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惠平 译
这孩子坐在会客室里,双手落落大方地搁在膝上。她身穿一件颜色艳丽的印花布上装,要不是经过相当考究的熨烫,别人一眼就能看出衣料很蹩脚。那双鞋子虽然质地很差,倒也经过一番修饰整理。她挺着腰板坐着,神态庄重,不做小动作,双脚也不擦着椅子腿乱晃动。多少修女苦口婆心地教育孩子们不能急躁,却未能奏效;可这一位的耐心真好。她似乎常常习惯等人似的。
梅·福斯特站在一面反射镜旁,细细打量着这个新来的捣蛋学生。她看够了,便踱步离开了镜子。她对自己每次会见前偷觑学生的做法感到内疚,但又马上找出理由,认为这样做能帮助她更好地解决问题。如能事先将会面人估量一番,那么会见时,就能省去争论,先发制人。跟这些捣蛋学生打交道用不着搞那么多清规戒律,如果你想不得胃溃疡的话。
如此镇定自若或许是她的一种策略,梅暗自思忖。不对,这解释不通。尽管这些小家伙都是出色的演员,但表演总是给观众看的;而这个女孩不可能怀疑到屋里有一面特殊的镜子,因为这是她第一次来福斯特夫人的办公室。其实,这块镜子另有一大好处:当自己不在房里时,教导主任仍可观察到孩子们的表现。梅负责这项工作已有十五年。她深深体会到:这些孩子会耍两面手法,有人在与没人在,他们的表现大不一样。同他们相比,杰克尔和海德倒成为一对言行一致的双胞胎了。
梅跨出暗室,扭亮电灯,走到办公桌旁边。她最后扫了一眼文件夹,然后合起来,朝对讲机说道:“露易丝,请你把那孩子带进来。”
没多久,办公室的门开了,那孩子走了进来。尽管梅早有思想准备,仍不免大吃一惊。这孩子太瘦了,比刚才坐着时瘦得多,不过,还不像有什么毛病。这种瘦,很像九十多岁的健康老人的那种俊俏。虽不十分结实,倒也颇能持久。还有那对眼睛。
梅曾是第一批赴中非的和平队自愿人员。两年之中,为了消灭饥荒和营养不良,她拼命工作,除金钱以外,还使用了现代技术所能提供的各种手段,最终还是失败了;因为政治和部落之间的世仇决定了成千上万的人必须缓慢地挨饿而死。就在那里,她看到过相似的眼睛。
儿童经得住疼痛、饥饿、急行军,甚至丧失双亲的痛苦,最终还能靠年轻人的弹性得以恢复。但如果他们血肉消失,变得皮包骨头,肚皮肿胀,那么,在他们苟延残喘的余生,眼睛里便会出现一种特有的神色。幼小的心灵里己经印上了一条深刻的教训;成人世界不可信,死神的魔爪必来临。十年以后,梅还经常在恶梦中看到那些孩子可怕的目光。
眼前站着的女孩双目直穿梅的灵魂,这种目光似乎对死亡太熟悉了。
梅迅速从惊愕之中解脱出来。女孩环顾了房间四周,好像在检查防火太平门,然后瞥了一眼梅办公桌上的文件,大步走向来访者的坐椅,“咚”的一声坐了下去。
“我名叫麦丽莎,”她说完,又紧张地一笑,“您就是福斯特夫人吧。”这时,她又表现出十足的孩子神态:克制不住的局促不安,一只鞋踢着另一只鞋,眼睛闪耀着毫不在乎的青春光彩。
梅摇晃了一下身体,慢慢地镇静下来。此刻,她发现自己方才的观察很不全面。多正直的孩子——麦丽莎给人的印象与其说是一个顽固的捣蛋鬼,倒不如说是八岁儿童的典范。多大年纪?十四岁。十四岁了?
“麦丽莎,今年以来,你已经第三次被停学了。”梅以教师特有的严肃口吻说,眼里显露出一种威严的神色。
“说得对。”这孩子毫无悔改之意地回答。眼见得权威不起作用,梅的目光变得蕴含同情与谅解。
“想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吗?”梅温和地问。
麦丽莎耸了耸肩。
“有什么可讲的?那个毛老头,哦,毛里希先生又同我在历史课上争论起来,”她咯咯地笑出了声。“他想靠强迫命令来赢得争论。”她板起脸孔说。
“毛里希先生讲授历史课已有多年,”梅以调解的口吻说,“也许他觉得自己在这方面知道得比你多。”
“毛里希的脑袋打过楔子了!”梅听了不禁眉毛往上一翘,但姑娘正在忿愤之际,根本不顾梅责备的脸色。“你知道他向班里兜售些啥玩意儿吗?他企图说英国的工业革命是一大倒退。说什么孩子每星期要在工厂工作六、七天,一班连干十四个小时,一周下来,只能挣到几便士。这就是他所看到的一切!他从来不问问自己,条件要真那么坏,为什么还有人肯干?”
