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迪丝站在我对面的沙丘上,她的身影在暗色天空的衬托下很显眼。她用一只手遮住眼睛,观察着地平线,那儿正聚集着傍晚初现的云彩。从黎明起,她就在那儿一动不动、心无旁骛地观察着,等待迈克尔和他的白色鸟儿归来。我向她速快跑去,身后的海浪缓慢地冲刷着我留下的迤逦的脚印。她见我靠近,笑了。然而,我们都没有说话。就像往常一样,一旦太阳落山,她便会和我一同走下沙丘。
今夜会有风暴,我的皮肤和指尖已有所感觉。沙漠里的风就像灼热的金属,我胸前的硬皮开始软化,无数微小的迹象表明,强风和巨浪即将来临。朱迪丝也感受到了这一点。我们必须警告其他人风暴的来临,并且帮助他们找到避风的地方。自从迈克尔走后,这是第一次看到那么可怕的风暴。
我们是在飞船着陆后出生的唯一一批孩子,不会再有人降生在这个星球——我出生后不久,那幢贮藏冷冻卵细胞的房子就倒塌了。与此同时,移民团存活的希望也成了泡影。从很早起,他们就把我们安置在一问独立的宿舍,把那儿当做简陋的婴儿室。我们三个在几乎没有成人照看的环境下一同长大。我们是这个星球唯一真正意义上的居民。其他人留下只是为了生存,等待着他们幻想中的救援。
迈克尔是我们当中年龄最大的。在旗舰着陆的几周前,他的胚胎已经漂浮在飞船内的孵化器里了。很明显。他是在飞船进入轨道前,也就是恰逢空隙通道关闭之后成形的。他的父亲(“父亲”这个词用来指代捐献精子的人,是出于礼貌的一种称呼)比我父亲早两年去世。迈克尔七岁开始就无人照管,这迫使他学会自理,而且变得超乎寻常的成熟。
我们三个长大了一点之后,他便成了我们这伙人的头儿,带领我们去栖息地的外围进行奇怪的探险。他是我们当中唯一会游泳的人,虽然从未学过。他常在为聚居地供水的海水淡化处理器附近的一块滑板上躺很久很久,倾听海底深处巨浪的节奏。由此,他可以准确地预测出潮汐的日子,就像我们能预测出沙暴的日子一样。然而,迈克尔害怕沙漠。我和朱迪丝都没法把他拖过几座沙丘去寻找铁矿晶体。
迈克尔惧怕沙漠旅行,我却着迷干这个流动的、但又无限稳定的世界。与有边界的内海不同,沙漠是无限的。对于我来说,沙漠囊括着各种可能性。我想要融入沙漠,甚至在我还很小的时候,皮肤刚接触到阳光和尘埃之后,便呈现出氧化物颗粒的颜色。我听得到灼热的矿晶那悲哀的歌声,看得出橙黄色沙粒颜色深浅的细微差别。沙粒逐渐变成棕色,便是沙丘即将崩塌的前兆。
除了朱迪丝,我们这群人里没有谁能和我一样感知沙漠。他们认为沙漠死气沉沉,而且非常可怕。我从沙漠中学习如何在这个星球上生存,迈克尔的慰藉则是大海。然而。渐渐地,那片内海对他来说太小了。
迈克尔十二岁那年,发现了一盘教学磁带,上面录制了有关地球各大洋的内容。他立即决定要学习驾驶大型太空船的技能,并第一次把视线投向了头顶的天空。
从那时起,破旧、废弃的航天港成了我们夜间外出的主要目的地。航天港位于聚居区北面的海滩沿岸。沙漠和内海间原本稳定的狭长地带,在风、氧化物和海水等合力的不断侵蚀下,现在宽度只有一英里出头了。强风。掺杂着硅石的细小碎片,侵袭着楼房和已经玻璃化的土壤。
移居到这个星球来的人不得不定期遗弃旧的楼房,重建新的寓所。因为较强的风暴来袭的时候,那些房屋会突然崩塌,而且几乎无声无息。几小时后,房屋就被沙漠吞噬了,再也不见踪影。新的沙丘带着缓和的曲线,静悄悄地取代了坍塌的房屋。然后,沙漠又恢复到原先静止的面貌。
在没有风暴的日子里,我们会在午夜起床,在两颗卫星的余晖照耀下外出。卫星落下时就像是巨大的火炬,橙色的反射光照亮了废弃的航天港,这时,航天港看上去就像飞船初次着陆时那么美丽。
