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飞轮如同晶莹的宝石悬浮在空中。此时,日光逐渐消退,裸露的环形地表也渐渐远去。
乃苏早就演示给他们如何使用携作电路。这样,路易飞到哪儿,其他三辆飞轮便跟到哪儿。瞧他坐在等高椅里一一那椅子就像一把按摩椅,只是没装上按摩仪器罢了——脚踩踏板,手握操纵杆,举重而若轻,好像茫茫的宇宙任他驰骋一样。
路易的显示盘上映出四个透明的头像,给人一种梦幻般的感觉:一个是玲珑的娇美人,有着乌黑亮丽的头发;另一个却猛若恶虎,双眼闪烁警惕的光芒;还有一个怪物伸着两个脑袋,像是一对独眼蛇,那样子看上去愚不可及。对讲机的工作性能看来良好,因为路易听到里面传来发狂般的声音。
飞轮盘旋在黑色的熔岩坡上。路易时刻注视着其他人的表情。
泰莉看上去实在憋不住那股兴奋劲儿了。她的眼睛朝着近处扫来扫去,不由自主站起身来,原先有东西挡着看不到,现在她是一览无余——只见她双眼睁大,灿烂的笑容如同阳光刺破了乌云:“哦,路易!”
“多雄伟壮观的山!”百兽议长慨叹道。
乃苏却啥也没说。两颗脑袋紧张地东探西瞧,没个定神儿。
此刻,太阳已被黑暗吞噬成一线金光。夜幕很快降临,仿佛一道帷幕蒙上了那座高山。就在这片混沌之中,有东西慢慢成形——
一道巨大的拱门!
待到天空大地一片黑暗时,这拱门的轮廓越来越清晰。这环形世界的至尊终于现出了真形。
这拱门横跨环形世界。淡蓝色的长块周围环绕着白云,还交织着黑色的细条条。拱门的底座相当宽,但越往高处反而越窄。快到天顶时,人们隐约看到的只是断断续续一条蓝白相间的线。就在天顶处,这拱廊好像被影子广场看不见的边沿生生截去了一段。
飞轮悄无声息地升了起来。消音阀是个非常有效的隔离器。路易丝毫听不到外部的呼啸声。
突然,一种类似交响乐的轰鸣几乎震破他的耳膜,让他一时蒙了头。
那声音听起来又像是蒸汽机爆炸。
路易扇扇自己的双耳,一时间不知所措。他搞不清发生了什么事。等缓过劲来,他迅速拉下对讲机的开关。乃苏如同黎明前的幽灵样闪现在显示盘上。那尖叫声(莫非是教堂里唱诗班正被活活烧死?)逐渐减弱,不是那么刺耳了,但百兽议长和泰莉的对讲机仍然传来一阵余音。
“他怎么啦?”泰莉诧异地问道。
“吓坏了。看来得费些时间他才能适应。”
“适应什么?”
“听我指挥,”百兽议长发起了威,“那食草的东西不配发号施令。我宣布这次使命负有军事性质,由我统一指挥。”
有一刻路易觉得只有他才能挑这重担。但转而一想,何必和那克孜争呢?再说,那克孜的领导能力或许会更高一筹呢。
现在,飞轮离地面有半英里高。天空陆地已经黑成一团。整个世界只有拱门发出幽幽的蓝光,显得诡秘瑰奇!
看到这情景,路易倒记起但丁的《神曲》。但丁心中的宇宙是复杂的人造世界。人的灵魂和天使都是那巨大结构的一部分。环形世界也是人为的杰作,是人精雕细琢出的奇迹。只要看一眼,你就再也忘不掉——更何况它就跨立在你的头上,闪闪烁烁耸立在无垠的苍穹中。
这也难怪乃苏差点吓掉魂儿。他真是太害怕了,也有点太现实了。他也许留意到了那种魔幻之美,也许没有,但他的确清楚他们被困在这人工的世界里——这人工的世界比他们耍木偶人先前的帝国都要大!
“我觉得我能看见边缘墙了。”百兽议长说道。
路易费好大劲才把眼光从那拱形门挪开。他往“港口向”和“星座向”望了望,心不由一沉。
在左边(他们正背对着“谎言者号”着陆时所撞出的陨石坑,所以左边即是港口向),隐隐约约有那么一条青线。路易猜测那是边缘墙,但看不出它的高度,因为只有墙的上边露了出来。他想盯着仔细瞧瞧。谁知一晃,那露出的边也消失了。
再往右边瞧,另一道边缘墙几乎跟左边一样,同样的高度,同样的印象,同样当你想盯住看看时,那条线却又不见了。
显然,“谎言者号”坠毁时恰巧冲着环形带的中线,这样,他们离左右边缘墙的距离相等……也就是说,几乎各有五十万英里。
路易清清喉咙:“百兽议长,你怎么想?”
