎,我告诉他们了。”那个女人领着他走过大厅进人电梯时,塞奇道,“我可以完全自由地回答任何问题。”
“别担心,你一定会有出色表现。”制作人道,“你的穿着很得体,发型也好。大家都会喜欢你。放松,跟平常一样。”
他们走进闹哄哄的演播室时,她有些紧张。观众已在主播台周围坐下,但人人都静止不动,显得十分古怪。塞奇仔细地看了两遍。“你们这些观众,”她说道,“是机器人。”
“别担心,开始录制的时候,他们会活起来,”制作人向她保证,“你根本看不出他们与真人的区别。谁都无法分辨。”
这个节目的名字叫“约兰德的聊天室”,场景安排成一个厨房。塞奇勉强地问道:“我们会涉及哪些问题?”
“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制作人道,“放松,约兰德是个老手,人气高得惊人。”
一个放射出近似热核能量的黑人妇女大步流星走上演播台。“我简直上了天堂了。”她嘎嘎嘎地大声说道,“公司的吝啬鬼们居然当真花了大价钱,给我请来一位真正的嘉宾!甚至还作了先期宣传。我的心跳得都快爆炸了,你们听见了吗?收视率统计说已经到了巅峰。”她的声调降了八度,突然正经起来,“你好,亲爱的,我叫约兰德。这一趟你决不会后悔的。我开始计数了。”
“嗯……很好。”塞奇说道。
“你看上去可爱极了。啊,我感到今天会过得很愉快。”
塞奇在后台的房间里待着,等着制作人叫她。一得到提示,她走进了强烈得让人睁不开眼的灯光下,那些活生生的电子人站了起来,报以热烈的掌声。他们与活人是那样相似,她简直有点飘飘然的感觉。
她在厨房的案板边坐下,约兰德给她冲了一杯星巴克。在热情洋溢的气氛中,约兰德对观众说道:“站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位我们大多数人想像不到的勇敢女士。大家说对吗?”他们发出了雷鸣般的掌声,“塞奇,事实上,当你进行时间旅行的时候,你必须死去,对吗?你难到不害怕吗?”
此时,塞奇犯了一个大错误。她竟然真的考虑了一会儿这个问题。她害怕过吗?她若有所思地说道:“其实,我认为恐惧也是这个实验的吸引力的一部分……”
一旦投入感情,就很难将其摆脱。她们先谈了谈旅行的准备情况,然后谈到旅行,最后,约兰德让她描述了苏醒过来时发生的情况。塞奇尽量实话实说,却又有点拿不准。
约兰德同情地说:“人们这样对待你,你难道不愤怒吗?”
到这时,塞奇才有了思考的能力。我的真正感受在这里是不能讲的。“就我所见,他们很关心我。”这是撒谎,但她需要把谈话引向真正重大的问题。
主持人没有顺应她的引导。“你见过D·B·贝多斯了,对吗?你怎么评价这位有能力决定你生死命运的亿万富翁隐士?”观众席上出现了一阵感兴趣的骚动。
塞奇又一次违背本意地说:“这个问题嘛,不应该把他说成某种怪物。真实情况要复杂得多。”
“你的处境危险吗?”
“噢,不。事实上,D·B非常讨人喜欢。但——”
“讨人喜欢?”约兰德的眼睛睁大了。
“嗯,我是说……”
约兰德从桌面上俯身过去摸着她的手,“亲爱的,你在这里孤独吗?惦记着谁吗?”
啊,天啦!我是在暗示什么?
当约兰德开门见山地向她提出“你看到的世界的最大变化是什么”这一问题的时候,塞奇感到手足无措,十分晾慌。她唠唠叨叨地说了些无关痛痒的事,如自动驾驶的汽车啦,喷淋式浴室啦,等等。
采访结束,灯光熄灭。塞奇抱怨道:“纯粹是一场灾难!难道不能重来一遍吗?”
“别着急,宝贝,”约兰德说道,“你自然大方,美丽动人,人们看到的只有这个。无论你说什么,他们都会认同的。”
她是来向人们大声提出警告的,不料却成了一个空虚软弱、没有思想的人。“我怎么了?好像变成了个机器人。”
约兰德实事求是地说:“我给你提的问题没有模棱两可的,都只有一个答案。记者提问就是这样。你应该怎么说人人都知道,你要做的就是把大家都知道的这些话说出来,听众于是觉得放心了。我以前当过记者,我知道。”
“以前?为什么现在不当了?”塞奇问道。
“记者不能控制最后产品。”约兰德说道,“信息生产和信息传递是完全不同的工作。亲爱的,我现在就告诉你,大钱和地位只存在于传递阶段。做记者还必须年轻,忠于职守,压力缠身,总是担心找不到新闻线索,不知道下一笔报酬从何而来。我不愿过那种紧巴巴的吃了上顿担心下顿的生活。”
“可人们多么需要信息——”
“人们需要真理,但得不到真理;人们想要钱财,却得不到钱财。”她把脸转向已经蔫巴的观众,突然说道:“噢,说魔鬼,魔鬼到。”
D·B正站在那里,昂贵的意大利外套穿在他身上软塌塌的没个形状。塞奇吃了一惊,脱口而出,“D·B,你听到多少?”
