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已知的猪仔语言有四种。我们最常听到的是“男性语言”,有时还可以听到一点“女性语言”的片断.后者显然是在与雌性坡奇尼奥交流时使用的。(好一个性别区分!)还有一种“树语”,他们说这种语言是专门用来和祖宗的图腾树说话用的。猪仔们还提到了第四种语言,名为“父语”,其中包括用许多大小不同的棍子敲击发声。他们坚持说这是一种真正的语言,和其他语言有所不同,类似葡萄牙语与英语的区别。之所以称为父语。可能是因为敲击用的木棍取自树木,坡奇尼奥们相信他们祖先的灵魂就依附在树木上。
坡奇尼奥们学习人类语言的本领极其出色,比我们学习他们的语言高明得多。最近一两年来,只要我们在场。他们彼此交谈也用斯塔克语或葡萄牙语。也许他们已经将人类语言融入了自己的语言,不过也可能是觉得新语言好玩。坡奇尼奥的语言在与我们的接触过程中遭到异化,是非常遗憾的,但只要我们有意与他们保持交流,这种后果就无法避免。
斯温格勒博士问我,坡奇尼奥的名字和对于事物的称谓是否显露了他们文化习俗的某个侧面。答案绝对是肯定的,问题是我不能肯定显露的究竟是哪个侧面。他们在学习斯塔克语和葡萄牙语时经常问我们单词的意思,然后选择自己喜欢的词称呼自己。有些名字,比如“鲁特”,可能是从雄性语言翻译过来的,还有些名字在他们的语言中完全没有意思,纯粹是他们凭个人喜好选择人类词汇为自己起的古怪绰号,方便我们称呼他们。
他们称呼彼此为“兄弟”,女性则通称为“妻子”,从来不称她们“姐妹”或“母亲”一他们有时也提到“父亲”,但指的总是代表祖宗灵魂的图腾树,至于他们对我们的称呼,当然.称我们为“人”,但他们也采用德摩斯梯尼的人群分类方法,称人类为“异乡人”,把其他部落的坡奇尼其称为“生人” 不好理解的是,他们将自己称为“异族” 这说明他们或者会诺了意,或者是站在人类立场上来称呼自己!还有,他们有几次居然将女性称为“异种”!这是最奇怪的地方。
——皮波《有关坡奇尼奥的语言和习俗的笔记》,
《语义学》9/1948/15
雷克雅未克的居住区是在一面面花岗岩峭壁上掘出的窑洞。安德的窑洞在峭壁顶端,进去之前先得登上一溜长长的梯级。不过这个位置也有个好处,带一扇窗户,他的整个童年都在金属铸成的封闭空间里度过,现在只要有可能.他总选择住在能看到自然界四季变化的地方。
房间里温暖明亮,阳光灿烂,剌得才从阴暗的岩石通道爬上来的他眼睛都睁不开。还没等他的眼睛适应屋里的光线,简已经说了起来:“我在终端上给你传了份惊喜。”他耳朵里的植入式电脑传出她的低语。
是一个猪仔,立在终端上方的空中。他动弹起来,挠着痒痒.又伸出手去够什么东西,缩回来时手哩有个亮晶晶的东西,往下滴滴嗒嗒淌着汁液。猪仔把这东西嘴里一塞.大嚼起来,汁液顺着嘴角直淌到胸前。
“你瞧,这显然是一位非常文明的生物。”简说。
安德有点生气,“懂得餐桌礼仪的人中也有不少白痴,”
猪仔转过身来,“想瞧瞧我们怎么杀他的吗?”
“简,你究竟要干些什么?”
猪仔消失了,他所处的地方现在是一幅皮波尸体的全息图像。
“我以尸体下葬前的扫描数据为基础,模拟了猪仔们的活体解剖过程。你想看看吗?”
安德在屋里仅有的一把椅子上坐下。
终端显示出卢西塔尼亚那座小山,还有皮波,这时他还活着,仰面朝天躺在地下,手脚绑在木桩上,身边围着十来个猪仔,其中一个手里握着一把骨刀。
安德耳朵里的电脑又传出简的声音,“我们不敢肯定是这样,”
猪仔们忽地消失,只剩下手持骨刀那一个。“还是这样。”
“那个外星人类学家是清醒的?”
