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雷克·鲁茨》作者:[美] 戴维·马鲁塞克

 



  纽约10020
  纽约亚美利加斯大道1270号
  阿西莫夫科幻小说杂志
  加德纳·多佐伊

  多佐伊先生:
  我以惴惴不安的心情提笔给您写此信。承蒙您对我的提携,使我在文学创作上日臻成熟。您买了我的涂鸦之作,并在您主持的尊贵的出版物上发表。对此,我对您感激不尽。可是我不得已还是要把近来碰上的一件交易告诉您,因为我已身陷其中,所以还想向您提一条有疑问的建议。
  事情的起因是,去年夏天我接到一个年长妇女打来的电话。她就住在我家乡——阿拉斯加费尔班克镇。她问我是不是作家戴维·马鲁塞克。此语立即引起我的警觉。虽然费尔班克是个边远的小镇,虽然我在贵处发表过一些作品,但是这里似乎还没有人知道我是个作家。要是说这里有人认识我,他们只可能知道我是个在本地当地块编码检查员的人——我白天就干这活。而我所担任的地块编码检查员这个角色,是不为他人所喜爱的。人们移居到阿拉斯加其首要目的便是逃避那些无孔不入的官僚们,我本人便是这样来这里的,但是我来到这里之后受命所干的工作却是要告诉人们,在属于他们私人所有的地产上可以建什么或不可以建什么。
  像许多公务人员一样,我家的电话号码在电话号码簿里是找不到的,免得三更半夜有人打电话打扰。然而,本地社区大学一个英语文学教授有我的电话号码,他把它泄露了出去。他以为把自己在电话中听来的离奇故事转告我是一大乐事。他那些离奇故事与我的相比虽然不见得那么险恶,却也是一样恼人。我想你一定知道哪类故事:某个股票掮客突发灵感有了写一个耸人听闻的故事素材,又苦于自己没有时间“动笔”,所以他把他的想法作为专利转让于我,预支版税的一半。或者,某位退休了的地毯商人雇佣我操刀替他写自传出版以留给子孙:“谨以此书献给我的亲爱的孙儿孙女们”。这样做我赚不了什么现钱,但确实让我有大好的机会去获取“经验”。在这些交易中还有一个好处,便是出版社若按计划印刷100本书,我可以拿到其中两本。
  因此,去年夏天我接到那个电话时,我屏住呼吸对着听筒说:“是的,是我,戴维·马鲁塞克作家。”
  “好极了,”来电者说,“我叫艾玛·鲁茨,我要委托你办一件事。本周你能抽个时间过来一会儿吗?”
  委托办事,没问题,我心里想。但我嘴上却说:“对不起,我的工作很忙,我担心我抽不出时间。”
  “我这件事不会占你什么时间的,”她说,“当然,我会大大地给你一笔补偿的。”
  话说到这份上我本应有礼貌地挂断电话的,可是我却让好奇心占了上风:“怎么个‘大’法?”
  “非常大。我要你替我丈夫写一个墓志铭。”
  我尽量忍着不笑出声来。真是闻所未闻!我说:“喂,我是个科幻小说作家。我不给人家写墓碑。要写墓碑,你得去找一个诗人。我这里有几个诗人的住宅电话,可以把其中几个告诉你。”
  “不,不要,就是你最合适。我丈夫点名要你写。你可能还不知道,他是你的小说迷。要你写墓志铭是他生平最后的几个愿望之一。”
  “我真是受宠若惊。”我这样说了,确实也是这种感觉。在写作这场游戏中,我还没怎么入道,有人说他(或她)是我的迷,我真感到有点飘飘然。然而,这一次,这个迷我的人听起来像是个死人。
  我嗅出麻烦了,所以我应道:“不巧,我忙透了。”
  “你给写四行墓志铭,我付你1000美元。”
  四行字就能得1000美元?我不知道应如何回答她。我当时尖声喊叫起来。如果此时挂断电话,你定会后悔。是的,1000美元不能小瞧!