“那么,你说为什么呢?”梅若有所思地问,她被孩子的热惰所感染了。
姑娘略带怜悯地看了她一眼。
“因为这是当时城里最好的工作,道理就在这里。假如你不喜欢工厂,你可以去讨乞、偷窃,或去农场干活。在那些日子里,如果你讨饭或偷东西叫人抓住,就会被放在油里活煎。这不是开玩笑。再说干农活吧,”她做了一个鬼脸。
“一星期七天,早晨天未亮一直忙忙碌碌干到太阳落山,结果怎么样?年成好,你能捞到吃的;年成坏了,你就得挨饿。但是,空着肚子还得像吃饱时一样干活,而且要更卖力气。如果在厂里工作,至少在庄稼歉收时,你有钱买食物。那就是进步嘛,不管你怎么看问题。”
梅思索了片刻。
“可是,那些被机器搞残废的儿童呢?”她问,“那些由于终年吸入灰尘,或终年烧火炉,或终年缺少光照而搞坏了身体的孩子呢?你看见过耕地的小孩被一群烈马践踏在地的情景吗?你中过暑吗?”她讥讽地说,“那些工厂当然不理想,可是其他地方更糟糕。请把这些讲给那老头毛里希听听吧。”
“听你的口气,好像当时你也在那里。”梅略带讥笑地说。
回答很干脆:“我读了很多书。”
梅想起了自己眼下的职责。
“就算你对,你也应该策略一点,懂吗?”姑娘往椅子背一靠,眼盯着梅不吭声。“你已经两次扰乱了他的课,还有伦道夫小姐的课。”
梅停顿了一下,对姑娘的同情和谅解程度又升了一级。
“恐怕你不光在学校闹矛盾吧?你在家里怎么样?”
麦丽莎耸了耸肩,完全是一种成人的姿态。
“家。”她的话音里流露出不悦的含意。“我的父——我的养父去年过世了,心肌梗塞。糟糕的是,斯图尔特夫人还在难受呢。”话停住了。
“你呢?”
姑娘眼睛一瞟。
“每个人早晚总是要死的。”又停顿了一下,“当然,我希望斯图尔特先生能活得长一点。他这个人不错。”
“你母亲怎么样?”梅谨慎地试探。
“我的养母总盼我快点长大,好让她脱身。真有意思,如果法律允许,下个月她就会把我嫁出去。”她不舒服地扭动了一下身子,又说:“她招来一个又一个男孩,要领我出去。”
“你喜欢同男孩子一道压马路吗?”
一种盘算的目光。
“有点喜欢。我是说男孩子们都不错。问题是我还不愿意定下终身。”她紧张地一笑。“我并不僧恨男孩子,我的意思是:等我长大了,我有好多时间过那样的生活。”
“你快满十四岁了。”
“可我身材算瘦小的。”
又碰了一个钉子。
“斯图尔特夫人让你吃饱吗?”
“当然。”
“你自己保证吃东西不挑拣吧?”
“肯定没有。你看,我这是自然的瘦。斯图尔特夫人虽然看我不顺眼,还不至于要除掉我。只是——”她脸上掠过一丝狡黠的笑容。“噢,是这么回事。”
接着,麦丽莎换了一种男中音的假声说:“现在城市生活中普遍发生的综合症是女子在青春早期缺少足够的营养。虽然这种经济环境并不缺乏财源和饮食、教育,但上述病症患者却无法获得成长所必须的适当营养。
“这种患者往往出现在没有朝气蓬勃的一个或多个男性配角的环境中。通过仔细的观察,发现这些患者有病态的早熟及具有刚成长为成年妇女所发生的功能性变化。为了避免与这些变化有关的其他责任,食量不足成了这种身体瘦弱的、心照不宣的原因。”
她做作地深吸了一口气。
“哈!安德森倒是个口若悬河的家伙。他们用他那些关于行为学和心理学的书吓唬你,对吧?”她甜蜜地微笑。
“是呵,我们读过他的书。你怎么知道?”
“我是在你书架上看到的。你有糖果吗?”