“只是最后部分。”他说道,“你表现不错。”
“贝多斯先生,既然你来了,”约兰德单刀直人,“也许我可以提几个问题。”
“无可奉告。”他说道,“走,塞奇,一道去吃饭。”
塞奇云里雾里般跟着他走出演播室。在电梯里她说道:“我想说实话。我想警告他们在信息市场拄制信息供应有何危害。”
“你不会这么富于同情心吧。”他说道。
“我的动机不是出于私利。如果只是为了受人欢迎而改变信息,我就会像你一样邪恶。”
“是的,你没有。”他尽量用安慰的语气道。
他们走过宽敞的大厅,来到大楼的前门。已经到了傍晚,但城市灯火把两面高楼林立的大街照得通明。他们刚在宽阔的通往人行道的台阶上走了一半,塞奇突然看见一群追逐名人的摄影记者守候着他们,照相机的闪光灯亮起来了。突然间,D·B的电话响了。
“是谁,”他问,突然停了下来,抓住塞奇的胳膊,掉头往回走。
“出什么事了?”塞奇问道。
“他说别离开这栋楼。”
他的脚步并不慌张,但手把她的胳膊抓得更紧了。进入大楼后,一位保安从大厅里面向他们跑来。“这边走,贝多斯先生。”他陪着他们匆忙上了电梯,另一个保安在后面关了电梯的玻璃门。楼外,一辆警车呼啸着停了下来。
进入电梯后.塞奇说道:“现在你可以松开我的手了。”
他像被火烫了一样立即将她放开,“对不起。”
到达顶楼时,汉斯正绷着脸对着耳机话筒说话。他护着他们上了飞机。
飞机升空后,D·B拨通了一个号码,问道:“刚才究竟是怎么回事,”听了一会后又说,“他们抓住他了吗?”然后道,“好的,让我跟帕蒂说话。”一会后他说道,“那是一次可耻的失败。照片拍下来了吗?”一阵沉默,“容易,又没有哪个混蛋为了出名拿枪瞄准你的后背。又怎么样?让那些幸灾乐祸的人见鬼去吧!从现在开始,把我的行程安排透露给别人时一定要小心些。”他挂断电话,陷入了沉思。
从他们的交谈中,塞奇获得了一条重要信息。“你刚才就是为了照相,对吗?”她说,“那些记者是帕蒂布置的,想拍下我们俩在一块的场面。你没有征求我的意见就同意了她的计划。”
他看着她,脸色很不自然。
“你这个自私自利的杂种!”她突然感到被人操纵了,怒火几乎使她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也许只是飞机颠簸了一下。
“帕蒂说你的支持率直线上升,简直飞上了同温层。”他说,语气有点气恼。
机舱外的天空已经变暗,但脚下的大地仍被余辉笼罩。“上帝,这架飞机才真的上了同温层。”塞奇说道,紧紧地抓着座位上的扶手,“我们飞向哪里?”
“去赴晚宴。”
“哪儿? “
“香港。”
维多利亚的大部分城区已被地震摧毁,在地震的废墟上,三座闪闪发光的银色摩天大楼拔地而起。从盘旋在天空的飞机看下去,三座大楼在午后的斜阳下变成了i把巨大的火炬。
“南边那幢是我的。”D·B心不在焉地说,“但是我们不去那里。”
塞奇这才明白,别人说他富有,可真不是开玩笑。
他们从飞机里出来,来到一个大风呼啸的平台上,这个平台是从北楼里支出来的,像树干上长出的蘑菇一样。站在这么高的地方,塞奇觉得自己精神振奋。海峡对面九龙的摩天大楼看上去像微缩建筑,依山的港口里,船只像斑点一样分散其中。见她站在边缘,汉斯显得十分不安,于是她跟着D·B进了大楼。
大楼的主人把他们领到靠窗的一张餐桌边。D·B仍心有余悸,一触即跳,直到比诺葡萄酒打开。接着,他问她这一天过得如何。
“你知道列昂·托洛茨基已经从集体记忆中消逝了吗?”她问道。
“嗯,我这一天过得也不太得劲儿。”
“这些事你怎么一点儿都不在乎?”
他耸了耸肩,“他只不过是上个世纪的过时信息罢了。你知道为什么过时了吗?”
“为什么?”
“因为托洛茨基没有娱乐价值。”D·B说道,“人们从政府那儿是得不到什么乐子的。阶级斗争结束了,跟着又是五年计划,这下子大家都知道这个日子无聊乏味得没法过,于是把他甩掉,找别的乐子去了。”
这个回答在她脑海中他的形象上又新添了一笔。“难道你从来没遇到过劳资纠纷吗?”