  我根据她的指点来到“尤雷克·鲁茨大道”,这条路在我的任何一张本镇地图中均未标上,待我真的找到这地方时,便一切都明白了。它不过是泥土中走出来的一条小径,毗邻一个私人简易机场。路标是手写的一块木板,钉在一根杆子上,杆的顶端垂着一只短袜,当作航空风向标。机场上停着一架样子破旧的单引擎萨斯纳150型飞机;再远一点,有一座久经风霜的旧木屋。
  给我来电的艾玛·鲁茨走出木屋大门廊的屏风来迎接我。她上了年纪,这一点我在电话中能察觉出来,但她的风度极佳。雍容小巧的她有一头好看的卷发和端正动人的五官。身着淡色的棉织印花长裙,脚踏镶着珠子的软鞋——从她的这一身打扮来看,几乎没有一点哀伤的气氛。她领我进了门,到一张方桌旁坐下,桌子上摆着杯子、碟子和盛着自制糖果的盘子。直到她进木屋去后我才注意到房里还另有一人,他在门廊的另一端,身穿睡衣浴袍,胀鼓鼓地坐在圈椅中。这是一个头发灰白的大块头老人。老先生对我不理不睬,看那样子,他是完全专注于前面院子里上演的无形的戏剧。他摇着头,咕哝着什么,偶尔牙齿间发出一点儿尖声。虽然我看不到前院中有任何动静,但我确实听见屋后有重型机械发出的声响,一定有某项工程在进行中。
  艾玛回来时,她对着老头子点了一下头,对我说:“那是我丈夫,尤雷克·鲁茨。”
  我不由得惊跳起来,我不曾料想到我要为之写墓碑的人竟然还活着。
  “你谈到他时用的是过去时态。”我说。
  她笑出声来。“是吗?是我口误。也可以说我并没有说错,从实际意义来看,我丈夫已经去了。”她说着,用她中看的手朝那个坐着的人影指了一下,“你所看到的那边的人,用你曾经用过的词,不过是‘躯壳’。”我又吃了一惊,以前还不曾有人当着我的面引用我作品中的词语。
  “他患的是老年痴呆病,”她接着说,“已进入晚期。另外还患晚期充血性心力衰竭,且不说前列腺癌和肾功能丧失。哪种病先发作都会随时要了他的命。他这人从来都是实打实的。”她坐下来,泡茶,“你交货的最后期限是1月底,再说一句,如果你能早一些时间完成,我们可以有时间把它刻上墓碑。”
  要刻上墓碑的词语,这可要作者挖空心思好好去想了。我朝尤雷克·鲁茨又看上一眼。他正望着我们。
  艾玛说:“你想不想去看看那石碑?就在屋后。”
  “做墓碑用的?”
  我们喝了茶,绕过木屋,从菜园及开满鲜花的花坛旁走过。我们来到一块板形的玉石旁,其大小如同一辆运动车。石板已经有些粗糙,呈长方形。艾玛·鲁茨告诉我,这是阿拉斯加玉石,是他们在圆周城附近自己的金矿中挖掘出来的。她又说,把它运到这里可真不容易。阿拉斯加虽然不缺少玉石,但通常质量较次,质地太脆,不能雕琢,玉色太差不能做宝石鉴赏。然而,这块玉石却属于高等级的。我仅从石块中央部位那一小块已经雕平磨光的地方便可一眼看清。玉质呈半透明,往水蓝色的玉石深入窥看,有影影绰绰的纹路图案。已经有人在上面题词了。在磨光处有精于此道的人在上面刻了衬线的YUREKURTS(尤雷克·鲁茨)姓名,其下有尚未完成的生卒年月:1922年9月9日——。再下面留有足够的空间,可以刻上四行墓志铭。
