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想知道我们为什么会死?”马克西问。
他的声音软软的,轻柔得就像是洼地里潮湿的雾气。他坐在那儿,脸孔别向旁边,背上糊满了烂泥,盔甲上满是洞眼。
“我觉得不是非死不可,只是事情就是这样发展的。”哈维说,他正拨开衣服的破口,把一张医用胶布重重地贴在伤口上。伤口一阵疼痛,他禁不住皱了皱眉头:“我倒想知道目标是什么,为什么情报机构要保密。”
“这事儿重要吗?”马克西嘟囔道,“我们不是已经死了吗?这还不够吗?”
“不是所有人都死了,”哈维嘲讽地说,“还没有死绝呢。”他知道永远也别想从马克西那儿得到任何直截了当的回答。马克西活着的时候,就没有他这么了解死亡的意义。看情况,他很快就会随马克西去了。他又吞下一片止痛片,在泥地里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我上次检查时,发现自己还有呼吸。”
“黑暗是极其令人厌恶的,我跟你说,”马克西嚷道,转过脸对着哈维,“你那份尊容糟糕透了,哈夫。”
“你该看看自个儿的模样。”哈维大笑起来,可并没有心思开玩笑。他俩呆在一条战壕里,马克西坐在哈维对面,半个头没有了,可是他自己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已经死了,和伊娃修女——他们的精神统领——一样,他总是滔滔不绝地谈论着黑暗。哈维心里明白,这些全是自己的幻觉。他见鬼了。可是有他们在身边,他感觉好多了。只是他没想到鬼魂的样子会和最后一次见到他们时一模一样。他希望父亲不要出现在自己眼前。哈维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他的上半个脑壳全糊在厨房的天花板上。
“这些全是扯淡!这种烂泥里根本长不出鲜花!”马克西低头望着地面,“哪怕把这个鬼地方改造成仿地球的环境这儿也不会变得可爱起来。”
哈维在步枪柄上蹭了蹭靴底,上面粘满了一层溃疡般的烂泥。“雷珀尔加家炮的射线扫过的地方是寸草不生的。”他看着马克西说道,马克西脸上剩下的那只眼睛好像永远盯着天空,“你干吗关心这个呢?反正你已经死了。”
“好了,好了,哈维,”伊娃修女劝解道,“为了战争的结束我们已经尽力了。马克西只是还没有适应他目前的状况。”她在泥地上空盘旋着,下半身在飞机坠毁的时候被炸飞了,皮肤和内脏拖曳在半截盔甲下面。伊娃的脖子上带着标志她级别的白色衣领,衣领下是她的项链,脸上挂着平时常有的天使般的微笑。哈维觉得她的模样既可笑又恐怖。
哈维抬起头,看见阴沉压抑的天空中纵横交错着轰炸机的蒸气尾迹。“我真希望自己明白这一切都为了什么,伊娃,”他把目光投向伊娃的鬼魂,“告诉我我们做了什么。”一阵痛楚蓦地袭过他的腹部,嘴巴里也涌上一股涩涩的味道,“你说过,我们会成为英雄的。”他咳嗽起来。
“我们做了必须做的事,做了最终能够控制的事。”伊娃的那张幽灵面孔上毫无表情,脸色自得发蓝,神色平静安宁,“我们所做的一切是任何事都无法改变的。”
哈维又抬头向天空望去,心里明白不会有人来营救他的。这个地方的辐射强得足以使仪表熔化。就算身上的伤口没有要他的命,辐射也会置他于死地。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可是脚一打滑,整个人都滚到了一边,刚好脸朝下压在正在腐烂的马克西的尸身上。一股恶臭扑鼻而来。每吸一口气,他都几乎能尝到死亡那令人作呕的味道。
“啊!”他喘息着,用力从那堆腐烂的尸骨中挣脱出来,“你发臭了,马克西。”
