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毛毛的身体越来越好了,她自己也这样认为。不管怎么说,她现在不再饿肚子了。人们给她的东西有时候多,有时候少,这就看他们当时是否有富余。现在,毛毛有了屋子,有了床,天冷了,可以生炉子烤烤火,最重要的是,她有了许多好朋友。
也许有人会想,毛毛真是太走运了,一下子就遇到那么多好心人。是的,毛毛自己也觉得很幸运。那些善良的人们也有同样的感觉,因为他们也需要毛毛。他们甚至感到奇怪,以前没有她的时候自己是怎么生活的。这个小姑娘和他们在一起的时间越久,他们越感到少不了她。他们真担心毛毛有一天会远走高飞。
这样一来,毛毛的客人就多起来了。总是有人到她这里来,和她一起聊天。谁要是想来看她却又不能来,他就派人来叫她去。谁要是觉得没事可干,也会对别人说:“走,找毛毛去!”
这句话慢慢地成了这群人中的一句真正的口头禅。就像人们常常说的:“万事如意!”“吃过饭了吗?”或者“天晓得!”等等。真的,人们在各种各样的情况下都会脱口而出地说:“找毛毛去!”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难道毛毛绝顶聪明,能够给每个人出一个好主意吗?还是因为人们在需要安慰的时候,她总能找到恰当的话语呢?或者是因为她能作出别人想不到的正确决定?
不是,都不是。毛毛和别的孩子没什么两样。
那么也许是毛毛有某种特殊的才能,能使别人感到高兴?比如:她的歌唱得好听,她会弹琴,或者她在杂技团里呆过,会跳舞,会演杂技?
不是,也不是。
也许她会变魔术?或者她会念神秘的咒语,能用咒语驱除人们的所有的忧愁和贫困?或者她会看手相,能预言未来的吉凶祸福?
全不是。
小毛毛能做到而别人做不到的只有一点,就是——倾听别人讲话。其实这没有什么特别的,不过,现在也许有人就要说了,咳,听别人讲话,那谁不会!
如果你这样说的话,那就错了。真的,只有很少人会倾听别人讲话,而且像毛毛这样懂得怎样听别人讲话的人,简直还从来不曾有过。
毛毛那么会倾听,她能使很笨拙的人突然产生机智的思想。这不是因为她说了什么或者问了什么,给了那些人一些什么启发,不,她只是坐在那儿倾听,非常专心,充满同情。这时候,她用又大又深的眼睛看着那些人,使被看的人觉得心中仿佛忽然涌现出许多自己从来没有想过的、隐藏在心底的想法。
她那样会听,能使没有办法的人和犹豫不决的人突然明确自己的目标,还能使害羞的人突然感到自由自在、勇气十足,能使不幸的人和心情忧郁的人变得自信而快活起来。如果有人以为自己的生活出了岔子,觉得活着实在没什么意思,天天如此,平凡之极,和千千万万的人一样,甚至还不如一个普通人,最多像一个可以随时更换的破罐子——那么,他就到毛毛那里去,对她讲述这一切,于是,他就会感到一边讲,一边不知不觉地认识到自己完全错了,仍然会像从前一样,感到自己是大家当中不可缺少的一员,又会重新以自己的方式显示出自己对这个世界的重要性。毛毛就是这样倾听别人讲话的!
有一天,两个男人到圆形露天剧场来找毛毛。最近他们吵了架,虽然他们是邻居,但是从那以后就谁也不理谁了。别人劝他们去找毛毛谈谈,因为邻居变成了仇人,以后怎么过日子呢?起初,那两个男人不听别人的劝告,后来终于让步了。
现在,他俩正坐在圆形露天剧场废墟的台阶上,背靠背,心怀敌意,阴沉着脸,望着前面,沉默不语。
他们当中的一个就是那个曾给毛毛砌炉子,并在墙上作画的泥瓦匠。他叫尼科拉,是一个强壮的汉子,嘴上留着向上翘起的黑胡子。另一个叫尼诺,身体瘦弱,看起来总像是很疲倦的样子。尼诺是旧城根儿一个小酒馆的老板,平常只有几个老头到店里来闲坐,整个晚上只看着一杯酒,聊着他们的过去。尼诺和他的胖老婆都是毛毛的朋友,他们常常送给毛毛一些好吃的东西。
毛毛发现他俩都气冲冲的,不知道应该先到谁面前去。为了不使他们生气,她决定坐到石头舞台的边缘,离他俩都一样远。她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她只是等待着,看会发生什么事。有些事情需要时间——而时间正是毛毛惟一富有的东西。
两个男人默坐了半天,尼科拉突然站起来说:“我走了。我已经表示了我的善意,我也来过了。可是,毛毛,你瞧他,他一声不吭,我再等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呢?”他说完,转身就要走。
“好!走吧,你走好了!”尼诺冲他的背后嚷道,“你本来就不必来这里。我也不想和一个罪犯和解!”
尼科拉回转身,脸气得像火鸡一样红。
“你说谁是罪犯?”他用威胁的口吻问道,同时走了回来,“你再说一遍!”
“只要你愿意,说多少遍都行!”尼诺大声说,“你大概因为自己身强力壮,就没有人敢对你讲真话?但是,我,我要把真话告诉你和一切愿意听的人!好哇!来呀,来呀,把我掐死吧,就像你早就想干的那样!”
“我会干出那种事吗?”尼科拉大声吼叫起来,同时握紧了拳头,“你瞧瞧,毛毛,他多会撒谎,多会诬赖人!我只是抓了一下他的衣领,把他摔进酒馆后面的一个小水坑里。那个小水坑里的水连一只耗子都淹不死。”他又转身对尼诺说:“可惜你还活着,正像人们看见的那样!”
