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又过了许多年,由军人政府管理的国家国泰民安。军人政府行使对英格兰和威尔士的管理,土地实行了再分配,城市又进行了新的移居工程,一切都进行得有条不紊。
  中尉管辖着七十五万人。如果这里面有一半人是二十岁以下,那么重建权力中心就会变得很容易,因为不仅要废止旧体制,还要使人们彻底忘记它。
  政府对十来项产品征税,还以非常时期的商铺为基础发行了股票,其基本依据为食物的价值。
  政府警卫由退伍军人担当,很快扼止了滥用政治权利,因为举报系统运作得非常灵活。
  大多数工作都是针对土地进行的。除了要清理某些废墟,改进国家形象方面之外,很少进行大规模工程。
  年轻人在如饥似渴地学习。尽管大多数图书都被战火所焚毁,但要提供最基础的文明所需的工作环境还是绰绰有余的,因为出版资料很多。
  使中尉苦恼的头等大事就是错综复杂的工业。起初,人们谈到要开办一所制衣厂,可这就牵扯到要建个铸造厂,由此就先得搞个冶炼厂,人们最终放弃了这个想法。困难不在于缺少亚麻,而在没有铁、煤等矿山资源,人们不得不罢手。有几台手工机械做出了几架手工织布机,它很有效,尽管它是由床架、步枪和履带的零件做成的。很快就有三个区的人找到了织布、织地毯的工作。由于政府收取十一项税,所以反过来,织工、裁缝也都能吃饱、穿暖,人人都很快活。建筑用石并不匮乏。可是,很久以前,燃烧弹肆虐过的森林地带除了矮幼树之外,什么都没有。所以,年轻人都对石头最为敏感。与苏格兰国王签署了协议。在苏格兰,不准拥有火药和煤,只允许饲养动物。因此,在海路上开始了一项颇为有趣的贸易。英格兰又再次感受到了泰晤士河的便利。各式各样的船只林林总总,都是按着旧书上有关帆樯索具的描述装备的,只是动力都是破损、缺油的引擎。这些船只在河道中往返航行。
  一个国家的幸福直接有赖于那个国家的商业。在这里,每个人心中所要成就的事业比他过去的心愿要多七倍,人们都把使一个毁灭了的国家再度复苏作为伟大目标,所以说人人都很幸福。无论发布什么样的政策,人们都没有心理压力。
  中尉每天花四个钟头倾听意见。他头戴工作帽、胳膊肘支在桌子上,这桌子给捶了多次了,下巴用手托着,专心地听着。他似乎没有觉察到,他正与英格兰一半以上皇帝的做法背道而驰。他会听一个年轻的农夫不得要领的讲述,听他讲述诺福克所发生的一切,可却一点没有提及农艺,他喜欢听这个。中尉详尽询查完各种问题之后,才轻松地一一予以解决。然后,农夫愉快地离开,对政府感到相当满意,因为曾经有那么个豪爽的、活生生的家伙统治过这儿。
  有一次,—个妇女朝中尉走过来,说她受到了所在区军士长法庭的生硬对待:军士长没能强迫她丈夫娶她最好的朋友,尽管家里面一个人要干的活儿太多,但如果算上她的好友又没有那么大的必要。
  中尉又倾听了丈夫的抗辩,说他连一个媳妇都有些招架不了,两个还怎么得了。
  中尉最后笑着说:“西德尼,我很抱歉地说,现在木已成舟,你应该跟第二个妻子成婚。记录下来,毛基。”
  毛基会咧嘴一笑,把这一切都记在一本簿子上。
  而那农夫呢,既然事已致此,如果中尉觉得合适,他也就能欢天喜地地过日子了。
  中尉在这儿度过的第一个初冬,就派鲍尔杰和威则尔渡过海峡,携带着书面邀请函,邀请所有战场指挥官迅速返乡,指挥权不变。
  鲍尔杰和威则尔花了三个月时间做这项工作。他们以闪电般的速度传递消息,让每个指挥官负责他那一方的具体事宜。
  到第二年春天,英国远征军大部分都撤了回来。当然,还有一些在欧洲建立了自己的势力范围,他们不想放弃这些地方,可这毕竟是少数。几乎所有的官兵都希望回到家乡,他们把中尉奉为救星,因为是他了结了他们的心愿。英国远征军回师时还带回了许多民族的人,有从阿尔汉格尔斯克来的,有来自叙利亚、西班牙、波兰、爱托尼亚、土尔其的。他们总共有近七干名士兵、一百九十四名军官。