“我觉得港口方向的墙比较高。”
“好吧。”路易往左转向。携作电路发出指示,其他飞轮也就跟着动。
路易接通对讲机,想看看乃苏的情况。那怪物三条腿紧紧缠住他的鞍座,脑袋夹在肚子和座位之间,一动不动。他才不管往哪儿飞呢。
泰莉半信半疑:“百兽议长,你有把握吗?”
“绝对没问题,”那克孜不容置疑,“港口方向的边缘墙看上去显得更大些。”
听到这话,路易放了心。他从未受到过战争训练,但他却了解战争。在伍德兰的战争中,他也曾冲锋陷阵,打了三个月的游击战。最后好不容易弄了只船,他才得以安全脱身。
他很清楚,好的军人最明显的特征就是能够迅速做出决断。倘若决断正确,那就更好不过喽……
他们飞往港口方向。黑暗中,环形世界的闪光反倒比月亮明亮。“谎言者号”着陆时所撞起的流星体在他们身后形成一道银线。那道银线最终也湮没在黑暗之中。
飞轮悄无声息地加速。速度低于声速时,一股刺耳的急音穿过消音阀。一旦超过了声速,那种急音便戛然而止。周围又是一片寂静。
很快,飞轮达到了游弋的速度。路易靠在座位上放松一下。他估摸恐怕一个多月都会困在这座位上,还是适应一下为好。
因为只有他自己操纵飞行,睡觉恐怕不太可能。他干脆调试起飞轮来——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飞轮的其他装置倒也简便易用,舒适顺手,就是让人看不上眼。
他把手伸到消音阀里。消音阀是一个引力场,疏导飞轮飞行时遇到的各种气流。它跟玻璃挡风板的功能大不一样。路易感到一股强风在手的周围转动,而手好像处于安全的旋风中心。
他从斜槽里拽出一张面巾纸。松开手后,那纸巾飘到飞轮下,竟悬浮在空气中疯狂地抖动。路易挺乐意相信,万一他掉下去——这当然不容易,因为消音阀会托住他,这样,他就能重新爬上来。
这不是不可能。乃苏这怪物……
水管里都是净化后的纯净水。食物槽里的东西呈块状。棕红色,让人看了直恶心。路易点了六次,六次味道都不同,但却很可口。不过,他每个咬上一口,就丢到漏斗槽里。
吃东西该不会让人厌倦吧。暂时不会,长了就难说。
还是节省点吧,路易心想,要是弄不着可以添加的东西,食物槽只能是个空摆设。
他点了第七块,开始啃。
想想他们孤零零左右无援,真有点让人泄气。地球已是二百光年以外了。那耍木偶人的飞船离他们也有两光年的距离了……甚至几乎被汽化掉的“谎言者号”早就看不到了踪影,而且那流星坑现在也找不到痕迹。怎么会如此轻而易举失去了“谎言者号”呢?
不可能,路易心想,反正逆时针方向有一座高山……环形世界里恐怕难有几座这样巨大的高山。要想找到“谎言者号”,就得先瞄准那座大山,然后沿顺时针方向转,再找数千英里长的陨石坑。
……但是环形世界的拱门闪烁头顶:想想吧,这里比地球的表面要大上三百万倍,迷失方向也不是没有可能。
乃苏此刻有了反应。这怪物终于把脑袋从躯体下伸出来了。
“路易,咱们可不可以谈点私事?”
百兽议长和泰莉看上去正在打瞌睡。路易把他们的对讲系统关掉。
“说吧。”
“发生了什么事?”
“难道你没听到?”
“我的耳朵在脑袋里,给封住了。”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或许还会昏厥。我有点分不清方向,路易。”
“我也这样。三个小时咱们已走了二千二百英里。要是用转换亭,或者踏碟的话,咱们就会更快。”
“我们的技师无法安置踏碟。”
那怪物的两个脑袋面面相觑,足有一刻时间呆立不动。路易先前碰到过这种样子,不觉得害怕。
现在,他倒认为这种神态是那怪物的笑声。这自认为发疯的怪物,难道会真的没有幽默感?他继续讲:“我们正驶向港口方向。百兽议长判断港口向的边缘墙更近。我觉得如果抛一枚硬币来决定何去何从,准确度也许会更高。但是,百兽议长当事——他趁你昏厥的时候,独揽大权。”
“那太不幸了。百兽议长的飞轮超出我迷魂药的有效范围,我必须——”
“慢一点。为什么不让他指挥呢?”