我们只花了一小时,便来到聚居地的外围。不过。再往前走,我们就不敢了。迈克尔很快在航空港边上找到了一块地方,这里不在自动监视器的监视范围内,那些监视器早已无人监控了——移民团里幸存的技术精英逐渐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了。只有两三架小型飞船还能使用,它们那些毫无用处的天线指向天空,等待着命令归航的信号。
没有来自地球信标电台发出的设定在小数点后二十位的脉冲波——这正是宇宙的频率,所以。它们无法离开这里。对于那些以光速旅行的人来说,太空过于辽阔寒冷,而且太不友善了。星球间旅行的唯一方法是打开一个空隙通道,从而穿越反太空。但是,在反太空里面,没有方向,也没有信标电台。飞船只能依靠地球上信标电台发出的极其规律的嘟嘟声来确定自己的相对位置,从而使自己跳出反太空之后能尽量地接近目标。没错,这就是太空旅行。根据飞船的测程仪,船员们会发现他们在第十五次跳跃转移后,来到了现在这个太阳系。
在金属探测器的指引下,大多数船长都驾驶着飞船聚集到了第五颗行星周围。从飞船上往下看,星球表面蔚为壮观。在一片起伏不平的、橙黄色或如余烬一般焦黑的沙丘之间,有一片小小的内海,很像人身上的肚脐。除此之外,便是沙子和氧化物。
星球上没有生命的迹象,有的只是一片贫瘠辽阔的沙漠。风不断吹拂着、改变着沙漠的面貌。因为探测器采来的金属样品价值不菲,船员们考虑他们可以在此开采最大的矿床。
然而命运捉弄人。
探险队降入低空轨道的五天后,发生了一场事故。据我和迈克尔所知,信标电台发出的信号毫无征兆地消失了。由于失去了导航系统,几分钟后,航天飞机全都偏离了轨道。凭借着飞行员们高超的技术,才避免了飞机坠毁和人员伤亡。航天飞机纷纷降落在海边狭长的岩石地带上。
虽然有点热,星球上的温度还能忍受。人们立刻开动转换器,将大量的氧化物晶体加以分解,释放出氧气。机组人员建立了临时基地,并在那里等待。
然而,数月过去了,还是没有信号。人们建立起一个聚居地,他们发现在这个死气沉沉的星球上长期生存显然是不可能的,于是,一些移民企图逃离……
最后一次起飞行动是在我出生之后,在那次起飞行动中,由于飞行器跳出反太空的地方离一颗恒星太近了,所以行动宣告失败,从此,就再也没有人坚持要离开这个星球,航空港也就被逐渐淡忘了。
年复一年,越来越多的人向沙漠屈服,沉溺于它迷人的景色。他们渐渐开始什么事也不干,只是凝视着沙丘的变化,并以此为乐。他们一看就是好几个小时,头脑空空如也,像被来自石英矿床催眠般的召唤所迷惑。然后,某一天,他们会离开——笔直向前走,在离我们几百码远的地方倒下、消失,在沙中游泳。他们的身体尚未做好接受考验的准备,抵抗不了氧化物颗粒的磨蚀。于是,沙漠便永久地将他们吞噬了。
我和朱迪丝夜间外出的时候,偶尔会在路上发现已经石化的人类骸骨,周围是朵朵沙漠玫瑰。我们会选出最漂亮的骸骨,将它们藏在宿舍——那里没有人会来。只要有一点点阳光照在上面,硅石晶体便会闪闪发光。晶体把阳光折射成对比强烈的光束,印在墙壁上,像是彩色玻璃透出的光。
朱迪丝有时和迈克尔共用那个小房间,有时和我。房间里装饰着一些形状完美无瑕的铁矿石晶体块。我们把教学磁带和所有能找到的书都放在那里。迈克尔沉迷于地球和地球上无尽的海洋。我们整夜整夜地听磁带,因为他竭力想找出逃离这个星球的办法。
朱迪丝的父亲是少数还活着的飞行员中的一个。然而,他看沙的时间越来越久,对周围的一切漠不关心。他的房间位于聚居地的边缘。他从窗口观察着赭红色沙丘的线条变化,只有那只栓在栖木上的巨大信天翁的叫声才能使他从麻木状态中清醒过来。我们都知道,他有一天也会离开,就像别人一样加入到沙泳者的行列。