  挑选过程极为严格,进行了将近三年,但却做得非常彻底。对军事一无所知的人不再留用,不适于指挥的军官不再担任指挥官。
  部队从欧洲大陆撤离本身也许可以说是损失最大,因为他们不太擅长建设,他们只受过有关破坏的教育。尽管他们几乎所有人都被国家警察所同化,除了极少数的人做为荣誉卫士留在军官身边。
  士兵们看到无所作为时,都有些不快。然而,他们很快来了建设的灵感。他们懂得必须要做什么之后,就尽力把它做好。有鉴于中尉在总司令部所做的一切,以及对英共的态度,他们担心自己也受牵连,所以极力要取悦于他。当他们渐渐了解他之后,变得更是如此。他们毫不留情地镇压了落后边远地区产生的土匪,他们积极地加快着商业进程,他们对小偷毫无怜悯之情。给军官们提供了大片的土地,和由他们管理的大片的地区——因为军官的数目并不很多。他们没有滥用权利,因为没有理由这么做,全国上下找不出十个要废黜中尉的人。所以,以技能和领导艺术为基础建立了贵族统治的国家政体。这与法西斯有天壤之别,因为武力和金钱没有结合在一起。除了食物货币外不存在什么别的金钱,为挣钱而挣钱是一个真正的土兵所难于理解的。除此之外,对广大百姓不需进行间接、玩弄手段的统治。领袖们与广大人民同行,他们更多地是为别人服务,而不是接受服务的对象。最早的
  古代贵族政体就是这样建立的。土地上的害虫引发的农业问题也自行得以解决。某些植物,正像剩下来的那少部分人一样,不再受害虫的影响,后来人们只种植这种作物。中尉来此的三四年前就出现了这种情况,而现在有望彻底清除作物害虫。由此,人们都有了足够的粮食、温暖和工作。全国上下安居乐业、充满了生机,大家都忘掉了伤痕和仇恨。因为有哪个具有健全身心的人还会热衷于谈论起义、煽动叛乱?
  赫茄石的尸体随着潮汐被抛入大海。欧洲大陆还在舔食它的伤口,只想静静地独处。
  当韩里把活下来的苏格兰士兵带回家,这些士兵传颂起中尉的生平事迹时,苏格兰国王很快送来了贡礼。
  很多年过去了,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运行着。
  然而有一天,政府派驻布林克塔群岛的人报告说发现海面上来了一艘船。
  中尉正倾听来自上悉尔福德的一个上尉的汇报,他听得太专心了,结果没马上听明白威则尔所说的话。
  威则尔也顾不上说话连贯与否了,一再重复着,还打了个立正以引起大家的注意。“长官,有艘船,是马达驱动的。约二十分钟前,它已离开悉尔尼斯进入河口了,还在那里抛了锚。”
  “什么?”中尉说。
  “一艘船,长官,是艘大船。和河里那些船的残骸大小差不多,甚至还要大些。它是由引擎驱动的,和我们原来用在坦克上的一样。”
  中尉用手一挥让上尉退下,问道:“有有关舰上旗帜的报告吗?”
  “是的,长官,”威则尔回答说,既然长官注意到了他的谈话,他就不太生气了,“它有几条横杠,红白相间的,而且旗脚上方有块地方还有一束白星。”
  中尉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说:“我怎么记不得有过这种旗了,有关这方面的书籍我们也没有。威则尔,到军营那儿去看看,那儿的部队是否听说了此事。”
  “是的,长官。你认为这事很糟,对吗?”
  “我怎么能知道呢?快去吧。”
  中尉坐在桌旁凝视着,对桌上等待他签署的文件视而不见。他有种恐惧的预感,这种感觉如同他们猛攻柏林城外的要塞时一样。那次战斗中,六干名士兵只有不到五百人生还,军官里只有他和上校活了下来。他战栗了。这样的感觉好奇怪,突然使他记得他是个容易紧张的人。他把笔拿起来,又放下。这个季节不该冷的,外面还洒满八月中的骄阳呢。
  威则尔回来说:“老西伯知道怎么回事儿,长官。他说战争刚开始时,他在波尔多的一艘美国战舰上曾见过这种旗。他说那时他还是个孩子,但据他讲因为那旗很美,他不自觉地就把它记住了。”
  “那是什么国家呢?”
