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意大利南方的蓝天之下,葡萄叶影之中,当我坐下来执笔写书的时候,怀着其种惊异的心情想到,我之所以参预了凯沃先生惊人的冒险行动,纯粹是意料之外的事。那本来可以是任何一个人,而不一定是我。我是在自认为丝毫没有可能受到外界干扰的情况下,参加到事件中去的。当时我来到了林普尼,因为我认为那里是世界上最为平静无事的地方。
“在这儿,不论怎样,”我说,“我总会得到平静和工作的机会的!”
于是这本书就成了这次冒险行动的结果。天命与人类的微不足道的计划又是多么的不一致啊!
也许我可以在此提一下,就是最近我在某项事业中遭到了惨败。但现在我坐在这儿,置身于优裕的环境中,承认过去的窘困境遇,倒是一种奢侈的享乐。我甚至可以承认,我的那些灾难在一定程度上是自我的。我也许在某些方面有点儿能力,但那都和经营实业无关。当时我很年轻,觉得自己是个有办事能力的青年,并以此自豪;其实,那正是年轻人招人讨厌的一种毛病。论年龄,现在我还算年轻,但我的一些遭遇,已经把某种属于青年时代的东西从我心灵上抹掉了。至于这些遭遇是否使我变得聪明一点了呢?这还是个值得怀疑的问题。
关于我去肯特郡的林普尼从事冒险的详情细节几乎无须论述。因为近年来,即使是业务交往,也都带有强烈的冒险气息。我于了投机冒险的事。干这种事当然会有一定的输赢。最后我是输了,够倒霉的。甚至当我已经从所有的事情中脱身出来,一位坏脾气的债主还觉得非对我狠毒一些才痛快。您也许尝过这种暴虐人的苦头,也许您只是有所感觉。他逼得我够紧的。最后,我觉得,要是我不想当个办事员辛苦谋生的话,我只能去写个剧本,否则就别无出路了。我有一定的想象力,有广泛的兴趣,只要不遭厄运,我就打算为此而精神饱满地去战斗。当时,我不仅相信自己有做生意的本领,而且一直认为我同样能写一个好剧本,我觉得这种自信也不算太过分。我知道,在合法的业务经营之外,一个人能干的事不可能有那么多成功的希望,也很可能正是这种想法使我有了偏见。确实,我也就养成了一种习惯:把这个未曾动笔的剧本保留到一个下雨天再说。后来雨天果真来了,我就动笔写作。
我原来计划十天写完这个剧本,可是不久发现需要的时间比我估计的要长。正在动手写的时候,我来到林普尼,以便找个安静的落脚点。我觉得自己很走运,竟找到了那所小平房。我订了三年租约,搬了几件家具进去。在写剧本期间我自己做饭,我的烹调技术定会使比顿太太*吓一跳。而且,您知道,自己做饭有味道。我有一把咖啡壶、一个煎鸡蛋用的带柄小锅、一个煎土豆的小锅,还有一个煎肠子和咸肉的煎锅——这些就是使我生活舒适所用的简单的炊具。一个人不能总讲排场,而简单朴素总有抉择的余地。此外,我存了一桶十八加仑装的啤酒,是赊来的。还有一个实心眼的面包师,每天都来,我可以向他买面包。这就是我当时的生活,当然谈不上是西巴利斯式的生活,但是比这更坏的日子,我也过过。附带提一句,那个面包师的确是个好人,他谁都相信,但愿我不欠他什么钱才好。
确实,谁要想找幽静环境,就请到林普尼来。它位于肯特郡的粘土带。