  机器声又响了起来,越来越大声,就在附近。我问艾玛那是干什么的,她打了个手势让我跟她走。我们来到了一片树林中,只见十几米外有一台装在卡车上的钻机,卡车门上写着“格塞儿钻井公司”及一个电话号码。操作员见到我们后关了钻机。
  艾玛·鲁茨对我说:“我相信你认识布思泰特儿先生。”我确实认识他。在本镇工作中我同拜伦·布思泰特儿先生有过数次接触。除了钻井以外,他的公司也在计划建房的地块上打深洞探测永久冻土层的厚度。凡新开发的小区及地段变化,我们均要做这方面的试验。在费尔班克极寒区域内,确定要使用土地就要求获取地下深层处土壤条件的资料。因为即使在地表100英尺以下,若存在着任何冰层透镜状矿体,这都将对现代化建筑造成破坏并可能最终导致建筑物倒塌。
  艾玛向拜伦询问工程进展情况。拜伦向我瞟了一眼,但她朝他点头,让他说话。
  “在地下60英尺处碰到永久冻土层了,”他说,“所以我接着往下又挖了60英尺,看看这冻土层有多厚。现正往上取样品。”
  他回到钻机旁,我们看着他慢条斯理往上提取钻头。他提起6英尺,把相应的一段管子脱开,再往上提起6英尺,又松开另一段管子。在机器轰鸣声暂停的间歇中,我问他这一带水面在多深处。在回答我的问题之前,他朝艾玛·鲁茨看了一眼:“据我所知,这地方没有水。”
  此话不实。我能看出他用的是钻打水井的钻头:洞口相当大,足以安装井基。
  他终于把钻头部位提到地上,从钻面上拿下一把泥土,在手掌中翻来复去察看。那泥巴的样子像砸烂了的根汁啤酒冰根,内有闪光发亮的水晶,大小如同一角银币。发现永久冻土绝不是一件可庆幸的事,但是拜伦·布思泰特尔显得很开心,说:“我再往下钻60英尺,看看是啥样子。”
  艾玛·鲁茨陪我走到我的车旁。透过门廊的屏风我能看到她丈夫的侧影,他仍在我们离开他时那个老位置。艾玛·鲁茨递给我一个纸盒,对我说:“里面装着我们的一些杂记和物品。好好保管它们。”我把它们放在车子的后座上,身子坐到方向盘的前面。
  “再附带说明一下,”她说,“墓志铭除了写成四个短行以外,还至少应两次提到尤雷克·鲁茨的名字。还有一点很重要,要吸引人,过目难忘。”
  “过目难忘?”
  “是的,简短,像广告词那样,一种能在人们脑海中转来转去的词句。你能行吗?”
  为了1000美元,是的,我想我能行。
  我后悔自己接了这件差使。多佐伊先生,你是知道的,我写东西速度相当慢。我这人做事病态似的慢吞吞。就算发一个伊妹儿,发出之前我总要修改上6次8次。我有没有替尤雷克·鲁写了墓志铭?写了。写了几百种、几千种草稿,但没有一种是灵感激发出来的,连一种过得去的都没有,更别说有让人过目难忘的。

  这里安息着尤雷克·雷茨,
  无论在战斗岁月或和平时期
  他报效祖国,鞠躬尽瘁。
  尤雷克·鲁茨,我亲爱的丈夫。

  这几句不是我试写的各种墓志铭中最好的一种,但已是最好之一。尽管反复研读那些杂记寻找灵感,可总是失之交臂。