  “美利坚,长官。我自己从未听过这名字。”
  “美利坚?”中尉站起身,在屋里又转了一圈说:“他指的是美利坚合众国。我想起来了,我曾在拉格比研究过罗伯特·伊·李的战术,当时,他正与那个国家交战。美利坚合众国——就是那个研制出原子弹的国家……”
  他坐在桌子旁,让威则尔退下,然后,独自呆在那古老,郁闷的王室里,他要极力想清楚这件事情,奇怪的是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来,他脑海里净是些理不清的矛盾。他伸手拿出一副牌,亮出一手,可他没真正在玩。他身心的每一部分似乎都在告诉他应该马上行动。他是个战士,作为一名战士,他首先想到的是应该击退侵略者。而现在,他已经成为一名政治家,他懂得这艘船有可能只想与他们建立某种贸易关系,就像是他们与苏格兰所建立的那种关系一样。
  有鉴于他自己在泰晤士河上的取胜经历,他十分清楚这里的防卫是多么薄弱。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修理那些大炮,还有那几百发重炮弹。除非他传下命令,否则无论什么船都无法沿泰晤士河而上。为什么他心中的战斗精神牢牢地占了上风?
  威则尔进来说:“长官,又传来消息。这是我刚从瓦平中继塔收到的。那艘大船在悉尔尼斯,正有一小股人在登陆,登陆艇开得很快,也是马达驱动的。消息说和飞机速度一样快,长官。”
  “随时通知我,”中尉说。
  他坐在原来的地方,没碰毛基送下午茶时给他送来的食物。
  威则尔从上面城垛处走下来。这回他拿来了—份书面信息,这是在上面值班的一个女士交给他的。因为威则尔不会写字,尽管瓦平还没把它传送回来他就能看到宋冢。

  致中尉。
  经布林克,日光反射电报信息,发自悉尔尼斯炮连指挥官。
  今天下午,美国、纽约号登陆。有船长、二十名海军陆战队士兵,还有三名市民。美国太平洋舰队的意图是想要获准会晤中尉。

  中尉从头至尾把这条消息看了两遍。他找不到理由拒绝这一要求,尽管他清楚他是应该拒绝对方的。可是和他们谈谈又有何妨呢?
  “传令说已获准了,”中尉说,“等等,传令给史文朋。无论他现在在何处,让他到这儿来。威则尔,再等等,让副官发布命令。”
  威则尔很吃惊,没有让命令发布出去,却让所有兵器和卫戍部队各就各位,他已听出中尉语调里的疲惫和善意。别人也许听不出这些,可威则尔,却能认清事情的本来面目。他又多呆了一会儿,然后,很不情愿地转过身走了。
  中尉又发出一手牌,但也没真在玩。
  鲍尔杰开始在要塞里亮起了大嗓门,命令被大声传了下去。
  中尉溜达到窗前,半坐在窗台架上,朝下望着内城区。
  部队携带装备匆匆从营房里跑出来。他们配备好武器后,向右看齐,站直了队。这是步兵侦察连,他们的阵地位于塔山脚下。
  一连狙击手匆匆从血腥之塔的营房里出来去守卫外城墙和城垛,手上拎着子弹袋和备用的步枪。
  吉安的人从他身边跳到内城墙十二座塔的台阶上的炮位处,吉安一一检查着他的手下。
  信使蹬鞍,苏格兰马嘶鸣。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出了内城区,又迅速开进白伍德塔,穿过护城河,消失在山脚下的石屋旁。
  第四旅的侦察连受命保卫白塔,这里是中尉的营区和办公室,以及历代英王的灵柩所在地。侦察连紧紧跟在卡斯戴尔的身后上了楼梯。
  八月的斜阳洒在被风刮起的披肩和钢盔上。军官们从城里出来,卡斯戴尔给他们一一分派着特别任务。
  中尉从灰墙处抬起眼望着下面蓝色的军装,望着白伍德塔上偶然飘起的军旗,它屹立在大门上。旗为缎子白,上面有用金黄色装饰的中尉标记。这是人民很久以前送给他的礼物,对他们来说,这代表和平、安全和正义。对他们来说,它代表人民寄予他的信任,这和第四旅给他的信赖差不多。他的士兵、他的人民在过去、现在都没有对此发生怀疑。他居高临下地望着下面的泰晤士河。
  河上的点点船影川流不息,岸边的船有的是驶向伦敦的——定期的轮渡,还有的是从上游将产品运下来——不定期的货船,还有那追欢逐乐的小艇。可所有这些船,一听到炮连的号角声,就匆匆驶向岸边,空出一大片黄黄的水域,被太阳光晒得热气腾腾。
  威则尔走进来说:“一切准备就绪,长官。我原以为你不会被报告骚扰。”
  “谢谢你,威则尔。”
  “长官……”突然,威则尔的话被一阵尖厉的噪声吞没。
  中尉本能地从窗口处退了下来,威则尔立即卧倒。
  可是却没有随之而来的炸弹声,也没有机关枪的哒哒声,威则尔马上爬起来,他的动作那么麻利,得益于多年的训练。他好奇地走到中尉身旁依窗望去。
  毛基猛地冲进屋子站在那儿,蜷着身子,眼睛睁得大大的,“刚有架飞机飞过!”