“很可能。没有发现使用药物的迹象,头部也没有受到打击。”
“继续。”
简无情地将解剖过程展示在安德眼前:打开胸腔,像举行某种仪式一样摘除器官,放在地面。
安德强迫自己看着这一幕,竭力思索这种行为对猪仔来说意味着什么。
整个过程中简只轻声插了一句话,“这就是死亡的一刻。”
安德觉得自己松了几气,身体也跟着松弛F来。到这时他才意识到,眼看皮波的痛苦,他的全身肌肉都绷得紧紧的。
总算结束了。安德走到床边躺下,两眼圆睁,瞪着天花板。
“我已经把这个模拟过程向十来个人类世界的科学家演示过。”简说,“用不了多久新闻界就会把手伸上来了。”
“比虫族还残忍。”安德说,“小时候我看过许多虫人交战的录像,当时觉得血腥,可跟这个比,那简直算文明的了。”
终端那边传束一声邪恶的大笑,安德转过头去,看简在搞什么名堂。一个真人大小的猪仔坐在那儿放声狂笑。笑声中简又对他的外形作了点修改。改动很小,牙齿稍稍弄大一点,眼睛略歪一点,加上点涎水,眼睛里点上一点红,舌头弄得伸伸缩缩。结果便是每一个小孩子梦中的魔魇。“手段够高明啊,简。一下子就把异族变成了异种。”
“发生了这种事以后,大家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接受坡奇尼奥,把他们当作与自己平等的另一个文明种族?”
“跟他们的接触中断了吗?”
“星际委员会进一步限制了新的外星人类学家的活动。与坡奇尼奥的接触不得超过隔天一次,每次不得超过一个小时。另外,禁止他询问猪仔们这么干的原因。”
“但没有要求彻底断绝与他们的交流。”
“连这样的提议都没有。”
“会有的,简。这样的事只要再出一次,许多人就会大声疾呼,要求将猪仔完全孤市隔绝,撤销米拉格雷殖民地。代之以一支部队,其惟一使命就是确保猪仔永远不可能获得离开行星迈向星际的技术。”
“猪仔们肯定还会弄出公关方面的麻烦。”简说,“还有,新上任的外星人类学家不过是个孩子。皮波的儿子,利波,就是利波德阿·格拉西亚·菲格雷阿的简称。”
“利波德阿,自由?’’
“没想到你还会说葡萄牙语。”
“跟西班牙语差不多。记得吗?扎卡提卡和圣安吉罗就是由我代言的。”
“在莫克祖马行星。那是两千年前的事了。”
“对我来说不是。”
“对你来说只是八年前、十五个世界以前的事。相对论可真是奇妙啊。让你永葆青春。”
“我飞得太多了。”安德道,“华伦蒂都结婚了,正准备要孩子。我已经拒绝了两份代言请求。为什么你还要勾引我再做一次?”
终端上的猪仔狞笑起来,“这算什么勾引。瞧着,看我把石头变成面包!”猪仔捡起一块锯齿形的石头,塞进嘴里咬得咯吱作响,“来一口?”
“简,你的幽默感可真变态。”
“所有星球上的所有王国,”猪仔摊开巴掌,手里是一个个星系,群星围绕着轨道以夸张的速度飞驰,一切人类世界尽在掌握。“我都可以给你,全都给你。”
“没兴趣。”
“这可是份大产业啊,最佳投资机会。我知道,知道,你是个大富翁。三千年的利息,还了得。你富得能自己造一颗星球。那,这个怎么样:让安德·维京的大名传遍所有人类世界——”
“已经传遍了。”
“——这一回是美名,荣誉和爱戴。”
猪仔消失了,被简替换成一段古老的录像。来自安德的童年时代,被编辑成为全息图像。人头攒动.万众高呼:安德!安德!安德!接着,一个男孩出现在高台上,向人群挥手致意。人群欣喜若犴。
“哪儿有这种事。”安德道,“彼得①从来没让我回过地球。”
“把它看作我的预言好了。来吧安德,这些我都可以奉献给你。洗清你的名声,还你清白。”
“我不在乎这个。”安德说,“我现在已经有了好几个名字。死者的代言人,这个名字总有几分光彩吧,”
【①安德的大哥,曾经是地球的霸主,即安德所著《虫族女王与霸主》一书中的霸主。】
坡奇尼奥又恢复了本来面目,不再是经简修饰的恶魔形象。“来嘛。”坡奇尼奥轻声呼唤他。
“没准儿他们真是恶魔,你觉得呢?”安德问道。
“所有人都会这样想的,安德,除了你。”
是啊,我不会那样想。“为什么你那么希望我去?简,你为什么那么在意猪仔?”
