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伏的地平线上残留着一抹血红,夕阳西沉,绽射出几束长长的余晖,和大地告别。
考古学家米哈伊尔·葛利戈里耶维奇站在巨大无比的两座雕像脚边,他环顾四周的沙丘,隐隐地感到:这儿有什么东西发生了变化。究竟是什么呢?他却无法确定。惶恐不安的感觉占据了他的心头。米哈伊尔那稍稍绷紧的瘦削身材比起被风吹得粗糙的褐色面庞来,要显得年轻些。脸上有一双疲倦的过于安详的眼睛。但这双眼睛一盯住两座雕像,立即变得神采奕奕、炯炯发光。米哈伊尔端详着巍巍耸峙的雕像,竭力回忆当时的情景5年前,正在准备学位论文答辩的米哈伊尔有机会参加沙漠考察队,实地考察将对他的论文有很大帮助。在前往沙漠古城遗址的途中,米哈伊尔和另外两名考察队员因掉队而在沙漠中迷了路。就在这时候,他们偶然在沙丘之间发现了这两座雕像。那男人雕像的身材比女人雕像略微高些。米哈伊尔清楚地记得,那两座雕像的脸是用粗线条雕刻出来的,几乎分辨不出鼻子,也看不清耳朵,宽阔的嘴巴只是一个窟窿。
一对轮廓分明的眼睛在整个脸上显得异常突出,极不协调,菱形的瞳人、虹膜上的青筋,以及直愣愣的梳状睫毛十分醒目。
雕像的身材很不匀称,甚至令人感到诧异:躯干和胳膊很长,两条腿却又短又细。考察队员们争论不休,却终究不能确定这两座雕像属于哪一种文化、哪一个时代。
米哈伊尔无论如何也忘不了自己乍一看见雕像的眼睛时的感受。他呼吸急促,呆若木鸡,无法把视线从这对眼睛上移开。他受着某种莫名其妙的外力的驱使,伸开双臂,像梦游似地向雕像走去,直至他的胸口撞到一座雕像的腿才停祝他感觉到他的大腿被什么东西灼了一下。他将一只手伸进口袋,不禁“哎呀”一声惊叫起来,他的黄铜烟盒滚烫滚烫的,仿佛在火上烤过一样。
米哈伊尔定了定神,朝四周扫了一眼。历史学教授两眼瞪得像铜铃,臂膀紧贴着身子,纹丝不动地愣在那里,看上去比雕像更像雕像。就连一向对任何事物都不以为然的费多罗夫也承认,他在这儿“感到有点不太自在”。费多罗夫还偷偷干了一件考古工作最忌讳的事情。他从女人雕像的脚上敲下了一小块标本,打算带回实验室进行研究,以确定这些雕像取材于什么物质。这种物质显然不同寻常——它有着某种涡形的纹路,表面还蒙着一层天蓝色的液滴。
几天之后,一架飞机发现了迷路的考察队员。在飞往列宁纳巴德时,米哈伊尔他们立下了早日重返沙漠研究这些雕像的夙愿。
可是不久,伟大的卫国战争爆发了。米哈伊尔上了前线。
历史学教授在彼得堡被围困期间与世长辞了。费多罗夫也在一次实验室爆炸事故中罹难。爆炸正是在他研究那块雕像物质时发生的。一位实验室的助手断定,肇事的祸根就是那一小块物质。他说,那东西犹如一种活性极强的酶,能加速一些反应,延缓另一些反应。正由于这个原因,引起易燃物质猝然起火、爆炸。
战争结束后,米哈伊尔又恢复了以往的生活,他打算重新开始那些原先没有完成的研究,当然首先是要去探究那两座雕像的奥秘。米哈伊尔得知,在这之前曾有一支小型考察队到发现雕像的沙漠里去过,但没有找到雕像,也许它们被流沙覆盖了。
米哈伊尔很快组织了一支新的考察队,从列宁纳巴德启程向沙漠进军。
米哈伊尔头脑中有一个不太肯定的设想:也许某个时候曾有一艘宇宙飞船在沙漠中着陆,也许是飞船中有理性的生物留下了这些雕像,作为到过地球的标志。这种假设对雕像的奇怪模样、对构成雕像的神奇物质,以及对其他许多问题都能作出解释,但也并非无懈可击。
考察队的一架飞机终于在沙漠上空发现了寻觅已久的雕像。现在米哈伊尔正站在雕像面前。
落日尚未全部从地平线上隐去。天地尽头,沙砾似乎正在熔化,形成一条奔腾的火龙。一阵风吹过,沙子簌簌作响。
只有雕像仍旧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仿佛比这沙漠更缺乏生气。整整五年,它们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矗立着,狂风泄怒于这些高大的障碍,从四面八方侵蚀它们。时光像沙子一样从它们身边流逝,带走人间的欢乐和痛苦但米哈伊尔总感觉这儿发生了某些变化,却又说不出变化在哪里。为此,他既感到生气,又有些惶惑。他从口袋里掏出钱夹,取出一张照片,那是五年前他在雕像前的留影。这是怎么回事啊?这不可能!不可能!
