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他们会这么笨。这里是国内最大的太空港,几百架全息摄像机监视着每一个方寸,这三个人真的以为自己能够抢劫货币兑换窗口,然后逃之夭夭。
他们是搞到了几把陶瓷手枪,还通过了我们的安检装置,然后到男洗手间里重新组装。还有,另外一个人想法子从一家餐厅里偷走了一把切牛排的餐刀。可是,见鬼了,他们是不是觉得我们会在一旁无所事事,看着他们手舞足蹈地带着赃物离开?
我在太空中服役了四年,没见过什么干戈;经过几个月的密集训练,我简直是巴望着发生这种事。我在大洋港呆了三个月,他们的自动系统如此高效,容不下任何比随地吐痰更严重的行为,搞不懂何苦需要活人组成的安保部队。
现在,我算了解了。
端着手枪的男人把人群挡在外面,手持餐刀的男人抓住了一个女孩,约十二岁光景,男人的餐刀对准了她的喉咙。
“不要对他们动手,”耳边的声音说道,“我们得把女孩安全地弄出来,还不能让他们朝人群开枪。”
说话的是塞莫上尉。他的话统统是陈词滥调。对方的身份已经确认,跑到任何地方我们都能找到,所以,不要危及路人。劫匪总得吃饭、睡觉。无论他们躲到什么地方,我们都会在他们的气罐里加糖、飞机上打洞、插爆他们的核反应堆。
“表明身份,但是不要靠近,”莫塞说道,“他们要是想对人射击,射我们比射平民要好。”
射我们……要是记得穿上防弹衣的话,倒是射我们比较好。我们中的大多数人已经穿上防弹衣了,没穿的人则不敢吭声。比起从自制土枪里打出来的陶瓷子弹,一位发飙的上尉可恐怖得多啦。
我离开自己的位置,走到了距离劫匪三人组大约五十码处。人群在他们面前分成两半,他们朝门口走去。接着,我的目光被他吸引住了。那是一位衣着考究的中年舅子,身材不胖不瘦,也不算特别健壮。别人都退下的时候,他转身走了一两步。
他是我们的人该多好。他快要碰到那个拿着刀子的混蛋了。
我正这么想的时候,这男人一个转身,一掌劈中持刀者的手臂,对方手中的武器“咣唧”一声掉到了地板上。小女孩挣脱出来,向人群跑去,可是我的眼里只有将她解救出来的那个男人。他手上没有武器,却朝着两个带枪的男人冲了过去。
他俩转身开火。男人跪了下来,胸口一团血迹,又去抓近旁劫匪的腿。那可怜的人没能得手,他为自己惹的麻烦又多吃了四发子弹。
坏人当然也没能得手。就在他们的注意力转向那男人的一秒钟里,我们全都拔枪在手,开始射击,三人在倒地之前就都咽了气。
我看见康妮·娜芙跑过去看那女孩。于是,我跑到中弹男人跟前。他看上去很糟,但还在呼吸。有人叫了急救飞船。两分钟后,飞船到了,他们把他放到充气担架上,塞进了飞船后面,然后起飞直奔迈阿密。我决定随船前往,他可是冒险救了那女孩,可能还会丧命呢。他醒过来的时候,得有一个医生以外的人守在那儿。
大洋港距离迈阿密海岸八公里,急救飞船不到一分钟就把我们送到了那里,可为了不对伤者造成进一步的伤害,又花了四十秒才把飞船轻轻停稳。
我已经抽出他的钱包和身份证仔细看过。他名叫迈伦·西摩,四十八岁。他身上还留着参军时候部队植入的芯片序列号。其他特征同样平淡无奇:身高中等、体重中等、这个中等、那个中等。
他看上去并不太像英雄人物,然而,我以前从没见过一位名副其实的英雄,所以英雄应该是什么样子,我也说不上来。
“上帝啊,”出来帮忙把西摩抬进急救室的一名护工说道,“又是他!”
“他以前来过?”我吃惊地问道。
“三次,兴许四次,”他答道,“我敢发誓,这混蛋是想自杀。”
西摩进手术室的时候,我还在为这句话感到莫名其妙。三小时后,他出来了,深度麻醉,情况严重。
“他会挺过来吗?”我问了刚才那个护工,他正在把充气担架推进康复室。
“没指望了。”他说。
“他还有多少时间?”
他耸了耸肩,说:“在外面的话一天吧,可能更短。一旦我们把他连上所有这些机器,就不要往好的方面想了。”
“有没有开口的可能?”我问道,“或者至少听得懂我对他说的话?”
“不知道。”
“我留下可以吗?”
他笑了笑说:“你走路带着臂章,身上带着致命武器,我能看见的有三把,我看不见的兴许更多。我算老几?敢说你不能留下?”
我在医院的食堂里拿了个一个三明治,然后去了康复室。病人之间是相互隔离的,我花了几分钟才找到西摩。他躺在那里,几十部机器监测着他的生命指标,五根管子往他的手臂里注入五颜六色、或浓或淡的液体,他的鼻孔里接着氧气,身上缠满绷带,绷带里开始隐隐往外渗血。
我觉得这是在浪费时间,觉得他永远没有苏醒的可能,可我还是又呆了一小时,为的只是向这个解救小女孩的男人表达敬意。就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他的眼皮颤抖着张开了。他的嘴唇在动,可我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于是,我把椅子拖到了床边。
“欢迎回来。”我轻声说。
“她来了吗?”他小声问道。
“你救的小姑娘?”我说,“没有,她很好,和她父母在一起。”
“不,不是她,”他的脑袋都快不能动了,可他试着看了看房间四周,“这一次,她一定会来的!”
“谁一定会来?”我问道,“你说的是谁呀?”
“她在哪里?”他用嘶哑的声音说,“这一次我就要死了,我知道的。”
“你会好起来的。”我撒了个谎。
“除非她很快就来,”他试着坐起身来,可他太虚弱了,又瘫倒在了床上,“门是不是没上锁?”
“这里没有门,”我说,“你是在康复病房里。”
他困惑地问:“那她在哪儿?”
“她可能不知道你受了伤。”我说。
“她知道的。”他的语气绝对肯定。
“她在太空港里吗?”
他微微摇头,说:“她甚至都不在这行星上。”
“你确定不要我去问问前台?”