“但是,但是,但——”
“想想吧。”路易开导说,“你又不是不可以用迷魂药否定他的决断。如果你不让他负责,他会每次趁你放松时夺权。再说,我们也需要一名无可争议的带头人。”
“我觉得这没啥了不起。”那怪物拉长了声音,“再说,我的领导也不会增加咱们逃出去的机会。”
“这才是坦荡胸怀嘛。你给百兽议长通话,告诉他他是领导人。”
路易接通百兽议长的对讲机系统,想听听两人的交流。他原以为是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响,谁知竟是一阵吱吱的声音,偶尔进出几个英雄之语的词。接着,那克孜关掉了对讲机。
“我必须道歉,”乃苏说道,“我的愚蠢给大伙带来了灾难。”
“别那么担心,”路易安慰他道,“你只是正处于情绪低潮期。”
“我有知觉,我能面对事实。我只是实在对不起泰莉·布朗。”
“这倒不必。那又不是你的错。”
“不是我的错,又是谁的呢?我早就应该意识到为什么我那么难以找到除泰莉以外的候选人。”
“哦?”
“他们全都太幸运了。”
路易吹了一口气,但没发出声音。这怪物不知玩的哪一套。
“具体来说,”乃苏言语很是沉重,“他们全都特别幸运,所以没被牵涉进像我们这样危险的探险中来。先天的幸运的确可以遗传,只是咱们没弄到。当我和中彩的家庭联系时,我只找到了泰莉·布朗。”
“听着——”
“我无法和其他人取得联系,他们实在太幸运了。我之所以能够联系上泰莉·布朗,能把她弄进这倒霉的探险中来,就是因为她没有继承那种幸运的基因。路易,我很抱歉。”
“哦,你去睡吧。”
“我也得向泰莉道歉。”
“没必要。那是我的错。我本可以阻止她。”
“你能吗?”
“我不清楚——老实说,我也办不到。你先睡吧。”
“我睡不着。”
“那么,你来飞。我去睡觉。”
那怪物开始操纵飞行,竟然飞得很平稳。这让路易很吃惊。他躺下来,心想这怪物还是挺不错的飞行员呢。
第一缕光线射进时,路易悠悠醒来。他不习惯在重力下睡觉,一辈子当中还从没有坐着熬过一夜。
他打个呵欠,活动一下筋骨。长时间的紧张弄得肌肉都有点痉挛,疼得他直呻吟。他揉揉模模糊糊的眼睛,环顾一下四周,只见左边是无尽的黑暗,越远越黑。环形世界的拱门隐隐约约闪现出来,而那逐渐退去的地平线仿佛是残夜留下的一道黑边。
右边(顺时针方向)却是太阳挂在当头——一个朗朗的晴天!
好久,路易才恍过神来。在环形世界,黎明可各不一样。
沙漠已经接近尽头。它的边界蜿蜒着伸向左右。路易回头看了一眼。荒无人烟的沙漠泛着银光。巨型的山脉挡住好大一块青天。再看前方,棕绿色的土地里好像闪烁着河流和湖泊。
飞轮保持住高度,拉开距离,排成钻石的形状。路易打头,乃苏在左,议长在右,泰莉跟在后边。远远看去,四辆飞轮全都像银色的虫子。
山的顺时针方位悬浮着一道尘线,像是吉普车横穿沙漠时扬起的一路尘烟,只是规模大些。那道尘线绝对不会小,只是隔这么远,看上去像一条线……
“醒了么,路易?”
“你早,乃苏。你一直飞到现在?”
“几小时前我把这事交给百兽议长了。你瞧瞧,咱们已经足足飞了七千英里喽。”
“呀。”对路易而言,那不过是一个数字。一辈子都使用转换亭系统毁坏了他的距离感。但他清楚他们才飞了非常小的一段距离。
“瞧瞧咱们身后,”他说,“看到那道尘线了吗?知道那会是什么吗?”
“当然——肯定是咱们飞船着陆时汽化的岩石,重新凝聚在大气里。还没时间散开。”
“哦,我正琢磨着会不会是沙暴……奶奶的!看着咱们飞船滑了多远!那条尘线至少有两千英里长呢。”
天空和陆地正如两个扁平的盘子,无限延伸,最后融为一块。这伙人如同微生物样爬行在盘子中间……
“咱们的气压有所升高。”
路易从远方收回视线:“你说什么?”
“看看你的压力计。咱们现在肯定比着陆时的水平至少要高上二英里。”
路易点了份早餐:“气压很重要吗?”