“你能把我埋了吗?”马克西问道。他的独眼盯着天空。
“不能,”哈维费力地坐起来,嘴里嘟囔着,“我伤得太重了。”
“我不喜欢黑暗。”伊娃修女说,在他们近旁的空中盘旋着。
“你总是这么说,”哈维抱怨道,“为什么不说点儿别的呢?都两天了,我坐在臭烘烘的烂泥里,周围全是腐烂的尸体,只有袋装食品可吃,而你颠来倒去的只是说你害怕黑暗。呸,修女,我也是。”他为什么没有和其他人一同死去呢?为什么就他一个人活下来了?“来杀我呀,你们这帮杂种!”他冲着空中飞机的蒸气尾迹大吼。他把步枪管抵在脑袋上,扣住扳机的手指却一个劲儿发抖。
“自杀是违反道德准则的,奈尔军士。”伊娃修女说,在浓烟滚滚、满目疮痍的战场上空飘来荡去。接着,她朝坠毁的轰炸机飞去飞机陷在泥里,机身下面压着很多尸体。同往常一样,她的鬼魂在飞机残骸上绕了三匝,徒劳地想把巨大的机身一侧的泥土挖开,随后又飞了回来。
那枝步枪此时躺在烂泥里,旁边是哈维的头盔,头盔上的面罩已摔碎了。哈维用手重重地按住伤口上的胶布,伤口痛得厉害,因为止痛片的药效已经慢慢过去了。
“嗨,伊娃!”他呻吟着说,“看来我快要和你们会合了。伤口已经开始溃烂了。”他看了看伤口里的烂肉,“毫无疑问,我就要步你们的后尘了。”
假如能使伤口保持干燥,别溅上泥点,他还有可能活下去。除此之外,他还需要一件完好的衣服,一只救生呼吸袋,三个月的给养,还有防辐射装置。自打第一次睁开眼睛,他就知道自己完蛋了。呆在这个瘟疫横生的野外,就算不受伤,也活不了多久。
“为什么我们要占领这个军事基地呢,伊娃?”他问。伊娃没有回答。他很失望。“如果你告诉我,我就从飞机底下挖几具尸体出来,好不好?”她还是不理他。
“你害怕黑暗吗,哈夫?”马克西问道。他的黄色作战服上布满了污泥和血迹。沾满血肉痕迹的项链已变成了黑色。“这全是胡扯,你知道。”他说,用手摸了摸脑袋残缺的那一侧。
“我不怕,如果你想问这个。”哈维挤出了一声干笑。伤口痛得他整个人都变形了。他又吃了一片止痛片,等药效开始起作用了,五脏六腑才舒服了一点。他闭上双眼,思索着让他在林克星球上陷入困境的一连串事件。他记得指挥官们曾说过:“你们都会成为英雄的。”
童年的情景,娇妻稚子的音容笑貌在他的脑海里一幕幕闪过。他强迫自己把这些从脑子里赶出去。现在,他需要弄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死。哈维回忆起发一的一切,脑海里顿时阴云密布。耳畔响起轰炸机单调乏味、没完没了的轰鸣声色,还有马克西的声音。
“扯淡!全是扯淡!”马克西一边说,一边将自己座位上的安全带又拉紧了些,“这些杂种根本不知道我们要去哪里,他们也压根儿不关心。”
“安静!”伊娃修女走进运兵舱,朝他嘘了一声。
哈维第100次检查了他的武器。手腕上的电脑屏幕显示出降落区域的地图,他们的降落地点是一片方圆5公里的泥潭。
“放松些,军士。”伊娃修女的声音不大,却压过了轰炸机减速引擎柔和的嗡嗡声,“在攻击之前,飞机要下降好长时间呢。”
身材曼妙的修女就站在哈维面前。她还没有穿上作战的盔甲,皱巴巴的蓝色短裤下露出匀称好看的双腿。假如她不是修女……他连忙打住这个念头,急切地念起一段请求宽恕的祷词。
“全体着装,”从飞机指挥舱传来命令,“全体着装,15分钟后到达降落区域。”
哈维又检查了一遍自己的武器装备,其他人已一个个地穿起了作战服,把自己牢牢地锁在里面。他把腕上电脑中攻击目标的信息浏览了一遍,检查了一下预定的攻击计划。
“这次轰炸任务怎么能结束这场战争呢?”马克西一面朝哈维靠过来,一面通过公共频道向他发问,“据说,目标不过是一条泥泞的壕沟,我们只是充当诱饵罢了。”马克西指着哈维的腕上电脑,“那个东西什么都知道吗?”