“没法问,她没有名字。”
“每个人都有名字的。”
他叹了口气,说:“随你怎么说。”
我开始后悔当初留下了。我没能给他带来任何安慰。
“你能跟我说说她的事吗?”我问道,我是想在罢手回家之前,试着再帮他一次。
他看上去肯定是要说什么话,可接着他就昏了过去。几分钟后,连在他身上的所有机器全都开始震动,几个年轻的医生冲进了房间。
“他死了吗?”我问道。
“出去!”其中的一个医生下令。
他们开始实施急救。我觉得再呆下去就会碍手碍脚,于是,我走到了外面的过道里。没过多久,他们就从房间里出来了。
“他死了吗?”我又问道。
“是的,”其中的一个答道,“你是他朋友?”
我摇头说:“不,我只是把他从太空港那里带了过来。”
几名护工抬着充气担架出现了,其中的一个是先前和我说过话的那个。
“我跟你说过,他不会撑过一天的,”他说,“这些人怎么会觉得自己冲进水流一样的子弹和镭射当中还能完完整整地出来呢?”
“这些人?”我重复着说。
“是啊,这已经是这个月的第二个了。三个月之前还有一个男的。他遇上了银行劫匪,没有打电话给警察,而是朝四个带枪的家伙冲了过去,”他用力出了一口气,摇了摇头,“那可怜虫没能接近他们身边二十米的范围。”
“是不是到达前死亡?”我问道。
“差不多,”护工答道,“他一口咬定有人会来陪他,还坚持要门口的每个人都知道该把那女的送到哪儿。”
“女的?”
“我觉得是女的,”他耸了耸肩, “也可能我搞错了。他没说几句清醒话。我觉得他有那么一会儿都不记得自己叫什么了。丹尼尔·丹尼尔斯,是他的全名,如果你没有其他问题的话,我们得把这家伙拉到地下室做尸检了。我们现在在休假,但是这个礼拜人手有点不够。”
我走到一边,让他们进了房间。出于好奇,我离开之前在入口处停了下来,打听了是否有人问起过西摩。
一个也没有。
回到办公室以后,我还是觉得好奇,就到电脑上找了些关于西摩和丹尼尔·丹尼尔斯的零星信息。’西摩找起来简单,出生和成长都在迈阿密,在这儿上的大学,太空上服役九年,在俗称尼基塔的柯本柯夫二号星上的一次交火中中弹,身受重伤,然后载誉退役。回家后,从事海滩房产销售,两年前,他突然铁了心要证明自己不是英雄就是防弹人,或者两样都是。从那以后,他曾三次试图丢掉性命;头两次是医院帮他保住了命,但这一次没能保住。
丹尼尔斯就不那么简单了。年初的时候,其实有四个丹尼尔·丹尼尔斯住在迈阿密。有两个还在此地。另外两个,一个在三十九岁的时候死于相对自然的原因,剩下的那个就是护工跟我说的那个。
他死的时候三十九岁。十六岁时退学,签过两份小联盟足球的合同,两次都被开除,二十岁的时候参加太空部队,服役七年,伤病退役,此后换了几份工作。 我查看了那份伤病退役记录。他在尼基塔上重重挨了一发高射炮。身体是康复了,可四年里他一直都在因抑郁症看心理医生,一天晚上,他试图和一群不良少年动手,并因自己惹的麻烦而烧伤了。花了一年时间,他的皮肤恢复原状,但这死人一个月后跑到外面又做了一件同样具有自杀性的事。连警察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们发现他的时候,射击已经结束——他身中各种口径的铅弹,肯定是单挑了六个带枪的男人。
事情是这样:两个不起眼的男人,除了居住的镇子和服役的行星之外,互相之间却没有任何共同点,两人都甘愿面对死亡,原因不明;还有,被救之后,两人又都重新面对死亡。
我还在沉思的时候,塞莫上尉叫我到他的办公室去交报告。我跟他说了我看到的情形,其他报告都和我的见闻相符,然后我想,没我的事了。
“等一下。”他说话的时候,我正要转身出门。
“什么事,长官?”我说。
“你跟他去了医院,为什么?”
“我当时希望他能告诉我为什么自愿冒这个险,”我答道,“我原以为他对我们击毙的人有所了解。”
“那他了解吗?”
我摇了摇头,说:“我们永远不会知道了。他在术后只恢复了大约一分钟的意识,然后就死了。”
“他到底为什么要那么做呢?”塞莫上尉沉吟道。
“我也想知道,”我说,“于是我在电脑上查了他和丹尼尔斯……”
“丹尼尔斯?”他突然问道,“谁是丹尼尔斯?”
“是另一个用同样方式结束生命的男人,”我说,“两人唯一的共同点是,都居住在这里,都目睹过柯本柯夫二号星上的行动。”
“柯本柯夫二号,”他重复了一遍,“就是他们叫做尼基塔的那个?”
“是的,长官。”
“那倒挺有趣啊。”塞莫上尉说。
“怎么了,长官?”我问道。
“大约两年前,我在火星港上管安保,那时有过同样的事。四个男人抢劫一家餐馆,有个男的在等去泰坦星的航班,他决心赤手空拳和他们打。他还没走近,他们就打中了他。我们在这四个人伤害其他人之前制服了他们,可这男人中了太多子弹和能量脉冲,几个小时后就死了,”塞莫上尉停了下来,皱起了眉头,“那时候,我得填张表格,也就是说得弄清楚被杀的是谁。我之所以要提这件事,是因为他在尼基塔上呆过。”
“伤病退伍?”
“是的,”他答道,“奇怪,对吗?”
“非常奇怪,”我说,“你知道那次是不是他第一回那样拼命?”
“不,我不知道,”塞莫上尉说,“我想你这样问是有原因的吧?”
“是的,先生,是有原因的。”
“给我一分钟时间检查记录。我说过,是两年前的事了。”他激活电脑,调出我们正在讨论的文件,对死者的身份进行了调查。十一秒后,有了答案。克莱顿·木藤僧二世曾经四次面临必死的境地。他仿佛奇迹般地逃过了前三次,命运之神在火星港上才履行了诺言。
“上尉,”我说,“如果我告诉你:西摩和丹尼尔斯也是几次拼命才成功的,你会怎么说?”