“什么劳资纠纷?”他睁大眼睛看着她,“信息又不是在工厂制造的。”
“但信息仍然需要劳动才能生产出来。”
“哦,不过,我告诉过你,我不雇用制作人,还有记者、研究人员。这些人成不了好雇员。任何一个职业水准达到一定高度的人都不会完全忠于公司。因此,我只买他们的产品,产品的质量靠他们自己把握。”
“而且,财务上的风险他们也只好自己承担了。”她说道,“你的经济全部依靠剥削那些信息工人,而这些信息工人却不能控制他们的劳动成果。”
“这算什么?野餐讨论会?”他气愤地问道。
“你的思想是开历史倒车,D·B。”
“别忘了,来自远古的人是你。”
“但不是操纵人的杂种。”
“嚯,这么火爆!好一顿浪漫晚餐。”
这时主菜上桌了,塞奇赞赏不已,晚宴上的波尔多葡萄酒和餐后的科涅克白兰地使她暂时原谅了白天的失望。以后有的是时间和机会谴责他。
晚宴结束时,棕红色的太阳已靠近海角,即将落下,城市的灯光开始闪烁。
“先别回去,”塞奇说道,“我得去吸点地气,否则等于没有来过。”
两人乘坐一架玻璃电梯下到三塔之间的广场,穿过鸽群,来到广场中间的抽象派雕塑前。塞奇背靠雕塑那温热的珐琅质表面,看着亚洲的天空从粉红变成橘红,思绪愉快地跳跃着。空气中弥漫着芳香,大海的气息扑鼻而来,让人产生某种欲望。哦,是的,和一个能将太阳系的一切买下、剩下的钱还够付小费的人一起散步,还是比较愉快的。
突然,他的身子倾斜过去,轻轻吻了一下她的脸。她惊讶地看着他。他的脸红了吗?还是斜阳余辉照的?
“这是为记者提供新闻吗?”她问道。
“不。”他尴尬地说,“是为我自己,对不起。”
他的动作很羞怯,非常可爱。“那不是亲吻,”她说,“这才是。”她两手抱住他的头,给了他一个长长的、深深的吻。一个彻底的、任何人都会接受的吻。
她把嘴挪开时,他的眼镜上已经积满了雾气。他胡乱地一擦,大笑着说:“看谁先跑回电梯。”说着拔腿就跑。
她跑到广场中央时一只鞋掉了,但还是战胜了他。她笑得喘不上气来,想回去把鞋捡回来。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说道:“让它留在那里吧,也许某个王子会发现,然后紧跟在你的后面。”
“我应该怎样对待王子呢?”
“不知道。吻他。让他晕头转向。”
她明白,他不是开玩笑。
他们静悄悄地回了飞机。飞机起飞时,最后一缕阳光已从天空中消逝。D·B看着窗外,一点没有意识到她在看他,看他的脸上那种期待的表情。像他这样的人还有期待,真让人有些难以置信。
“塞奇,我有个主意。”他转向她说道,“我们飞到巴黎去,在那里再看一次日落。”
她笑了,“我们不能只追着太阳看日落吧。”
“为什么不能?”
“因为我们是成年人。我们有责任,特别是你。”
他的注意力又转到窗外,显得有些焦躁不安。他不停地抚摸着沙发的扶手,说道:“你给我的那个meme真是太绝了。”
“人们那样做已经有很长时间了。”
“我想也是。”他说道,“你那么做,只是闹着玩,对吗?”
她发现很难回答。有些出乎意料,她不知如何作答。最后,她终于说道:“当然,如果你是闹着玩,我也是。”
使她变得轻狂的葡萄酒把她送入了梦乡。她把座椅放开,躺下,不顾飞机发动机的嗡嗡声打起盹来。有时,她短暂地醒来,发现他没有睡意,仍用一种难以解读的复杂的表情看着她。
第二天早晨八九点钟,塞奇在自己的床上醒来,有些余醉未醒,发现自己的面孔已出现在上千张通俗小报上。
她和D·B在香港广场上接吻的照片醒目地出现在一个网页上。另一个网站正在以数千元的价格拍卖她丢掉的那只鞋。
“真卑鄙。”她禁不住骂道,拨通了帕蒂的可视电话。
“谁同意登那些相片的?”她厉声问道,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
“我同意的。”帕蒂说道。单凭她的高兴劲就够得上立即执行死刑了。她的头发里又收藏了新的东西:一把东方饮酒阳伞和维纳斯雕像。“别担心,一切都交给我好了。”
“我不希望它在网上散布,”塞奇说道,“那是隐私。”
“如果你看重隐私的话,塞奇,你不该选择这个星球,更不该选择那个合作伙伴。”
塞奇挂断了电话,坐着沉思:只要自己还是麦塔梅默公司虚拟现实的一部分,就不会有真正的自我。即使诚实的行为、脱口而出的话,都会被歪曲成谎言。
她想离开,但又到哪里去呢?她无友可投,无家可归。既没钱,又无技艺。除了远扬的臭名外,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出售。
不过,她仍想逃脱。她知道离开D·B住处的路只有一条,是一条有保安把守的地下通道。她穿好衣服,吃了几片阿司匹林当午饭,走出房间,来到松树屋。周围没有人监视她,她乘上电梯下到底层。
令她吃惊的是,路边上正停着一辆豪华轿车。她看了一眼四周,钻了进去。几乎在门关上的同时,车子就悄然无声地向前开动了。她在车里等着,希望保安把她错认为D·B,放她过去。
来到检查口时,车停了下来。一台可视电话响了。塞奇犹豫了一会,终于还是按下视屏回话键。电话是D·B打来的。
他在办公室里,穿着一件皱巴巴的宽松无领长袖运动衫。
“你要去哪儿?”他问道。
“出去。”她答道,脸上不动声色。
他认真地看了看她的表情,脸上的神情也变得像她的一样让人难以猜测。“乘另外一辆车你不介意吧?这辆车有些显眼。”
“我要出去,哪怕坐那辆割草机也行。”塞奇说道。
“好,下来吧,我给你另派一辆车来。”
她从车上下来,车自己倒了回去,在地下通道的一个弧形转弯处消失了。对面玻璃岗亭里的保安尽量不盯着她看。很快,另一辆自动驾驶车朝通道开了过来,是一辆光洁的银色运动型敞篷跑车。塞奇不知道生产厂家,但车身设计是全球通行的流线型,透视出迷人的性感。她不知道D·B是怎么想的,为她选了这辆车。
车内只有方向盘、加速器和刹车,其余的控制装置都被一个屏幕所代替。她一坐上座位,电话铃就响了。她叹了口气,拿起电话。
“你知道如何编程吗?”D·B问道。
“我只开行吗?”