“你会接到你的命令,我也会收到我的命令。”哈维生硬地说。马克西朝他怒目而视,他也以同样的目光回敬对方,好一会儿才放松下来。“对不起,马克西,可我只知道,一旦攻占了目标,我们就会成为英雄。所以说,这一定是个大目标——可能是个指挥基地。”哈维让他的伙伴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电脑。屏幕上闪动着一幅网格地图,攻击区域的上方有一个闪烁的红色标记,还有一个绿点,代表了他们的降落地点。“我们进攻的是一个经过清理的区域,所以,要么清理行动之后又有人进入了这个地区,要么当初清理部队漏掉了什么东西。”
马克西把哈维的手腕推开:“狗屁!”修女说,她的声音通过无线电波传来,少了些女性温柔。
“对不起,修女。”马克西叹了口气。
“马克西在关心降落的事情,”哈维替他圆场,“流言蜚语让他心神不宁。”
伊娃修女在自己的腕上电脑上敲打了几下,然后弯下腰,给马克西和哈维看屏幕上的东西,说道:“转到五频道。”
“哇!”马克西惊叫起来。
“不要吵,”伊娃嘘了一声,“这只是一个初步指令,也就是说,我们降落后,情况也许会发生变化。”
哈维透过伊娃的面罩凝视着她灰蓝色的眼睛。“追踪系统为什么找不到任何生命的迹象呢?”一片疑云掠过他的心头。他们攻入空空如也的基地,不是第一次了。“那么大的一个基地,在一片泥潭中应该像灯塔一样明亮才对。”
“司令部的人说,林克星球已经研发出一种能够隐藏军事基地的隐蔽装置,很像我们在总司令部使用的那种,”伊娃一面轻声说,一面在两个男人中间坐了下来。“扫荡部队发现异常情况时,我正好在值班。这个基地和我们已经发现的其他基地规模一样,所以不难假设……”
哈维打断了她的话:“为什么这个基地比别的基地更重要呢?”他的心中袭过一阵恐惧。那些流言开始影响我了,他心想。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伊娃站了起来,包裹双腿的金属盔甲随着液压装置的运作发生嘶嘶的响声,“10分钟后降落。”说完,她就走开了。
“狗屁!”马克西低声诅咒着,把无线电又调回了公共频道,“她什么都不知道。我敢打赌,她连总司令部在哪儿都不晓得。”
“检查一下各自的武器,士兵们,准备降落。”哈维命令道,“马克西,把你的那些担心留给自己吧,小伙子们有的已吓得够戗了。”他用和缓一些的语调加了一句。十强战斗小组由4个老板和6个新兵组成。战争一直在造成伤亡。“如果你知道我们的总司令部位于这个可怕的星球的什么地方,我建议你还是赶快忘了吧。”据他所知,没人知道那个地方的所在。
“全是胡说八道!”马克西又啐了一口唾沫,开始检查自己的武器,“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哈夫。只记得你做报告时说过。”
哈维在伤口上贴了一张新的胶布,天空中开始飘起细雨。雨水滴淌进他的作战服里,在后背上聚成一摊。灰蒙蒙的天空暗了下来,夜幕降临在开阔的泥地上。
“黑暗像不像黑夜?”哈维问马克西,后者对下雨毫不在意。
马克西转过脸对着他,眼睛还是朝上翻着,张着半个嘴巴。“这就是黑暗。”他柔声说。
一阵轰隆隆的雷声——或者是爆炸声接着而来,哈维打了个寒战,体内又有一处开始疼痛起来。他仔细搜索着天空,雨水落进他眯缝的双眼里。今晚,没有一颗星星和他做伴。
轰炸机奋力穿过大气层的顶部,机身随之震颤起来。飞机脱离太空航母的过程还算顺利,然而,这个外星球的大气层特别厚,穿越过程中所引起的震荡足以让飞机散架。此时,轰炸机的屏蔽层变得越来越炽热,达到了白热的状态,随即机身变成了一团火球。
“零点三五度推进!”公共频道上一个颤抖的、声嘶力竭的声音大喊。
哈维腾出一只手,把胸前的带子拉紧。他们呆在原地没动。身体承受的巨大压力让人没有心思去关心生命以外的其他事情。
嘭!
喷气引擎着火了,飞机晃动起来,哈维抓住机舱壁上一块突起的隔板。
嘭!
飞机又是一阵抖动,接着颤抖停止了,只有一丝风拂过急速飞行的轰炸机庞大的机身。
“准备5分钟后登陆。”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周围更安静了。
马克西用手划着一个安全频道的数字。他卢和哈维说话。哈维调到那个频道,听到马克西问他:“喂,哈夫,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儿?”
他本相不理睬马克西,可是马克西的表情很让人害怕:“等我们降落之后,我就会收到进攻开始的信号。所以别再问了,马克西,行吗?”