坡奇尼奥消失了,简现身了。至少,从她第一次在安德眼前现身,她就是以这副形象出现。一个怯生生的、被吓坏了的小女孩,寄借在无比庞大的星际电脑网络中。
看到这张脸,安德不禁想起第一次见到这张腧时的情形。我给自己想了张脸出来,当时她这么说,你喜欢吗?
是的,他喜欢这张脸,喜欢她。年轻、清纯、诚实、甜蜜,一个永远也不会衰老的小姑娘,羞涩的微笑让人心醉。就他或她所知,是安赛波给了她生命。星际电脑网络的速度并没有超过光速,另外,网络运转产生的热量也限制了记忆体的数量和运算速度。但安赛波却可以即时传递,将各个人类世界上的每一台电脑紧紧联系在一起。群星之间涎生了简,她的意识分布在安赛波广州络上,熟知这张网络中每一根纤维的每一下振动。
数以百计的人类世界上的电脑就是她的手脚耳目,她能说电脑中储存的每一种语言,读过每一个世界上的每一个图书馆中的每一本书。她知道,人类很久以前便惟恐网上出现她这样的意识。每一个故事中她都是憎恨的对象,只要她在故事中出现,到头来不是她被毁灭就是人类的毁灭。早在她出生之前很久。人类就想像出了她,并在想像中一千次消灭过她.
所以她不让人类知道她的存住。后来,和许多人一样,她发现了《虫族女王与霸主》。她知道,自己可以在这本书的作者面前现身。对她来说事情非常简单,只需要追踪这本书的历史,查出它的初版,确定其源头。这本书最早是从第一个人类殖民地通过安赛波流传开来的,对不对?那个殖民地的总督是还没满二十岁的安德,对不对?这本书除了他之外,那个殖民地上还有谁写得出来?于是她和他对话,他对她很仁慈,她给他看了自已想出来的自己的形象,他非常喜欢。现在,她的传感器就在他耳朵内的电脑里,他们俩始终庄一起。她什么都不隐瞒他,他也是。
“安德,”她说,“从一外始你就告诉我,你在寻找一个星球,阳光和水的条件都要适于某种虫茧生长,到那时你就婴打开虫茧,放出虫族女王和她的上万个受精卵。”
“我曾经希望这个星球是个合适的地方:”安德说,“一片荒原,除了赤道地区外几乎完全没有人烟。她愿意来这里试试、”
“可你不愿意?”
“我想虫人熬不过这里的冬天,除非找到稳定的能源供应。可那样一来必然引起人类政府的警觉。行不通。”
“不会有行得通的时候的,安德。到现在你自己也明白了,对不对?上百个人类世界中你去过了二十四个,其中没有颗星球有一个安静角落可供虫族复活,”
他知道她的用意何在。没有哪个地方适合虫族,除了卢西塔尼亚。因为有坡奇尼奥,人类的发展限制在一小块地方,星球大部分地方禁止人类涉足。从环境上看,那颗星球很适于居住。说实活,人虫相比,那个星球倒是更适于虫族生长。
“惟一棘手的地方就是坡奇尼奥,”安德说,“说不定他们不同意我把他们的世界交给虫族。如果与人类接触都会瓦解他们的社会,想想看跟虫族在一起会有什么下场。”
“你说过虫族已经汲取了教训,不会伤害他人。这些可是你自已说的。”
“不会故意伤害他人。简,你要知道,我们全凭运气才打败了他们——”
“凭你的天才。”
“他们比我们人类更加先进。猪仔怎么对付得了他们?他们会跟我们从前一样对虫族充满恐惧,而他们战胜恐惧的能力却比人类差得多。”
“你怎么知道?”简反问道,“你,或者别的任何人,有什么资格说猪仔们能对付这个,不能对付那个?想弄清楚只有一个办法,你到他们那里去,了解他们。如果猪仔们真的是异种,那就把他们的美好星球交给虫族享用,对你而言,相当于铲平蚁丘,为兴建城市开道。”
“他们是异族,不是异种。”
“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我看过你的模拟图像,他们不是在折磨那个外星人类学家。”
“哦?”简又一次调出皮波临死前一刻的模拟图像。“看来我对折磨这个词儿的理解错了。”
“皮波很可能觉得痛苦万分,受了残酷折磨。但是简,如果你的模拟是准确的——我相信它是准确的,那么,猪仔们的目的并不是让他痛苦。”
“就算这是某种宗教仪式,安德,但以我对人类的了解,痛苦在宗教仪式中占有非常重要的位置。”
“这也不是宗教,不全是。如果杀死皮波只是为了献祭,这里面有些东西不对头。”
“请问你有什么资格乱发议论?”终端显示的脸变成了一张连连冷笑的教授的脸,典型的学术圈子里的势利嘴脸,“你的全部教育只在军事方面,其他方面只有一张利嘴还行。写了本畅销书,成了一种什么宗教。就凭这些,你就以为自己了解坡奇尼奥啦?”