我的房子座落在一个古老的海滨断崖的边缘上,可以望见海边低洼平坦的罗姆尼沼泽。在多雨的天气,这地方几乎进不去。我还听说,邮差在越过他沿途的湿渍地带时,脚上要绑木板。虽然我从没见过他那样做,但可以想象得出来。现在这个村庄由少数农舍和房屋组成。这些房舍的门外都放着柞木长柄大扫帚,当粘土太多的时候,好用来扫掉粘土。这个地区的概况,由此可见一斑。若不是对一些一去不返的事物还有些淡薄的记忆,这个地方是否存在过。都值得我怀疑。在罗马时代,这地方曾是英格兰的大港口列马纳斯港,而现在,海却离这里有四英里。在陡峭的小山下,是一些大圆石和罗马式的砖结构建筑物,古老的瓦特凌街就从这里开始,笔直地通向北方,有些地方还留下铺砌的路面。那时我常站在小山上想着过去的一切:奴隶罪人划的船和罗马军队,俘虏和官员,妇女和商贩,像我一样的空想家,所有出入这个港口的熙来攘往、喧闹嘈杂的人群。但现在呢!只有草坡上几块砾石、一两只羊——和我!昔日的港口所在地,现在是一片沼泽,弧形地扩展到遥远的邓杰内斯,到处点缀着一些树丛和中世纪城镇教堂的尖顶。现在这些古老的城镇,也继列马纳斯之后趋向消亡了。
沼泽上的风光确实是我见到过的最美妙的景色之一。我想邓杰内斯大概离这里有十五英里远,它好像一条筏子浮在海面。再向西便是靠近黑斯廷斯港落日之下的一些小山。这些小山有时显得又大又清晰,有时却暗淡而低矮,经常则是由于气候的变化,完全隐没不见了。沼泽的近处河道交织。闪闪发光。
从我工作时靠近的那扇窗子可以望到山脊,也正是从这窗子里我第一次看到凯沃。当时我正在努力搞我的那个剧本,强把心思放在这真正困难的工作上。非常自然,他引起了我的注意。
太阳已经落山,天空清晰平静,呈青黄色。就在这个背景下,衬托出他黑色的身影——一个极为古怪的矮小的身影。
他是一个身体滚圆,长着两条细腿的矮个子,一举一动都带着一种痉挛性的抽动;他头戴板球帽。身穿长大衣,一条骑车穿的灯笼裤和一双长筒袜。他认为这种打扮适合他那极不寻常的思想。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穿戴,因为他从不骑车,也不打板球。那是一种偶然凑在一起的服装。我不知道这种服装是怎么兴起来的。他用手和胳臂作着手势,他的头猛地向四下转动,嘴里发出嗡嗡的声音。这声音好像出自什么带电的东西。你从来不曾听过这种嗡嗡声。他不时地还以一种最不寻常的声音清一清他的喉咙。
那时已经下过雨,人行小道的路面很滑,这更增加了他那步态的痉挛性。他走到正对着太阳的地方站住了,掏出只表,犹疑了一下,然后做了个痉挛的手势转回身,匆匆忙忙地折回原路;他不冉做手势,而是跨着大步走,显出他那一双大脚——我记得他那双脚因为沾了粘土,怪模怪样的显得更大——对他最为有利。
这件事发生在我旅居的第一天,当时我写剧本的精力达到高峰。我认为,这件事纯粹是个分心的讨厌事件——浪费了我五分钟。我又回到剧本写作上来。但是,第二天黄昏。这种怪现象非常准确地又出现了,再一个黄昏又重复了一次。确切地说,只要不下雨,每个黄昏都是如此。于是要想把注意力集中在剧本写作上得费很大力气。
“这个该死的家伙,”我说,“真叫人认为他在学演木偶戏啦!”有好几个黄昏我从心眼儿里咒骂他。
后来、我这种厌烦的心情变成了惊异和好奇。一个人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干这事儿呢?
第十四个黄昏,我再也忍耐不住了,他刚一出现,我就打开那个法国式的窗连门跨过前廊,直向他总是站立的地方走去。
我来到他身边时,他已经掏出了表。他长着个胖圆的红脸,眼睛是棕红色的——我以前都是逆着光看他的(所以没看清过)。
“请等一下,先生。”他转身时我说。
他睁大眼睛。”等一下,”他说,“当然可以。要是您打算和我多谈一会儿,那也不算过分的要求——您说的等一下的时间已经到了——要是不麻烦的话,您可以陪我走走吗?”