“好吧!”无线电沉寂下来。
哈维仔细打量着十强战斗小组,还有它的“精神指挥官”——伊娃修女。假如不是林克人的缘故,这场战争几乎称得上是一场圣战了,可是林克人的信仰与地球人的模式完全不同。他们只知道进食、作战和交配方面的礼仪。其实,和他们打仗,没什么正儿八经的原因,人类只是需要这个星球来种庄稼。哈维不知道要种什么庄稼,可是就他见过的土地来看,他无法断定能种出什么东西来。
伊娃修女松开了安全带,爬过飞机舱板,到哈维身旁坐下。作为行星的副指挥官,哈维习惯了一个人呆着,只有烦人的马克西和禀性善于宽慰人的伊娃修女时不时地来打破他的寂寞。
“感觉怎么样?”她问,“想让我为你祈祷吗?”
他考虑了一下她的建议。“好的,”他温柔地说,“我对这次进攻和对总司令部的逻辑都产生了疑虑,也怀疑自己有没有能力领导这帮小伙子作战,并把他们活着带回来。”
伊娃抓住他裹在盔甲里的双手,念起了一段简短的祷词:
亲爱的上帝,我们的统帅,
听听您仆人脆弱的心声吧,
帮助他,引导他吧,
用您的号令来为他指引方向,
我们相信您的智谋,
我们听从您的计策。
不要让对战争的恐惧,
阻碍我们恪尽职守,
阻碍我们对您谦卑的侍奉。
我恳求您,
给这个士兵以力量,
不要让他丧失战争的信念。
并以伟大的上帝,
独一无二的统帅的名义,
宽恕我们的这次任务。
“谢谢你。”哈维说,深吸了一口气,“为什么你要为杀死林克人乞求宽恕呢?”祈祷词中的这句话听起来很怪。他们的行动当然是正义的。
“因为一切杀戮都是一种过失,特别是当我们……”
飞机颤抖起来。四周进发出舱内气体逃逸而出的呼啸声。哈维抓起自己的安全带,死死地将它攥住。飞机上只有少数人还系着安全带,他是其中之一。
伊娃被卷过舱板,滚到了飞机侧面一个张着大嘴的洞口边。他伸出手想去拉她,可是太晚了。
机舱内闪起了黄光,接着是红光。高音警报器呜呜作响,却仍盖不住不堪重负的引擎的尖啸声。
“我们摔下去了!”马克西喊道。他用一只手抓住扶手,另一只手拽着一个士兵的手。“混蛋!真是混蛋!”他吼道。
伊娃滑进了机身侧面的那个洞里,用手抓住一块参差不齐的飞机舱板,整个人一半在里面,一半在外面。
哈维动弹不得,像个新兵似的傻掉了。他感到害怕。“振作一点,哈夫,”他告诫自己,“现在没时间吓得尿裤子。”
他调了调无线电,公共频道上传来一片混乱嘈杂的尖叫和似懂非懂的口令。他朝伊娃伸手示意,举起两个手指。过了片刻——这片刻的沉寂直迫进他的心脏里——伊娃惊恐的声音从无线电中传了出来。
“哈……维!”她喊着。
“我会救你的,坚持住。”
“不!”她大喊,“快到驾驶舱去,把飞机的方向锁定在攻击区域。”伊娃的话断断续续的。她挣扎着不让自己掉下去,“我们必须进攻那个目标。”
“那你呢?”哈维喊道,“我不能让你就这么去了。”
“求求你了,军士,我们进攻的目标不仅仅是一个军事基地,它是整个战争的中枢神经系统。”伊娃大叫一声,哈维看见她又掉出洞口一些。“快去,哈维。”
此时,空气逸出的呼啸声被正在坠落的飞机发出的巨响盖住了。哈维解开安全带,匍匐着穿过机舱,朝驾驶舱爬去。他输入了自己的安全密门嗤的一声打开了。驾驶舱里片狼藉,到处是机器零件、鲜血和断臂残肢。猛烈的劲风吹在他身上,他费力地接近空无一人的驾驶座。
“这儿全成碎片了,”他冲着无线电说,“袭击好像直接来自于……”哈维结巴起来,“我们被雷珀尔加农炮击中了!”哈维大叫起来,“他们缴获了我们的一台武器!”
“导……航……计算机在控制台后面。”伊娃的声音听起来很吃力,“里面已事先设定好了我们的进攻区域,键入……伊娃00—72。目标……区域为‘结束战争’。导弹将自动瞄准目标发射。轰炸机的任务……”无线电里传来一片静电噪音,“……就此结束。我会祈祷上帝保佑……”
他还想再问她几个问题,可是伊娃虚弱的声音迫使他赶紧执行她的命令。他爬到环形控制台的下面,找到了那台导航计算机,把紧急操作面板打开,里面露出一个小小的键盘和屏幕。“我找到了,伊娃。”他含混不清地说。
飞机又摇摆起来,一阵猛烈的震颤扫过整个机身。他们又遭到了一次袭击。控制台上的大部分仪器已经不亮了。警报器也哑了。
“我现在正输入密码。”他键入密码,然后输入“结束战争”几个字,屏幕闪烁起来。“电脑要求我输入一个确认密码。”他喊着伊娃。
没有回答。他又试了试公共频道。还是一片寂静。
“伊娃!”他通过所有的频道大喊,“伊娃,我需要确认密码,伊娃!”
