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停下来过“夜”,可事实上太阳还得过七十个小时才会落山。我们把宿营地选在离攻击那些不速之客的地方有约lO公里远的一块高地上。我不断地提醒自己——不速之客并不是我们刚才攻击的怪兽,而是我们。
我们把两个排部署在周围担任警戒,其他人在警戒圈内休息。大家都感到精疲力竭。每人获准睡四小时并担任两个小时的警戒任务。
波特走过来靠着我坐下,我接通她的频率,和她聊了起来。
“哦,威廉,”耳机里传来了她嘶哑的声音,“上帝,太可怕了。”
“一切都过去了——”
“我也亲手杀死了一个,一开火我就击中了它的,它的……”
我把手放在她的膝盖上,刚一接触就发出了作战服硬邦邦的外壳碰撞出的咔哒咔哒的声音,我本能地把手抽了回来,同时产生了机器在拥抱、在性交的幻觉。
“别责备自己了,要是有错的话,大家都有份儿。当然,科梯斯应该承担主要责任。”
“你们小兵崽子别嚼舌头了,赶快睡觉,两小时后你们一起上岗。”
“是,上士。”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悲伤和疲倦,让我无法忍受。如果我能直接抚摸着她的躯体该多好,那样的话,我就可以像接地的导线一样,把她的悲伤和疲倦一扫而光,可我们都被封在作战服这个冷冰冰的世界里。
“晚安,威廉。”
“晚安。”
穿着作战服根本不可能产生性欲,周身插着各种导管和银质的氯化物感应器。但这些感觉是我对自己眼前的木然情感的反应,我时而想起了和玛丽共度的良宵,时而又感到在这场你死我活的较量中,死亡随时可能降临,应该不失时机,重温男欢女爱的欢娱……多么美妙的想法。我昏昏睡去,睡梦中看见自己就像一台机器,一台模仿人类行为的机器,丁零当啷地游荡在世上。人们对我以礼相待,对我那笨拙的举动只是窃窃私笑。一个小人在我的头里一边操纵着控制杆和离合器,一边盯着仪表盘。他发疯地干着,为白天积累着新的痛苦。
“曼德拉——醒醒,见鬼,该你上岗了!”
我摇摇晃晃地走到哨位上,担任警戒。警戒什么呢?只有天晓得。我感到疲倦之极,困得眼睛都睁不开。最后,我不得不含了一片兴奋药,但我知道,为此我迟早得付出代价。
我在哨位上静静地坐了一个多小时,不时地观察着前后左右的情况。
周围的景色一成不变,甚至连一丝微风也没有,大地上的绿草纹丝不动。
突然,前方的草丛中走出一头三条腿的怪物,直接来到我的面前。
我举起激光枪,但没有击发。
“有情况!”
“有情况!”
“主啊——就在我面前——”
“别开火,冷静点,别开火!’,
“有情况!”
“有情况!”我左右一看,发现警戒线上所有哨位的岗哨前都站着一个又聋又哑的怪兽。
可能是刚才服过兴奋药的缘故,我对这些怪兽的举动更为敏感。我顿时起了一头鸡皮疙瘩,只感到头颅里好像出现了一个形象模糊、似在非在的东西,那感觉就像是有个人对你说了些什么,你没有听清,却又想做出反应,而让他再重复一遍的机会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这些怪兽蹲坐在两条后腿上,仅有的一条前肢支撑着前倾的身体。它们看上去就像是身高体壮但肢体退化的绿色大熊。我满脑子里想的都是它们可能拥有的巨大威力,丝丝缕缕,不尽不绝,无法摆脱。它们那可怖的形象顿时使我充满了黑夜的恐怖。它们是想和我交流,还是想毁了我,天晓得。
“听我的命令,警戒线上的人,立即撤退,动作要慢一点,不要惊慌失措,以免惊动了它们……有人感到头痛或其他不适吗?”
“上士,霍利思特报告。”
“它们似乎是想说些什么……我几乎可以肯定……不,我猜……”
“我猜想,它们认为我们,认为我们很……很滑稽。它们并不害怕。”
“你是说你正面的那一个并不——”
“不,它们看上去全都有这样的感觉,它们好像是不约而同,想法如出一辙。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但我确实有这种感觉。”
“或许它们觉得很好玩,我是说,它们觉得它们对霍尔做的事很有趣。”
“可能是吧,我也觉得它们并不危险,只是对我们感到好奇罢了。”
“上士,博尔斯报告。”
“讲吧。”
“托伦星人到这个星球已经一年多了——他们可能已经学会和这些……和这些巨大的怪兽沟通。这些怪兽可能正在对我们进行侦察,然后把情报转给——”
“要是像你说的那样,它们就不会轻易地暴露自己了,”霍利思特说道,“它们显然有能力隐蔽起来,神出鬼没地跟踪我们,同时又不被我们发觉。”
科梯斯说道:“不论它们是不是在监视我们,都已经给我们造成了损失。我不认为对它们采取行动是明智之举。我知道你们想把它们赶尽杀绝,为霍尔报仇,我何尝不是这样想呢?但我们还是谨慎行事为妙。”
我实在不想看到它们死的那个模样,我只是想永远不再看见它们,不管是死是活。
我面对着眼前那个巨熊般的怪兽,慢慢地向宿营地的中央退去。那怪兽看上去并没有跟着我的意思。或许它知道我们已经处于它们的包围之中。它用上肢的独臂拔起周围的草,放进嘴里,大口大口地嚼着。
“各排长注意,把手下的人叫醒,清点人数。有人受伤的话,立即向我报告。告诉本排的人,我们一分钟后出发。”
我不明白科梯斯的意图是什么,但那些怪兽的确是尾随我们而来。奇怪的是它们并没有呈包围态势跟着我们,而是相隔一段距离,跟在我们队伍的后面,大约有二三十个。它们还不断地相互替换,随时都有一些离队,同时又有新的补充进来。很显然,它们从来也不会感到疲劳。
经过允许,我们每人服了一片兴奋剂,否则的话,我们连一小时的路也走不了。当第一片药的效力即将耗尽时,再服上一片当然是再好不过了,但是,当时的形式不允许这样做。我们距敌人基地还有30公里,至少也得十五个小时才能赶到。虽说多服一片药可以驱除困倦,使我们可能连续一百个小时保持精力充沛,但服过第二片药后,判断力和知觉力就会产生偏差和混乱,而且会像滚雪球似的急剧加重,直至出现怪异的幻觉。一旦出现这种情况,像决定是否吃早餐这样的皮毛小事,也会让人一连几个小时心神不宁,坐立不安。
在人为的药力的刺激下,全连精力充沛地行进了六个小时,到了第七个小时,行军速度一下子就慢了下来,等到九个小时后,走了19公里的时候,大家都筋疲力尽,像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瘫倒在地。
我们一直没能走出那些怪兽的视野。在霍利思特看来,这些怪兽一直在不断地“发布”着信息。科梯斯决定停下来休息七个小时,休息期间,每个排轮流在周围设置的警戒线上站岗。
能编在七排真是太幸运了,我们排站最后一班岗,这样我就能不受干扰地美美地连续睡上六个小时。
刚一躺下,还没睡着的片刻间,我突然想到,下一次再闭眼的时候,可能就是我这辈子的最后一次了。
产生这种念头,或许是因为我服的药的药性还没过,或许是因为过去这一天当中发生在我眼前的一幕幕可怖的景象。
转念一想,到了这份上,发生什么事都无所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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