“一点也不麻烦,”我说,便在他身旁一起向前走去。
“我的习惯是有规律的,我和人交往的时间——是有限的。”
“现在这时间,我猜想,是您锻炼身体的时间吧?”
“是的。我是来这里欣赏日落的景色的。”
“您不是。”
“先生,这——?”
“因为您从来不看日落。”
“从没看过?”
“对了。我看了您十三个晚上了,您没有看过一次日落——一次都没有。”
他皱着眉头,像一个遇上难题的人那样。
“嗯,我喜欢阳光——空气——我顺着这条道走,穿过那个栅栏门”——他猛地转过头——“再向着——”
“您不是那样,您从来没那样做,这全是胡说,那儿没有路。譬如说今天晚上——”
“哦!今天晚上!让我想想看。啊!我刚看过表,知道我出来的时间已经比我准确规定的半小时超出了三分钟,我就决定没有时间再绕过去,我就转身——”
“您倒总是这样做的。”
他看着我——沉思了一下。“现在我想了想,也许我是那样做的。可是您刚才想要和我谈些什么呢?”
“怎么,就谈这事呀!”
“这事?”
“不错。您为什么这样做呢?每天晚上您到这儿来,还发出一种声音——”
“发出一种声音?”
“就像这样”——我模仿他发的那种嗡嗡声。
他看着我,显然,这嗡嗡声唤起了他的嫌恶。“我是那样干了吗?”他问。
“每个该死的晚上都做。”
“我一点不知道。”
他闭口无言,一本正经地打量着我。“会不会是,”他说,”我已经形成了一种习惯?”
“看起来好像是,您说呢?”
他用手指向下拉他的下嘴唇,同时望着他脚边的一个水洼。
“我心里事情大多,”他说,“可是您想知道那是为什么,好吧,先生,我可以向您保证,我不仅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做,而且甚至不知道我这样做了。您想想,这是您刚才这样说的:我从来没有越过那片地??这,这些事情让您天烦了?”
出于某种原因,我开始有点可怜他。
“不是厌烦,”我说,“但是——您设想一下,要是您自己在写个剧本!”
“我不会。”
“那么。您想一下任何需要聚精会神的事情。”
“啊!”他说,“当然。”他又沉思起来。他的表情显得那样苦恼,我更可怜他了。追问一个陌主人为什么在一条公共路径上发出哼声,毕竟有点过分了。
“您知道,”他无力地说,”这是一种习惯。”
“哦!我懂得这一点。”
“我一定得改掉它。”
“要是让您为难就不用改了,反正也与我无关——这是一种自由。”
“没关系,先生,”他说,“没关系。我非常抱歉。我应该注意自己不要干这些事情。将来我一定注意。我能不能再麻烦您——一次?您学一次那声音?”
“大概就像这样,”我说。
“Zuzzo,zuzzo。可是实在地,您知道——”
“非常感谢您。实际上,我知道我变得愚蠢地心不在焉。您是很有道理的,先生——完全有道理的。确实,我很对不住您。这种事不会再有。现在,先生,我已经让您走出来太远了。”
“我确实希望我的鲁莽——”
“没关系,先生,没关系。”
我们互相打量了一下。我抬了抬帽子给他道了晚安。他有点抽搐地给我答了礼,我们就各走各的路了。
我站在栅栏旁,回头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身影。他的姿态显然不同了,走路好像有点瘸,个子也缩小了。同他以前又打手势又嗡嗡哼相对照,使我感到有点莫名其妙的忧伤。我目送他直到望不见影儿。随后出于把自己的事业坚持下去的由衷的希望,我回到平房,着手剧本写作。
第二天傍晚,我没有看见他。第三天也没有见到他。但我总忘不掉他,我想,作为一个感伤的滑稽角色,他或许在我的剧本情节发展上有用。第四干,他来拜访我了。
一时间我想不出他为什么夹找我。他非常郑重其事地谈些不相干的话,然后突然转入正题,他要把我的房子买下。
“您知道,”他说,“我一点都不怪您,可是您破坏了一种习惯,从而打乱我一天的日程。多年以来,我都从这个地方走过——好多年了。无疑地我是发了那种哼声——因为您的关系,那都不可能了!”