“我会说,他们在尼基塔上遇到了某种非常有趣的事,”他说完后,打印了一份柯本柯夫二号的材料,仔细看了一会儿,然后耸耸肩说,“它的大小大概是地球的四分之三,重力更小,氧气有点少,但呼吸不成问题。我们在和帕楚卡联军打仗的时候,发现他们用尼基塔临时屯放军火,我们派了一小队人登陆,炸掉了屯兵处,双方都伤亡惨重。剩下的几个幸存者分散各地,我们花了大概三个礼拜的时间才找到了他们,最后,他们回到了大部队。那里有些动植物,但是没有人类,也没有帕楚卡人。”
“不知道上面究竟出了什么事,”我说,“大多数在战争期间中弹的人都不会愿意重新经历战斗——这三个人却特地寻找这样的机会。”
“用你的电脑查找幸存者,然后再发问。”他说。
我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整理报告,试着按照塞莫上尉的提示,找出尼基塔上的那些幸存者。帕楚卡战争已经结束,所有文档和记录都随之解密,但它们并没有派上多大用场。那时候,我们派去的是一个由三十名男女组成的秘密小分队。那场行动异常惨烈。二十五人在尼基塔阵亡,剩下的五个——其中包括西摩、丹尼尔斯、和木藤森——身受重伤。他们显然是分开了,每个人都设法依靠自己活了下来,直到几周后救援小组到达。我试着找到另两个幸存者。两人都曾向死神献殷勤,直到死神命中注定地与他们会面。
从两人的履历中,完全看不出格外勇敢或者格外愚蠢的迹象。除了丹尼尔斯的抑郁症,他们两人都没有因为情绪或心理问题接收任何治疗。据我所知,他们在退伍后都没有与其他任何人联络。
尼基塔上的战斗发生后的六年之内,他们都死了,死前置身的环境只能用“自录性”来形容,就算是最好的外科医生、最好的医院也没法保住他们的性命。
第二天,我向塞莫报告了我的发现。看得出来,他和我一样吃惊。
“你觉得是什么让他们放弃生命呢?”他沉思后说道,“还有,如果他们那么想死的话,何不干脆在脑袋上放一枪?”
“要发现真相只有一条路,长官。”我说。
“我不能把你派到尼基塔去,”他说,“我们是大洋港的安保,尼基塔在一千多光年之外。”
“可是如果是那颗行星上的什么东西引发了这种行为……”
“别想了。如果那里的食物、水或者空气有问题,太空部队和海军早该发现了。”
可是我没法不想啊。要怎么忘记这样的事呢:一群完全没有共同点的人,在分享了同一段经历后,就用完全相同的行动毁灭了自己?
每天晚上,我都会在工作结束后回到我的住处,试着寻找更多关于那颗行星和那些幸存者的信息。问题是,可供寻找的东西实在太少。那些人在室外呆了三周,或许四周。一共只有五个人,行星在战斗后就被帕楚卡联军抛弃了,从那以后,再没有人回去过。战争已经结束,我给几个帕楚卡的历史学家发了信,希望他们能告诉我些什么——不是关于尼基塔上的行动,而是关于幸存者的行踪。
一周后,我才收到了一个回复,可是最终,这些学者中一个名叫Myxophtyl的(至少我的电脑是这么翻译这个名字的)还是告诉我说,在四个幸存者中,有两个是自然死亡,另两个死于英雄壮举,其中的一个是救一个小孩而死的,那孩子在动物园里闲逛的时候误入关闭凶猛肉食动物的区域;另一个是在保护一个摩鲁人时丧命。
“受影响的不仅仅是人类,长官,”收到历史学家的回复后,第二天,我就向塞奠上尉报告,“不管那行星上有什么,它影响到了每个个体。”
“我明白是那么回事,”他说,“我和你一样觉得有趣,可是我跟你说过了,我没有权力把你送去那里。”
“我还存着假期呢。”我说。
他在电脑里查了一下:“你的假期可没有五个月。”
“那我就请假。”
“好好想想,”他说,“那颗行星上没有任何东西伤害过任何人。你真的想去那个地方?想在上面无聊到哭?想回家之后突然有一天决心证明自己能挡子弹、抗镭射?”
“不是,”我承认,“我不想。”
我想我说的是心里话,我越来越沉湎于那个问题:是什么能把原本正常的人变成对着枪口发起冲锋的自杀者呢?我总是在心底里回想塞奠上尉的问题:如果你真想死的话,何不干脆在脑袋上放一枪?可是,接着我就想到了躺在康复室病床上的迈伦·西摩。他不想死的,他想看看那个女人,他肯定那女人会用什么方法知道他正在医院里。好吧,女人可能是他幻想出来的,但求生可不是他幻想出来的。
我从来不觉得自己会沉迷,可当后面的三个星期飞逝而去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总是在想尼基塔上发生的事,终于,我再也忍不下去了。我跟塞莫上尉说,我要请一个月的假,不准的话,我已有辞职的充分准备。
“别傻了,”他说,“仅仅为了追逐幻想的话,那可太离谱啦。再说,我已经把你的发现报到海军和太空部队去了。他们肯定会调查的。”
“我也觉得他们肯定会,”我说,“只是未必会在我们还活着的时候调查。”
“目前我们正在打十到十二场小型战争,”我说,“比起调查六年无人涉足的行星,他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我把全部细节都给了他们,”塞奠上尉说,“要是他们觉得重要的话,会很快就回到那边去的。”
“如果他们发现任何原因,都会把它列为最高机密,一个世纪之内不会解密,”我回敬道,“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是不该劝你了,对不对?”他沉默了许久之后,说道。
“不,长官,不必。”
“好吧,准假一个月,明天开始,”他递给我一个小方块,“去那里没有直接航班。这东西能让你免费登上地球或其联盟拥有的任何一艘飞船。”
“谢谢你,长官。”我说。
“密码在三十天后准时消失,所以不要逗留超过三十天,除非你回来的时候想自掏腰包。”
“我很感激,长官。”
“你是个好保安,”他说这话的时候不大自在(称赞别人总是使他不自在),“我不想失去你。”
“不会的,”我向他保证,“我会找到答案,然后在一个月内返回。”
“保重身体。”他说。
“不祝我好运了?”
“我觉得,你要是找不到要找的东西,运气还会好一点儿。”塞莫上尉一本正经地说道。
设在太空中旅行的人容易认为,有了超光速飞行和虫洞,你就能在一天时间内到达银河系内的任何地方,但事实当然不是如此。虫洞只去它们想去的地方,而不是我们想让它们去的地方,而且,就算你能以几倍光速飞行,银河系还是显得庞大。我用一天时间飞到了天蝎座三号(Antares Ⅲ),在那里换乘飞船,继续前往白金汉四号(Buckmgham Ⅳ)。我在上面逗留了一天,然后换乘了一艘能把我带到迈柯林星(Mickeleen)的飞船,接下来我只能在那里租一艘私人飞船飞完剩下的旅程。
“你要把这个方位牢牢记在脑子里,”小型飞船在尼基塔上着陆的时候,飞行员对我说,“我十天后准时来这里。到时候,如果你不在这个地点,我没有时间也不愿开展一次单人行星搜索,也就是说你会被困在这儿,可能余生剩下的时间都回不去。明白吗?”