他和鸟儿间有一种奇怪的联系,这种联系是以前在海上遭难的水手才能感受到的(译注:信天翁在过去备受航海者的尊崇,他们认为,死难水手的灵魂便寄托在这种鸟的身上,并认为信天翁是“神鸟”。)。他是从地球上一个动物贩子的手里买下了小信天翁,人鸟一直形影不离。一开始,他用手喂它,就像喂一个婴儿。现在,信天翁习惯了他的存在,只在饿了的时候叫唤他。
朱迪丝的父亲通常在白天让鸟儿自由翱翔,只在晚上拴住它。但现在一连有好几天,鸟儿都很敏感,不停歇地在泛起泡沫的近海边上盘旋,像是不确定该飞往哪个方向。尽管与故乡相隔遥远,但它每年都感觉到迁徙的呼唤。这种呼唤是深深扎根于鸟儿的基因中的。它很小的时候就做过手术,但是鸟贩子和朱迪丝的父亲都不知道这一点。
有时,我和迈克尔会想,如果没人照料,这只鸟会怎么样。我们都清楚鸟的主人很快就要走了。太空在他身上留下了难以去除的痕迹。他年纪大了,学不会沙漠的种种规律,他不可能在沙漠中生存下去。
朱迪丝从来不谈论这个。她只是给我们带来一些从她父亲箱子里拿来的布满灰尘的文件。她父亲什么都有:导航图、数据清单和一些破旧的技术手册。手册里的缩略代码我们怎么也看不懂。然而,上面印的每一个句子、每一串数字,都能让我们浮想联翩。我们一行行吃力地辨认着整页的坐标,尽管,这些坐标对我们毫无用处。
一天,我们在文件中找到了一张旧的地球地图,图上绝大部分都是蓝色,透着些许紫罗兰的色调——在我们这个星球上找不到的颜色。迈克尔一直看着这张地图。用指尖追随着陆地的曲线和绵长蜿蜒的河流。他把这幅图挂在床边的墙上。每晚他入睡后,我们都听到他喃喃地说着地球上海岸的名字。
迈克尔满十六岁时,他邀请我们参加他的航天器的命名仪式。这个消息让我们很惊讶,同时,我也感到一种难以解释的恐惧。我们知道他有一段时间和航天港那儿的机组人员混在一起,他将自己的东西搬进了原先军官食堂里的一个空房间。如果他不在海里游泳,我们知道十有八九可以在那儿找到他,可以看到他和原先机组人员中的幸存者专心交谈。在许多场合,他都跟我们说过他的目标,那就是学会使用航天飞机上所有复杂的设备,然后一有机会就飞往地球。
他把心思全花在了那架还能用的最小的巡航艇上。他清理掉从舱口渗入的沙子,重新油漆了在沙暴不断侵蚀下已经模糊的认证号,又在一个巨大侧翼上用白漆漆上了他选好的名字——醺然号。这是个美丽的名字,尽管我们都不知道“醺然”是什么意思。
朱迪丝庄重地把一桶海水浇在推进器上……我洒了一把红沙在上面。迈克尔对自己新近掌握的科学技能颇为自豪,他带着我们穿过一条条狭长空旷的通道,来到导航室。
他坐在机长的位置上,一个接一个地报着控制键的名称,简要地陈述着它们的用途。他表演着想象中起飞时的样子,两只手自信地在控制台挥来挥去。
朱迪丝的眼睛闪着光,沉醉在他的话语里。而我却努力抑制越来越强烈的不适感。我感觉到密封舱的门在我们身后关闭,发出令人不悦的嘶嘶声。离开沙子真是令人痛苦的事情,反正我对飞行不感兴趣。
很久以前,我就知道所有的重要控制器,尤其是用做导航系统的装置,为安全起见都会备份。它们与一个相互交织的计算机网络相连,比人脑要迅捷有效得多。机组人员,包括飞行员,只有当系统暂时出现故障时派上用场。在其余时间里,他们无法改变飞行器的飞行指令,只能像货物一样被飞机载来载去。
我从来没弄明白过,当一个太空飞行员有什么好玩的。然而,这个名字好像带有一种神秘冒险的气氛,引得许多人心生向往。一个很明显的例子就是,从这次参观的一开始,朱迪丝看迈克尔的眼神就不一样。生平第一次,我感觉到被忽略了,仿佛太空特殊的吸引力在他俩之间织了一张让我无处容身的网。
当我们走出飞船重新呼吸到新鲜空气时,太阳已不那么亮了,金属的光泽又一次黯淡下来。朱迪丝和迈克尔向航天港的楼房走去,我却走向了沙丘。
我一直走到看不到聚居地为止。夜幕降临,沙漠里起风了,沙子汇成的溪流开始温柔地沙沙作响,将日间贮存的热量又释放出来。我最喜欢这一刻,我手下的沙子像是有了生命。我能从敏感的指尖感觉到每粒沙神秘的一生。
