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文痒 译
罗伯特·西尔弗伯格(Robert Silverberg)是美国当代著名科幻作家和科普作家。曾使用八个不同的笔名发表了大量作品。主要作品有《生与死的主人》、《隐蔽的行星》、《来自地球的入侵者》、《看不见的障碍》、《地球的种子》、《地球人和陌生人》等。他的科普著作《海底之宝》在西方各国广为流传。
《机器人“俾斯麦”》生动有趣、文笔流畅,描写一家人受机器人控制的故事。电子技术和机器人的高度发展在西方引起了一系列的社会变化,产生了各种社会问题,人们的生活节奏似乎也要随着机器的转动而转动。小说反映了资本主义社会人们对自己受制于机器的迷惘心情,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
专为伺候人而设计的机器也有弊病,那就是,这种机器有时会殷勤得过了头。譬如体型有点过于丰满的卡迈克一家人就陷入了窘境,他们本打算用机器人来帮助他们减轻体重,结果那个机器人干起来简直就没个完……
※ ※ ※ ※ ※ ※
首先得说明,卡迈克一家子都生得相当富态,这四口人当中谁也不会反对掉那么十来八磅肉。凑巧,米腊克·麦尔机器人商店正在削价销售机器侍者——降价40%的2061型机器人,装有可以调节的食物热量摄取监视设备。
山姆·卡迈克很希望使唤一个机器人,替他下厨烹调、端菜送饭,这个机器人还要能够用它那双装着螺线管的亮晶晶的小眼睛监视他们一家人腰围的尺寸。他眯缝起眼睛沉思地端详着周身铮亮的机器人样品,漫不精心地将两只大拇指塞到弹力腰带下面,边搓揉着肚皮边问:“多少钱?”
推销员立刻满面春风,或许也是装模作样地笑了一下。“只要二千九百九十五克拉第①,先生。头五年免费保修。定金只收两百克拉第。全部欠款分四十个月付清。”
【① 原文为Credit,是本篇故事中使用的货币单位。】
卡迈克盘算着自己的银行存款,眉头皱了起来。他继而又想起妻子那副体态,还有没完没了吵着要节食的女儿。再说他们家那个老机器厨师杰米玛已经破旧不堪,齿轮也都磨损得差不多了。公司里别的董事们到他家来吃饭的时候,杰米玛的样子也实在显得太寒酸。
“我买。”他说。
“愿意用您的旧机器人来折换吗,先生?我们打算折换费是非常慷慨的……”
“我有一个马弟逊43型机器人。”卡迈克盘算着是否要说明它的手臂平衡有毛病,补给燃料的进口也漏得厉害。可是转念一想:不能老实到这种地步。
“嗯——我想——您那个43型机器人可以折价五十克拉第。如果它的菜谱储存器仍旧完好的话,也许可以折算为七十五。”
“一点毛病也没有。”这说的是实话——他们家的人从不会把菜谱储存器受到丝毫损伤。“你可以派人来检查一下。”
“哦,不必啦,先生。我们相信您的话。那么就折算为七十五克拉第行吗?新机器人今晚就送去吧?”
“行,”卡迈克说。只要能把破旧得可怜的43型机器人从家里弄走,出什么代价他都心甘情愿。
卡迈克欣然地在赊购定单上签了字,把复写的一联装进口袋,然后付出十张崭新的汇票②,每张票面为20克拉第。看着他不久就可以据为己有的那个漂亮的61型机器人,他简直能够感到身上那一块脂肪正在开始融化。
【② voucher,原文为凭证、单据,此处为设想中的一种货币取代物。】
离开商店的时候才18点30分。他走进小卧车,在自动驾驶仪的键盘上打出回家的方位坐标。卡迈克是诺曼底托拉斯的一名二级董事,他很为自己的多谋善断而得意。
他住在位于时髦的威斯特利分区的一所与外界隔绝、能源完全自给的郊区住宅里。十五分钟过后,他的卧车把他卸在大门口,然后驯服地自行驶入车库。卡迈克站在光电扫描场内,大门自动打开。克莱德——他的机器人管家——三步并两步地跑来接他的帽子和大衣,又递给他一杯马丁尼酒。
卡迈克脸上显出赞许和满意的笑容:“很好,你是个忠心的好仆人!”