“了解。”我说。
“你的食物补给肯定够用?”他看着我的背包问道。
“食物和水够用十二天。”
“如果从现在算起的第十二天后你不在这里,那就没什么安全可言了,”他说,“要过几十年才会有其他飞船在这里着陆。”
“我会来的。”我向他保证。
“那样最好。”他说。
舱门关闭,他走了,我孤身一人。六年来,我是第一个踏上尼基塔的人类。
我感觉很好,这里的重力场是地球上的百分之八十二,心脏病患者就是在这样的世界做康复治疗的。氧气含量有点低。
这世界地面大多棕色,像是草地,地上零星长着形状古怪的树木,一颗G等太阳既提供了充足的光照,又没有让尼基塔炎热到令人不适的程度。我看见一群形似老鼠的小动物正隔着灌木和树丛偷偷望我,可当我转身想好好看看它们的时候,它们却缩进了自己的地洞中。
我知道这颗行星上有水。这里有两片海洋,四座顶部积雪的山脉,山上的融雪流成了河。这里的水闻起来很怪,尝起来更糟,但是可以饮用。我不知道水里是不是有鱼,但我觉得有的。我们初次到达群星时学到了一件事,那就是生命不仅以最奇怪的形式存在,还会在最诡异的地方生长。
根据地图,距我四英里的就是冲突发生地点,也就是军火库。我正在重走我方小组走过的路。其实,他们是在行星的另一头,大约三千英里处出发,然后乘坐高速气垫车,在夜色掩护下到达此地,但最后几里路他们靠的是双脚行走。我找了找营地的踪迹,然后意识到一支秘密突击队是不会扎营的,而应该在被发现之前冲着目标不断前进。
地面平整,没有生长过密的植物,我不断走着,直到抵达目的地。要发现这里并不难。地面上有个大坑,周长接近五百英尺,深度大约四十英尺,这就是军火库的遗址。双方的营救小队明显都没有能力同时处理活人和死者,地上散落着人类和帕楚卡人的骨骼,上面的血肉已经被小动物和昆虫剔得干干净净。帕楚卡人的骨头上有一层蓝绿色的东西,我没弄明白那是什么。
我在这个区域走了走。这里完全没有藏身之处,没有可以弯腰躲避的地方。夜间袭击应该也不例外,帕楚卡人要是有超光速飞船和脉冲泡,就一定有各种型号的视觉辅助装置,能把夜晚变成白天。记得有一次,还是孩子的我站在小坟岭顶端,心里想着皮吉特少将是如何让自己的人沿着那寸草不生的长长斜坡发动冲锋的。看着这个地点,我有了同样的感觉。
令我不解的另一件事是:在这样的战役中幸存后,怎:么会有人喜欢对着荷枪实弹的敌人冲锋,或者用其他方式冒险?他们本该对能够幸存谢天谢地,本该只想着庆祝余生中的每一天的。
我的第一印象就是这样。接下来,我开始像个士兵一样分析这个地点。你不会想要太靠近军火库,因为你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会发生多大的爆炸。你也不会希望幸存的敌人把你的队友挨个射杀,于是你试图包围此处,以便射杀任何活下来的帕楚卡人。大坑的直径超过四分之一英里,所以你会希望你的人以相互之间一英里半的间隔就位,或者根据他们武器的准心,也许还要远一些,比如,两英里或是更远一些。
我又仔细看了看这片区域。好了,最小半径是一英里,沿半径的最小间隔距离是四分之一英里,我可以了解他们如何分布。你要是受伤,你的第一反应是撤到安全地点,不是留在射程内寻找队友。接着,一旦你觉得自己是安全的,但不能确定所有的敌人都已死亡,而自己的伤口又开始恶化或是更糟,寻找其他幸存者也是下策。
于是,当救援小队到达时,五个人其实都是孤身一人,而救援小队在接下来的一周内都没有再来过。他们有一周的水和食物吗?如果没有,能依靠这块土地活下来?他们有任何药物吗?他们的伤势如何?他们是如何幸存的?我不知道,可我有十天时间寻找答案。
我提醒自己说,这只是解决问题的第一步,较简单的一步,要把一切都搞清楚,我只有不到十天的时间。
太阳开始在天空中下沉,这颗行星上的一天是十九小时——我决定在还能看见四周的时候尽快扎营。我从包中取出定居泡,念出了激活口令,等了几秒钟,看着它变做一个七尺见方的立方体,再从我的背包中取出一些口粮,然后将背包扔了进去。我下令让门关上,接着捡了几根树枝,堆成一堆,再用我的镭射枪点燃。我往火里扔了三块H口粮,烤完后它们从火里滚出来,我决定干吃,不喝水、不喝啤酒——我不想在七八天之内把饮品耗尽,然后只能把附近的河水喝干。
我看了看外头寸草不生的平原,心想智慧生物为何没有占领这里,就像它占领几百个相似的世界那样。自然似乎总有理由把思考能力赋予一两个物种,无论它们看上去多么奇怪。可是尼基塔上并没有发现有智慧生物。实际上,尽管帕楚卡人提到过大型动物,人类的突击队却没有发现比我见过的老鼠似的小动物更大的动物,但那样也说得通:除非胜券在握,不然肉食者不会冒受伤的危险,因为一头受伤的肉食动物通常会在伤口愈合之前就因饥饿而死。所以,大型捕食者在看见气垫车,或看到人的时候,都会跑开。
这样想真的有道理吗?这片陆地上分布着五个身受重伤的男人,几乎无力自卫,但在救援小队到达之前,他们却没有受到骚扰。这就是说,帕楚卡人搞错了,这里并没有大型食肉动物。可是我不相信这个,因为在一个低重力世界里,生物是越长越大,而不是越变越小。
我决定等到明天。尼基塔上生活着什么,和我前来了解的信息并没有关系,我自然也不会在夜里前去寻找大型食肉动物。
H口粮发出的“完成”声吸引了我的注意,它们一个接一个滚到我的脚边,再逐一“啪”地爆开。
我吃了两块,第三块实在吃不下了,就下令让它自动封存。
“我将保质十六个标准小时,”它宣布说,“那以后我将自我毁灭,以防止任何人因为我得病。自毁过程不会发出声响,不会伤害任何人。”
它停止说话,关上了。
我抬头望去,看见了尼基塔的三颗月亮,它们都很小,在天上匆匆飞过。我在地球上驻扎了两年,已经习惯了我们大大的月亮在天空庄严地移动。我已经忘记比较小的月亮能飞多快了。
我口述了一天的发现和想法,让电脑记录。正忙着时,夜色降临了,事情干完后,我决定去散步,帮助消化。我让火继续烧着,这样就不会走太远,还能方便地原路返回。
我走出了半里路,觉得离开自己的临时营地已经够远,我开始围着火堆绕大圈子。我已经绕了一圈,正在绕第二圈的时候,火灭了。我盘算着最好回去再弄几根树枝,重新生火。我走了一半的路,在经过一片浓密的树丛时,耳边传来了狰狞的外星人在我身后发出的吼叫声。