我来到一个巨大的盆地边缘,那里的斜坡不是很陡。我笔直地倒在沙地上,享受着沙的拥抱。流动着的滚烫沙粒逐渐埋没了我的双腿、上身和脸。有种新的感觉在我心中涌动,我情不自禁地试着游动身体,但是,粗糙的硅石弄疼了我柔软的肌肤。游了几米后,我不得不起身。
我花了几分钟掸去下腹上的沙子。我没有失望,我明白要多做几次尝试。每试一次,我的皮肤都会变得强硬一点。很快,这个星球会把我认做它的一部分,允许我在它的表面生存。那一刻,将是我用一生的漫长准备换来的。
我一路跑了回去,脚边扬起橙色的沙尘。我没有破坏沙丘美丽的形状。风在我耳旁轻拂,诱惑我迷失在这片富有矿石的沙漠中。一阵更为强劲的风吹来,扫去了我的脚印。看到海的时候,我莫名其妙地高兴起来。
我激动地跑过聚居地,一直冲到了海边,又沿着海岸走了回去。浪花像往常一样无声地翻卷着。我意识到,在这个星球上,人的存在是多么脆弱和难以把握。人类的居住区只是连绵沙丘中的一个小圆点,任由反复无常的风沙摆布。我突然想到旧书上的一句话:活下来的人将被改变……海浪回卷,带走了最后的只言片语。
逐渐地,平静的水面泛着液体金属的颜色。我看着耸入橙色天空的塔尖,决定去找朱迪丝。
第二天,我们向沙漠进发。我想带她去看我前一天旅程的终点,但是夜间的暴风已经完全改变了沙漠的面貌。眼前看到的是一片新形成的沙丘,已经找不到那个由浅色沙砾构成的盆地了。我试着寻找自己原先设定的路标,却无意中发现了一堆闪光的晶体。晶体缠结在一起,犹如一座并不存在的塔式门楼。这堆晶体太重了,我们试着滚动它,它却纹丝不动,只好把它留在那里。
我们继续走了几个小时,一边走,一边弄掉沾在我们身上的多彩沙砾。这些沙子沾在我们汗津津的身上,就像祭祀用的画。我想把手里的红色沙砾从朱迪丝胸前撒落到她的肚子上,但她笑着逃开了。我一路追赶着她。
有几次,我们好像看到有一个黑影在远处的沙丘爬着。我们拼命挥手,想吸引那人的注意,但是没成功。袅袅升起的热气模糊了我们的视线,等我们又能看清楚的时候,沙漠又像原来那样,空无一人了。
我们对此失去了兴趣。朱迪丝偎依在我的臂弯里,我们一同滚下了没有尽头的斜坡……
在朱迪丝尝试过游泳之后,我们半埋在沙堆里,等待夜幕降临。她对我说起迈克尔,关切的语气让我感到痛苦。她在为他担心,我觉得他太过沉迷于独自寻找出路的梦想之中了。
我们回去的时候,星星已经开始在夜空中闪烁,仿佛一颗颗珍珠,勾勒出熟悉的星座图案。地上的影子变成了深蓝色。朱迪丝颤抖了一下。这是我们第一次在离聚居地这么远的地方观看落日。沙漠出奇地平静,我们的脚步在一片静默中回响,发出单调而轻柔的声音。远处,航天港的灯光照耀在搁浅的巡航艇四周。我们用了将近一小时才回到那里。
迈克尔在以前的婴儿室旁等我们。他简短地告诉朱迪丝,她的父亲在几小时前成了一个沙泳者——他离开了自己的房间,沿着那块狭长地带走掉了,没有人留意到他。
他本来想带上信天翁,但鸟儿逃了回来,在楼房上空盘旋。迈克尔听到鸟儿的叫声,走进那间小的寓所,发现没有人。他的第一反应是开窗,想把鸟赶进屋。在主人的失踪和迁徙的呼唤这两股力量的交替折磨下,鸟儿发狂了。迈克尔离开之前把鸟紧紧拴在了栖木上。他已经追寻不到朱迪丝父亲的踪影,风抹去了一切痕迹。
迈克尔讲述的时候,朱迪丝哭了。和以前一样,我们三人共同分担痛苦。迈克尔和我都想安慰她。朱迪丝的父亲对她很好。他是长辈中唯一让她觉得亲密的人。他死了,也就切断了她与移民团的最后联系。她抽泣了很久才平静下来,我比迈克尔先一步拥她入怀。
