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的来说,在这里度过的日子还算开心,特别是在伤痛减轻之后。
没有军纪的约束,想看书就看书,想闲逛就闲逛,自由自在。但忧患依旧,我们毕竟还是军人,准确地说,是一件件毁坏了的武器,他们之所以费神费力为我们修修补补,不过是想让我们重返战场。玛丽和我的中尉服役期都还有三年。
好在我们的假肢可以正常工作后,我们还有六个月的休闲假日。玛丽比我早两天出了院,之后一直在等着我。
我的存款已经高达八亿九千二百七十四万六千零十二美元。多亏不是给我的现金。天堂星上通用的是一种电子信用交换卡,所以,我只需带着个有数字显示功能的小仪器,就可以随意调用我的全部家当了。购物时,你只需输入店家的信用号码和你所购买的数量,货款就会自动地转入店家的账号。这种卡只有钱包般大小,上面有主人的指纹密码。
天堂星的经济完全由一批批来此休闲娱乐的亿万富兵们左右。吃一顿不起眼的快餐就得花上个百八十美元,在旅馆开个房间少说也得上千块。由于天堂星为联合国探测部队独家所有,这种失控的通货膨胀是回笼货币,让我们的钱重新回到经济主流的最简单的办法,而且是堂堂正正,毫不隐讳。
我们夜以继日地纵乐,发疯似的纵乐。我们租了架小飞机和一辆野营车,接连在外边呆了几个星期,在天堂星上四处游逛,冰河里游泳,丛林里散步,过草原,攀高山,进极地,入沙漠,无所不往。
通过调整我们自身携带的压力场,我们可以在任何条件下保护自己。在玛丽的建议下,我们在返回文明之前登上了位于沙漠中的一座山峰,一连几天忌食好提高我们的感觉力(或者说扭曲我们的认知力,我现在也弄不清楚)。我们背靠背地坐在山顶上,在灼人的阳光下,默默地思索着逝去和未来的人生。
随后,我们又重返奢侈无度的生活。我们游遍了天堂星上所有的城市,每个城市都有它独特的魅力。最后我们还是回到了浮游城,准备在那儿度过假日的最后时光。
比起浮游城来,天堂星上所有其他的城市不过是些简陋的地窖。
在那儿度过的四个星期里,我们一直住在一个空中娱乐舱里。玛丽和我在那儿少说每人也挥霍了五亿美元。我们彻夜豪赌,有时一个晚上就能输上个百八十万。我们遍尝佳肴,尽品美酒,只要是能对得上我们那有些不合适宜口味的奢侈,我们都不惜一试。我们每人还有一个私人侍从,他们拿的钱决不比地球上一个少将的少。
真是绝望的纵乐。除非战争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否则今后三年中我们生还的希望可以说是微乎其微。我们成了某种终极疾病的健康的受害者,试图把毕生的感受统统塞进这短短的半年。
我们的确也获得了某种安慰,而且是极大的安慰。尽管我们可能来日无多,但我们起码还能够相互厮守。
不知为什么我居然没有想到,就连这最起码的一点也被无情地剥夺了。
我们来到位于浮游城一层的透明大厅,一同品尝着一顿精美的午餐。就在这时,一个传令兵急匆匆地走了过来,递给我们两个信封。
根据我们在军中的业绩和在门户城测试的结果,玛丽被晋升为上尉,我也成了少校。我被任命为连指挥官,玛丽被任命为连代理指挥官。
但我们并不在同一个连队。
她将立即前往正在天堂星上组建的一个新的连队报到,而我在就职前却必须返回镇关星接受“洗脑”教育。
我们相对无语,默默地坐了很久。
“我要抗议,”她最后有气无力地说道,“我不想接受这个任命。”
她呆呆地坐着。
这可不是简单的分手。即使是战争结束我们可以返回地球了,但如果我们乘不同的飞艇返航,哪怕间隔只有几分钟,根据几何原理,塌缩星跳跃将会使这几分钟的间隔成为许多年。这样的话,当后出发的人到达地球时,先到的那个可能比他大五十岁,或者可能早已不在人世了。
我们在那儿坐了很久,面前的美餐丝毫也激不起我们的胃口,上下左右的美景也仿佛瞬间消失了。我们所能感到的仅仅是对方的存在和手中那逼我们跳进生离死别深渊的两张信纸。
我们返回了门户城。我提出了抗议但被很不以为然地拒绝了。我试图让他们把玛丽派到我这个连当代理指挥官,可他们说我的人早就定好了。我争辩说我的所谓的人可能还都没出生呢。但无论我怎么恳求,他们还是那句话,人员已经定好了。我告诉他们,去镇关星几乎要花一个世纪,可他们却冷冰冰地说特遣军指挥部是按世纪为时间单位安排计划的。
按时间却不是考虑人。
我们在一起整整呆了一天一夜。谁也没怎么提分手的事。这样倒好。
这不仅意味着我们将失去自己的恋人。玛丽是我连接真实生活的纽带,是我和80年代和9O年代地球的唯一联系。对她而言,我也同样如此。我们相互为对方所连接的并不是这邪恶怪僻之地,尽管我们不得不为它而战。
她乘坐的飞船起飞时,就像是一口棺材带着声响直落坟茔。
我通过计算机查看了她的飞艇进人轨道的数据和离港时间,我发现我可以从我们曾一同呆过的沙漠里目送她远行。
我独自来到沙漠里的那座山上,玛丽和我曾在那儿忍饥挨饿。
拂晓前几小时,我看到新星从远处徐徐升起,喷射着耀眼的光,随着它的远去,光也渐渐减弱,它似乎又变成了另一颗星,越飞越远,最后终于消失在茫茫夜空。
我走到山崖边,目光掠过峭壁射在千米之下的起伏的沙丘上。我坐在悬崖边上,双腿悬空,脑海中一片空白。太阳出来了,阳光斜射在底下的沙丘上,形成了一幅明暗相衬的景象。
我两次移动身子,似乎是想纵身跳下这万丈深渊,但最终我没那么做,这并不是由于对疼痛和损失的恐惧。疼痛不过是一个转瞬即逝的火星,而损失也只属于军队。那将是他们对我所取得的最后胜利,统治了我太久太久,然后结束我的生命。
我把这一切统统记到了敌人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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