“请原谅,”伊娃的声音轻得像是一声叹息,“确……认……密码是‘请……原谅’……”
哈维迟疑了一下:“请重复一遍,伊娃。我再说一次,请重复密码。”
无线电里只有静电噪音。计算机的小屏幕一下子黑掉了,过了一会儿又亮了起来,他没有时间了。他用颤抖的双手输入密码。随着主引擎的强力推动,飞机猛地往一侧倾斜过去。轰炸机的导弹射了出去。你早就料到会发生这一切的,哈维心想,一边爬出驾驶舱。还会发生什么呢,伊娃?飞机又是一斜。
坠落。
夜晚的寒冷把他身上最后的一点生命力都吸走了。他没有通讯设备,没有食物,没有饮用水,医用胶布也快用完了。
“我不喜欢黑暗。”伊娃说刚刚完成了对飞机的又一圈巡视了回来。
哈维记得自己是从飞机的残骸里爬出来的。轰炸机的一侧裂开了一道缝,泥浆顺着裂缝渗了进来。他摸到自己的盔甲上有一个洞。疼痛。伊娃不见了。
“他妈的!”马克西又骂骂咧咧起来,“在这种烂泥里屁也种不出来。”
一天的时光慢慢消逝了,半张脸的马克西和失去双腿的伊娃的形象在哈维眼里越来越模糊了,抑或是他正在消失不见?
他从泥坑里爬出来的时候,发现了伊娃的下半身,他认出了伊娃大腿部位的小十字架标志。轰炸机坠落在一个巨大的综合性建筑的废墟当中,建筑物暴露在天空下,就像一处血淋淋的腿伤。炸成碎片的尸体四处散落着。血肉模糊的肢体他一个也辨认不出。他回想起来,导弹射中目标后不久,他们的飞机就坠毁了。
“你害怕黑暗吗,哈维?”伊娃又一次问他。
他发现马克西的时候,马克西还活着,躺在轰炸机的残骸旁边,手里还攥着哪个士兵的胳膊。他把马克西从冒烟的飞机残骸旁背开时,马克西还哼哼了几声,可是没过一会儿就死了。哈维想尽办法不让马克西的脑浆流出来,直到马克西停止了呼吸,他才把胶布揭下来。
“死亡是什么样的,伊娃?”哈维问。他感到伤口处脉搏的跳动越来越慢了,他觉得自己闻到了潮温的微风中有一股甜甜的花香。
“战争结束了,是吗?”她问,然后又谈起了黑暗。
哈维感到恶心,眼前直冒金星:“我们消灭的究竟是什么军事目标,伊娃?我们是怎样结束这场战争的?”
伊娃在泥地上空盘旋飞舞着,蓝色的眼睛已褪成了灰灰的颜色。她的表情十分宁静。
“想想看,哈维。是谁控制了战争?是谁最有可能结束这场战争?”伊娃又飞去搜寻罹难者的尸体了,“你很快就会和我们团聚了,哈维。很快。”她说。
夜晚的雾气包围了她。
哈维想了一会儿,闭上眼睛,躺倒在泥地里。“是我们控制了这场战争,”他轻轻地说,“是我们……”他没有说下去,“伊娃修女,你这个魔鬼般的女人。”
他朝天上望去,云彩遮住了天空,只露出一条缝隙,从那儿望出去,只见星光璀璨,一颗颗未曾相识的星星洒下它们的光芒,夜晚似乎没那么糟糕。他坐了起来,身体一侧的疼痛成了记忆,渐渐感觉不到了。他朝独眼向天的马克西望去。
“这儿很黑,是吗?”哈维用一种空洞的声音对他说,“你是知道的,对吗?”
马克西一语不发。
“你相信英雄那套说法吗?”他问。他重新在烂泥里躺下。此时,黑暗已笼罩了四周,星星不见了,又湿又冷的感觉消失了。“你认为我们会成为英雄吗?”
马克西笑了。他的嘴巴在半张苍白的脸上就像一个松弛的黑洞。“扯淡!”他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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