  尖厉的噪声再度响起,毛基紧贴着墙壁十分紧张。
  那飞机在伦敦上方打了两个转,就迅即向东消失了,好像突然缩没了一样。
  “侦察,”威则尔说,“我好几年没碰到这事儿了!”
  卡斯戴尔从上面下来说,“长官,吉安给我发信号问下次那艘船再出现是否向它射击。”
  “用什么射击?”中尉问。
  卡斯戴尔直了直身板说,“是这么回事,我从没见过这么快的船,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中尉没从窗子那儿转过身来,说:“通知下去,说有人如果想离开这座堡垒,可以走了。”
  “我现在就能预测,”卡斯戴尔说,“当我们离开时,那船就要穿过护城墙进入内河——这是注定要发生的。”
  中尉没有讲话。卡斯戴尔招了招手,威则尔和毛基关上门,都跟在后面溜了出去。
  中尉不大知道他们已经走了。突然,他转过身朝桌旁走去。他拾起纸牌,用力摔到地板上,又回到了窗前。
  几分钟之后,他瞧见下游远方太阳光映照着一个金属物体在移动,甚至连他也看到那东西在逐渐变大。它激起的浪花很小,可它却像小虫一样向上游笔直地疾驶着。它又调转方向行驶到侧面,在塔楼码头处的女皇阶梯那儿停了下来,从上面跳出一队海军陆战队士兵,他们身穿光彩夺目的蓝色制服。
  中尉没看清是什么装备,可不大一会儿,卡斯戴尔就走了进来,说:“长官,他们全副武装,每人手里都端着某种微型冲锋枪。您要下达什么命令吗?”
  “史文朋在这儿吗?”
  “他刚刚来过啊。”
  “快把他叫过来,也允许他们到这儿来。你和其他军官要是能来这儿参加欢迎仪式的话,我会很高兴的。”
  “是让他们带枪进来吗?”
  “干吗不呢?”
  “是,长官。”卡斯戴尔走开了。
  史文朋随即走上楼梯。他刚刚从内陆长途跋涉回来,视察了乡村的一些新建立的家庭,还没有完全从旅途劳顿中恢复过来,靴子上满是泥巴。他那一只独眼闪着愤怒的目光,他那只空袖子愤愤不平地插在短衣兜里。
  “这是什么,老朋友?”
  “美利坚合众国。悉尔尼斯外停泊着一艘战舰,它的舰长和一些平民模样的人来会晤了。”史文朋横眉怒视着说,“我能做什么吗?”他把猎鞭和帽子放到了窗台上。
  “一切准备好了。”卡斯戴尔走了进来说:“其他人都已沿河进入阵地了。”
  “好吧,把他们叫进来吧。”
  史文朋察觉到中尉的仪态有些生硬。他站在中尉坐的椅子右边,一只手搭在椅背上。这时,他们门旁响起了两排士兵的列队声。
  卡斯戴尔把门打开,立正说:“有三个美国人前来见你,长官。”
  “让他们进来,”史文朋说。
  卡斯戴尔侧身让开。台阶上站立的海军陆战队士兵铮亮的钢盔微微反着光。
  三个美国人穿过仪仗队走进了屋。
  卡斯戴尔关上门,背靠着它站着,还叉着手。也许,他是卫戍区唯一一个通过直接接触了解美国的人,因为十四年前,他曾穿越美国一路来到英格兰。
  前面的两位先生身着阴郁的服装,那宽大的剪裁使他们显得更加宽横。他俩看上去都是软囊囊的,下颌松弛,肚子鼓鼓的。
  有个家伙精力相当充沛,满头白发,可双眼还是那么犀利,近乎于挑战。他是头儿。
  “我,”他油腔滑调地说,“是阿肯色州的参议员弗里斯曼。这位,是我的同胞,参议员布里克威尔。杰弗逊·布里克威尔在我国的首都华盛顿代表骄傲的俄亥俄州。尽管我们论党派算作政敌,他是社会党人,我本人是社会民主党人,但我俩是铁哥们儿。请允许我介绍参议员布里克威尔。”
  布里克威尔鞠了一躬。他脸上光光的,头发也不见一根,有双野性的、满是歉意的眼睛,一碰到中尉的眼睛,就低了下来。