我痛责自己为什么没有追上那个几小时前我们在沙丘中瞥到的人影。但这可能是我无法做到的事情。在沙漠里,距离往往具有欺骗性,每走一步,沙漠的面貌就会改变。如果不仔细选好路标,是很容易迷路的。想到有一天,我会在一个沙洞里找到一个石化的头颅,上面辨认得出我熟悉的五官,我不禁颤抖起来。这么多年来,我头一次感觉被两股对抗的力量所拉扯:我对朱迪丝及她父亲的爱,和我与这个星球根深蒂固的联系。我沉默了许久。然后,我们三人向海边走去。
我们沿着沙滩边缘走着,脚下是泛着泡沫的白色浪花。朱迪丝依然沉思不语。脚边的湿沙让我感觉怪怪的,几乎无法适应。我看到迈克尔自信地走向汪洋一片的水中,心中便升起一股对沙漠的急切渴望。我费劲地想赶走在沙中游泳的记忆。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只要训练得当,我可以在沙中游很长的距离而不会有生命危险。然而波涛的声音又将我拉回了现实。
巨大的食物转换器在地平线上现出轮廓。幸存的人已经很少了,我们只需在每天傍晚最凉快的时刻,把机器开上一两个小时就足够了。剩下的时间里,这些设备无奈地经受着波浪的袭击,任凭咸咸的海水侵蚀着它们的金属传感器。转换器怪异的锯齿状轮廓打破了沙丘的精巧排列,划分出人类居住区的界线。
我们清理了太阳能电池上的沙子,然后坐在转换器的影子里,开了个小型会议。迈克尔主动提出由他来照看信天翁,航天港的人也会帮助他。他还告诉我们,那里的一些人因为太过无聊,正在建造一个初级通信卫星。他们打算将卫星发射到离星球不远的太空中,将求救信号转发出去。多年来,为了发送求救信号,他们已经试过了所有的无线电频率。
迈克尔自告奋勇要把卫星带到星系的边缘。他邀请我们陪他一起去,但我摇头拒绝了。犹豫了片刻后,朱迪丝也拒绝了,她觉得广阔的天空太可怕了。
我们一直沉默着,偶尔说上几句话,但立刻又说不下去了。于是。我们便分头走了。朱迪丝按计划收拾好东西,搬去和迈克尔同住。我并不在乎。她偎依在我臂弯里,我在她头发上洒了一把氧化物颗粒。她的身上烙着沙漠的印记,我知道她会回到我身边的。她的脖子现在就正在蜕皮,露出了更硬的皮肤,和我腹部的那块硬皮一样。
朱迪丝走了,我和聚居地的人再无瓜葛。我在温暖的夜色中随意选了一颗星星,作为指引我的路标。刚刚升起的月亮是圆的。沙丘的影子让沙地成了一个巨大的棋盘,而我就在上面悄悄行走。沙子不但没有阻碍我的脚步,反而让我的行走更为方便。天亮时,我已走了很长一段路。所有路标都看不见了,但我不担心。我找了一处稳当的坡地,把身体几乎半埋在里面休息。
太阳正当空的时候,我醒了。我躺了一会儿。享受着沙子带来的凉意。睡着时,我吞了一些沙粒,现在感觉嘴唇有点发干。我向下挖了一米深,往嘴里塞了一把湿润的晶体。我闭上眼,强迫自己把它们吞下去。我起身时,身上掉下了一些褪落的皮。我的疲惫感消失了,觉得自己又一次做好了面对沙漠的准备。
我在沙丘间奔跑,小心翼翼地试着开始游泳,先是游了十几米,然后又游了几百米。我惊讶地发现身体轻而易举地就适应了游泳的节奏。我将全身肌肉绷紧,潜过一片氧化物堆。那些颗粒轻柔地抚过我的肌肤,没有留下印痕。我学会闭上眼睛,听着丘顶上的风的指示。我时不时地吞下一嘴沙子,感知沙子在味道和气味上的无尽变化。当我游到筋疲力尽时,停下来,我知道沙漠已经接受我了。
接下来的一晚,我睡觉时将整个身体埋入沙中,只留嘴巴露在沙的表面呼吸。每当沙丘覆盖在我身上,将我埋于数吨沙子之下,我只要游动几下,就能呼吸到新鲜空气。之后,便又睡着了。早上,我的皮肤变成了和铁一样的颜色。
冷热交替的十几天过去了。沙子变得滚烫时,我就向下潜入阴凉地带,直到找到一块凉爽的地方睡下。晚上,我有时游泳,有时奔跑,行过的路程越来越长。我再也不会迷路了。