“不行,不能在高速路上驾驶,那样做违反交通法。告诉我你打算去哪儿,我在这里把程序给你编好。”
“你是想跟踪我吧。”
他用痛苦的语气说道:“塞奇,对不起,我为我们这个世界向你道歉,没有跟踪功能的汽车现在已经不牛产了。”
光道歉有什么用,于是,她要他送她去大学。他编程的时候,车内的各种灯光闪个不停。“想回来时按一下‘返回’按钮就行了。”他说道。她想说,说不定我不回来了。但还是忍住了。
阳光明媚,空气清新。汽车在弯曲的山路上行驶,塞奇放下顶篷,风吹过她的头发,马力强劲的漂亮车子载着她在山路上悠然行进。她享受着这种感觉,又为自己的愉快觉得不安。她从眼镜盒里找到一副合适的太阳镜戴上,这样跟这部车更配了。
进入高速公路时,它一下子冲过减速坡,朝着墙一般的车流冲去。她发现刹车毫无作用。眼看就要撞车,一辆赛车为她开了个口子,她冲了进去。全速行驶,离前一辆车只有六英寸距离。她的神经大受折磨。在她的那个时代,如此大的流量,一定会造成可怕的追尾事件。
快到城区了。她的面容赫然出现在一个巨大的广告屏上。塞奇心烦意乱,为了排遣,她打开电台,只听一句“欢迎参加‘塞奇——来自远古的魔女’节目。”她立即关掉,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
就在这时,她发现一辆警车跟在自己身后。电话铃响了。
“我们已经控制了你的车。”接通电话后,警察说道,“把你的传真机打开,我们把逮捕令给你传过去。”
“我犯了什么法?”进人停车区时,她问道。
“你已经被联邦法院传唤。”
“为什么?”
“你问他们去吧,女士。”
汽车自动通过一段复杂的与城区公路相连接的减速路段。后面跟着警察,她把车在一幢高大的钢筋玻璃大楼前停下,楼和街之间有一个混凝土铺成的广场。许多人已在那里等候多时了,还有两个摄像组。
塞奇一下车,一个女记者直奔过来,话筒对着她的脸。“塞奇,你是否使用了古代部落人用的秘药?所以你才这么富于性魅力?”
一位身穿棕色西服的高个秃顶男人把她堵在同栏边问道:“阿克韦塞斯尼女士,我代表信息公司下属企业集团,本集团已经提出诉讼,要求公平地分配有关你的信息。我们希望你能出庭作证,证明在信息传播中存在非法——”
一辆乌黑发亮的轿车在路缘边停下。杰布哈瓦拉先生从车上跳了下来,文质彬彬,泰然自若。“我建议你什么都别说。”他对塞奇说道。
“你这是对证人进行威胁。”另一个律师说道,“我相信我已经把你说的话录下来了。”两个摄影记者把镜头对准杰布哈瓦拉先生。
“她不是你的证人。”他冷静地说,“你们的传票对她不起任何作用,她不是塞奇·阿尔韦塞斯尼。她是个复制品_o”他降低声音对塞奇说道,“如果你想继续你的业务,我可以为你提供帮助。只要在这里签个字就行。”
幸好有人打断了她,使她没说出让他夹着他的合同滚蛋的话。摄影记者们拥向对面法院里走出来的另一个人。这人高大魁梧,留着胡子,身着_件迷彩茄克,脚蹬战斗靴,把一张法律文书在头上晃动。 “法庭命令!”他高声地叫道,“法庭命令!”两位律师彼此交换了一个同情的眼神。
“我代表消费者的权利,给我让开,你们这两个大公司的小爬虫!”新来的人一边朝她走来,一边大声说道,“我叫哈里·多尔尼克,市府的消费者代表,我这里有一张给塞奇·阿尔韦塞斯尼的法庭命令,要求她公开从霍列恩斯那里带回地球的信息情报。”
“你说什么?”塞奇说道,十分茫然。
他转过身来,冲着摄像机说:“你们想知道谁是霍列恩斯吗?我们不知道他们怎么称呼自己。精英人士多年前早已知道黑洞周围有外星人居住这一事实,但我和你们却只能通过未经媒体篡改的秘密渠道了解到他们的存在。要是没有发回译成DNA的阿克韦塞斯尼信息,人类穿过霍列恩斯的空间,回到未来,霍列恩斯肯定会让她顺路捎上什么信息,只消将信息码编入她的DNA就行。这才是符合常理的做法。”
“什么?”塞奇问道。
“问题是,这一信息是什么?它是如此宝贵,全球的人们都来到这里,争夺对她的合法控制权。答案只有一个:以天文数字的价格出售地球的合同。”
“你看,这些骚扰是多么可恶,我们可以保护你免于这一切。”杰布哈瓦拉轻声在她耳边说道。
塞奇想起D·B曾经把她比作普罗米修斯。可现在,她却成了资本主义和阴谋理论的混合物。“听着,”她说道,摄影记者一下子把镜头对准了她,“我现在就可以回答你们的法庭命令。没有霍列恩斯,我的DNA里也没有携带什么合同。”
“你们说她会承认吗?”哈里·多尔尼克大声说道,“在这样一个充满食人鱼的池子里承认这一切?不会的!所以消费者才必须站起来,要回他们的权利!如果出售地球,我们都应该成为持股人才对!”此时正值午饭时分,从办公室出来吃午饭的人津津有味地嚼着三明治,冲着镜头挥手。一个递给哈里·多尔尼克一本自传,他停下宣传,为他签上自己的大名。
那位女记者挤到塞奇的身边问道:“塞奇,我的观众想向你提个问题。你使用什么牌子的口红?”