我建议他是否可以到别的地方去试试。
“不行,没有别的地方。唯一的地方就是这儿。我调查过了。现在——每到下午四点钟,我就走投无路。”
“但是,我亲爱的先生,要是这件事对您是这么重要的话——”
“重要极啦。您知道,我是——我是个研究家——我正从事着一种科学研究。我就住——”他停下来,像是在思考。“住在那边。”他说着,突然一指,险些碰上我的眼睛。“有白烟囱的那个房子,您看,就在那些树那边。我周围的环境不正常——不正常。我恰好接近完成一个最重要的实验——我能向您保证,那是一个从没人做过的一个极为重要的实验。它需要持续不断的思考,持续不断的精神上的安定和活动,而下午就是我最美妙的时刻!——那时脑子里翻腾着新的概念——新的观点。”
“您为什么不可以仍然到这儿来?”
“那是全然不同的,我会感到不安,我思考不了我的工作,而会想到您在写剧本——看着我而引起烦恼。不行呀!我一定要买下这房子。”
我沉思起来。自然,在说出任何决定性的话之前,我得把这事情彻底地考虑一下。一般地说,那些日子里,我倒随时准备做点儿生意,卖点儿东西总对我有吸引力;可是,首先,这房子不是我的,并且即使我以好价钱把房子卖给他,要是当时的房主闻到这笔交易的风声,那在交货时就会有麻烦;其次,我自己还是——债务未清。很清楚,这是一件需要周密处理的事情。此外,他有可能研究出某种有价值的发明一事。也使我感到兴趣。我要对这项研究多知道一点九,倒不是有什么不正当的意图,而单纯地认为要是能明白是怎么回事,也许在我写作之余可以轻松一下。于是我用话来试探他的反应。
他倒是有什么说什么。他一说开了头,我们的谈话就变成他一人的独白了。他谈起来像个长期被监禁的人,把心里想说的话反来复去地独自叨念着。他说了足有一个小时,我必须承认,听起来真够吃力。但是,通过他的全部谈话,给人以一种心里暗喜的感觉——好像一个人给自己规定了工作,然后又有时偷点懒,那样一种自我欺骗的感觉。在这第一次会面中,他的工作的要旨是什么,我没有估量出多少。他说的话一半都是我完全陌生的术语,他用他乐于称之为基础数学的东西解释了一两点,用绘图铅笔在一个信封上计算,那种情形让人假装有点明白都很难。“是的”,我说,“是的,说下去?”然而,我总算充分相信,他决非只是个狂人在搞点儿什么所谓”新发现”的把戏。虽然他外表像个怪人,但他有一种力量使人觉得他不可能是怪人。他干的不管是什么吧,反正是与机械学有关。他谈到他的工作棚,谈到他训练的三个助手——原来都是做零工。现在,从工作棚到专利局,仅只迈了一步。他邀请我去看看那些东西。我欣然接受了他的邀请,并且有意识地说了一两句话把这件事订妥了。他提出的转让房子的事自然而然地成了悬案。
最后,他站起身要走,向我道歉,说他这次来访拖的时间太长了。他还说,谈他的工作是一种难得享受到的乐趣。像我这样有理解力,又能愿意听别人谈话的人,他也不容易找到。他也很少和职业科学家交往。
“麻烦事太多,”他解释说,“阴谋太多!实在,当一个人有了一种想法——我倒不是愿意变得那么无情,可是──”
我是个相信冲动的人。我提出一个或许是有点冒失的建议。您一定记得我是孤身一人,在林普尼写剧本已经十四天了,由于破坏了他的散步,我一直受到良心上的谴责。”为什么,”我说,“您为什么不可以用这个当作您的新习惯呢?用这个来代替我破坏了的那个?至少在我们解决房子问题之前是可以的。您需要的是在心里反复思考您的工作,那就是您经常在下午散步时做的事。很遗憾,那已经成为过去——您也不能使它恢复原状。但是为什么不能到这儿来和我谈谈您的工作;把我当作一面墙,把您的思想抛到上面再接回去呢?可以肯定,我自己没有足够的知识来偷窃您的想法——而且,我一个科学家也不认识——”
我没再说下去。他在考虑。显然,这件事吸引了他。“可是恐怕我会使您厌烦的。”他说。
“您觉得我太笨吗?”