在我的旅途中,我发现各种金属的味道不同。有些金属的味道非常陌生,触发了我身体里新的变化。我与沙漠完全融为了一体。我的眼皮变硬了,大腿上的皮肤由融成一体的细小鳞屑组成。我对整个星球的各种感知相互交织在一起,仿佛延长了我的神经末梢。我明白了,为什么之前的沙泳者都死了——他们的肌体组织忍受不了这种令人震惊的转变。他们的人类特征过于明显,无法适应这个世界。
一天,我从沙子的振动中得知了聚居地的消息——航天港不同寻常地繁忙起来。能量发生器又开始工作。有幢楼房发送出一种频率,和地下的方铅矿晶体形成了共振。我决定回去了,想再见见朱迪丝,让她看看我变成了什么样。
一天半后我才回到了那里。之前,我没有意识到自己远离人群朝沙漠里走了有多远。泛光灯灯光的舞蹈勾起了我既苦涩又甜美的回忆,眼睛灼热的感觉过了很久才消失。我吞下了一些纯净的硅石,休息了一会儿,坚硬的皮肤慢慢变软了。石英发出的频率在我的脑中震荡着,仿佛一首无声的歌曲。
我将自己埋入靠近聚居地的一座沙丘之中。等待破晓。太阳一露面。我就走向了基地。迈克尔的那架小型巡航艇位于起飞区的中央,场地中心没有人。在控制塔的顶端,跟踪天线在基座上缓慢转动。地面的振动告诉人们,地下机械正运转得热火朝天。
我没费什么力气便来到了迈克尔的房间。从半开的门看过去,我发现里面只有他一个人。尽管他见到我很惊讶,但我的出现并没有让他心烦意乱。他先是告诉我朱迪丝前天晚上搬回了婴儿室。然后,他单刀直入地问我这几天在做什么。我含糊了几句,他也不再追问。他似乎被一些念头所困扰,不停地在房间里踱着步,不时地用手去撞那个装有信天翁的鸟笼。
信天翁的头上戴着不透明的罩子,翅膀和脚被紧紧绑住。尽管有这些预防措施,它仍烦躁地发出哀怨的叫声。它的哀鸣让迈克尔高兴起来,他叫我坐下,自己则坐在了我对面的铁凳上。他满脸倦意,但双眼却闪烁着柔和的光芒。他严肃地问我有没有看见起飞区中他的那架巡航艇。没等我回答,他宣布自己将永久地离开这里,他找到了回到地球的方法……
那个方法,就是用信天翁。多年来,他一直想寻找一种无需地球信标电台的指引就能穿越反太空的方法。他向我描述,当他发现没有人能够不靠帮助做到这一点时,他是多么的沮丧。朱迪丝的父亲死后,他花了几天时间和信天翁做伴,发现了鸟儿对亲缘关系的渴望。鸟儿的基因里写着返回地球的路线。只要有条件,它返祖的本能会指出正确的方向。那时,迈克尔只要跟随鸟儿就可以了。
几天来,他将鸟儿羁绊在鸟笼里,剥夺了它一切感觉,从而使迁徙的召唤变得越来越强烈。他打算把鸟带入太空,在打开空隙通道之后,便让鸟儿控制一切。
在技术人员的帮助下,他发明了一种特殊的挽带。这种带子可以将信天翁白色巨翅的颤动传递到巡航艇的电脑上,鸟儿会成为他的全程领航员。他希望鸟的直觉能把他们俩带回港湾。
他在基地的应急发射机上增加了一个已设定好的频率发生器,这个小型信标电台与飞船驾驶室的传感器相连。他一到达地球,就会征集一批新的考察队员,即将发射的那颗卫星的中继信号将会指引他回来找到我们。
他还在船上偷偷贮藏了这个星球上最稀有的一些矿石样品,认为这些足以说服一些企业家加入他的队伍。庞大的舰队很快会来到这里,那些矿床最终将被开采。他要我一直留意天线接收的信号,看是否有来自地球的飞船。如果有的话,那表示他成功了。
我惊呆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似乎清晰地看见了这个星球的未来:外来的宇宙飞船降落在沙漠中央,一台台机器洗劫着沙丘,掠夺着金属资源;遭受折磨的沙粒的悲哀之情仿佛从裂缝中冉冉升起。我感到十分痛苦,像是有人打了我一拳。我腹部的鳞片随之有了反应,贝壳收缩般地向里皱缩起来。我交叉双手,想掩饰自己的不适。我摇了摇头,想赶走那些影像,但没有完全成功。