  参议员弗里斯曼清了清喉咙说:“再请允许我介绍我国最强大的舰队舰长,他指挥着我国最好的巡洋舰,我们所尊敬、羡慕的约翰逊船长。”
  约翰逊船长偷眼瞧了一下弗里斯曼参议员,不安地鞠了个躬。他是个骨瘦如柴,可却硬邦邦的家伙,身上带着一股海水和木桥的味道。他对参议员弗里斯曼并不是很赞同。
  “因此,”弗里斯曼说,也没意识到迎接他的喧噪已沉默,“我们很骄傲能见到阁下,因为我们有极好的消息要告诉我们的英国同胞。”
  史文朋的声音总带着股火药味,这回他恼火地说:“你们正在和中尉说话,先生们。他能接见你们已经很难得了,你们说话请别跑题。”
  “中尉?”弗里斯曼说:“可我们和你们的军队毫不相干呀。我们希望直接同你们的统治者或是国王讲话——”
  “‘中尉’只是个称号,”史文朋说,“他统治这里。”
  “可是,”弗里斯曼说,“中尉在军队里只是个很低的官衔,而我们——”
  “称号,”史文明耐着性子说,“已从我军的军衔中除去了,因为我们不把它看得很重。你刚才是说有什么消息吗?”
  弗里斯曼突然认识到他干得并不漂亮。约翰逊船长恶狠狠地盯视着他,甚至参议员布里克威尔也笨手笨脚地拽着他的脖领子。他们猛然强烈地意识到了中尉的存在。
  中尉静静地坐着,安静得有些出奇。他的双眼很平和,好像掩饰了许多,这比亳无保留的怒目而视要强很多倍。他身材细长,结实,长得很帅,还没到三十二岁。他的短军装是深蓝色的,有些褪色,但却相当整洁,除了标志他官衔的印记外,没有什么张扬的地方。他斜挂着条单调的皮带,上面配有一把自动手枪,这习惯他是改不了了。他那蓝色的小军帽歪戴着,那面罩抬起的钢盔在他近旁的桌上。他的披肩打着补丁,放在椅背上,有一百多发子弹曾经光顾过这旧披肩。手里没有这些他就有点不自在,因为很长时间以来,这些已经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一束下午的残阳透过窗户上部,像是一道光柱射到他前面的桌上,使这光柱后的中尉看起来更为模糊不清。这座古堡墙垣虽厚,却已是弹痕累累。来人意识到这里是英格兰,无论是从士兵服装式样上,还是从国王花哨的王袍上都能看出这一点。
  “约翰逊船长,”中尉说,“请您到桌子这儿坐下来谈好吗?”
  约翰逊把这当作了命令,听起来很不自在,因为这是对另外两个的有意侮辱。可对中尉来说,军人之外的人不是政客,就是农夫,都好不了多少。
  约翰逊慢腾腾地坐在椅子里。中尉是个称职的军官,识别人的能力很强,现在,他对所面对的人心里有了点数。
  “约翰逊船长,”中尉说,“刚才,有一架战斗机飞过伦敦上空。我想是从你们舰上起飞的吧。”
  “是的,”约翰逊说,“我们想确定河上没有船只了。”
  “可它也许会投放炸弹呢。”
  “如果它冒犯了的话,我很抱歉。”
  “我怎么记不得曾允许过你们来此造访呢。”
  “我深表歉意。”
  “你们许多、许多年没有经历战争了,”中尉说,“至少,据我所知,你们还没见过轰炸机将整座城市夷为平地,把人炸得一个不剩的场面。你们的飞机在我国领空出现,要是换了其它时候,会被解释为宣战。不幸的是,我方没有地对空高射炮,不然的话,不用发令就会把你们的飞机打下来,这样的话,不就造成了很大的误会吗?”
  “如果我知道的话……”
  “你们这次进行的侦察飞行大概拍下了我方下游乡村和炮位的照片,你们一定了解到我方的防御系统是多么薄弱。就是应付那一架飞机,我们也是势单力孤的。”
  约翰逊船长脸上露出一阵羞愧,“是拍了些照片,我会都转给你的。把警卫叫进来,我会叫他把条幅式侦察照片给你拿来。”
  “这没什么用,你们已经看过了。很好,让我们忘了这事儿吧。您能否给我谈谈这次造访的目的?”