米哈伊尔把目光从照片移向雕像,然后重又移回照片。照相机是不可能出差错的,莫非是他的眼睛看花了不成。他走近一些,又退后几步。不,眼睛并没有看花。照片上,那座女雕像笔直地站着,两手下垂;而眼前,她已改变了姿势:两膝微屈,一只手伸向脚边,伸向被敲掉一块的那个地方。而那座男雕像则向前跨了一步,朝那女雕像侧过半边身子,仿佛在庇护她,右手伸向前方,握着一件武器一样的东西。
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呢?对于米哈伊尔来说,周围的一切都已荡然无存。他的脑海里除了雕像,再没有其他任何事物。
他两眼闪闪发光,被太阳晒成褐色的脸上泛平淡淡的红晕。他所学过的知识在他记忆的屏幕上一一闪过。大象可以生存几十年,而某些种类的昆虫却只能活若干小时。但是,如果对某只大象和某只昆虫一生的动作分别进行统计,结果表明,它们的数量几乎是相等的。新陈代谢和生命持续的时间并不固定,它们因物种而异,差异幅度极大。例如葶苈属植物的全部生长过程在五六周内即可结束,但红杉属植物却能生长几千年。
一个中心思想已经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明确。即使就地球上的生物而论,其生命的基本过程所持续的时间也相去极远,以致一种生物与另一种生物相比,差异就像一天与十年或一百年相比那样悬殊。老鼠把食物全部消化掉,至多不过需要一至一个半小时,而蛇却要几个星期。某些细菌的细胞每隔一两个小时就发生分裂,而许多高级组织的细胞却要好几天才能分裂一次。每种生物都有自己的时间、自己的空间和自己的生命期限。对于动作迅速的蚂蚁来说,软体动物简直就是化石。
两座雕像仍旧纹丝不动地矗立在那儿,但米哈伊尔已经领悟到这种静止不动只是一种假象,这根本就不是什么雕像,而是来自其他行星,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生物,他们由另一种材料构成,他们有自己的时间。我们这儿的一百年,对于他们来说,只不过是一瞬间。显然,他们那儿非生物界的运动过程,也是按照另外一种节律,一种较慢的节律进行的。这个女人感到脚上疼痛,并开始对此作出反应,这竟用了五年时间;那个男人则用了五年时间才向前跨了一步。
在这五年时间里,米哈伊尔经历了漫长的生活历程,他结识了一些朋友,也失去了一些同志,他对自己有了正确的认识,并在战火中体验到了爱和恨。他经受了千辛万苦,尝到了痛楚、绝望、欢乐、悲伤和幸福的滋味。而这些生物的神经脉冲却缓慢地沿着他们的神经系统向前传送,向那女人发出疼痛的信号,向男人发出危险的信息。这些年来,那妇女一直在把手伸向感到疼痛的地方,那男人则在抬腿,以迎着危险再跨前一步。这似乎令人难以置信,但米哈伊尔却非常清楚,自然界一切都有可能发生,它千姿百态,变幻无穷。
米哈伊尔的脑海里一下子涌现出许多问题。那男人拿的是什么样的武器?它的杀伤力强吗?要过多少年那男人才射击呢?但他很快认为这些问题是多么无足轻重,地球上的居民要对付这些天外来客是轻而易举的,他们可以击落那男人手中的武器,也可以用钢缆把这些生物捆绑起来。谁的时间推移得快,谁就能取得胜利。
米哈伊尔考虑的是怎样去和这些天外来客交往?怎样去了解他们的故乡,并向他们介绍地球?要知道,今天向他们提出问题,要过几十年才能为他们所理解;等他们对此作出答复,那又要过去几十年、几百年。何况,地球居民和天外来客要取得哪怕是最起码的相互了解,也必须提出许多问题,这样就需要几千年时间。而这些由祖先提出的问题,对后人得失去任何意义,他们又将提出自己感兴趣的问题,这样又要几千年时间米哈伊尔不敢去考虑自己的生命期限。它是多么微乎其微,转瞬即逝,如同沧海一粟,而他却把它看得如同整整一个时代。他知道他的时光并未虚度,他将留下他的事业,他打开了新的历史篇章,他领悟了从前不能想象的事情,他识破了雕像的奥秘。
米哈伊尔思潮澎湃,他知道他的忧虑是多余的。地球居民一定能找到与天外来客交往的办法。那些今天还办不到的事情,明天一定能够成为现实。而他的生命则和所有人的生命一样,不会受任何期限的制约,而是由各人自己来决定的。
有的人生活得毫无价值,庸庸碌碌,另一些人却生活得高尚伟大,多姿多彩。“瞬间”这个概念是非常相对的。人生的一秒钟并不是钟表的“滴答”一声这么简单,而是指人在这一秒钟内所做的事情。这一秒钟可以是无所作为,也可以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一秒钟之内,地球运行一定路程,风儿掠过一定距离,蚂蚁爬过一段小路。人可以根本不介意一秒钟时间,也可以用一秒钟按动电钮,将火箭送入太空;可以无聊地打个呵欠,也可以发现一条新的自然规律。时间是自然界的万物之主,而人则是自己时间的主人。
沙漠尽头火红的地平线正渐渐暗淡下去,一堵墙垣似的火烧云已隐没在沙丘后面,唯有一长束橘红色的余晖告诉人们,太阳是在这儿被不可抗拒的时间送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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