他呷了一大口酒,然后去起居室见他的妻子和儿女。马丁尼酒激起的暖流舒适通过了全身。他的机器管家已经十分陈旧,只要手头宽裕,早该拿它去调换一个新机器人,可是卡迈克知道,果真如此他倒一定会舍不得这个叮当作响的老伙伴。
“你回来晚了,亲爱的,”他进屋的时候,艾丝尔·卡迈克说。“晚餐已经做好十分钟了。杰米玛都生了气,她的阴极射线管在咔嗒咔嗒地抱怨呢。”
“杰米玛的电子管没什么了不起,”卡迈克心平气和地说。“晚上好,亲爱的,还有梅拉、乔依,我回来晚了,因为回来的路上我到马修的店铺里去了一趟。”
儿子眨了眨眼睛。“卖机器人的地方,是吧,爸?”
“对极了。我买了一个61型的机器人来替换咱们这个电子管老是吵吵闹闹的杰米玛。这种新的型号,”卡迈克边说边打量他儿子那成人一般笨拙的身躯,还有妻子和女儿,她们的体型也早已超过丰满的界限,“有着十分独特的装置。”
他们那顿晚餐吃得相当丰盛,是杰米玛按她拿手的星期二菜谱准备的——鸡尾虾酒、秋葵芹叶杂烩汤、奶油土豆芦笋炖鸡脯;甜食是美味的葡萄干馅饼,还有咖啡。卡迈克吃得酒足饭饱,感到十分快意。他朝克莱德做了一个手势,要过一小杯他最喜欢在饭后喝了助消化的法国VSOP白兰地酒。他满足地往椅背上懒洋洋地一靠,用不着去理会窗外呼啸着的十一月寒风了。
电致荧光灯使餐室里弥漫着悦目的粉红色光辉——今年专家们认为粉红色能促进消化——嵌入墙壁的电阻供暖设备在按BTU③单位散发热量时发出柔和的光彩。这是卡迈克一家人消闲的时刻。
【③ BTU为英国热量单位。】
“爸,”乔依迟疑地说,“下个周末我要去参加独木舟野游……”
卡迈克两手十指交叉着隔在肚子上。他点了点头。“可以去,不过得当心一点。这次再让我发现你没有使用平衡器的话……”
门铃响了。卡迈克耸起了一道眉毛,在椅子里转过身来。
“是谁,克莱德?”
“他说他叫鲁宾孙,先生。是鲁宾孙机器人修理店的。他要把一个大包搬进来。”
“准是送新机器厨师来啦,爸爸!”梅拉·卡迈克喊到。
“我想是的。带他进来,克莱德。”
鲁宾孙是个红脸膛的小个子,样子很干练,穿一条油腻的绿工装裤,一件花格呢套头衫。他一边用批评的目光打量机器管家克莱德,一边大步走进卡迈克的起居室。
他身后拖着一个步履蹒跚的物件,有七尺高,安放在一个双滑轮板上,周身裹满了破布条。
“我把他包得严严实实,生怕把他冻坏了,卡迈克先生。他身上有好些灵敏娇嫩的线路装置。有这么一个机器人真值得您骄傲。”
“克莱德,帮鲁宾孙先生替新机器厨师解开包裹。”卡迈克说。
“不用,我自己来。这不是什么机器厨师,现在叫做机器侍者。价钱贵,名字也雅。”
卡迈克听见妻子嘟嘟囔囔地问:“山姆,花了多少钱?”