安德闭上眼睛,“也许我错了。”
“可你相信你是正确的。’’
从声音里,他知道她已经恢复了她的本来面目。他睁开眼睛。“我只能相信我的直觉,简,未经分析直接产生的判断。我不知道坡奇尼奥在做什么,但那个事件肯定有明确的目的。不是出于恶意,也不是残忍。他们是拯救生命的医生,而不是夺走生命的屠夫。”
“我早猜到了。”简轻声道,“我知道你要干什么。你想去那个限制人类发展的星球,看看那里是否适合虫族女王。你想看看自己能不能理解猪仔。”
“就算你说得对。我还是去不了。”安德道,“移民是受严格限制的,再说,我又不是天主教徒。”
简翻了个白眼,“如果不知道怎么把你弄过去,我还会跟你磨这么久的嘴皮子吗?”
另一张脸出现了。一个十儿岁的女孩子。不如简清纯,也不如她美丽。她的脸庞线条很硬,神情冷漠,眼神聪慧,极具穿透力,嘴唇的线条只有长期忍受痛苦煎熬的人才会有。她很年轻,却有老人的神情,让人看来暗暗心惊。
“卢西塔尼亚的外星生物学家,伊凡娜娃·桑塔·卡特琳娜,大家叫她娜温,或者娜温妮阿。她请求绐她派一位死者代言人。”
“她怎么这副神态?”安德说,“出什么事了?”
“年纪很小时死了父母,近几年来另外一个人成了她事实上的父亲,她像爱自己的亲生父亲一样爱那个人。此人刚刚被猪仔杀害,她希望你能为他代言。”
看着她的脸,安德一时忘了虫族女王,忘了坡奇尼奥。孩子的脸,却带着成年人才能体会的痛苦。这样的脸他以前见过,那是在虫族战争的最后几个星期,他被逼得超出了自己的忍耐极限,一场又一场的战斗,在游戏中,事实却不是游戏。战争结束时,他看到了这样的脸,那时他才知道他的训练其实不是训练,他的每一场模拟战斗都实实在在发生了,自己是通过安赛波指挥着人类的舰队。那时,当他知道自己彻底毁灭了虫族,当他知道自己无意间做出了灭绝种族的行为,那时,出现在镜子中的就是这样的脸,他自己的脸。痛苦的脸,太沉太沉的痛苦,超过了他可以承受的极限。
这女孩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娜温妮阿做了什么,竟然有如此深重的痛苦?
他听着简复述娜温妮阿的生平。简说的是数据,但安德是死者代言人,他能够设身处地体会他人的感受。这是他的天赋,也是他所受的诅咒。正是这种才能使他在战争中具有无与伦比的指挥才能,无论是领导己方的士兵——更准确地说是孩子,还是猜测敌人的动机并战胜敌人。也正是由于这种才能,从娜温妮阿冷冰冰的生活事件中,他猜出了,不——感受到了父母的死以及成为圣人对娜温妮阿的影响,使她孤立于人群,她又如何投身父母的工作,从而强化了自己的孤立。他知道提前成为外星生物学家这一成就的背后意味着什么,他也知道皮波沉静的父爱和包容对她的意义,懂得她对利波的友谊发展到了多么铭心刻骨的地步。
卢西塔尼亚上没有一个人真正理解娜温妮阿,但在天寒地冻的特隆海姆星球,在雷克雅未克的这个窑洞中,安德·维京理解她,爱她,为她流下了泪水。
“你会去吗?”简悄声问。
安德说不出话来。简是对的,之前他也会去的。作为异族屠灭者安德,他要看看卢西塔尼亚的环境是否理想。能不能将虫族女王从她三千年的囚居中释放出来,赎清他孩提时代犯下的罪孽。作为死者的代言人,他要竭尽全力理解猪仔,向人类解释他们的动机,使人类接受他们,把他们当作异族,而不是当成异种来憎恨和畏惧他们。
可是现在,他又有了另一个更深的理由。他监照看这个名叫娜温妮阿的姑娘,她是那么聪颖,那么孤立,怀着那么深的痛苦,背负那么沉重的罪孽。从她身上,他看到了自已被夺走的童年,看到了直到今天仍然埋藏在心里的痛苦的种子。卢西塔尼亚远在二十二光年以外,他的旅行速度只比光速稍稍慢一点,但即使如此,等他来到目的地,她也已经快四十岁了。如果能够,他恨不能现在就出发,以安赛波的速度立即飞到她的身旁。不过他知道,她的痛苦不会随着时间消逝,痛苦将在她心里,等待着他的到来。他自己的痛苦不是这样吗?年复一年,永无尽头。
他止住了泪水,情绪稳定下来。“我多大了?”他问。
“从你出生到现在已经过去3081年了,但你的实际年龄只有36岁118天。”
“我飞到时娜温妮阿多大?”