  1943年,尤雷克·鲁茨是一名陆军航空部队的飞行员,时年21岁,他首次把P-63响尾蛇王战斗机降落在费尔班克外面的拉德机场。他是运送美国租赁给苏联的战斗机的十几个飞行员之一。这些飞机要穿越西伯利亚交给反法西斯战争中的亲密盟友斯大林。弗尔班克是个中转站,苏联飞行员从那里把飞机接走。每次执行任务,尤雷克·鲁茨在返回蒙大拿州大瀑布城去驾驶另一架飞机之前,在费尔班克只能停留一两天。不过,在他对费尔班克镇短短的20多次造访过程中,他爱上了这个镇及其周围并不惹人喜爱的景色。
  战争后期,他遇上了驻在塞拉利昂的在英国皇家空军哨所服役的一个护士,艾玛·肖克洛克特。虽然这次他们的邂逅是短暂的,但他们一见钟情。战后他们结成了夫妇,她便随他来到了冰冻的北国。

  尤雷克·鲁茨——干什么会什么。
  同什么人都能交上朋友。
  在社区里样样事情都带头。
  我的亲爱的丈夫——尤雷克·鲁茨。

  尤雷克·鲁茨夫妇很快就同20世纪中叶的费尔班克粗犷而乐于接纳外人的社会各界磨合得相当好。在那个年月中,到那个地方去居住要有很大的勇气,要愿意去抓住各种诚实的机会,要摒弃阶级和社会地位的限制,要对你所见到的每一个热血志士伸出你的友谊之手。(我常常有这样一种愿望:我要是在20世纪40年代来费尔班克镇居住该有多好!而不是于1973年赤手空拳又心存贪欲地来到这里。)他们夫妇俩先后辛辛苦苦地当过矿区看门工,开过路边旅店,烤过面包,干过外科护士,做过土地丈量员以及军营大厨。他们干的最长的活是开采金矿,他们甘冒风险买进一片凸出在北极圈中的土地办起了自己的企业。而支持他们度过艰难岁月的乃是尤雷克·鲁茨充当飞机驾驶员。一名好飞行员在阿拉斯加总会有活干的,因为在阿拉斯加小型飞机就像在曼哈顿的出租汽车那样,司空见惯。
  有一样东西我在他们的信件中、剪报中、照片中从未见到过——孩子。很显然,他们从未生育过孩子。

  12月初,艾玛·鲁茨打电话来向我了解进展情况,我既如释重负又颇感惶恐。之所以如释重负,正如我所担心的那样,此项差使占据了我的全部身心,把我所有业余时间都占了去,我把好几个有望写好的短篇小说给拖了下来,因为我的心思除了墓志铭以外,写什么都静不下来,连我白天干的那份本职工作也有了疏漏之处。
  惶恐不安是因为即便我已经竭尽全力,我还是拿不出像样的东西。尽管情况如此,我还是听了艾玛·鲁茨的劝说,当晚带上我认为比较满意的10种供挑选的草稿去面见她。
  她在读稿时我盯着她的脸色看,我想知道我能得几分。我们两人坐在他们舒适的客厅里,没有装饰的木条墙上染上一抹金色的亮光,空气中飘浮着木柴燃烧散发的烟香味。尤雷克·鲁茨被架在轮椅上,置于铸铁火炉边上。此次与上次见面相比,情况已坏多了。他体重大减,皮肤没有血色,皱巴巴地包着一身骨头,连呼吸也显得很困难。在我这个不懂医道的外行人看来,他已病得非住院不可了。
  艾玛·鲁茨读完我的手稿,透过镜片斜着眼朝我看。我立即明白,我这5个月时光算是白费了,那1000元佣金我一分也拿不到了。我内心很苦。
  “对不起,可我已尽了最大努力了。你还有时间雇佣他人去写。”我本来想说你去雇一个真正的作家去写。
  “不,不必,”她回答,“这些东西是不错的开头。不过就差那么一点点,少了某种东西。”
  “我懂,我懂!但是,少了什么呢?”