“上帝呀,请让我离开这个地方吧!”塞奇嘟哝着说道。
杰布哈瓦拉先生的电话响了。他接通电话,然后递给塞奇。
“这是一个极好的表演机会,”D·B说道,“你真该知道有多少个网站在转播。”
“你在监视我?”塞奇朝天上看了一眼,希望能看到头顶上麦塔梅默公司的间谍卫星。
“跟西半球的所有人一样,我在看电视。”他说道。她望着一台摄像机,被一个穿拖鞋的壮实汉子扛着。“对,就是他。”D·B说道。
“他们是你的人?”
“不,他们是自由记者。我们只购买他们提供的图像。”
“这一切是你安排的吗?”她问道。两个一直争吵的律师停下来看着她。她转过脸去,压低声音说道:“外星人和DNA信息的谣言是你散布的吗?”
“不,那是民间流传的meme,传多了就在人们的头脑中生根了。塞奇,你就像一张粘蝇纸,五花八门的各种理论都粘在上面。”
“你应该解释解释,消灭这些谬论。”她说。
“为什么?”他有点摸不着头脑。
“因为这些理论全是胡思乱想弄出来的屁话!”
“又怎么样?屁话也能赚钱啊。。”
当然了,他自然会这么想。信息的标准不再是真实与否,而是赢利多少。
“你看上去有点生气。”D·B说道。她正寻找一个能痛痛快快出口气的骂人词汇时,他突然说道:“听我说,你转身,朝街对面看。”
她看了看街对面。除了一幢灰色的花冈石建筑外,什么都没有。
“看见底层的那道门了吗?”他说,“从那里进去。”
“但——那是公共图书馆。”她说道。
“我知道。是我的。”
经他一说,她立即看见了颇有时尚感的麦塔梅默公司标志。“你怎么——”
“别担心,只管进去,有人会接你。”
她从人群中往外挤。杰布哈瓦拉先生说道“等一等!你不能走——”
“你自己说过,我不是塞奇·阿尔韦塞斯尼。”她对他说道,“现在闪开,否则我告你们非法拘禁。”
“你可算跟上时代了。”D·B道。塞奇关上手机,扔还给律师。
在穿过大街的路上,她被一群十几岁的女孩围得水泄不通。她们递给她笔记本,或把身体的某些部位靠过去,、要她签名留念。到达大楼入口时,一位等在里面的图书管理员为她打开门,她迅速走了进去,室内的安静使她感到很轻松。“跟我来,”那位妇女说道。
他们从后面的一道楼梯上了二楼的一个门厅,门厅后面是一排排办公室。图书管理员带着她在一间像密室一样的门前停下,道:“请稍等,我去取钥匙。”塞奇站在那里,看着墙上的一张励志海报,上面是一只翱翔的鹰,底下一条标语:言论自由。
这条标语被人涂掉了,写着“每月仅91.95美元”。
图书管理员回来了,开了门,里面是一道铸铁制的旋梯。她有点不辨方向,只能跟着管理员来到砾石铺成的房顶。风刮得很大,把哈里.多尔尼克的声音从下面的街上吹了上来。一架低空飞行的飞机从头顶掠过,转了一圈后回到房顶,卷起灰尘和砾石。飞机垂直降落在房顶的另一端。塞奇终于明白了他们的用意。门被打开,舷梯放下,塞奇快速向它跑去。真没想到自己会被一架私人飞机从房顶接走。
机内,D·B正通过显示屏和十几个人同时交谈。飞机起飞时,塞奇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全身像瘫软了一样。本想离开麦塔梅默公司,换来的却是另一种现实,在那里连她的身份都不属于她自己所有。她就像一个夸克,永远处在旋转动荡的状态中,无法停止。
问题比她想像的还大:现在全人类已经紧紧联系在了一起,实现了彻底的自由市场,但却共同创造了一个再也不可能讲真话的世界。
下面的世界已经缩小成瓦片般大小,D·B关掉电话,在她对面坐下。她吃惊地发现,他居然穿着一件礼服,给人一种非常特殊的效果,真有那么点出类拔萃的意思。
“我们现在去哪儿?”塞奇问道。
“华盛顿特区,你不是想见总统吗?我们的人赢了这场大选,我们去那里参加庆祝晚会。”
“你们的人?”塞奇狠狠瞪着他,“他的政治纲领我肯定不喜欢,对不对?”