“哎呀,没有。”
“太糟了。同我打过交道的那位前任教导主任手里总准备着一些糖。你也应该这样。这对搞好社会关系有好处。”麦丽莎毫无目的地环视着房间。
梅浑身又抖动了一下,她多年未遇到这样棘手的情况了。上一次她曾被请来对付那些黑人居住区的小孩。她动了一下脑筋,又说:“你表演得真不错,麦丽莎。我看得出你博览群书。但你想过没有,安德森听说的也许同样适用于你,虽然你对这个道理付之一笑。”
“你问我是否因为害怕长大,吃任何东西都要仔细地看个明白?”她点点头。“你还是相信为好,但并不是因为听了安德森的胡说八道。”
姑娘瞟了一眼办公桌上的照片,然后紧盯着梅的眼睛。
“福斯特夫人,您的思想有多开明呢?不,还是直截了当吧。我还得去见一位执拗地自称为明辨是非的法官。他可是个典型人物。我们还是实际一点吧。你读科学小说吗?”
“读一些。”
“幻想作品呢?”
“很少读。”
“你觉得怎么样?我是说,你喜欢这些作品吗?”
“这个嘛,我只喜欢其中的一部分。不少作品让人毛骨惊然。”她迟疑了一下,“我丈夫读得多,还有我公公。他是生物化学家。”她答非所问地补充说,似乎这是一个很好的托辞。
麦丽莎老成地一耸肩膀,下了决心。
“假如我告诉你,我爸爸是个巫师,你会怎么想?”
“坦率地说,我会觉得你是在编出一套天花乱坠的故事来描述除你之外谁都不熟悉的你的父母。你知道,孤儿经常这样做。”
“哈哈,又是安德森的理论。不过谢谢你的诚实。这是恰如其分的回答。但我怀疑,”她停住了话语,斜眼紧盯着面前的这位女人,“你似乎已准备相信我不同于一般的捣蛋养女吧。
在她咄咄逼人的目光下,梅只得慢慢地点了点头。“假如我告诉你,我已经二千四百多岁了,你会怎么想?”
梅顿时处于惊愕、恐惧、兴奋之中,这是一种无可名状的复杂感情。
“我想你还是去见见我丈夫吧。”
这孩子坐在饭桌前,双手落落大方地搁在膝盖上。三位成人摆弄着酒器在闲聊。他们努力吸引孩子加入谈话,但麦丽莎只是不时地应酬几句客套,不多不少,恰到好处。
她出色地扮演了一个初到陌生人家里作客的少女的角色,从不主动地多说一句闲话。
乔治。福斯特的儿子察觉到坐在面前的这位似乎天真烂漫的孩子在等待他们开口发问,但又不敢肯定。他能肯定的是,如果这个孩子确实比基督世界年纪还要大的话,那么他肯定不是她斗智的对手。思想有所准备,他倒十分乐意以直率的方式度过这个夜晚,当然是按他自己的意愿。
“你给大家舀一点色拉吧,爸爸,”他提醒道,“希望你喜欢吃前卖菜,麦丽莎。难道色拉也像烧酒一样,是成年人才有的嗜好?”姑娘方才彬彬有礼,但又十分坚决地拒绝喝雪利酒。
“我想我会喜欢色拉的,谢谢。调味品香喷喷的,这一定是用私人传授烹饪法制作的吧?”
“对,确实是私授烹饪法,”乔治惊讶地回答。他猛然想起,自己平时惯于把瘦削的人归咎于吃食方面的挑剔和冷淡,现在看来品食专家不一定是个大胖子。
“作为一个历史学教授,我比梅有更多的自由来支配自己的时间,”他情不自禁地解释说,“从不得不烹调到喜欢烹调是很容易的转折。用芥末调味是本人早期的一项发明。你想知道这一烹调法吗?”
“是的,谢谢您。我虽然不经常烹调,但一旦动手,我总想做出比一般人更好的菜来。”她这一小小的恭维,令人看来好像不是别有用心的。乔治还发觉她故意避而不答关于她年纪的含蓄询问。他对她的兴趣越来越大。
他们掰开面包,嚼着青菜。
叫我如何处理这件事呢。据梅说,你已有二千四百岁了。乔治遇见他父亲的目光,老人微微一耸。感谢你的帮助。
“随便提一下,梅告诉我们说你在英国呆过一个时候。”哎,天晓得,他说这个干啥?
“实际上我没这么讲。当然,我在那儿呆过。我们那时只是简要地议论了一下工业革命。”
你当时在那儿吗?