  “嘘,”她拍着我的手说,“都是我不对,我早就应该把一切都对你说了。”她从书架上取下一个笔记本,放到我面前的桌子上,“我丈夫是个有精神信仰的人,是个有独特想法的人。他以前常对我说,他要一个人驾一架小飞机高高地直上云霄,那时该有多么宁静,该有多少美妙的想法如同祝福一样涌入他的脑海。我丈夫从不信仰有组织的宗教;随着年岁的增长他有着自己的信仰。”她翻开笔记本,指着卷曲的一页中的一段话让我看。这是尤雷克·鲁茨用钢笔写的,字体粗壮,字迹清晰:
  名字中有什么?名即人也。名是人类最早的重大发现,比发现火还早。有了物名,我们就可以谈论事物不必用手指着实物,当然物名还有更多的用途。一个名会有助于物体的存在和流传下去。举一个例子来说,有了一个名字,我们可以把一个婴孩的灵魂与其肉体紧紧地连在一起,让两者永远相伴。同时,有了名字可以让我们的祖先在他们死后不至于流落他乡。你想想,古代的军阀为何网罗那么多帮凶并去征服他们的帝国?为了好玩?为了谋利?都不是。为了荣耀?基本上也不是。为了留名百世,那才是真正目的所在。他们深知,只要人们口中说出他们的名字,不论是出于恐惧还是爱戴,他们一概无所谓,他们知道那便意味着他们永远不会亡故。哪怕是遗臭万年,他的名字便会在时间的长廊中占有一席之地。亚历山大、康士坦丁、泰摩兰(即帖木儿——译者注)、成吉思汗。他们的军队早已化为尘埃,而他们的名字只要地球上有人活着就会代代相传。
  也正因为此,画家才作画,作家才写作。医生为什么去发现新的疾病?不是为了治好这病,而是为了以他们的姓氏来命名。帕金森氏症、阿耳茨海默氏症(即老年痴呆病——译者注)!!!
  像这样的记述一连好多页:中国人拜祭祖宗,地名政治学,探险家及不怕死者的真正追求目标,一个懒汉如何谋害了一个名人使自己的名字四处传扬等。在我阅读过程中,艾玛·鲁莰告退去煮可可饮料了。
  我现在要谈论的是真正的永垂不朽,关于人死后其意识存留问题。一个人的灵魂经历全部的生物降解过程大约要1000年,因为人的灵魂是由3个最具韧性、最耐久的力量因素所构成:爱情、希望和记忆。死后,灵魂就与新的体验无缘了,它对这个世界就没有了眼睛和耳朵,所以它安眠了,梦想着生命。它把梦想与生命本身混为一谈。但是,梦想对灵魂有破坏作用!梦想,如同流水,会渗入灵魂的核心部位,使之产生裂痕,把它摧毁!首先是我们的肉体死亡,然后是我们的灵魂在梦中逃逸。这便是我们大家的命运。除非我们学会留名的秘密。
  我的阅读因拜伦·布思泰特尔的到来而中断。他是挖井人,很明显他还兼任尤雷克·鲁茨的男看护一职。今天是给尤雷克·鲁茨洗澡的日子。拜伦拖来一把椅子坐到尤雷克·鲁茨的身边,用电动剃须刀给他剪去胡子楂。他与他的老朋友不断地逗弄着,当然只是一方在说话,而另一方——尤雷克·鲁茨只会吱吱咯咯喊叫几声,或喃喃说些胡话。拜伦则朝着他大声发笑,我猜想,他是绕过对方有病的大脑直接同他的灵魂在交流。
  人活着,你的名字就是人们抓住你的把柄,只要这人熟识你,他就会使用或滥用你的名字。人死后,你的名字就是你与人的唯一联系,就像用一根绳子缚住一个睡梦中的人的一个脚趾,多拉它几下,我们会把你弄醒!也就是这样,你的睡着了的灵魂会被有害的梦所惊醒。
  像亚伯拉罕·林肯和阿道夫·希特勒这类人从未真正地死亡,因为在某个时刻,他们的名字常挂在千百万人的嘴上,今后世世代代仍会如此。他们像你我一样都是活生生的,在他们的坟墓里游荡,为晚间新闻感到好笑或生气。“原来如此,”我对在我身旁焦急等待我的反应的艾玛说,“原来如此。”
  “可能真是这么回事,”她说,“为什么不呢?”
  我盯着她看一眼:“你相信吗?”
  “我信不信不重要。他相信。”
  “那么说我短短的四行墓志铭是要让他的名字挂在千百万人的嘴上?而且世世代代相传下去?”