“我不知道。”D·B耸了耸肩,下意识地摆弄衣服的袖口,“是这样,他是我们的人,因为我们为他设计了形象。你可以就政治问题向他提问。就我所知,他跟普通人没有两样,主张繁荣经济。”
“这一条倒保险没错。”
“嗯.塞奇,晚会很正式,你也许需要订套晚礼服。”
塞奇无可奈何地在一台电脑前坐下,寻找符合时代风尚的服装。供挑选的很多,让人眼花缭乱。有一会儿工夫,flt~i_l;lfl蒂替她拿主意算了,可又想起了她那身虎斑。实在无法着手,最后,她只好尽量选择简单的样式:一件闪闪发光的低领深红色紧身连衣裙,肩带只有意大利面条般粗细。电脑还建议她应该配搭什么披肩,什么鞋,什么包。她按电脑的建议订了全套装束,嘴里不停地抱怨电脑没列出价格。
“相信我,你完全支付得起。”D·B说道。
飞机降落在一座楼顶,紧靠停机坪边缘。一家邮递公司已将一大堆东西放在那里了。塞奇清点衣物,把它们搬进飞机,然后把D·B从飞机里轰出去,留下自己一个人。她脱光衣服,走进浴室,穿上连衣裙,感觉有水在身上流一样,光滑而柔软。耳环坠在脖颈两侧,不轻不重,刚好让人感到它的存在。她披上披肩,理好头发,朝门边走去。
D·B脸上容光焕发,说明效果很好。他伸出胳膊让她挽上,她轻轻捏捏他的胳膊,以示感谢。
一辆高级豪华轿车在楼底等着他们。轿车飞速驶过大街,D·B看着窗外,越来越不自在。最后,塞奇终于问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对晚会之类的事情不太喜欢。”他说道。
车子在国会大厦后一条封闭的街上停下。他紧紧抱住双膝,紧张到了极点。塞奇把身子靠过去,一只手放在他的手上。“你这样想,”她说道,“你不是你自己,只是一个扮演全世界最富有的人的演员。别的人——噢,剧本要求他们嫉妒你。”
他看着她,过了很长时间,这才说道:“是的,他们会的。”
观众和记者挤在街对面大楼前巨大的石级上。塞奇和D·B走出汽车时,人们向他们蜂拥而来,司机和保镖不得不为他们开路。一块宽宽的像瀑布一样的红色地毯一直铺到大楼口,绳子和支柱把人群隔在道路两边。他们踏上石梯,塞奇感到上百个镜头对着她。她感到十分难受。上了一半石阶她才明白这是什么建筑。
“是国会图书馆?”她轻声对D·B说道,“难道也成了你的?”
“别又开始闹别扭,塞奇。”D·B从牙缝里说道,“我只是给他们提供了些帮助。他们跟其他政府机构一样,资金不足。要是我不向他们购买情报,他们连电费都支付不起。”
他们穿过几道高耸的拱门,进人大厅。这里足有两层楼高,古典装饰风格:色彩斑斓的大理石、青铜像、镀金的物品,赤裸裸地展示着让人难以想像的奢侈。参加晚会的人很多,挤满大厅,又漫到两侧铺着镶花地板的侧厅,还延伸到了二楼立满柱子的看台。带着沉重的心情,塞奇发现她对时尚的选择完全错了——这种里需要的是褶裥饰边和荷叶边大多数进来的妇女都要离开他们的护送者,进入妇女休息室。塞奇于是离开D·B,加入女士群中。
进入休息室时,她发现一群女人正谈得起劲,一看到她,谈话立即停止,全都拿出自己的电话,屏幕咔嚓咔嚓打开,像打开弹簧刀。大家都开始查看自己上台阶时拍下的相片。休息室里一片沉寂,只有看到不理想的相片时才发出失望的叫骂声。塞奇只好走进一间大理石侧厅躲起来。侧厅门上也安装着视屏,正好可以让她另外订购一套衣服。
D·B身边围着一群身着礼服的商人。塞奇走过来时,他们停止谈论本行,急不可待地向她作自我介绍,拿她那个时代的事打趣。男人的女伴们带着不露声色的微笑站在一旁观看。
D·B拉着她去取酒时,一位打扮得体的女士向她靠过来,轻声在她耳边道:“亲爱的,这身搭配不错,这么短的时间能穿成这样,你真机灵。”
“这些人真讨厌。”他们离开时,塞奇悄悄对D·B道。
“给,一醉方休。”他说道,从端过来的托盘上端起酒杯。
另一个商人兴冲冲走了过来。“D·B,你简直换了一个人!我发现你的受欢迎指数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干得真棒。听着,我有一样东西你也许感兴趣……”
瞧D·B的神情,他巴不得拿颗钉子扎进对方的脑门。
那人总算离开了,塞奇说道:“你带电话了吗?”
“当然,”他说,“干吗?”