“哦,不是;但是那些技术术语——”
“不管怎样,今天下午您使我发生了极大的兴趣。”
“当然,那对我会是一个很大的帮助。把一个人的想法整理清楚,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把这些想法讲出来。到目前为止——”
“亲爱的先生,别再说啦?”
“可是您真的能空出这个时间吗?”
“没有什么能比改换工作更使人得到休息的啦!”我怀着充分的信念说。
事情就这样定了。来到走廊的台阶时,他转过身说:“从您这儿我已经受惠不浅啦!”
我发出一个疑问的声音。
“您已经把我哼哼的那个荒唐习惯完全治好了。”他解释说。
我想我对他说了我乐于为他效劳,于是他转身走了。
一定是我们之间的谈话提出的一连串的想法,产生了立竿见影的影响。他的两臂又像以前那老样子挥舞了。那种“Zuzzo”的轻微回声又被微风送到我耳中。
好吧!归根结底,这不关我的事。
第二天他来了,第三天他也来了,作了两个物理讲演,双方都满意。他以一种极为情醒的神态谈到”以太”、“力管’、“万有引力”和类似的东西。
我坐在另一把折叠椅上说:“是的。”“说下去。”“我听着呢!”等等,以使他说下去。
那是极为难懂的东西,但我想他根本没有怀疑我究竟有多少没听懂。有好几次我怀疑是否值得去听,但我总算摆脱那倒霉的剧本而休息了。不时地,有些东西很清楚地向我闪现出来,可是,就在我觉得抓住它们的时候又突然不见了。有时,我的注意力完全涣散了,我也不去理会,而是坐在那儿看着他,想着是否应该放弃其他的一切,而把他当作一个滑稽戏的中心人物,反而更好一点。可是过了一会儿,也许我又有点儿明白他讲的话了。
我抓住一个最早的机会,去看他的房子。
房子不小,设备很简单;除了他那三个助手之外,没有仆人,他的饮食和私生活典型地具有哲人的简单化特点。他禁酒,吃素食,遵守所有合乎逻辑的清规戒律。但是,一看他的研究设备,就解决了许多疑点。从地下室到顶楼都很像样——在一个偏僻的村子里是个出人意外的地方。底层的房间有些长凳和仪器,熔炉是用烤面包的房间和洗碗碟的气锅改装的。发电机在地下室,园子里有一个贮气柜。他让我看这些东西时,表露出一个过了很久孤独生活的人的热情。他的隐居生活,现在已经淹没在过分的信赖中,我幸运地成为这种信赖的接受者。
那三个助手确实是他们各人本行的能干手艺人的典型。虽说不算聪明,可也诚实、而且认真、壮实、和气、肯干。一个叫司帕格斯的,他管做饭,加工全部的金属活儿,以前干过水手;第二个叫吉卜斯,他是个细木工人;第三个原来是个做零工的园丁,现在做一般的助手。他们纯粹干体力劳动。所有用脑的工作全由凯沃去做。对于凯沃的工作,我的印象模糊,全然元知了。
要谈到这些研究的性质,很遗憾,那就相当困难了。我根本不是个科学家,如果我打算用凯沃先生的高度科学语言来说明他的实验要达到的目的,恐怕不仅会使读者糊涂,连我自己也得糊涂,而且,我几乎肯定会弄出差错来,使得现代国内每一个学数学物理的学生嘲笑我。因此,我最好不要假充内行,还是把我得到的印象用我自己不太准确的语言说出来为妙。