我转过身来,可有什么东西已经穿过空气,向我直扑而来。几个月亮都在尼基塔的另一头,我几乎看不清它的轮廓。我弯腰转身,那巨大的身体把我撞飞了起来。我被摔到大约六英尺开外的地方,腿摔折了,还听见了骨头断裂的声音。我就地一滚,去摸我的镭射枪,但那东西太快了,我还是没看清它的样子,可它似乎没有这样的问题。它的爪子深深刨进了我的手臂,手枪从我的手掌上掉了下来。我还没够到我的声波武器,它就压到了我身上。它的牙齿掠过我的脸和脖子。我伸出手去,似乎摸到了对方的喉咙,然后拼尽全力顶住了它,然而这是一场必败的战斗。那畜生压在我身上,我能感觉到它至少和我一样重。它不断下压,而我流血的右臂已经开始麻木。我用力拾起没有摔断的那条腿,但这一招似乎没有任何效果。
我的眼睛和脸颊感觉到了它喷出的热气,我知道四秒钟后自己就会被它压倒。可是突然,它发出一声痛苦和恐怖的嚎叫,从我身上跑开了。
我本以为会听见什么更大动物的吼声——那动物接下来会把注意力转到我身上——可它非常安静。接着,就传来一声尖利的叫声,我能听出那动物飞快地跑开了。然后,暂时挽救我的东西就冲着我来了,一个月亮正好从地平线升起。鲜血从我额头上的一处伤口流到了眼睛里,月亮不是很大,也不是很亮,可是我能看见有什么东西在向我移动,能听见它的脚步在草丛中发出的“沙沙”声。
我终于用没有受伤的手握在了声波枪上,颤颤巍巍地把枪举到了面前。“退后!”我口齿不清地说道。
我开了一枪,但就算已经失去了一半意识,我还是看出自己打得很偏。我试着稳住手臂,再次射击,可是接下来一切都变黑了。我最后的念头是:死得可真窝囊。
可是我并没有死。我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也许有九到十个小时,因为我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高高挂在天空。
“别试着站起来,”一个轻快的女声说道,“没办法,给你的腿上了夹板。”
我抹掉了几片干结在睫毛上的血块,看见自己右边胳膊上缠着厚厚的绷带。她用一块湿布开始轻轻擦拭我的双眼,我能够看清拿着湿布的那个人。
她是位漂亮的少女,二十出头,修长的体态,红棕色的长发,淡蓝色的眼珠几乎透明。她看上去很眼熟,可我知道自己从没见过她。
“你是谁?”我用微弱的声音问道。
“我叫瑞贝卡,”她说话时露出一个微笑,“而你是唐·格莱。”
“我还以为我把身份证留在定居泡里了。”
“没错。”
“这么说你把它打开了,”我皱着眉头说,“应该只有我的声音才能打开的。”
“我没有打开它。”她说。“现在你试着歇会儿。”
我正要与她理论,因为她显然没说真话。但突然之间,我全身乏力,再次不省人事。
当我再次醒来,已经是下午很晚的时候。瑞贝卡坐在地上,看着我。我看了她一眼,她可不是漂亮——她是绝色。
她身着洁白的衬衣和卡其长裤,衣裤在她身上如同手套一般服帖,看上去简直不真实,同样不真实的是,在一颗本该没有智慧生物的行星上,我正接受一位美丽的人族姑娘的照料。
“欢迎回来,”她说,“觉得如何?”
“精力充沛,”我说,“我的情况怎么样?”
“你的手臂受伤严重,腿上有三处骨折,脸上和脖子上还有几处重伤。”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问道。
“你受到袭击,对方是……勉强翻成人类语言,就是夜行兽。它是尼基塔上最大的肉食动物。”
“不可能,”我说,“它被什么更大的东西赶跑了。”
“相信我,格莱,”瑞贝卡说道,“夜行兽是尼基塔上最大的肉食动物。”
我身体太弱,无力争辩,再说,无论如何,这都不重要了。
什么东西把夜行兽赶跑了,我不太关心那个东西是一只体型更大的夜行兽还是怒火中烧的别的什么生物。
“你来这里多久了,瑞贝卡?”我问。
“你说和你一起?”她说,“昨晚开始。”
“不是,我是说到尼基塔上。”
“我一生都在这里。”
“我的电脑没有提到这里有个人类殖民地。”我皱着眉头说。
“这里没有。”她回答。
“你意思是你从小时候就被困在这里?”我问道,“你父母和你在一起吗?”
“我的父母在这里住过。”她说。
“他们还在世吗?”我说,“有一条飞船会在九天后来接我……”
“不,他们不在了。”
“抱歉。飞船至少能把你我带离这颗星球。”
“你饿吗?”她问道。
“不太饿。可是我想喝点什么。”我说。
“好吧,”她说,“几百米外就是河。我过几分钟就回来。”
“这水很难喝。我的定居泡里有水和电解质。”
“如果你想喝的话。”她说。
“我说的吧,”我责备道,“我就矢口道你进过我的定居泡。”
“我跟你说了:我没进去过。”
“如果你说的是实话,那你现在就没法进去。它的程序只会对我的声音模式说出的密码做出响应。”
“我会把它们马上拿来的。”她说。
千真万确,她一两分钟后就带着三个罐头回来了。我从里面挑了瓶会让我最快恢复精力的饮料,心里试着不去想她是怎么让定居泡放她进去的。
“我觉得你应该过一小时再吃,”她说,“你需要足够体力摆脱感染。我会去查看一下你的补给品,看看你有什么,”她对我微笑了一下,“我是个很好的厨子。说不定我能想办法把你的H口粮混在一起,做出橙汁烧鸭的味道。”
“你为什么那么说?”我问道。
“你最喜欢吃那个了,不是吗?”
“是啊,没错,”我答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觉得你看上去就像那种喜欢橙汁烧鸭的男人呢。”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问道,“你铁口道我的名字,知道我最喜欢的食物,你能让语音编码的定居泡为你打开,你知道如何给断腿上夹板,帮我包扎,你说话的时候还不带口音。”
“你发什么牢骚呢?”她问道,“你是不是情愿我任凭你断腿流血?是不是想让我带来你觉得难以下咽的水?我是不是不该找来你讨厌的H口粮?”
“不,当然不是啦,”我说,“可是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是啊,我是没有。”
“还有一个问题,”我说,“你到底怎么到这里的?这颗行星很大,你怎么会正好发现我,及时救了我的命?”