“我想认可需要发布哪些我的相片。”
“别担心,帕蒂会处理好的。”
“不,我想自己亲自做。”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从兜里摸出电话给了她。“别在这里看!”他说道,“找个没人的地方。”她把电话滑进包里。
此刻,一直演奏维瓦尔第作品的四重奏乐团突然奏起了具有西部情调的乡村音乐。全部眼睛转向楼上的月台,新选总统从那里走了出来。他是一位饱经风霜的男人,身穿小礼服,头戴牛仔帽,脚蹬牛仔靴,向来自世界各地欢呼的人群挥手,沿着看台走了一圈,然后从白色大理石石级上走了下来,与他的支持者们一一握手问候。
“我和帕蒂分析,他需要与之竞争的不是竞选对手,而是深夜节目中的喜剧演员。”D·B低声道,“我们雇了一帮写笑话的作家,让他成了网上最风趣的人物。选民笑破肚皮,一直笑到了投票箱前,支持票一下子上升了三十个百分点。”
“真是极大丰富了民主的手段。”塞奇说道。
“这正好说明,不应该自以为是,以为顾客会注意到你,应该竭力争取,引起顾客的注意。”
当选总统来到他们面前。一看见D·B,他使了个喜剧演员的技巧:假装一愣,然后恍然大悟,道:“D·B·贝多斯,居然出现在公开场合!怎么样,知道突然大受欢迎的感受了吗?不,别回答——这种感受我知道!”周围的人都笑了起来,他握住D·B的手靠近他说道:“谢谢媒体最后几天给我猛烈宣传,你让我的对手措手不及,干得真棒!”
塞奇转向D·B,一时说不出话来——大约五秒钟时间。最后脱口而出:“你这个混蛋!”
D·B紧紧攥住她的胳膊,“塞奇,请允许我向你介绍——”
“不。”她把胳膊挣脱出来,“原来是这么回事!你把我当成烟幕来操纵一场大选?”
“不。”他说道,满脸通红。
“那么,有些事我想告诉你,贝多斯先生。我仍然笃信民主,我不会再让你把我当成合作工具来腐蚀民主的进程。”
这时,他也发火了。“比起他妈的托马斯·杰斐逊来,我为推进民主做得更多。”
“把人们埋在垃圾信息里,使他们丧失判断和推理的能力?你先别宣传你那套市场决定论,让我先告诉你,民主不光是让顾客满意。”
房间里寂静得让人窒息。D·B道:“这个问题我们换个时间再谈好吗?”
“不,”塞奇说道,“因为再没有别的时间了,我已经受够了。我要维护我的版权。我将站出来揭露你。”
“好吧,”他说道,“你就去揭露吧!也许我会把你另复制一份,它也许对我更合适。”
她好像挨了重重的一击,听众似乎也倒吸了一口气。“见你的鬼去吧。”塞奇说着,随便选了个人比较少的方向走去,这里正好通向楼梯。盛装的人群默默闪向两旁,让她走上楼梯,选了个最显眼的出口走去。
到了二楼,塞奇任意选了一条通道,一直向前走,远离人群。后面的人声又渐渐恢复。她的心跳得很厉害。走过一道长廊,进入一间空旷的八角形展厅。展厅的西墙上三道高高的玻璃门通向有柱子的阳台。她打开沉重的旧式门闩,走了出去。
她在高大的柱子后来回踱步,重新审视他们俩的争吵,慢慢平静下来。她从低矮的石栏向外看,落日余辉照射在国会大厦拱顶的玻璃窗,闪闪发光,显得那么透明,那么脆弱,就像它所代表的一切。她突然感到孤独无友。他已经把话说绝了:她只是产品,只有在求大于供的时候才会体现其价值。
脚下的大街上,参加晚会的人仍然络绎不绝,相机仍在闪烁。无疑,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已上网。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她从包里把D·B的电话取了出来,打开屏幕,对着搜索窗说了自己的名字。一连串窗口次第打开,其中一个引起了她的注意力,一个名为“塞奇”的私人文件夹。她急于知道是怎么回事,于是打开,发现里面保存着各种各样文件。这是D·B的私人收藏夹。其中一段是詹姆斯·尼克尔两天前发给她的电子邮件,但却没有发到她手中。
她不再觉得自己是窥探他人隐私。她打开了文件夹。
塞奇:
有一件事情我不得不让你知道。今天我没有时间,天知道我们什么时候才会再见面。情况是这样:几年前,我们把你送往未来后不久,另一组物理学家证实了宇宙的时间是对称的。也就是说,如果将一粒量子发往未来,另一粒量子则返回过去。这些返回的量子(称为“遁量”,哈哈)是可以跟踪的。具体情况你可以和我细谈。我想说的事情是:我们当时就明白,应该可以将一束遁量对准把你送来的那、个黑洞.用相反的方法,把信息发回到遁量跟踪器发明之后的任一天。
当然,我们当时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制造遁量跟踪器。由于我们刚送走了一个人,我们认为未来可能作出反应.把某个人发送回来。因此我们必须做到万无一失,让从未来回来的人来到时,我们能够把他重新装配起来。这事花了我们五年的时间。你在这里已经有五年了,时间正好。我们现在已经可以把人送回去,送回去的人一定会被成功地被他们重新组装。
所以。如果你不喜欢这里想回去的话,技术能力已经具备,你只要打个电话就行。
杰米
塞奇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她并非孤独无友。她有了摆脱这一时间,回到她自己的时间的方法。她大笑着亲了一下给她带来这一消息的屏幕,合上盖子放回包里。太阳已从拱顶后升了起来,她沐浴在阳光中。她的身后,门吱嘎一声开了。她扭头一看.是D·B。他已经弄掉了领口的蝴蝶结,去掉了拘束的礼服。他的头发很乱,好像被他揪扯过一样。