“实际上,我是研究中世纪的,也是一个盎格鲁传统的崇拜者。”每当谈起盎格鲁传统,乔治总会流露出有点像英国人的口音。这次他及时打住话头。在那双天真的眼睛的注视下,他觉得自己特别容易做出傻瓜的举动。
“你了解英国人的忠诚心么?”他问得微妙,犹如作甲状腺手术那么谨慎。
“在学校里学过一些。”
“我一直想当第二位纳尔森上将。他的死实在令人遗憾。他安葬以后,国王说了些什么,是爱德华③吧,我记得——”
麦丽莎放下刀叉。
“是国王乔治,这你知道。来这儿以前,我在伯克利住了一段时间。”她遇到梅投来的目光。“我知道本人的档案上写着什么。毕竟是我自己写的……我说过,几年前,我在伯克利。那时学潮闹得很厉害。我们的住地离校园不出三条街。白天我总要在街上遛达遛达,晚上在电视上看到学生中的好斗分子同官方的冲突,可我一次也没有亲情看到这些事件。”
她挨个地看了看他们。
“隔壁街上发生的事可能引起电视台的注意,从而招来了大群的警察,不过,我只有回到家里扭开克朗凯特牌的电视机才会知道。我好像曾闻到过催泪瓦斯。”她拿起刀叉。
“只要你愿意,福斯特博士,不论考我什么都可以:将军、国王,还是日期。我想,关于历史大概就这么些内容吧。不过,请不要期待我告诉你任何我在学校没有学过,或没从电视上看到过的东西。”
她使劲地叉起最后一片苣卖菜。其余的人都在看着她吃。
“名垂青史的大事件从来轮不到小孩。过去,小孩的使命就是工作。工作到老,工作到饿死,工作到被某次战争夺去生命。走出课堂以后,孩子们能载入史册的就这么一丁点。如果每天的情况都一样,日期也就没必要去计算了。”
听到这里,乔治觉得无言以对,因此站起身来,走到存放着几道暖菜的壁橱旁。他掀开锅盖,挑出几块滚烫的油炸卷。他的姿态矫揉造作。
“你果然已经二千四百岁了?”老乔治。福斯特问。终于开诚布公地抛出了问题。
“据我的记忆,差不离,”她边回答,边往自己的碟子里舀鸡肉和面团。“我刚才说过,日期对一个孩子算不了什么。当我弄明白这种情况是何时开始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二三百年,所以很难再确切地回忆起来。现在,我自己断定为二千四百三十三岁,正负十岁。”
正负十岁!
“你父亲是个魔术师吗?”梅紧接着问。
“不是魔术师,是巫师。”她有些气恼地回答,“他一不耍魔术,二不施符咒;他是一个聪明的人,一位学者。你可以称他为科学家,当然那时并没有多少科学知识。这倒并不是说他知识贫乏;他显然懂得不少——但他不像现代人这样,根据一整套系统的知识展开工作。”
她装满自己的碟子,若无其事地吞食着鸡肉。这一切竟不影响她的谈话。乔治对姑娘出众的交际能力不禁肃然起敬。
“总之,他当时在摸索一种恢复青春的办法。那时,每个人都在作这样的努力。这是当时最时髦的课题。事实上,那时候所取得的进步真不小。我记得有个老家伙的的确确将他的性功能延长了三十年左右。”
“你是说,你懂得如何返老还童吗?”老乔治急切地问。蜡烛光虽然昏暗,他脸上的皱纹却清晰可辨。
“对不起,我没这么说,”她全神贯注地看着老乔治的表情,语调变得认真、可信。“我只是说我知道有个人成功了,维持了一个时期。但据我所知,他没有把他的秘诀告诉别人。这一发现同他一起被葬送了。”
麦丽莎转向其他人,期待着信任的目光。
“看,直到几世纪前,人们的工作方式就是如此。互相保密使科学长时间得不到迅速发展。我看着洋地黄草药出现、消失了三次,才成为人们的常识……我真的无法帮助你。”话语柔和温存。
“我相信你,孩子,”老乔治说着,伸手去取酒瓶。
“我父亲为全部时间都用来进行当时的竞争。我认为他们那些人干的全是一回事。他的唯一成功的例子就是我。他探索出让少年发育前停止生长的办法,直到今天这种方法还在我身上起作用。”
“他告诉你如何干吗?”老乔治问。
“我知道,但我还不理解其中的机理。可惜,这一方法对成人不适用。”
“你试过吗?”
“广泛地试验过了。”这番话好似关闭了最后一道铁门。
“你能详细谈谈这个方法吗?”
“能,但我不讲。也许我是我那个时代的产物,但这件事的唯一安全的避难所就是保密。我已经有过不少痛苦的经验了。”他们等她说下去,但她没有详谈。
小乔治站起身收拾饭桌。他伸手拿起一个碟子,又停住问:“你干嘛告诉我们这一切,麦丽莎?”
“这还不清楚吗?”她双手一屈,搁在膝上,恢复了那种无限耐心的姿态。“噢,当然罗,你没有和我一样的经历,怎么会清楚呢?