凯沃先生探索的对象是一种“各种放射能”都“透不过”的物质——他原来用的什么词我忘了,但“透不过”以表达这个意思。他使我懂得,“放射能”是象光或热,或是一年左右以前人们谈论很多的伦琴射线,或是马可尼的电波,或是引力一类的东西。他说,所有这些东西都由核心放射出来,作用于一定距离之外的物体上,由此得出“放射能”这个名词。目前几乎所有物质都使这种或那种放射能透不过。例如,玻璃可以透光、但很少透过热,所以可用作隔火屏;明矾透光,但完全隔热。碘溶解在二硫比碳中,其溶液完全不透光,但却很能透过热,它可以把火隐藏起来让人看不见,但却可以使人感到火的全部热量。许多金属不仅不透光不透热,而且也不透电能,而这些却能透过碘溶液和玻璃,好像它们几乎没有被任何东西隔断一般。诸如此类,等等。
现在,所有已知的物质对于引力都是“可透的”。你可以使用各种屏幕遮住任何东西,以隔断来自太阳的光、热和电力影响或地球的热力;你可以用金属板隔断马可尼的射线,但没有东西能隔断太阳或地球的引力。这是为什么,就很难说了。凯沃不理解为什么没有这种物质,我确实也无法给他解释。以前我从来没想到过有这种可能性。他在纸上做计算向我说明不仅这种物质可能存在,而且还能符合某些条件,无疑地,对于他做的计算,凯尔温爵士、洛奇教授、卡尔·皮尔逊教授,或者任何一个伟大的科学人物一定会懂得,可这些却使我成了一个毫无办法的糊涂虫了。这是一种惊人的推理,虽然当时它让我大为惊奇烦扰,可是在这儿我却无法重述。
“是的,”我只能这样说,“是的;说下去!”
简单地说,那就是他相信或许能用一种复杂的合金和一种叫做氦的新东西——我猜想是一种新的元素——制造出可能遮断引力的物质。这种氦是装在密封的石罐中从伦敦送来的。关于这个细节,曾有人表示怀疑,但我几乎可以肯定,装在石罐中送给他的确实是氦。这种东西肯定是某种很像气体而且很稀薄的东西。
要是当时我作了笔记多好——可是当时我怎能预见到作笔记的必要呢?
任何人,只要有一点想象力,定会懂得这样一种物质存在的可能性是非同寻常的,而且对于我能从凯沃说话时用的深奥的词句的迷雾中得到一点理解而体验到的感情。也就会多少有点同情了。这确实是一个剧本中的喜剧性的安慰!过了相当一段时间,我才相信我没有误解他说的话,并且我很小心地避免提出某些问题,使他不会估量到我对他每天花费时间的解说,究竟误解到什么程度。但是没有一个人在读到这段故事时会完全和我有同感,因为根据我的这种贫乏的叙述,他们不可能体会我的这种信念——这种惊人的物质肯定能制造出来。
自从到他的住所拜访之后,我不记得曾经再连续写过一小时的剧本。我想象着要做别的事情。似乎没有什么能限制这种东西有存在的可能;不论我怎么想,总想到一些奇迹和变革之类的东西。譬如说,假如我们要举起一件不管有多重的东西,只要把一张这种物质放在下面,用一根草棍儿就能把它挑起来。我最先想到把这个原理应用于枪炮和铁甲舰以及所有作战物资和方法上,接着想到把它用于航运,陆路运输,建筑以及任何可以想得到的工业之中。把我带进这一新时代的机会——它确实是个新纪元——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这个东西在展现、膨胀、再膨胀。在其中我看见自己重新又成了实业家。我看到一个母公司,还有许多子公司,我们的前后左右都是申请书,垄断团体和托拉斯,利益和特许权扩大再扩大,直到一个庞大无比的凯沃物资公司发达起来,并且统治世界。
而这里边就有我啊!