”三十九岁。误差前后不超过几星期,取决于出发日期和飞船速度。”
“我想明天动身。”
“安排飞船需要时间,安德。”
“特隆海姆轨道上没有吗?”
“当然有几艘,定于明天出发的只有一艘,运载斯克里卡鱼前往赛里里亚和阿米尼亚。”
“以前我没问过你我有多少钱。”
“这些年来,我拿你的钱投资,干得还不坏。”
“替我把飞船连同货物买下来。”
“到了卢西塔尼亚,你拿那些斯克里卡鱼怎么办呢?”
“赛里里亚人和阿米尼亚人拿那些玩意儿派什么用场?”
“用处可大了,这种鱼一部分可以吃进肚里,另一部分还能做成衣料穿在身上。他们出的价钱,卢西塔尼亚上可没人出得起。”
“那我会把它们送给卢西塔尼亚人,死者代言人在他们那个天主教殖民地肯定不受欢迎,这份礼物会让他们态度好点儿。”
简摇身一变,变成了从瓶子里钻出来的魔王。
“我的主人啊,听明白了,遵命就是。”魔王化成一缕轻烟,钻进瓶口。全息图像消失了,终端上方的空中空无一物。
“简?”
“什么事?”耳朵内的电脑传出她的声音。
“你为什么那么希望我去卢西塔尼亚?”
“我希望你能为《虫族女王和霸主》添上第三卷,写写猪仔。”
“你怎么那么关心猪仔?”
“当你展示了人类所知的三种不同生灵的内心世界之后,你就可以撰写第四卷了。这就是我的理由。”
“另一种异族?”安德问道。
“是的。我。”
安德沉思片刻,“你真的想把你的存在公诸于众?你准备好了吗?”
“我早就准备好了。问题在于,人类准备好接受我了吗?对他们来说,爱上霸主很容易,他毕竟是人类的一员。爱上虫族女王也不难,这种爱很安全,因为大家都以为虫族已经灭绝了。但猪仔就不同了。他们活着,手上还沾了人类的鲜血。如果你能让人类爱上猪仔,那么,他们就作好了接受我的准备。”
“唉,”安德叹了口气,“我希望哪天我能爱上一个别老让我吃大苦流大汗冒大险的对象。”
“反正你对自己的生活感到厌倦了,安德。”
“说得对。但我现在是个中年人了,我乐意厌倦生活。”
“顺便告诉你一声,那艘飞船的船东名叫哈夫诺,住在盖尔星球,他已经接受了你的报价,同意以四百亿元的价格将飞船及其货物转让给你。”
“四百亿元!我会破产吗?”
“大海里的一滴水罢了。船员已经接到中止合同的通知。我擅自动用你的资金安排他们搭乘其他飞船。你和华伦蒂不需要其他船员,开飞船有我就足够了。这么说,咱们明天动身?”