“父亲去世后,我在雅典又逗留了一些时候——我说过那是我们居住的城市吗?那里好多人认识我,他们诧异地谈论我为什么长不大。有一些巫师开始仔细地打量我。我还算聪明,离开了雅典城。我无法帮助他们,也不愿意作为囚犯而死去。
“不久我就发现我回避不了自身的根本问题。不少人家表示愿意接纳健康的孩子,特别是多干活的孩子。但是几年一过,人们就会发现我跟别的孩子不一样,一点也不会长大。怀疑导致恐惧,恐惧招来麻烦。我学会了判断,懂得何时应该转移。”
小乔治将一只盘子放在桌上,掀掉盖着的纱巾,里面装的是一块巧克力夹心蛋糕。任何时代的儿童都一样。麦丽莎一见蛋糕便眉开眼笑。
“貌似孩子——实是孩子,麻烦真多。特别是现在,你不能找工做,也不能租房住,更不能申请一张驾驶执照。你一定得属于某个人,一定要去上学。不然那些爱管闲事的政府官员就会来找你麻烦。为应付现代档案记录,你还不得不在纸上编一套可信的故事,这可越来越难办到了。”
“照我看来,”小乔治插话说,“你最好转移到不发达国家去。非洲,或者南美,那里麻烦会少得多。”
麦丽莎作了一个怪相。
“不,谢谢你。我早就学会同生活水准最高的人呆在一起。有些麻烦也值得……Nur wer in Wohlstand lebt ,lebt angenehm.你知道布莱希特吗?”
她失去了谈话兴致,着手“消灭”一块蛋糕。
“晚餐太美了,多谢。”她文雅地用餐巾擦擦嘴唇。“我还没有答完你的问题呢。
“我告诉你们这一切,是因为我又该转移了。由于我呆得太久,斯图尔特一家已经不欢迎我了。我的档案已对我无用—一事实上,档案只会替我添麻烦。按照我的惯例,我将新编一套生平,然后把它塞入某人的文件夹里。我觉得这次还是诚实为好。”
她望着他们,期待着什么。
“你是想让我们帮你进入另一家收养你的家庭吗?”小乔治问道,尽力想克制自己惊讶的声音。
麦丽莎低着头,看着眼前那只空空的水果盘。
“乔治,你真是个呆子,”梅异常热烈地说,“还不懂吗?她在要求我们收留她。”
乔治大为惊愕。
“我们?嗯,可是我家没有陪她玩耍的孩子呀。我的意思——”他刚想唠叨,突然又闭住了嘴。麦丽莎头也不抬。乔治看看自己的妻子,又看看自己的父亲。显然,他俩已经走在他前面,拿定了主意。
“我看可以考虑,”他补充说。
姑娘终于抬起头来,眼眶饱含着泪水。
“噢,请收下我吧。我会做家务,从不吵闹。我一直在考虑——也许我不大精通历史,但我的确知道人们在不同时代、不同地方的各种生活方式。我懂得多种语言。兴许我能帮你搞好中世纪研究。”她的话滔滔不绝。
“而且我还记得我父亲的一部分试验情况,”她对老乔治说,“也许你在生化方面的造诣使你能找出他失败的地方。我知道他在某些方面是成功的。”乔治听得出姑娘几乎是在乞求。他再也忍不住了。
“爸爸,”他故作镇静地问。
“我认为我们能够相处,”老乔治慢吞吞地回答,“对,一定能和睦相处。”
“梅?”
“你了解我的回答,乔治。”
“那么,好吧,”还未完全摆脱惊愕的乔治说,“我想就这么定了。你什么时候可以搬进来啊,麦丽莎?”
即使麦丽莎作了回答,但她的声音也会被一阵椅子的碰响声和她俩幸福的欢闹声淹没了。梅一直盼望有个孩子,乔治心中明白,这样做,兴许对她有益。他试探地朝父亲一笑。
梅还在热烈地拥抱麦丽莎。越过妻子的肩,乔治发现孩子泪流满面。刹时间,乔治从孩子的脸上搜寻到一种惆怅的表情,她似乎已在计算这一独特的插曲能延续多各。很快地,她这种惆怅的表情又被一阵幸福的热泪洗刷殆尽。乔治禁不住朝自己的新女儿微笑起来。
孩子坐在树下,双手落落大方地搁在膝上。她抬起头,望着乔治老头走过来。一年来,他走步已添了困难;年迈不容掩饰地使得他身板僵硬,步履瞒珊。老乔治是个高傲的人,但他决非傻瓜。他小心翼翼地弯下腰,坐在一个树墩子上。
“你好,爷爷,”她略带温柔地打招呼。老乔治知道她觉察到自己情绪不佳,所以在谨慎地开导他。
“莫蒂梅死了,”只有一句话。
“我早就担心他会死的,对一只白鼠来说,他的生命也不算短。作最后一次血样检查时你没了解到什么吗?”