  约翰逊犹豫了片刻,眼望着弗里斯曼。
  参议员和他的同仁把这当作了个命令,走近桌旁,列在约翰逊身旁。
  “我们是出于怜悯到这儿来的,”弗里斯曼说,“我们了解到贵国已被战乱搞得荒芜不堪……”
  “几年前,你们为什么不来呢?”
  “一种称为士兵病的疾病使跨大西洋的通航中断。接着,又流行了昆虫瘟疫……”
  “你们现在怎么不怕了呢?”中尉问。
  “因为我们已经成功地研制出血清和毒药,能抵御这种苦难。我们已经运来了大量的这种血清,如果你们想要的话……”他焦急地说。“这里也开发出一种血清,是从人血中提取的。不过我们不需要血清,因为我们是天生免疫的;我们不需要杀虫剂,因为我们的作物能够承受住病虫害的侵袭。”
  “但是食物……”弗里斯曼又说。
  某种戏剧性的东西刚刚开始,就被中止了。
  “我们种植了我们所需要的所有农作物。”弗里斯曼矮了一截, 他又碰了一次壁。
  “你们——我的意思是,中尉,要求‘彼岸劳工’的呼声已有很长时间了。而现在,这个愿望可以实现了,我们希望尽一切所能来实现你们国家的移民计划。我们可以把整船的机械、技术、工人、飞机、火车、轮船送给你们,我们唯一的愿望是看到你们国家的兴盛。我们的意思是说,这一切都不用代价,英国在美洲殖民地的投降将这一切都扯平了。我们甚至准备为贵国重建昔日的辉煌,归还它在非洲的财产,以及在此基础之上所有的利益。你们的国家呼唤着援助者,我们现在又回到昔日骄傲国家的起源地,主动提出偿还几个世纪的债务……”
  “这人是谁?”中尉对约翰逊说。
  海军军官不自在地说:“他是我国的一个伟人,参议院多数派的领袖,外交事务和殖民委员会的主席。”
  “委员会?”中尉诧异地问,因为这个词已经被英共给玷污了。
  “是的,”弗里斯曼闪过一丝愉快的微笑说,“我值得信赖的朋友,俄亥俄州的参议员布里克威尔是美国第二大党,社会党的领导之星。”
  英国社会党领袖曾经领导过一次未遂的反叛,开始是刺杀了许多议会成员。其领袖经审讯后被释放,因为他供出了组织名单,后来,被自己人当作叛徒给处决了。
  中尉敷衍地看了杰弗逊·布里克威尔一眼。他对教义和政治家从没表示过敬意,由于这两者作祟,欧洲大陆和英伦岛遭灭顶之灾。三千万战斗的军人和三百万平民都因为不同的信仰,而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中尉转向海军军官。他找到了可与之交谈的人,作为一个军事领导人,他能够被信任。
  “我们不需要这些东西,”中尉说,“我们两年间,人口就成倍地在增长,而且我们都很幸福。机器只能造成失业,最终造成很多政客。约翰逊船长,你能理解我吗?我讲的是真的。我们感谢你们的援助,可我们现在不需要。一大群陌生人涌入这个国家,以及粮食、机器的涌入,都会扰乱这个国家的正常运行秩序。我们觉得建设要比毁灭好。因为在建设中,人的身心都找到了抒发的渠道。当每个人拿着手中的材料尽力做工作的时候,他会为他的工作自豪,也对他的生活感到幸福。当某种力量毁灭或试图要毁掉我们最引以为自豪的东西,即我们的手艺、我们的传统,和我们对人的信赖时,憎恨就由此滋生。约翰逊船长,我始终是个战士。直到几年前,我一直都为战争所困扰,我不知道还有和平这种东西在世上。我目睹了各个国家庞大、复杂的建筑因战祸而成灰土、瓦砾,组织结构一个个死亡。是仇恨导致了这一切,这种仇恨是某个政客针对另一个政客的产物,是某些教义与某些毫无意义的教条争执的产物。在过去的几年中,我发现了和平意味着什么,因此我并不急于去打仗。”
  “我们不是来谈论战争的,”约翰逊惊恐地说。
  “任何战争的第一步都是让武装力量登陆。飞机在头顶盘旋,海军陆战队在那边登陆,一艘巡洋舰停在悉尔尼斯不远处……”
  “长官,”弗里斯曼喊道,“美利坚合众国是热爱和平的国家。我们从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第二阶段中撤了出来,因为我们遭到了原子弹的袭击,甚至当我们完全重建了家园之后也理智地没再度卷入战争。尽管我们很清楚,我们自己可以在所有类似这里的地方遭到毁灭时,成为文明之源。现在,我们打算要拯救精疲力竭的人民,重新点燃闪亮的文化之光……”