迈克尔没有注意到我的反应。他要我答应帮他,除了我和朱迪丝,没有人知道这个计划。他知道会有风险,因此不愿在其他移民中燃起无谓的希望。而那些技术人员以为这只是一次简短的飞行,只需几个小时就能将中继卫星发射入太空。所以,他要等到进入轨道后。再切断导航电脑,让鸟儿来控制。他知道自己缺乏飞行经验,不打算增加计划中的风险。迈克尔说话时过分自信的口气让我战栗。在谈话的最后,他要我照顾好朱迪丝,直到他回来。
起飞就在第二天。现在他仍需解决有关中继卫星和聚居地的发射台的一些细节问题。发射台将一遍遍地传送相同的、易于分辨的信号。以指引迈克尔回来。他要我去检查一下机器,到时如果有需要的话,我可以控制局面。我答应了,嗓子像是堵住了。正在这时,在起伏的沙漠中,一排沙丘无声地崩塌了。
传输台位于一个独立的区域,在飞行区附近。路上,迈克尔领着我先去看了看他的巡航艇,并给我看他设计的挽带。传感器相当灵敏——鸟儿的羽毛最轻微的颤动也会反映在电脑上。我试着想象巨大的信天翁拍打着有力的翅膀飞越光年的景象:在它迷宫般的记忆里。地球闪耀着,像一个巨大的信标电台。鸟儿回家的冲动会带它穿越时空,回到那片生它养它的大海。我知道它会成功的。
我们离开了巡航艇,走向传输台。靠近传输器的时候,我的已经部分晶体化的身体与机器传送的频率产生了共振,我的头痛苦地振动着。我意识到在传输器旁边,我能呆的时间不超过几分钟。
我抑制住逃离的强烈冲动,强迫自己尽量多了解一些传输器的操作方法。离开传输台的时候,我已经掌握了全部所需的知识。我仍然沉浸在刚才的谈话带给我的震惊之中,难以全神贯注。我必须先去见见朱迪丝。
我向婴儿室走去,路上遇见了朱迪丝。她像是刚游过泳,海水蒸发后留下的片片盐渍在她棕色的皮肤上闪着光。奇怪的是,这让我想起了我在沙海里游泳。从她的眼神中,我发现迈克尔的离去让她和我一样失落,但是她失落的理由和我不同——她在为他担心。要不是对太空有着莫名其妙的恐惧感,她一定会陪他一起去的。我想和她聊聊沙漠,聊聊沙漠为我们展现的种种可能。但她不肯听。她求我去劝迈克尔不要走,不要离她那么遥远。我耸耸肩,表示无能为力。她转过身,向起飞区走去。
我回到了空无一人的婴儿室。沙子已覆盖了楼房底层,二楼也处在危险中。寝室里空空荡荡。迈克尔的床边有一片墙壁比周围颜色浅一点,那是他原来挂地球海洋地图的地方。石化的人体残骸和铁矿石晶体不见了,显然朱迪丝把它们埋到了边上的沙丘里。下楼前,我迅速察看了各个房间,沙子如潮水一般涌入,我连门都关不拢了。
我向沙漠中央走去,想要好好思索一下。一路上全靠步行,这与其说是为了方便,还不如说是出于习惯。我发现,只有在我身心平和时,才能长距离地游泳。沙子带来的疼痛加重了我的烦扰,扩大了我心里最隐秘的裂缝。离开聚居地走了一个多小时后,我停下脚步,滚向一座沙丘的底部。我抬头望着天空,感觉自己好像身处于无数条路当中。
我的痛苦卸去了心里最后的一道防线。我赤裸着身体,四肢伸展,平躺在地,直面自己的内心。想到我的星球即将面临厄运,我决定尝试和周围的自然环境完全融为一体。我有些害怕,感觉自己还没准备好。然而。风拂过我的身体,低语着要我放心。
我让自己的大脑平静下来,倾听硅石晶体的内在频率。个体不复存在了,我渐渐融入周围的沙丘。一点一点地,我摒弃了内心深处属于人类的部分。我感觉沙漠张开嘴吞下了我。沙子亲密的振动重塑了我,让我变得坚硬。来自深层的沙浪将我推到了沙漠表面,重新接触到了空气。
我融入了这个世界,获得了掌控权。我让棕色氧化物汇成的溪流流动起来,控制着它们的流向。我在沙砾汇成的波浪的浪尖上画出萦绕心头的朱迪丝的脸。当风第三次抚去她的脸时,我拿定了主意。
晚上,我扩张了我的沙漠领地。晨曦微露时,我准备好了,完成了最后的蜕变。沙流将我载到了航天港的边缘,我站起身,俨然成为沙漠活的化身。