“没有,”他疲乏地回答,“只有正常衰竭所产生的产物,年迈而死。当然我可以大加渲染,但实际情况就是这样。我弄不懂,为什么过了这几个月,他会突然衰老,所以我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他们一声不响地坐着,麦丽莎仍然相当耐心。
“你可以给我一点你的药。
“不能。”
“我知道你有剩余的——不过是你谨慎罢了。你在森林深处度过那么多时间,不就是为了它吗?你在配制你父亲告诉你的那玩意儿。”
“我早就告诉过你,那玩意儿对你没用,你也曾答应不加追问。”她义正辞严,但没丝毫责备之意。
“你不想在某个时候能长大成人吗?”他终于问。
“假如你知道自己将在两星期内被人谋杀,你愿意去当世界的皇帝吗?不,谢谢你。我将满足于现状。”
“如果让我们研究一下你那药剂的成分,我们兴许能摸索山一种方法,使你既能长大成人,又能长生不死。”
“我并不能真的长生不死。这就是我不想让许多人知道我和我的方法的原因。某个嫉妒的傻瓜会出于憎恨,给我的脑袋泡一颗子弹……我能抵抗疾病。我曾经复长过一只手指——化了四十年时间。但我抵挡不住剧烈的损伤。”她弯起双膝,保护似地抱起来。
“你必须明白,我的抵抗能力是预防性的。我学会了预测危害,尽可能躲避它。我体内的抵抗能力是以一个孩子的身体结构和生长因素为基础的。有趣的是伤口愈合了,人却没有同时长大。某些腺功能一旦占据主导地位,事情就无可挽回了。
“就拿牙齿来说,它们的健康是有时间性的,也许能啃五十年骨头。我这副牙坏过一次,我只好拔掉,等了许多年才长出一副新牙,而且很痛。打那以后,每顿饭后,我都漱口刷牙,以防腐蚀;我再也不用去找牙科医生,更不必尝牙钻的滋味。这样,每二百年我才经受一次换牙的苦恼。”
像她这样谈论百年计划犹如谈论学期安排,使得老乔治大为震惊。这番话竟出自一个坐在树底下紧抱双膝的小女孩之口。怪不得,她从不主动谈论自己的年龄和过去,除非有人直接问她。
“我也懂得不少生化知识,”她继续说,“现在你一定看出来了吧。”他勉强地点点头。“我研究过你称之为药剂的那玩意儿,我认为我们目前掌握的生物或化学知识还不足以解释它,更加没有办法改进它。
“我只懂如何维持童年,这与返老还童是两回事。”
“你不渴望长大吗?你自己说在别世纪做个孩子有很多麻烦。”
“是麻烦。可这是我仅有的宝贝,我不忍心拿它冒险。”她前倾着身子。下颌靠在膝头上。
“告诉你,我曾招募过其他孩子,那些我喜欢的,我认为可以永久为伴的孩子,但没多久,一个个都咬上了你刚才所放的诱饵。他们决意要‘长大一丁点’。好哇,都长大了,现在全死了。我还是要玩我这一套孩儿把戏,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在学校一遍又一遍地炒冷饭,浪费时间,你不在乎吗?周围除了孩子还是孩子?真正的孩子?“他不无恶意地强调问。
“浪费什么呀?时间嘛,有的是。你一生中究竟有多少时间是实实在在地花在科研上的?又有多少时间是花在打报告和乘车上班的路途中的?福斯特夫人给‘捣蛋’学生训话又用了多少时间?假如她平均每天有五分钟花在工作上,就算幸运的了。我们每个人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应付日常琐事中度过的。反之,倒会与众不同。
“再说,我不在乎同孩子打交道,我喜欢他们。”
“我实在弄不懂,”老乔治有点茫然地说,“你怎么能同比你年轻得多的小孩打成一片?你怎么能表现得同他们一模一样?”
“你把次序弄颠倒了,”她轻声地说,“他们表现得同我一样。所有的孩子都是永生的,直到他们长大成人。”
她停顿了一分钟;等待自己的话发生作用。
“我想问问爷爷你为什么认为我渴望长大?”
“人生尚有别的欢乐,”他终于说,“比孩于的喜悦深刻得多。”
“你是指性生活吗?我知道你的含意。不过,什么使你相信像我这样年纪的姑娘一定是处女呢?”