  “约翰逊船长,”中尉说,“曾几何时,这个国家人满为患,国王还用救济金来救助愚弱者。我们运来大量的原材料,并生产出产品。我们把粮食运进来,不然的话就要挨饿。但是这块土地是富饶的,这个国家能够救助自己。帝国只是个幻影,因为有了它,这块国土卷入了战争;因为它,这块国土上的人民忍饥挨饿,现在病弱者在这里已经不复存在了。我们有七十五万人,用不了一百年,我们就会把所能居住的地方都利用上。也许,到那时,我们会重新回顾一番。我们刚刚迎来一个繁荣富强的新时代,我们正迈向国泰民安的新世纪。可是,战争也许会再度光临。当我们财富不足,以致于人民又要听命于蛊惑人心的人摆布时,战争的厄运才会降临。现在涌入大批移民将会重蹈愚昧、混乱的覆辙,而你的议员朋友却把它称作是‘文化’。好的政府领导的人民都有忙不完的事做,个人凭其自身体现出价值。现在就有这样的政府,我们不要什么机器、不要什么殖民者,也不希罕什么外来‘文化’。我们的人民并没有枯竭,而是团结、精干的一个集体,足以承受枪林弹雨、饥饿和疾病的侵害。我本人既不是个政客,也非政治家,而是一名战士。我对耍花招哄骗别人一窍不通,这种把戏往往都以外交的名义来进行。而很久以前我就学会了唯一的一种统治手段,那就是为了全体公民的利益。一个连或是一个国家的指挥官的作用就是要在公益的范围内保护每个人的权力,而绝不是心不在焉地去处理人们的实际福利,或是试图让人们去做力所不及的事情。因为如果这么做,就会贬低广大人民,不是为全体人民的利益而工作。—个国家,先生们,并非是一个慈善机构,单单因为这一项,我就无法接纳你们的礼物。现在,如果你们愿意,就让咱们结束会晤吧。明晨,我如果从悉尔尼斯炮连指挥官那儿接到报告说地平线上已经看不到你们的船的时候,我会很高兴的。”
  史文朋过去从未听过中尉讲演,也不相信他会讲演。可现在他知道中尉正为他从死亡中拯救回来的国人再度请命——似乎他赢得了上风。是的,似乎是他赢了。
  约翰逊船长站起身。
  弗里斯曼瞪着眼睛,可却找不到什么可说的。
  布里克威尔迷惑地傻笑着。
  这个身着褪色军服,战袍披在身后,钢盔就在身侧的人并没针对他们采取行动。他早已料到他们想要什么,通过推断完整地勾勒出他们的计划。他没有留给他们任何进一步采取行动的余地,因为任何胁迫他的努力都无疑是接受中尉对他们动机所做的低劣的评估。
  面对他所说的话,唯一能做的体面事就是一点都别插手英格兰的事务。
  弗里斯曼扭动着脑袋。他曾经对自己的外交天赋自恃过高,还觉得自己的如簧之舌也不错。然而,此时此地面对一个战士,实际上只是某种小官,却完完全全地胜过了他:往下进行的每种方法都被阻止了,而且是完全、彻底地。他们无法进攻,因为他跟他们讲过这地方对他们没有任何防御能力。他们不能收买他,因为他说过食物和机械会损毁这个国家。他们无法将这里变成殖民地,因为,他坦诚地把这当作是对国家的侮辱。他没有威胁、争辩,因为他们刚见到自己有了点进展,就马上被堵了回去。
  弗里斯曼几乎留意到约翰逊船长那使劲拉的手。然而在当时,当弗里斯曼在美国参议院树立起自己的威望之前,他曾声泪俱下地要去救援欧洲挨饿的妇女和儿童,为这项事业而乞求拨款,从没提到过殖民的可能性。因为报业最近很难对付,它们揪住社会民主政权新生的殖民目的不放。弗里斯曼见到自己又回到了原地,他的救援对象拒绝了他,他没能花出去拨款,他自己也会成为少数派的笑柄。突然,他感到他被军官设置的陷阱牢牢地制住了,他以巡洋舰作后盾所说的一切都无足轻重了。可是——这位军官奇怪地沉默——不,不,他不能威胁。他不清楚约翰逊是否会支持他……在他面前展现出所有那些无事可做的工人的形象,成千上万。是他们鼓励他来到这儿,因为他保证过他会给他们足够宽广的地域来弥补因放射性污染而不适合人类耕作的辽阔腹地。这个国家本身就能容纳两千万人。对一个工业国来说,这是多么了不起的计划呀!重建——重建曾经给予美国生命的国家——他的名字在史册中该是何等辉煌的呀!他孕育出一项方案,这一切源于这件事情。没有欧洲,美国这么长时间怎么能发展得如此之好,公众的情绪一直都是反对未来的干预,无论他是什么,直到……约翰逊正在招手,他刚才就把布里克威尔拽到了卡斯戴尔打开的门口。