  “仅仅是个开端。我们没法给他造一个功德坊,对吗?”她感到有点窘。拜伦凑过来,把一只手放在她肩上。
  “算我一个,我信,”他说,“我对那里面每句话都信。尤雷克·鲁茨是我所认识的人中最聪明的人。”
  艾玛·鲁茨说:“你写的墓志铭虽然重要,但仅是庞大计划中的一个小的组成部分。说真的,马鲁塞克先生,我原以为你在本镇工作中会听人说起这项计划。‘边疆阿拉斯加航空博物馆’,听说过吗?”
  航空博物馆。现在经她一提,我记得曾听说航空博物馆董事会对目前在阿拉斯加所租用的地块很不满意。租期将满,他们拟迁新址。
  “尤雷克·鲁茨是这个博物馆的创始人之一,”艾玛说,“他还是董事会成员。我们正主动把我们的简易机场捐出去,连同20英亩的地皮无偿献出去,作为新博物馆的永久馆址。”
  啊哈,我想,新博物馆、一车车旅游者,还有那特大型的墓碑极具战略意义地矗立在中心部位。“那便是你探测永久冻土层的原因所在?”我问拜伦,“为造房子选址?”
  “不是的。”他说。
  我朝艾玛看,听她说:“我们打算把我丈夫的大脑和灵魂一起保存下来,直到医学发展到能治好他的各种病。”我一定显出迷惑不解的神情,她似乎对此感到失望,“真是的,马鲁塞克先生,我想我没有必要向你作详细解释。毫微技术,以DNA组合重新造出躯体,你不是在你的作品中这样写的吗?”
  “不错,我这样写。但是,我写的是科幻小说。毫微技术的应用尚要等几十年、半个世纪或更长一些时间。”我现在不但被搞糊涂了,还有点儿紧张,“说确切点,我们现在讨论什么问题?”
  “嗨,当然是人体冷冻学。”
  “呀,人体冷冻学!”我接上话,舒了一口气。
  暂且不论尤雷克·鲁茨有关名字的秘密效应具有神秘宗教意义的文字,这场餐桌旁的谈话进行到这个地步已经让我感到有点荒诞无稽了。现在让我高兴的是,话题已转到较为实在的方面来了,例如把尸体冻在盛着液氮的密封罐中。
  “这样说来,尤雷克·鲁茨是一名伊斯兰教徒?”我说,“你原先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们此时本应该把他送到亚利桑那州去?或者他们那边不辞万里派一个防腐处理队到阿拉斯加来。为什么不呢?”
  艾玛和拜伦迷惑不解地对视着。
  “人体冷冻学。”我说,“盛液氮的杜瓦瓶哪有?他们在何处给尸体冲刷和涂香料?”朝他们看上几眼,我知道他们不懂我刚才说的这一切。然后,我突然醒悟过来他们到底要干什么。“你们的意思是想自己动手干?你们不会真的想把他的头颅冷冻起来并置于地下永久冻土层的深洞中吧。请你们说不。”
  “尤雷克·鲁茨称永久冻土层是穷人的冷冻所。”拜伦说。
  “不行。”我说,“那不行。永久冻土层的温度远不够低。再者,随着全球气候变暖,阿拉斯加各处的永久冻土层都将溶化。”
  “那也有可能,”拜伦说,“我曾把钻杆探入地下400英尺处,已接触到岩基,可这一路下去全都是冰冻着的!要它溶化可得不少时间唷,我可以打赌。”
  “那不行,”我说,“怎么对付网眼水晶?你用什么做低温保护剂?”
  “做低温冷冻防腐?”拜伦反问并向我凝视着,像发了疯似的,“尤雷克·鲁茨和我一起早把一切都筹划好了。我会把他的头浸在糖水中,再把它真空密封起来,就像冰冻大马哈鱼一样。到时候会好好解冻的。”
  “你准备把它在食品冷藏柜里冷冻起来?”