“心有灵犀。”瑞贝卡说。
“心有灵犀,得了,”我说,“我问你,上次救我的是什么东西?”
“是我呀。”
“你是有帮我包扎,”我说,“但救我的是什么?是什么赶走了夜行兽?”
“那重要吗?”瑞贝卡问道,“你现在活着,这才重要。”
“那对我很重要,”我说,“我不喜欢别人对我撒谎。”
“我没有对你说谎,格莱,”她说,“现在安静点,让我看看你手臂上和脖子上的伤口。”
她走了过来,跪在我身边。她的身上有种甜丝丝的气味,一阵香水味,闻起来正好配她。她查看了我脖子上的伤口,它们肿得厉害,明显在发炎,可她的手指碰在上面一点都不疼。
“还在渗血,”她说着站起身来,“我在你的绷带上涂了当地的草和树叶,能帮助伤口愈合。吃晚饭时我来换药。”
“你用的是什么绷带?这里什么都没有,你是怎么搞到的?”
她指着几米外的一只小包说道:“我总是准备好的。”
我感到一阵眩晕,接下来的两分钟,我都在试着不跌倒。我不记得接下来的事了。可当我的头脑清醒的时,候,她就坐在我的身边,用她的身体稳住了我。我感觉很好,我假装自己还在眩晕中,这样她就不会挪开了。我觉得她是知道我的用意的,但她还是果在了原地。
“我还要多久才能走路?”我终于问道。
“我会在三四天里给你做几根拐杖,”她说,“毕竟,如果想及时到接头地点赶上接你的飞机的话,你需要一点锻炼。”
“就是说我会在这里困上三天,或许四天。”我闷闷不乐地说。
“很抱歉,”她同情地说,“我会让你尽可能过得舒舒服服,可是你很虚弱,体温高得危险。恐怕你不能调查这颗行星了。”
“你为什么觉得我是来探索尼基塔的呢?”我突然问道。
“还能是什么原因呢?”瑞贝卡答道,“今晚我会帮你回到定居泡里去的。你得呆在里面,你太虚弱了,不能到更远的地方去。”
“我知道,”我叹着气承认,“这几天会很闷的。”
“我们可以讨论一下我们喜欢看的书啊,”她提议,“那样的话,时间会过得快些。”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因为她说读书而吃惊——我是说——我确实吃惊了。
“你最喜欢谁的书?”我问道。
“思科,查邦斯基,还有海德堡。”
“开玩笑吧!”我喊道,“这几个也是我最喜欢的作家呢!至少我们在晚饭后有东西聊了。”
我们确实有东西聊了。我们聊了几个小时,而且不全是在聊书本。在我的一生中,从没有谁能让我感觉这么舒服。我们聊了希望和梦想,聊了后悔的事,聊了一切。这真是奇妙:她似乎能回应我的每一个想法,包括我隐藏最深的渴望。当我们沉默的时候,也不是那种令人不快的沉默,不是你觉得必须说些什么的那种沉默;注视着她,并跟她说话真叫人愉快。她在一颗距离地球几千光年的星球上长大,我对她几乎一无所知:她住在哪里?在救我之前干过什么?我连她姓什么都不知道——可我睡着之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我已经有一点爱上她了。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时,我感觉瑞贝卡正在我脸颊和脖子的伤口上抹什么药膏。
“不要动哦,”她轻声说道,“再过一分钟就好了。”
我一动不动,等她抹完,然后睁开双眼,意识到她正在我的定居泡里面。
“没想到你不要人帮忙就能把我拖进来,”我说,“我一定睡得很死,你挪动我的时候都没醒。”
“我可比看上去要壮哦。”她微笑着说。
“不赖,”我说,“扶我起来,让我这瘸子到外面去吸点新鲜空气。”
她伸出手来扶我,但在半空中停下了。
“怎么了?”
“我十分钟后回来,”她说,“没我的帮忙不要试着站起来,你会把夹板弄坏的。”
“怎么回事?”我问道,“你还好吧?”
可她已经跑到了附近的树丛里,不见了踪影。
真是莫名其妙。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她吃了什么变质的东西,现在要去呕吐,但是我不相信。她跑得太过优雅,离开之前也没显出不舒服,一点儿都没有。
我决心不顾她的命令,自己站起身来。结果,一场灾难来临。夹板绑在腿上,我没法站起来。我摆正夹板的时候,发现绷带湿透,还发出恶臭。我用一根手指在上面刮了一下,然后拿到面前。那不是血,是某种黄绿色的东西。我不知道这算是好兆头还是坏兆头。接着,瑞贝卡回来了,还是一样的洁白一身。
她看了一眼我的腿,说:“我跟你说了,没我的帮忙不要试着站起来嘛。”
“感觉不太对劲啊,”我说,“味道很难闻,还湿了。”
“我知道,”她说,“我会帮你恢复的。相信我,格莱。”
我看着她的脸,奇怪,我真的相信了她。我在离家无数英里的地方孤身一人,也许就要死去,一个才认识几天的姑娘在用叶和草照料我,而且我还相信她。我隐约觉得,如果她叫我走向悬崖,我也一样照办。
“说到健康,”我说,“你的身体怎么样?”
“我很好,格莱,”她说,“可我知道你在担心我,蛮受用的。”
“我当然担心啦,”我说,“是你让我活下来的。”
“你才不是为了这个担心咧。”她说。
“不,”我承认,“我不是。”
我们沉默了片刻。
“好了,你这瘸子准备好外出了吗?”她问道,“我帮你走到那棵树那儿。你坐下的时候能撑在树干上,树枝和树叶会帮你挡住阳光。这里的正午很热呢。”
“我准备好了。”我说。
她用双手握住了我的右手往前拖。开始的一分钟,腿痛得要命,可接下来我就站起来了。
“靠在我肩上。”她一边说,一边帮我转身面对定居泡的入口。
我走走跳跳、一瘸一拐地出了门。那棵树大约在四十英尺开外。大概走到一半的时候,我没有受伤的那条腿踩进了什么老鼠的洞穴里,倒了下去。我伸手去抓她的衬衫,后面发生的事奇怪之极——我没有抓到衣服,我的手指滑过她裸露的皮肤。我能看见衬衣,可它并不存在。她转身想要接住我,我的手触到了她的乳房,滑过她的乳头,滑过裸露的骨盆和大腿。
然后,我便倒在地上,“砰”的一声震动!钻心的疼。
瑞贝卡立刻倒在了我的身边,她摆正我的腿,把手枕在我的脑后,尽可能让我觉得舒服。断腿和胳膊上的剧痛过了足足五分钟才消退下去,但是疼痛总算是缓和了,至少能让我思考方才发生的事情了。
我把手伸向她的肩膀,摸到了她衬衣的布料,我的手沿着她的身体侧面摸下去。摸到长裤时,布料的质地改变了,可她的肉体并没有裸露在外。我知道,自己没有产生幻觉。幻觉发生在剧痛之后,比如现在。不是之前。
“你会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吗?”我问道。
“你跌倒了。”
“别跟我装傻,”我说,“这么聪明漂亮的人不适合装傻。快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试着歇会儿,”她说,“我们以后再谈。”
“你昨天跟我说不会对我撒谎。你说的是真话吗?”