他瞪了她一眼。“价钱很公道,艾丝尔。没什么可担心的。”
他后退几步,观赏着正从缠裹着的襁褓里露出身形来的机器侍者。它的个头很大,看起来各部分都完好,有一个厚实的圆筒形胸膛——机器人的操纵部分总是装配在胸腔里,不是在相形之下显得很小的头部——打磨得像明镜一般光亮的表面更使它显得既崭新又豪华。卡迈克感受到一种占有者的志满意得。在他看来,买下这个光彩夺目的机器人就好象立下了一桩高贵的勋绩。
鲁宾孙把机器人的包装全部解开之后,踮起脚尖打开了它胸部的小铁门。他松开夹子,取下一厚册说明书,递给卡迈克。卡迈克盯着这个大厚本做了一个苦脸。
“别犯愁,卡迈克先生。这个机器人并不难操纵。这本说明书只算是一种点缀。请过来一下。”
卡迈克朝机器人的胸膛里看去。鲁宾孙边指点边讲解,“这儿是食谱贮存器——是最大型号,也是设计得最好的一种。当然,还可以把你们家爱吃的任何一种的食品的名称加存进去,如果这个食谱上没有的话。只要把你们的旧机器厨师和新机器人的积分电路接通,然后将需要的添加菜谱程序馈入。这样吧,我走之前替你们把这件事办好。”
“还有那个……呃……特殊装置呢?”
“你是说减轻体重控制设备吧?就在这儿。看见了吗?你只需要存入全家人的姓名,他们现在的体重数以及将来希望保持的体重数。别的事情机器侍者全部都会包下来:计算食物热量单位呀,调配食谱呀,所有的一切。”
卡迈克朝妻子咧嘴一笑。“我说过要为我们的体重想点办法,艾丝尔。梅格,你也不用操心怎么节食了——机器人什么都包下来啦。”看到儿子脸上显出不乐意的样子,他又说,“你也长得不苗条啊,我的肥小子。”
“不会出什么差错,”鲁宾孙轻快地说。“不过万一有事给我挂个电话就行了。我负责在这个地段为马修商店运送和修理机器人。”
“好的。”
“请把你们废旧的机器厨师交给我,我替你们把原来的家庭食谱转存到新机器人身上。然后,根据谈妥的折换条件,我得把旧机器人带走。”
半小时之后,鲁宾孙把老杰米玛带走了。全家人感到一阵失悔和惆怅。卡迈克差不多把这个用旧了的马第逊43型当作了他们家庭的一员。他结婚才两年就买下了杰米玛。不管怎么说,她在他们家已经待了十六个年头。
可是她——“它”,卡迈克恼恨地纠正自己——毕竟只是个机器人。机器人总会用旧。再说老年机器人的各种病痛或许正在折磨着杰米玛,现在把它当废品拆卸开来,她自己也可以少受点罪。卡迈克再不去想杰米玛了。
这一家四口把当晚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研究他们的新机器侍者。卡迈克画了一张表,列出他们各自的体重:他本人,192磅;艾丝尔,145磅;梅拉,139磅;乔依,189磅。表上也列出了他们计划在三个月内达到的减重目标:他本人,180磅;艾丝尔,125磅;梅拉,120磅;乔依,175磅。然后卡迈克让经常以通晓机器人工艺自诩的儿子去归纳这些数字并将它们输入机器人的程序贮存器。
“你们希望这项计划立即付诸实现吗?”机器侍者用低沉圆润的男低音询问。
卡迈克吃了一惊,慌张地说,“明……明天早晨,吃早饭的时候,我们可以马上实行。”
“他讲话讲得满不错,是吧?”艾丝尔说。
“当然啦,”乔依说,“杰米玛说话老是吭吭巴巴,声音也吱吱喳喳怪难听。她只会说,‘饭做得啦,’还有‘留神,先生,汤盘子挺烫。’”
卡迈克笑了。他注意到女儿赞赏的是机器人那庞大的身躯和壮实的青铜色四肢,心里体谅地想,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对事物的偏爱总是令人难解的。不过他仍然高兴地看到,他们显然都喜欢这个机器人,尽管,在这笔折扣、折算买卖中花的代价确实昂贵了一点。
然而这笔钱不会白花。
卡迈克睡了一夜好觉,第二天早早醒来,思量着实行新养生制度的第一顿早餐。他的心情一直很好。
节食从来就是一桩讨厌的事情,他想——不过话说回来,当你感到腹部那块令人恼恨的脂肪正在胀起来顶住弹力裤腰带的时候,心中也着实不痛快。
他偶尔也运动运动,但那管不了多大用。他从没有过坚持一项严峻的节食计划的恒心。现在减重的数字已经毫不费劲地计算出来,新机器人将负责以后所有的计算和烹调工作——从打他象乔依那样的年纪直到如今,他头一次感到有希望重新变得苗条、精干起来。
他穿衣,淋浴,匆匆地剃须。已经七点三十分,早饭做好了。
他走进餐室的时候,艾丝尔和孩子们已经在餐桌旁就座。艾丝尔和梅拉正使劲嚼着烤面包;乔依盯着他那碗没加牛奶的干麦片发愣,旁边摆着一满杯牛奶。卡迈克坐下来。
“您的烤面包,先生。”机器侍者轻声说。
卡迈克瞪眼瞧着那孤零零的一块面包片,上面已经替他抹好黄油。那层薄得要命的黄油显然是用千分尺测量过。机器侍者上前来递给他一杯没加牛奶的清咖啡。
他伸手去找糖和奶油,可桌上没有。大家都冷冷地打量他。他们那样沉默不语,使他感到又纳闷,又怀疑。
“我喜欢在咖啡里加糖和奶油,”他对在一旁侍侯的机器人说。“你不知道这都记录在杰米玛的食物贮存器里了吗?”