迈克尔计划在上午十时左右起航。我绕过一群在巡航艇周围忙碌的技术人员。发电机低沉的轰隆声越来越响,打破了寂静。我躲在阴影里,穿过起飞区,走向原先的军官食堂。进门前,我掸去了身上的氧化物尘埃,我的皮肤暂时恢复了原来的色泽。我沿着走廊来到迈克尔的房间。
门大开着。迈克尔把自己的珍贵物品都藏在鸟笼附近的一个角落里,那张旧的航海图从~个袋子里冒了出来。旁边是其他一些来自地球的遗物。朱迪丝站在窗口远眺,她看上去很是冷淡,像是已经麻痹了。我进门时。她一言不发。
我花了好几分钟的时间来劝说迈克尔放弃这次太空旅行,其实,我心里知道现在劝说已经太晚了。朱迪丝向我投来感激的一瞥,感觉很不错。我意识到她没有决定陪他去,这让我放下心来,绷紧的皮肤鳞屑也松弛了一点。然后,我立即离开了他们俩。
接下来的一小时里。幸存的移民聚集到了起飞区周围。移民越来越少了,活下来的人当中多半有着沙泳者的空洞眼神。在观摩起飞后,他们便会回到少数几幢完好的大楼里,各自追寻他们无法实现的梦想。我真希望能够早点教会他们关于沙漠的知识,但是他们年纪大了,转变不了了。有一天,他们会在沙漠中迅速而优雅地死去。我对自己发誓,我会照看他们,直到最后一刻。
时间过得很慢,我又潜入航天港边上滚烫的沙中。等到回来的时候,我已不再感到干渴。我和其他人离得远远的,这样能避免回答一些我不愿回答的问题。我的肤色和沙漠的颜色浑然一体,近乎隐身。
朱迪丝一直在找我。我叫了她三次,她才看到我,向我走来。她棕色的脸颊上满是泪痕,像标志死亡的纹身一般。我和她保持几英尺的距离,没有去碰她。我应该尊重她的痛苦——今天是属于迈克尔的。
大约十点钟,迈克尔走出食堂,走向起飞区。他穿着飞行员的闪光制服,肩上扛着装有信天翁的鸟笼。人们纷纷欢呼,迎接他的出现。再过几小时,他就会在鸟儿带领下,用难以想象的速度穿过浩瀚的宇宙。鸟儿紧绷的身子将会像箭一样,指向自己的故土。他也找到了自己的游泳方式,和我的方式在不少方面非常相似。
我们看着他大踏步走向巡航艇,朱迪丝没有做出任何挽留他的表示。
他跳上舷梯,一个技术人员帮他把其余的装备拿上飞船,随后马上下来了,气塞门呼啸着关上了。周围的沙丘中响起了低沉的声响,一阵阵干燥的风吹过航空港的上空,在我的肩头披上了一层沙砾,像是给我穿上了一件和我的皮肤有着相似纹理的铠甲。刺耳的汽笛声标示着启程的时刻已到。
发动机轰隆隆地转动起来,我们连忙退后,躲到楼房里面。小巡航艇起飞了,一开始飞得很慢,后来。仿佛有了信心,速度也跟着加快了。它拖着长长的火焰划过天空。我在脑海中想象着那只白色巨鸟展开双翼飞翔的样子,真心祝愿迈克尔和鸟儿能够成功。如果有一天,我们每个人都能实现自己的愿望就好了。
几秒钟后,推动器发出的紫光看不见了。朱迪丝又盯着头顶的天空看了几分钟,便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起飞区上弥漫着氧化物的尘埃……
我和朱迪丝向聚居地走去。一路上,我的脑海中一遍遍重现分别的最后几幕。
从那以后,每天早上,朱迪丝都会爬上最高的那座沙丘顶部,望着远处,盼望迈克尔回来。她先看看沙漠,再向大海望去,她在等待。每天晚上,我离开沙漠去找她。她从不开口,但是,现在她又开始笑了。
总有一天,她会厌倦这样无望的等待,因为迈克尔不会回来了。氧化物晶体在我的指引下早已腐蚀并毁坏了应急发射机易损的电路。那架中继卫星在太空里旋转着,却没有信号可以转播——迈克尔永远也找不到我们了。
我知道朱迪丝很快就会跟着我进入沙漠。我会引导她经历整个蜕变的过程。她会在对沙的无尽记忆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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