“我永远不会对你说谎的,格莱。”
我盯着她的脸看了很久,然后说:“你是人类吗?”
“目前是的。”
“这到底算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是我需要做的东西,”她说,“你需要我做的。”
“那不算回答。”
“我是在说,我现在是人类,我是你需要的一切。那还不够吗?”
“你是个变形体吗?”我问道。
“不,格莱,我不是的。”
“那你为什么看起来能这样?”
“这是你想看到的。”她说。
“我要是想看看你的真面目呢?”我不依不饶地说。
“可是你不想,”她说,“这个”——她指了指自己,“才是你想看到的。”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格莱啊,格莱,”她叹着气说。“你以为我是用自己的想象创造这张脸和这副身躯的吗?我是在你的心灵里找到的。”
“瞎掰,”我说,“我从没遇见过长得像你的人。”
她微微一笑: “可是你希望自己见过,”她停了一下,“你要是见过,你肯定想她名叫瑞贝卡。我不仅是你需要的一切,还是你想要的一切。”
“一切?”我疑惑地问道。
“一切。”
“我们能不能……呃……?”
“你滑倒的时候,我没有防备,”她答道,“我摸起来是不是像你希望我做的那个女人?”
“我有话直说吧。你的衣服和你一样是错觉?”
“衣服是错觉,”她说,突然之间,衣服消失不见,她站在原地,面对着我,赤裸着,“我是真的。”
“你是个什么东西?”我说,“你不是一个真实的女人。”
“此时此刻,我和你认识的所有女人一样真实。”
“让我想一分钟,”我一边看着她,一边试图思考,我意识到,自己完全没在想正事,于是我把视线投向地面,“把夜行兽赶跑的那个东西,就是你吧?”
“那时候我就是你需要的东西,”她答道。
“把树顶上的叶子扯下来的,那也是你吧?”
“你需要叶和草混在一起来抗击炎症。”
“你的意思是,你被放在这里,完全是为了满足我的需求?”我问道,“我觉得上帝不会那么大方。”
“不是的,格莱,”瑞贝卡说,“我的意思是,照料需要照料的人,是我的天性,甚至是我的冲动。”
“你怎么知道我需要,或怎么知道我在这行星上?”
“发出求救信号有很多种方法,有些你根本就想象不到。”
“你的意思是,如果有个人在五公里之外受苦,你就会知道?”
“是的。”
“超过五公里呢?”我接着说道,她只是注视着我, “五十公里呢?一百公里呢?整颗星球呢?”
她看着我的眼睛,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如此悲伤,我都把她的其余部分完全忘了。她说道:“不只是这颗行星,格莱。”
“你跑开几分钟的时候,是去解救其他的什么人吗?”
“这行星上就你一个人。”她答道。
“哦,然后呢?”
“一只小型有袋动物断了一条腿、我为它减轻了痛苦。”
“你没去那么久,”我说,“你意思是,一只受伤负痛的野生动物会让一个陌生的女人接近,我觉得那很难叫人信服。”
“我没有用女人的模样接近它。”
我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我觉得自己隐约希望她会变成某种外星怪兽,可她看上去依然美丽。我打量着她的身体,想找到几处瑕疵,以显示她并非人类。但是我什么都找不到。
“我得好好想想。”我最后说。
“你想要我离开吗?”
“不。”
“我要是重新造出衣物的错觉,是不是会不那么让你分心?”
“是的,”然后我说,“不!”我又说,“我不知道。”
“他们总能发现,”她说,“可通常不会这么快。”
“除你之外,还有……还有像你这样的东西?”
“没了,”她答道,“我们以前是个庞大的种族,我是留在尼基塔的少数之一。”
“其他人怎么了?”
“他们去了需要他们的地方。有的回来了,大多数则从一个求救信号前往另一个。”
“我们的飞船六年没来了,”我说,“他们是怎么离开这行星的?”
“银河里有许多种族,格莱。在这里着陆的不止地球人类。”
“你救过多少人?”
“几个。”
“帕楚卡人呢?”
“帕楚卡人也有。”
“我想,对你来说,我们都是外星人。”我耸了耸肩说。
“你不是外星人,”她说,“我向你保证,此刻的我是完全的地球人类,就像是你梦中的瑞贝卡。实际上,我就是你梦中的瑞贝卡,”她很快地微笑了一下,“我甚至想做那个瑞贝卡想做的事。”
“这可能吗?”我好奇地问。
“你有一条断腿的话不行,”她答道,“但那是可能的,不仅可能,而且自然。”
我一定是一脸怀疑,因为她补了一句:“感觉起来完全像是你希望的那样。”
“你最好再把衣服穿上,免得我做出什么很傻很傻的事情,再把自己的胳膊和腿弄坏。”转眼之间,她又重新把衣服穿上了。
“这样好点?”她问道。
“至少安全点了。”我说。
“你去沉思吧,我要开始为你做早饭了,”她一边说,一边扶我走到了树影下,然后回到定居泡里去找H口粮。
我一动不动地坐了几分钟,想了想自己听到的一切。我得出了一个至少在当时显得惊人的结论——她就是我梦中的女郎。她是个绝色美人,至少我觉得是。我们有许多共同爱好,她对这些爱好的热情和我相当。和她在一起我觉得舒服,得知她其实是某种异类后,我还没有自己想象中的一半烦恼。如果她只有在我出现的时候才是瑞贝卡,那也比从来没有一位瑞贝卡要好。而且,她喜欢我,如果不是真的喜欢我,她不会这么说的。她走了过来,递给我一只碟子,里面盛满了大豆制品。在她的烹饪下,这食物成了外观和口味都与大豆截然不同的制品。我把碟子放在地上,把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中。
“你没有把手抽回去。”我一边说,一边轻轻抚摸她的手。
“当然不用啦,”她说,“我是你的瑞贝卡。我喜欢你的抚摸。”
“我也没有把手抽回来,”我说,“也许这有点儿更加奇怪吧。我坐在这里,抚摸着你,看着你,闻到你在我身边,完全不在乎你是谁,不在乎我不在的时候你是什么样。我只是想让你留下。”