这种粗野的谩骂一来一往,持续了半天,毛毛还是弄不清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也弄不清他们到底为什么吵得这么激烈。又过了一会儿,她才慢慢地听明白,尼科拉之所以那样做,是因为尼诺当看好几个人的面打了他一个耳光。事情的起因又是尼科拉要打碎尼诺的全部坛坛罐罐。
“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尼科拉愤愤不平地说,“我只是把一只壶摔到墙上,而那只壶本来就有一条裂纹。”
“有裂纹那也是我的壶,你懂不懂?”尼诺反驳说,“反正你没理。”
尼科拉却认为自己有充分的理由,因为尼诺伤害了他这个泥瓦匠的尊严。
“你知道他怎样说我吗?”他对毛毛说,“他说我连墙都垒不直,因为我日夜喝酒。甚至还说我的曾祖父就是一个酒鬼,说不定比萨斜塔就是他参与建造的呢!”
“尼科拉,”尼诺回答说,“那只不过是一个玩笑!”
“好一个玩笑!”尼科拉吼道,“听了这样的话,我可笑不出来。”
然而,开这个玩笑也是有原因的,那只是尼诺对尼科拉另一个玩笑的报复。就是说,有一天早晨,尼诺的门上出现了一行鲜红的字:“什么都不管,才能当老板!”尼诺觉得这句话也不可笑。
到底谁的玩笑更好些呢?他们又一本正经地吵了半天,又吵了个面红耳赤。突然,他们都住口了。
毛毛睁大眼睛看着他们,他们俩谁也不敢正视毛毛的目光。她从心里觉得他们好笑呢,还是她感到伤心?从她的脸上实在看不出来。但是,这两个男人忽然觉得好像从镜子里看到了自己似的,开始感到羞愧了。
“好了。”尼科拉说,“也许我本不该在你的门上写那句话。要不是你拒绝给我一小杯酒,我也不会那样做。这是违法的,你懂吗?因为我从来都是付钱的,你没有任何理由不卖给我酒。”
“我有没有理由你不知道吗?”尼诺回答说,“你想不起来与圣安东尼那张画有关的事情了吗?哈哈,现在你傻眼了吧!当时你大大地欺骗了我,我决不允许别人那样对待我。”
“我骗你了吗?”尼科技嚷嚷起来,同时一个劲地敲打着自己的脑袋,“简直颠倒黑白! ;是你想骗我,只不过你没有骗成罢了!”
事情原来是这样的:尼诺的小酒馆里挂着一幅圣安东尼的画像。那张画是彩色的,是尼诺从一本画报上剪下来镶在一个镜框里的。
有一天,尼科拉想买下尼诺的那张画——据说他觉得那张画很好看。尼诺机智地讨价还价,最后说定尼科拉用他的收音机交换。尼诺有点幸灾乐祸,因为他觉得在这笔交易上,尼科拉显然吃了大亏。
吵架就是由此引起来的。原来在那张画和硬纸板之间藏着一张钞票。可是,尼诺对此一无所知。这下子吃亏的倒是尼诺自己了。他因此很生气。他直截了当地要求尼科拉把钱还给他,因为那不属于交换的范围。他们就这样争吵起来了。当他们回到事情开始的时候,两个人都沉默了片刻。
然后,尼科拉说:“现在,你老老实实地说,尼诺——在交换之前,你知道不知道那里面有钱?”
“不知道,否则我就不会和你交换了。”尼诺答道。
“那么,你就得承认你欺骗了我。难道你真的不知道那里面有钱吗?”尼科拉问。
“真不知道,我拿名誉担保。”尼诺说。
“你担保就好。这就是说,你是想欺骗我。不然的话,你怎么会拿那一张一文不值的画纸换我的收音机呢,嗯?”尼科拉问。
“你怎么知道那里面有钱呢?”
“头一天晚上,我亲眼看见一个客人把那张票子塞进去的,那是他对圣安东尼上的供。”
尼诺咬了咬嘴唇问:“那是多少钱?”
“不多不少,我的收音机正好值那么多钱。”尼科拉说。
“那么,这就是说,我们的争吵仅仅是为了我从画报上剪下来的那张画了?”他若有所思地说。
尼科拉挠了挠头,喃喃地说:“本来是这样的。你要是喜欢还可以拿回去,尼诺。”
“算了。”尼诺郑重其事地说,“交换就是交换!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突然,他俩同时大笑起来。他们从台阶上爬下来,走到圆形露天剧场中间长满野草的空地上,互相拍着对方的后背,拥抱起来。然后,他们把毛毛抱起来,齐声说:“非常感谢!”
过了一会儿,当他们离去时,毛毛久久地向他们招手。她很满意,现在她的那两个朋友又言归于好了。
另外一次,一个小男孩把他的不愿意再唱歌的金丝雀拿到毛毛跟前。对毛毛来说,那真是一个更加艰巨的任务。她不得不耐心地等了整整一个星期,那只鸟儿才终于又婉转地唱起歌来。
毛毛倾听狗叫,猫叫,倾听蟋蟀、青蛙和蟾蜍等一切动物发出的声音,甚至也倾听雨声和树林的风声。世界上,万物都以自己的方式向她讲述着自己的故事。
有时候,她的朋友晚上都回家以后,她仍然一个人久久地坐在那个古老的圆形露天剧场废墟的台阶上,望着头上星光灿烂的夜空,倾听着宇宙那伟大的宁静。这时候,她会觉得自己仿佛坐在一个倾听着宇宙万物的大耳轮中间。真的,她觉得好像听到了一种很轻,但却铿锵有力的音乐似的,那种声音激荡着她的心房。
在这样的夜晚,她每每会做一个特别美的梦。
现在,谁要是还认为倾听别人讲话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那他就试一试吧,看看自己是否也能做得像毛毛那样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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