  “不,没这个必要。我们会等待一个大冷天到来——温度降到零下40摄氏度或50摄氏度——然后把它置于门外游廊上一两个小时,那准能行。接着便把它扔入深洞中,上面盖上石块。这样比金字塔的寿命都长。”他朝尤雷克·鲁茨打量着,“鲁茨,你说这样行吗?”
  我朝尤雷克·鲁茨看了一眼。他睡着了。我说:“又是什么使你们指望他碰巧会在室外温度降到零下40摄氏度或50摄氏度时死去呢?”
  拜伦·布思泰特尔朝我眨着眼,算是作笞。
  艾玛·鲁茨觉得此时拜伦如竹筒倒豆子一下子说得太多了,就对他说已到给尤雷克·鲁茨洗澡的时候了。拜伦推着车让尤雷克·鲁茨离开房间后,她对我说:“你结婚了吗,马鲁塞克先生?”
  “结过婚。没能维持下来。”
  “听你说这话我感到难过。希望你很快再找一个伴侣。在物色了吗?”
  “呀,是的,”我说,“但是阿拉斯加并非单身汉的乐园。”
  “我也听人这样说过。”她起身摸摸索索在抽屉中寻找支票本子,“你们年轻人现在可体会不到一辈子与另一个人共享命运是啥味道。我觉得这事有点悲伤。”
  “我也这样想。”
  她填好一张支票交绐我。是100美元。“就算预支给你吧。”
  我把支票推还给她:“我不想再写什么墓志铭了。”
  她又把支票递给我:“那么就当到目前为止给你的酬劳吧。”
  我收下了,折起来放进衬衣口袋。好在我们作家为永垂不朽而写作,不为金钱。这件差使侵占我的时间,若算起来每小时只得20美分。
  “请别放弃努力,”她继续说,“你现在已经了解全部情况了。”
  “了解全貌使这事更难办了。还有,我不善于写墓志铭。”
  “不,你善于此道。你只需对你的风格稍做改变。不妨试试,跟我念——尤雷克·鲁茨。”
  “尤雷克·鲁茨。”
  “明白了吗?多么容易?”
  多佐伊先生,有些人发现彗星,另有人将男孩开膛破肚宰了吃。通往永垂不朽的道路有很多条。在此信开头我说要向您提一条建议,现在就要接近正题了,所以请耐心再等我一会。
  我本应直接去找州警察的,但去了又有什么可以报告的?不过是说几句空话或使眼色暗示你怎么办。在阿拉斯加,没有哪条法律规定人不能死在自己家中,也没规定不可以家葬,就葬在后院中。所以,我做了让步,放好支票,设法忘掉尤雷克·鲁茨。但是我的思想老是顽固地转到他身上,我终于明白,我若不作最后努力把那墓志铭写出来,我无论如何是摆脱不了他的。于是我把厨房里的闹钟设定为凌晨一点,痛下决心写到闹钟铃响。不管好坏就到那时为止。不可思议的是,所费时间不到一个小时。墓志铭最后—稿在10分钟左右的时间内就完完整整地出来了。
  终于自由了,我又可以过正常的生活了。圣诞节将至,新年的娱乐活动及滑雪的最后时令,我可以好好地享受一番了。由于拉尼那现象,天气反常地暖和。在一月中旬之前我都没有再去想尤雷克,鲁茨,可后来从镇计划办公室听到消息,说航空博物馆在阿拉斯加兰德的馆址续租10年已签约。他们否决了鲁茨一家的主动提议。
  我打电话给艾玛·鲁茨。“新年好,”我说,“一向可好?尤雷克·鲁茨状况如何?”