  弗里斯曼觉得这停顿很尴尬。但他知道一旦他离开这间屋子,整个项目就结束了,他的许诺和请求都泡汤了。
  “中尉,”弗里斯曼说着,又走到桌前,“为了使你心安,我觉得还应该让你了解一件事情。”
  中尉没吭声。
  “今年春天,”弗里斯曼说,“我国佛罗里达海岸来了艘西班牙渔船,上面的船员和乘客都很特别。这些乘客讲述的有关现任英国政府遭抢掠的事使我国人民很不安,国人都觉得应该做些什么。我们听说你们上届统治者遭到恣意的谋杀,听说士兵抢劫、焚烧了英格兰所留下的一切,还听说儿童在挨饿,妇女被抢夺。我国人民绝不允许这种残暴的战争余孽存在,他们呼吁要采取些行动。那艘渔船的乘客现在都在悉尔尼斯外的美国纽约号上呢。我该给他们讲些什么呢?”
  弗里斯曼讲话时,中尉就紧张了起来。他现在突然站了起来,脸色煞白,声音尖利,“这些撒谎者是些什么人?”
  “驻法英军的头领们,”弗里斯曼说,“维克多将军和他的副官,史密斯上校。”
  史文朋马上打开了中尉的手枪盖,可弗里斯曼却完全没有觉察到这一细节。
  “我们不能允许,”弗里斯曼说,“这种情况的继续存在,我国人民会谴责我们的。作为一个强有为的政府所选定的代表,我必须要求给这两名军官安排职位,以确保他们的国土没有完全被分割。你除了同意没有其它选择,因为他们,根据最后的分析,是你自己的上司。”
  史文朋开了腔:“你似乎忘了你是在同英格兰的统治者说话,这类要求和你的指责一样都是冒犯我国尊严的。他已让你们离开,快走吧。”
  可参议员弗里斯曼发现了自己的优势,“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尊敬自己的上司,如果你在这儿的统治如你所说是公正的,人的自由就是这类统治的一个测试。我们的目的就是将这些人遣送回来,让他们在这个国家的事务中享有应得的权利。”
  史文朋将手枪盖安全地盖上,保持那原来的样子。
  中尉站稳了说:“你的建议很明显:无法与我们谈成买卖,就准备扶植一个政府,如有必要,就会动用武力。这样的话,你们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说得有点太残酷了,”弗里斯曼说,“但也许不假。我们不能允许这么多人受到虐待……”
  “请别试图披上人道主义的外衣,”中尉说,“这里很适合你们,你们想得到这块土地。你们的国家像我国许多年前一样人口过剩,也许你们国家的大多数土地都毁坏了,你们需要英格兰来减轻这种负担。”
  中尉的声音有些单调,弗里斯曼感到肯定会吃到肥肉了,就对眼前这位伙计失去了早先的尊敬。
  “如果你愿意,就随便这么讲吧。”
  “有鉴于这个国家很荣幸将会考虑你的请求,你准备给这里仍活着的人各种优待和自由吗?”
  “我应该说是的。”
  “你准备把维克多将军和史密斯上校交给我们处置吗?”弗里斯曼笑着摇了摇头说:“正是他们领我们到此的。把他们交给你们是绝对不可能的,你把我们当作叛徒了吗?”
  “你们拥有绝对的武力,”中尉说,“我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他坐下,忧郁地看了一会儿钢盔说:“好吧,把那两个人带到这儿来吧。你们也许有涉及某项条约的文件,让我们今晚安排吧。”
  “你一定同意的?”
  “我同意让史密斯上校和维克多将军担当英国政府的最高统帅。”之后他抢先弗里斯曼一步补充说,“现在你可以走了。”
  弗里斯曼高兴地走了出去。门还没关严,他回过头望去,从高高的窗子上射进的光束现在不见了,中尉在黑黝黝的古老房间里静静坐着,垂下了双眼。



《物竞天择》作者:[美] L·罗恩·哈伯德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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