“华伦蒂。”安德说了一声。惟一能耽搁他行程的人只有他这个姐姐。至于他的学生和当地寥寥几个熟人,不值得依依惜别。
“我一心盼着读到德摩斯梯尼的卢西塔尼亚殖民史。”
在寻找第一位死者代言人的过程中,简也发现了德摩斯梯尼的真实身份。
“华伦蒂不走。”安德说。
“可她是你的姐姐呀。”
安德笑了笑。简尽管知识广博,却不懂得人类的亲情,她是人类的造物,也以人类的方式思维。但她毕竟不是有血有肉的生物。基因之类的事她只有书本知识,她没有人类和其他生物共同具备的渴望与需求。“她是我的姐姐不假,但特隆海姆是她的家。”
“从前她也有过不愿意动身的时候,可后来还是跟你一块儿走了。”
“这一次,我根本不会要求她跟我一块儿走。”
她怎么可能走。她快生孩子了,在雷克雅末克这里过得很幸福:这里的人们喜欢她这个老师,丝毫不会想到她就是大名鼎鼎的德摩斯梯尼;这里有她的丈夫,指挥着上百条船的大船主雅各特,来往峡湾的老手;在这里她每天都能和尘世高人交流,感受浮冰漂动的大海的壮美。不,她是不会离开这儿的,也不会理解为什么我想离开。
想到不得不离开华伦蒂,安德前往卢西塔尼亚的决心不禁有些动摇。孩提时他与姐姐分开过,到现在还对那几年的损失抱恨不已。现在,二十年相聚之后,又要离开了吗?这一次将是一去不回头,从此再无相聚之日。他去卢西塔尼亚这一段旅程中,她会增加二十二岁,即使他以最快速度掉头返航,回来时她也是年过八旬的老妪了。
(不是件易事啊,这是你必须付出的代价。)
现在别跟我开玩笑。安德不出声地说。她是我姐姐,我觉得难过是应当的。
(她是你的另一半,你真的愿意为了我们离开她?)
这是虫族女王的声音,直接与他的意识交流。她当然明白他的处境,也知道他的决定。沉默中,他对地说:我要离开她.但不是为你们。我们不清楚这一次旅行会不会把你带到你的目的地。到头来也许和特隆海姆一样,是又一次失望。
(卢西塔尼亚有我们需要的一切,对人类来说也很安全。)
可它属于另一个种族。我不会只为弥补我给你们带来的灾难而摧毁猪仔的生活。
(和我们在一起,他们是安全的。过了这么多年,你一定对我们有了彻底的了解。)
我只知道你告诉我的东西。
(我们不懂得擞浅。我们向你展乐的是我们的叫忆,我们的灵魂。)
我知道你们能和他们和平共处,但他们能和你们和平共处吗?
(带我们去,我们等待得太久了。)
那个破旧的口袋就放在屋角,没有锁起来。安德走了过去,这个口袋足以装下他真正拥有的一切,不过是几件换洗衣服而已。屋子里其他东西都是他为之代言的死者的亲属送的,是为了他、他的工作,还是他说出的真相?安德从来弄不清楚。离开这个地方后这些东西就留在房间里,他的口袋盛不下。
他打开口袋,掏出一个卷成一团的毛巾包,解开。里面是一个大虫茧,直径十四厘米,纤维质的茧壳很厚实。
(对了,看看我们。)
他在一个从前虫族居住的世界上担任第一个人类殖民地总督的时候,发现这个虫茧等待着他。他们预见到自己的种族将毁于安德之手,知道他是个无法战胜的敌人,于是改建了一个地区,改建后的形状只对安德一个人有意义,因为这些形状取自他的梦。虫茧里是虫族的女王,孤立无助,同时具有清醒的意识。她在一座高塔上等着他。在他的梦中,他就是在这座塔楼里与自己的敌人相遇。
“你在那里等的时间更长。”他说,“自从我把你从镜子后取出来,时间没过多少年。”
(没过多少年?啊,是的,你以光速旅行,在你的线形延续的思维中,你没有意识到时间的流逝、但我们意识到了,我们的思维是即时同步性的。对我们来说,时间过得真慢啊,像缓缓流过冰冷玻璃的水银。三千多年啊.每一分每一秒,我们都意识到了。)
“可我还没有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这里有一万个受精卵,等待着降生。)
“卢西塔尼亚也许合适,但我说不准。”
(让我们复活吧。)
“我正在努力呢。”如果不是为给你们找地方,你以为我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漫游一个又一个世界?
(快点快点快点……)
我找到的地方必须安全,对人虫双方都安全。在那个地方,我们不必一见到你们就消灭你们。对许多人来说,你们仍然是最可怕的噩梦。真正相信我的书的人其实并不多。他们会谴责我犯下屠灭异族的罪行,但只要发现你们复兴了,他们会再一次这么做的。
(在我们种族的历史上,你是我们了解的第一个外族人。我们本族内不需要理解,我们的意识相连相通,彼此理解毫无障碍。现在,我们浓缩为一个个体,你是我们的眼睛和手臂,我们只有你这双眼睛、这双手臂。如果我们过分急切的话,请你宽恕我们。)
他大笑起来。我宽恕你们?
(你的种族太愚蠢了,不知道真相。但我们知道。我们知道是谁杀了我们,不是你。)
是我。
(你只是他们的工具。)
是我。
(我们宽恕你。)
只有你们重返大地的时候,我才能得到宽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