她弯下腰来吻我。如果这感觉和被人类女性亲吻有什么不一样,我也肯定感觉不到不一样在什么地方。我吃了早餐,我们聊了一早上——关于书本、关于艺术、关于影院、关于食物,我们的兴趣共同点大概有一百项。我们聊了一天,到晚上还在聊。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但我在半夜醒了过来。我侧身躺着,她在我身边缩成一团。我感觉腿上有什么温热平坦的东西,不是绷带。那好像是在……说“吸”太难听了,应该是“抽取”……从我的腿上抽取了一点感染液体。我有一种感觉:这是她身上某个我看不见的部分。我决定不去看。等我早晨醒来的时候,她已经在收集木柴,准备给我热早饭了。
我们在那个营地过了七天世外桃源的日子。我们聊天、吃饭,我开始拄着她做的一对拐杖行走。她有四次告辞跑开,我知道她一定是收到了空气中的另一条求救信号,但她总是几分钟后就回来了。在七天结束之前,我就明白:尽管折了腿、碎了胳膊,这七天是我有生以来最幸福的日子。
第八天,那是我在尼基塔上的第九天了,我和她一起缓慢而痛苦地回到了飞船将在第二天早晨接我走的地点。我在晚饭后设置了我的定居泡,几个小时后爬了进去。沉沉睡去的时候,我感到她在我身边躺下了,这一次衣服的错觉消失了。
“我不能,”我不开心地说,“我的腿……”
“嘘,”她小声说道,“都交给我好了。”
我全都交给了她。
我醒来的时候,她正在做早饭。
“早安,”我一边说着,一边从定居泡里出来。
“早安。”
我—瘸一拐地走过去吻她:“昨晚谢谢你。”
“希望没有碰坏你的伤口。”
“有的话,也值得,”我说,“飞船还有一小时不到就要来了。我们得谈谈。”
她看着我,等着下文。
“我不在乎你是什么,”我说,“对我来说,你就是瑞贝卡,我爱你。飞船没来之前,我得知道你是不是也爱我。”
“是的,格莱,我爱你。”
“那么,你愿意跟我走吗?”
“我是想走的,格莱,”她说,“可是……”
“你以前有离开过尼基塔吗?”我问。
“有,”她答道,“每当我感觉到和我有过关联的人的身体和情感上正受苦的时候。”
“可你总是会回来?”
“这是我的家。”
“你在西摩离开尼基塔后去看过他吗?”
“我不知道。”
“什么叫你不知道?”我说,“你要么去过,要么没有。”
“好吧,”她不开心地说,“我要么去过,要么没有。”
“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对我说谎。”我说。
“我没有说谎啊,格莱,”她一边说,一边伸出一只手搭在我没有受伤的肩膀上,“你不明白连接的工作原理。”
“什么连接?”我不解地问道。
“你知道,我长这个样子,叫这个名字,是因为我无法抗拒地被你的痛苦和需要吸引,”她说,“我们是联系在一起的,格莱。你说你爱我,也许是真的。我也有那样的情绪。可我之所以有那样的情绪,和我能谈论你最喜欢的书本和戏剧是一个原因——我在发现瑞贝卡的地方发现了它们。当这联系中断的时候,当我不再和你交往的时候,它们就会被我忘记,”她的脸颊上流下了一颗泪珠,“而且,我此刻对你的感觉也会被一起忘记的。”
我只能看着她,试图理解她说的话。
“抱歉,格莱,”她过了一会继续说道,“你不可能知道我有多抱歉。现在我只希望能和你在一起,照顾你一可当联系中断时,一切都会结束,”她又流了一滴泪,“我甚至都不会有失落感。”
“所以你不记得有没有到地球拯救西摩?”
“我可能去了,可能没有,”她无助地说道,“我不知道。也许我永远不会去了。”
“没事的,”我说,“我不在乎其他人。只要你和我在一起,别断开连接就好了。”
“我控制不了啊,格莱,”她答道,“你最需要我的时候,连接最牢固。当你的伤口愈合的时候,当你不再需要我的时候,我就会被拉到更需要我的人或物那边去。也许是另一个人类,也许是个帕楚卡人,也许是别的什么。可那样的事会发生的,一遍又一遍。”
“直到我比任何人都更需要你。”我说。
“直到你比任何人都更需要我。”她确认说。
那一刻,我明白了西摩,丹尼尔斯,还有其他人为什么要踏入必死的境地。我还明白了塞莫上尉和帕楚卡的历史学家Myxophyl不知道的事:他们不是要让自己被杀,而是想让自己几乎被杀。突然之间,我看见了头顶上的飞船,它正准备在几百米外降落。
“此刻有什么人或物需要你吗?”我问道,“我是说,比我更需要?”
“此刻?没有。”
“那就跟我走,越久越好。”我说。
“这是个好主意,”她说,“我是可以开始旅行,可是你正一天比一天健康,而且总是有什么东西在需要我。我们会在一个太空港着陆换乘,你一转身,我就会消失。六年前的地球人类和帕楚卡人幸存者就是这样的,”她的脸上现出了伤感,“银河系里的痛苦和折磨太多了。”
“可是,就算身体健康,我也需要你,”我说,“我爱你!”
“我也爱你,”她说,“今天爱,可是明天呢?”她无助地耸了耸肩膀。
飞船着陆了。
“你爱上了他们中的每一个,对吗?”我问道。
“我不知道,”她说,“能记得的话,我愿意付出一切。”
“你也会忘记我的,是吗?”
她抱住我的脖子吻了我说:“别再想了。”
接着,她就转身跑开了。飞行员走过来拿起了我的装备。
“那个是什么玩意?”他用大拇指指着瑞贝卡的方向问道——我意识到他看见了她的真面目,她只和我有联系。
“在你看来是什么样的?”我答道。
他摇了摇头:“从没见过这样的。”
我花了五天时间返回地球。我恢复得很快,而且所有感染迹象都消失不见,医院里的医务人员都觉得惊讶。他们以为这是奇迹,况且这也可以说是奇迹。我可不在乎,我只在乎让她回来。
我辞掉了大洋港的工作,在警察局找了个活。他们把我在办公桌后面冷落了几个月,直到我的腿不再瘸。昨天,我终于被调到了刑警队。
今天晚上有一大宗毒品交易:澳尔滨花丛(AIbionCluster)里的alphanella种子,威力猛于海洛因。我们会在四小时后发动攻势。买卖双方都想到了带上足够多的肌肉男当常备保镖,看来会有一场恶战。
我希望如此。
我已经把自己的武器藏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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