  “勉强拖着,”她说,“他随时都有可能去了,拜伦每天给他读10次天气预报,所以我们想他知道现在还不是放弃的时候。”
  我告诉她,我已听说了有关航空博物馆的决定。她说那没啥关系,他们正在加紧计划。我问:什么计划?她说,举一个例子,有一个想法是发送丧亲连环信件。大家不送钱,只把你亲属中死者名字写上去寄出信,这样如果一环扣一环谁也不中断,可以有上百万人读到这份死者的名单。
  我告诉她这主意不错,似乎可行。
  “再有,我们在因特网上的网页,”她继续说,“拜伦建了个网页。他说只要将你的‘读报器,——管它什么意思——指向下面网址即可阅读到://news.sff.net/sff.people.yurekrutz。”
  她还和我谈了些别的想法,然后问我是否又写出了几种墓志铭。我不得不从纸堆中找出我的最后一个稿子,把它读给她听。让我欣慰的是,她说她很喜欢它,好极了。她叫我慢慢诵读几遍以便她把它记录下来,她还许诺当天下午会把另外900美元邮汇给我。我简直不敢相信运气会这么好。
  在挂断电话之前,我把久藏在脑中的疑问向她提了出来:“告诉我,到2051年人们把他的头解冻后接下去怎么办?替他治好老年痴呆症,给他造出一个新的躯体?他醒来时会感到孤单寂寞吗?”
  “呀,我想不会的,”她说,“等我的大限到来时,他们会在他的洞穴中找到空位把我的脑袋一块埋下去。”
  这一点我曾想到过。“祝你好运,鲁茨太太,”我说,“我真心希望你们俩的计划都能实现。”
  我正要说再见时她阻止了我,告诉我:“你还想不想再拿一回佣金?”
  “抱歉,”我大笑,“我已经把自己全雇出去了。”
  “说得那么肯定?”
  “是的。”
  “可惜,因为‘尤雷克·鲁茨纪念信托基金会’愿意给你100美元酬金,只要你做到在全国发行的书刊中出现一次尤雷克·鲁茨的名字。”
  “你要我写关于他的文章?”
  “不是的,只要让他的名字刊印出来就行。记住,是按名字来计酬的。”
  “你的意思是说,例如我以尤雷克·鲁茨的名字来给一颗小行星命名,在一篇故事中让这个名字出现5次,你将付给我500美元,对吗?”
  “一点不错。但是,为什么仅限于5次?像你这样的作家应该能做到在一篇故事中让这个名字出现20次。”
  “我肯定我能让尤雷克·鲁茨重复出现50次,”我说,“但是谁又愿意买这样一篇故事?”
  多佐伊先生,就这样我写出了本篇故事,给您审阅。你能帮帮我这个尚在苦苦挣扎的作者吗?到此为止,我一共在此信中提到尤雷克·鲁茨41次。如果您再算上目录及相关页码右边角上的标题,又可增加12次。请注意:尤雷克·鲁茨,尤雷克·鲁茨,尤雷克·鲁茨。这样,够我付本月的购车款。尤雷克·鲁茨——只这一次就够我本周买菜和付油费了!这可以成为专门为我设立的“国家艺术捐赠基金”。当然,这比您付给我的小说稿酬,每个词只有可怜巴巴的5美分,要高多了。不知您的意向如何?
  我明白,这篇东西算不上适合贵刊发表的典型的科幻小说,但是它毕竟涉及毫微技术和人体冷冻学,而这两种新技术比您通常发表的作品更有科幻的味道。
  好了,该把这篇东西寄给您了。昨夜气温降到-28℃,电台广播说今夜有一股西伯利亚寒流将穿越阿拉斯加内陆,可望随冷空气到来,温度会降到-50℃或更低。拜伦·布思泰特儿一定在厨房中磨他那把屠刀了。永久冻土层中的地下墓穴定已准备就绪,还有,那大板块墓碑上定已刻上我写的不朽的墓志铭:
  永生不灭在向你招手。
  请别把我看作混账白痴。
  跟着我念吧,我的朋友
  尤雷克·鲁茨,尤雷克·鲁茨,尤雷克·鲁茨。
  多佐伊先生,您觉得怎么样?
  戴维·马鲁塞克,戴维·马鲁塞克,戴维·马鲁塞克
  谨上

  1999年1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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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国中短篇科幻小说1000篇》(第十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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