他尴尬地举起双手抗议,似乎要挡住这些不堪入耳的话。“等一等,这可是你开辟的话题,他固执地说。”看着我,我不漂亮吗?一副好牙,没有雀斑,没有明显缺陷。不是吗,像我这样的姑娘在某些社会阶层里真是做妻子的第一流材料;尤其对那些平均寿命低于三十五岁的地区是这样——人类有史以来大多数时候都是只能活这个岁数。少年禁欲和晚婚这些人们引以为荣的东西都是近代社会的产物。“
她轻蔑地瞧着他。
“我有过自己的情人。说实话,我很喜欢他们,就像他们喜欢我一样。干这类事,不需要性成熟,只要神经末梢敏感一些,并也知道一点这方面的知识。当然,我的男朋友们见我不能成熟,都很失望。但我们有过欢乐的时刻。
“自然,作为一个女人而生活是美好的,各种内分泌能使人肆无忌惮。但是对我来说,性不是动力,性只是同人们联系的另一途径。我已经意识到与别人生活在一起的需要,但是,这种生活不能因为要人经常搔一下痒处而复杂化。假如不用靠别人就能独立生活,天晓得,我的生活会简单得多。我当然不必受性欲的驱使寻找伴侣了。你想,生活还会有其他的目的吗?”
究竞还有什么?老乔治苦恼地寻思。再试一下。
“你晓得梅的情况吗?”他问道。
“关于她不能生孩子的事?当然,一开始我就一目了然。你认为我能帮助她,对么?可惜,我不能。这类情况我懂得不多,甚至比莫蒂梅的死因知道得还要少。”
停顿。
“对不起,爷爷。”
沉默。
“真对不起。”
沉默。
一辆汽车从远处朝房子开来,声音越来越近。小乔治回来了。老人站起来,动作缓慢、僵硬。
“晚饭就要开了,”他边说边转身朝房子走去。“别呆得太晚,你知道你妈妈不喜欢你在森林里玩。
这孩子坐在长凳上,双手落落大方地搁在膝盖上。室外冰冷的雨点抽打着画有图案的玻璃窗。玻璃上耶稣殉难的画面在雨夜的衬托下,显得十分柔和。麦丽莎一向酷爱教堂,在这个充满变迁和死亡的世界里,教堂是人们熟悉的避难所,是那些经过战斗的善良人的休息场所。在这里,他们养精蓄锐,准备再次投入与充满敌意的世界相对抗的新战斗。
她与福斯特一家相处的日子已经到头。尽管发生了不可避免的口角,她还能带着美好的记忆回顾以往的岁月。最使她伤心的是,第一个晚上在此地就餐时她所作的推测最终证明是如此准确。她一直希望会有那么一次,自己对人性的玩世不恭的评价是错误的,因而福斯特一家会让她再多享受一年、甚至一个月的幸福生活。
情况是在老乔治第一次小中风之后变坏的。骂人话最多的要数小乔治(老人无法让麦丽莎帮忙,只得作罢;也许这下激怒了小乔治)。麦丽莎能说的说了,能做的做了,关系仍然十分紧张。无论在照片上或是在人们的记忆中,五年内她丝毫未变—一仍然是一个健康的,处于青春早期的女孩子。仅仅是她的存在,对老人在死神的面前日益衰老就是一种讽刺。
如果小乔治能有点自知之明,他兴许不会对姑娘如此凶狠(不过,她早已料到这一后果)。他原以为是梅朝思暮想地要孩子;实际上在他的潜意识中,对这种较为低级的长生不死的形式的愿望更为强烈。带着这样的情绪看问题,就觉得他们这个无嗣之家显得空空洞洞。梅对姑娘耿耿于怀,因为她使自己又一次意识到,随着年月的消逝,自己的美貌也在消失。像很多女人一样,梅自然估计到每过一年,自己的魅力也就失去一分。
小乔治开始跟踪麦丽莎进入森林。要不是出于清怒和绝望,他怎么也不会做出如此鬼鬼祟祟的行动。他找到了她暗藏着的宝贝,从每种药剂里挑出一点样品。这当然对他无效,也不适用于他父亲;因为这些药剂极怕光(这是她父亲的独特发现,也是麦丽莎严加保护的秘密)。没等样品拿到实验室化验,其一连串分子结构便被破坏,变成一锅由普通有机物构成的无用之汤。
这次偷窃差点要了麦丽莎的命。直到她腹部突然痉挛起来,她才开始怀疑。在她漫长的历史中,类似情况只发生过两次——两次都是因为饥荒。惊慌之中,麦丽莎一头钻进树林,收集并调好草药,放入一个阴暗的地洞,酿制两天,直至成熟。在此期间,她自己守在洞旁睡觉。痉挛减轻,惊慌也随之消失。她回到家里,发现老乔治第二次中风了。