我决定了我的路线。我知道我把一切都押上了,当时我是太兴奋啦!
“我们干的绝对是前所未有的最伟大的发明,”我说,特别加重我们这个词,”您要想把我排除在外,那除非用枪才行。明天我就来当您的第四个工人。”
他对我这种激情感到吃惊,但没有一点儿疑虑或敌意。倒不如说,他倒有点自卑感。
他带着疑虑的神情看着我。”您真打算——?”他说,“可是您的剧本,您的剧本怎么办?”
“那全不存在了!”我大声喊道。“我亲爱的先生,您还不知道您已经得到了什么?难道不明白您就要干什么?”
这不过是一种修辞学的说法。事实上,他确是不明白。起初,我无法相信这一点。他连一点概念的边儿都没有。这个令人惊奇的矮个子人物全部时间一直在做纯理论的研究!他说那是世界上前所未有的最重要的研究,单纯是指弄清了许多理论,解决了许多已往存在的疑问而已;他根本没想到应用他将来可能制造出来的东西,就像他是个制造枪炮的机器,并不曾想到使用它的产品。但这确实是一种可能的物质,他也能把它制造出来!就像法国人说的如此而已。
除此以外,他有点幼稚!如果他制造出这种物质,那么一直到他子孙后代,都会有这种凯沃氏产品或那种凯沃氏产品,他本人也将成为皇家学会会员,他的肖像可以当作科学知名人士的肖像和《自然周刊》一同用来赠送给人,或诸如此类的事。但是,他看到的就是这些了!要不是我来了。很可能他会把这一惊人的发明不过就像发现了一种新的蚊虫那样投入世界之中,他的这种发明,就像有些科学人物点燃起一两种小东西就抛在我们旁边一样,也会扔在那里,而终归失败。
认识到这一点以后,我倒变成那个说话的人,凯沃反而成了说”说下去!”的人了。
我跳起身来,在屋里走来走去,指手划脚像个二十岁的小伙子。我设法使他懂得他在这件事情里的义务与责任——应该说在这件事情里我们的义务与责任。我使他相信,我们有可能创造足够的财富去干我们设想的任何社会变革,我们有可能对全世界发号施令。我和他谈到公司,谈到专利和一些秘密的制作法。所有这一切把他搞糊涂了,就像他的数学把我搞糊涂一样。他那红红的小脸上显出迷惑不解的神情。他结结巴巴地说了些不想发财致富的话,但全让我给推挡回去了。他一定得发财,而这种结结已巴地说话毫无好处。我要他明白我是什么样的人,要他明白我具有非常丰富的办事经验。我没告诉他当时我是个债务未清的破产者,因为那是暂时的,但我认为我要把我明显的贫穷同我在财务上的一些主张调谐起来。用这类计划产生的方式一样,不知不觉在我们之间取得了谅解,来设立一个凯沃垄断公司。他负责制造那种物质,我负责繁荣发展。
我像个水蛭一样死叮住“我们”这个词不放——“你”和“我”对于我已不复存在。
他的想法是,我谈到的利润应该用作研究基金。当然,这问题可以留待以后解决。
“可以,”我大声喊道,“可以。”
我坚持的要点是一定把那种东西做出来。
“要有这么一种物质、”我喊道,“没有一个家庭、工厂、要塞、船舶敢不用它——它甚至比一种专利药品更能普遍应用!它的万分之一的用途,都可以让我们发财致富。凯沃,其中的任何一方面都绝不是贪婪梦想!”
“不是!”他说,“我开始懂得了,把事情反复地谈一谈就能得出新的观点,这是多么非同寻常啊!”
“而且,您碰巧找对了谈话对象啦!”
“我想,没有一个人,”他说,“会绝对不喜欢巨大的财富,当然,有一件事——”
他停顿了一下,我站住不动。
“很有可能,您知道,我们根本造不出这种东西来!它也许在理论上是可能的,而实际上是荒谬的。或者当我们制造时,会碰上些小挫折——!”
“有挫折我们就对付它。”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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