“咱们必须仔细观察陌生环境的丝毫变化。谁也不清楚哪样东西会很关键。比如说吧,咱们当作记号的那座山在身后显得很大,肯定比咱们想得更大。还有,你清楚咱们前面像银子样闪光的东西吗?”
“在哪里?”
“就在你认为的地平线上,路易,直往前看。”
这情形就如同从地图边上找出一个具体的地方。路易还是看到了:一道像是镜子反射过来的亮光。
“反射过来的阳光吧——还能是什么?玻璃城?”
“不大可能。”
路易莞尔一笑:“你也太礼貌了吧。它和玻璃城大小没什么差别,或许是一面巨镜,也许是台巨型望远镜,反射型的那种。”
“即便是的话,很可能也是被抛弃的。”
“怎么会呢?”
“你看得出,这里的文明已退回到原始状态——要不,他们为什么会允许这么巨大的地区变成荒漠呢?”
要在以前,路易还能相信这种观点,但现在……“你或许太过简化了吧。环形世界比咱们想象的大。我认为,这么大的空间,有原始状况,有文明,还会有二者之间的过渡。”
“文明倾向于扩展,路易。”
“呀。”不管怎样,他们会弄清那亮点到底是什么。他们正好经过那儿。
没有咖啡真让人难受。
路易正咽着最后一口早餐,突然看到仪表盘闪烁着两道绿光。起初他还挺迷惑,随即记起昨天晚上关掉了泰莉和百兽议长的对讲系统。他把开关拉上。
“早晨好!”百兽议长问候说,“你看到黎明了吗,路易?艺术的享受——真让人兴奋!
“瞧见了。早上好,泰莉。”
泰莉没有回应。
路易低头仔细看他的仪表盘,发现泰莉脸上一片沉迷,跟佛家涅檠一般。
“乃苏,你对我的女人一直用着魔法?”
“没有哇,路易。我为何那样做呢?”
“她这样子有多久了?”
“什么样子?”百兽议长问道,“这段时间她谁也没联系——如果你是问这个的话。”
“我说的是她的表情,奶奶的!”
泰莉的脸仿佛印在路易的仪表盘上。那双眼睛越过路易的头顶,盯着无限的远方。她很安静,而且洋溢着无以言状的幸福。
“她看上去蛮放松的嘛。”那克孜不知趣地说,“好像没不舒服的感觉,人类表情的细微差异越——”
“别闲操心了。着陆,好不好?她得了高原恍惚症。”
“我不明白。”
“那你就着陆。”
他们从一英里的高处直坠而下。路易不得不承受一段极不舒服的自由落体状态。然后,百兽议长又水平推进。路易注视着泰莉的表情,看她的反应。但毫无结果。她依然那么沉静,嘴角稍微往上翘起,像是在微笑。
路易越来越担心。他清楚什么是催眠状态。二百多年的生活经验使他知道怎么做。
绿色、棕色的东西原来是田地和森林,中间还有一条银色的小溪。这里竟然是丰饶的乡村!平地人一直渴望在自己的领地里能有一块这样的净土——路易竟然生出了几分遗憾。
“把我们降在山谷里,”路易告诉百兽议长,“我希望带她到一个看不到地平线的地方。”
“好呀。我建议你和乃苏切断自动驾驶装置,跟着我手工降落。我自个儿会把泰莉放下的。”
飞轮构成的钻石形状分裂开了。百兽议长拐向“港口向”,飞往路易先前指示给他的那条小溪。其他飞轮在后面跟着。
现在他们距地表仅有一树多高,几乎等于在空中爬行了。议长大人想找一块没有被树挡住的河岸。
“这里的植物跟地球上的一样。”路易说道。两位外星人倒也没表示疑义。
他们绕过小溪的转弯处。
突然,就在前方,一群人正站在小溪中间撒网捕鱼。随着飞轮依次出现,他们全都仰起头来看,惊得目瞪口呆。好一阵子,他们就呆站在那儿,鱼网也不知道撒了。
路易、百兽议长和乃苏反应一致,全都立马升了起来。地上那些人又缩成了圆点,小溪又变成一道蜿蜒的银线,丰饶原始的森林又模糊成一片棕绿色。
“启动自动控制系统。”百兽议长发号施令,全然无可辩驳的语气,“我找其他地方登陆。”
他肯定早就学会了发号施令—一严格来说,主要是用来对付人类。这就是大使的职责?路易暗自沉思,这家伙看来真是居心险恶。
泰莉显然没注意到发生什么。
路易问乃苏道:“怎么想?”
“那些全是人。”乃苏答道。
“他们是人,会不会呢?简直像做梦。那些人怎么来到这儿的呢?”
没有人想搭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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