他站在那里看着她。她却背对着他看太阳。经过很长一阵沉默之后,他终于说道:“听我说,那是我说过的最蠢的蠢话。”
她什么也没说,静等下文。
“我不会那么做。”他说道,“那样做我会发疯,你的全部价值在于睢一性,事实上没有第二个人像你。”
这句话终于使她转过头来。他用头天晚上看日落时的眼神看着她,太阳是他一直追逐的东西,尽管他知道不可能将它拥有。“瞧,我这就把光盘毁掉。”他说道。她仍没有反应,他又说道:“那好,我把它给你,你可以亲手毁掉它,怎么都行。”
既然他放弃控制她的绝对权力,她愤怒的坚冰终于融化。“好吧,”她说道,“说话算话,不留备份。”
“不留备份。”一阵尴尬之后,他走到石栏边,看着前方,避开她的眼神,“刚才那儿我不方便跟你说,但利用你来影响像大选那种无足轻重的小事——这实在荒唐。塞奇,你还不明白你的价值。我才不想用你来改变以后四年的政府呢,我是想用你来改变未来几个世纪的世界。”
他蔑视地指了指这个地球的权力中心。“这个世界与我期待的相差太远了。它需要移植心脏,改变容貌。这才是我要做的事。而你是我这辈子能想像出来的最完美的范例。你将成为第一个新女性,新一代灵长人属的代表。”
“我不是你的meme,D·B。”她说道。
“信不信由你,我已经全安排妥了。”他看了看她。
“你确实挺聪明。”她说道。
他咬了一下嘴唇,把手放进荷包里,“刚才我在想,就是我对你生气的时候——也许房间里百分之七十的女人都愿意和我睡觉。”
根据观察,这一估计太低。但她摇了摇头,“不是和你,D·B,而是冲你的大名。”
“可我只愿意和一个女人睡觉——不,该死,不该这么说。”
她吸了口气,想阻止他说下去,但是他说道:“不,先别说。我得想一句合适的话,听上去不那么带有性的色彩。那不是性。只有一半是性,该死!”他拳头击打着花岗石柱子,疼得猛地缩回手,“哎哟!事情是,还有个理由我不能将你复制。因为我不想要复制品。我想要原物。惟一不足的是,我是死是活你都不在乎。”
“不是这样的。”
他望着他,碰伤的手夹在另一只胳膊下面,“你的意思是不是,你巴不得我死了才好?”
“你知道我刚发现了什么吗?”她靠在柱子上,袒露的后背感到柱子热乎乎的,“有一种办法可以回到时间旅行的起点。我有可能回到我的年代。”
他的脸色像心动过速一样苍白难看。“不!”他来回兜了几圈,愤怒的拳头握得紧紧的,一脸痛苦,“真他妈的倒霉!”他扭头道,“你是怎么发现的?”还没等她回答,他一下子明白了,“我的手机!唉,我真是个蠢货!”
她平静地看着他说道:“你早就知道,可你瞒着我。”
“我必须这样,塞奇,我需要你,我不想让你离开。我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你的身上。”
“我不是你的知识产权,D·B。我有权决定自己的事情。”
她看着他渐渐明白了,明白自己的想法破灭了,失去了对事情的变化进行控制的能力。这种前所未有的处境让他彻底懵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他麻木地说道。
“你可以开口要我留下来。”
他注视着她的脸,她看出他又有了新的主意。“你不会留下来的,对吧?”他说道。她没有回答。他向前挪动了一下,双手抓住他的胳膊,“塞奇——”
这一机会再也不能放过了。她一把将他拉到胸前,亲吻了他。他又一次大吃一惊,但没有头一天晚上那么吃惊。这一次的滋味比上一次让人满意得多。
“哦,天啦,塞奇。”亲吻过后,他喘着气说道,“我们走吧——”
她把一个指头放在他的唇边。“住嘴,”她温柔地说道,“我的回答不是这个。”
“不是?”
“这只是我面临的难题。D·B,你是一个危险的妄自尊大者。你操纵人易如反掌。我发现你这辈子干的事应该大受指责;我讨厌你的政治。你精明、聪明、风趣,有时我真想坐你的飞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想说话,但又被她挡住了,“如果我留下来,我绝不可能有机会离开你,而且我也不知道自己受不受得了。因此,我决定回去,只是具体时间还没有想好。”
他平静地接受了她的要求。“我想,这已经是我能指望的最好的解决办法了。”
太平静了,让她有些生疑。“你知道我会那样说吗?”
“嗯。”他承认道。“事实是,你的确回去了。这个事件已经载入了历史。”
她一把将他推开。“什么载入历史?我一直在查跟我们那个项目有关的信息。什么都没有。”
“有些信息,连我都不愿意出售。”
“你这个杂种!既然你知道我要回去,为什么还要费那么大功夫?”
“历史记载没说你在这里待了多长时间。你回去之后闭口不言你到过的未来,也不提你在未来做了什么事。你说,你担心一旦说出来,就会促使未来朝你所说的方向发展。”
她看着猩红色天空映衬下的国会大厦拱顶。脚下的街上,摄影记者们扛着红外线摄像机,寻找最佳角度记录发生在阳台上的这戏剧性的一幕。“既然我无法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她说道,“也就是说,这一切是无法阻止的。”
“绝对的必然结果。”他说道。
“这样的话,”她说道,“看来我最好能适应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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