梅正大发雷霆——为什么,姑娘无法知道,因为家里人都不同她讲话。小乔治早就不理睬她了。麦丽莎走进自己的房间,考虑着所发生的一切,然后准备出走。当她踮手踮脚地走出后门时,她听到小乔治正在轻声打电话。
她接通了邻家一辆汽车的电门,向市里开去。经过家门时,她看见几辆小汽车驶进福斯特家的汽车道。接着,从车里钻出几个杀气腾腾的男人。古罗马时代,麦丽莎曾多次藏身于街旁的小巷里,以躲避巡逻队长的耳目。眼前这些人也许是中央情报局或联邦调查局派来的。要不然,就是以其它缩写字母为牌号的机构派来的。这种人隐姓埋名,干着不可告人的勾当。总之,她一眼就看出他们的底细。她及时离家,真是太明智了。
没有人会在一个孩子失踪时去检查汽车是否被盗;所以麦丽莎还有时间可以行动。到了市里,她把汽车丢在离公共汽车终点站不到一条横马路的地方,然后大模大样地在车站买了一张去伯克利的单程票。她是第一批上车的旅客之一。她装出一副小女孩腼腆的样子,向司机询问,汽车是否真去伯克利。当司机转身同调度员为某件公事争执不休时,她又悄悄地溜下了车。
设下了这个圈套后,她又不慌不忙地朝另一方向离去。最好在哪里藏一下,至少等到天明,然后不坐车,步行转移到别的地方去。当今世界,很少有人行走一千英里;但是,这种经历对麦丽莎已数不胜数。
“我们要关门了,孩儿,”一个温和的声音在麦丽莎背后响起。她突然想起自己的伪装,知道那声音是在同自己讲话。她转过身,发现一位神父朝她走来。他的长袍微微晃动着。“快半夜了,”他微笑着说,“你该回家了。”
“哦,神父,您好。我没有听见您进来。”
“一切都好吗?怎么这么晚还在外面?”
“我姐姐在前面街上的商店里当服务员。爸爸让我陪她回家。现在我该去接她了。刚才进来是想躲躲雨。谢谢。”
麦丽莎的笑容十分真诚。她不喜欢撒谎。但为了不暴露真相,这是必要的。很难想象将会有多少人寻找她;她也无法估计多少人会相信福斯特一家的话。这时,神父朝她投来回敬的微笑。
“那好。不过要当心呵,孩子。如今街上对谁都不安全。”
“从来就没有安全过,神父。”
过去,麦丽莎经常化装成男孩经过大街。至于安全,她知道男孩女孩没什么两样。
尽管她不愿多想,但那些巡逻队长使她感到担忧。既然有那么多人闻讯而来,说明小乔治的话至少打动了某个重要人物的心。
幸亏,她未留下任何足以证明她身分的证据、小乔治偷去的药剂样品早已化成无用的汤水;梅所能拿出的有关她的照片和记录只包括八年历史。一个姑娘在八年内形貌不变的情况虽然不多,但也并非不可能。
如果大家能理智地对待这条新闻就好了。麦丽莎不过是个畸人,是个晚发育者,是个冒牌的艺术家。福斯特一家之所以心神不安———这一点无可置疑——一是因为老乔治的缘故。人们不应该过分相信他们一家的话。
麦丽莎只有听天由命。她最大的希望是他们弄不到她的指印(在出走前,她擦净了她房里的所有物品)。她永远不能与官僚机构比长寿——如果美国政府对她有成见,问题就严重了。
噢,对了。在今后相当一段时间里,她不能再用实话来换取人们的同情。
雨小了,变成毛毛细雨。该找个地方过夜了。雨水使她新修剪的头发变得凌乱不堪。身上穿着的垒球服也湿透了。她浑身发凉,累得要命。
麦丽莎打起精神回忆往事,回忆被千年历史所冲淡了的第一个真正的童年。她想起了头披金发,身材丰满的亲生母亲。蜷缩在母亲的大腿上多么温暖,多么安全。那一位早已消失;还有后来几百个母亲也随着岁月的消逝不告而别。那是无可挽回了。
前上方,大街另一边,一张电影广告牌透过蒙蒙细雨闪闪发光,映出诱人的黑体字:
沃尔特·迪斯尼
三部曲
长时间的节目
为所有年龄的孩子服务
那是我的写照,麦丽莎自言自语。她在沿街水沟边滑了一下,顺斜线穿过大街,不时地朝两边来往的汽车张望。她拿出钞票,伸向售票窗。然后,她暂时将风雨和寒冷抛在脑后,满心感激地一头扎进了电影院里温暖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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