“当然知道,阁下。可您得学会喝不加糖和奶油的清咖啡,如果您想减轻体重的话。”
卡迈克干笑了一声。他还真没想到养生制度要以这种方法进行——这样的,呃,清苦。“哦,是的,当然。唔——鸡蛋煮得了吗?”如果早餐不吃嫩嫩的煮鸡蛋,这一整天他都会觉得缺点什么。
“抱歉,先生,没有鸡蛋。星期一、三、五的早餐只吃烤面包,喝清咖啡。乔依少爷除外,他吃麦片、果汁和牛奶。”
“我……明白了。”
是啊,这是他自找的。他耸了耸肩,咬了一口面包,又嘬了一口咖啡,那味道简直象河底的淤泥。不过他使劲忍着,没有皱眉头。
乔依吃麦片的办法显得很别扭,卡迈克朝他看了看。“你怎么不用那杯牛奶把麦片泡起来吃?”他问。“那样吃不是更舒服一点吗?”
“当然舒服得多。可是俾斯麦说,我要是把这杯牛奶泡进麦片,他不会给我第二杯牛奶。所以我不得不象这样吃。”
“俾斯麦?”
乔依笑了。“这是十九世纪大名鼎鼎的日耳曼独裁者的名字。他们管他叫铁血宰相。”
他把脑袋朝厨房的方向一摆,机器侍者已经静悄悄地退隐进去。“给他起这个诨名,挺合适吧?”
“合适什么!”卡迈克说,“别胡说八道。”
“不过乔依说得也有点道理。”艾丝尔说。
卡迈克没吱声,他有点闷闷不乐地吃完烤面包和咖啡,示意机器管家克莱德把汽车从车库里开出来。他觉得有点丧气——即使有新机器帮忙,节食也不是那么轻而易举的事。
他朝门口走去的时候,机器人冷不丁跑过来递给他一张打印好的单子。卡迈克读道:
果汁
莴苣——西红柿沙拉
煮老的鸡蛋(一个)
清咖啡
“这是干什么?”
“这家人唯有您的一日三餐不在我的完全监督之下。这是您的午餐食谱,请您遵守。”机器人流利地说。
卡迈克使劲压住心头的火气说,“唔——好吧。当然啦。”
他把食谱装进口袋,心神不定地朝等候着的汽车走去。
那天他决定诚实地按机器人的规定吃午饭。他心里已经开始对昨晚还那么神往的计划产生反感。不过他至少还愿意尝试一下。
然而他还是不自觉地极力避开诺曼底托拉斯雇员们通常就餐的那个饭馆,避开那些有活人堂倌朝他假笑,有同行们刨根问底打听私事的地方。
他跑到往北走两个街口的一家廉价自动售货餐馆,竖起衣领偷偷溜了进去,在自动售货键盘上打出自己的菜单(总共花了不到一个克拉第),狼吞虎咽地把这份饭一扫而光。虽然一点也不解饿,他还是强迫自己老老实实回到办公室。
他不知道对这种钢铁般的自我克制能够坚持多久。他悲观地估计:一定长不了。
若是公司里有人发现他在自动售货餐馆吃饭,那他准得成为笑柄。身居董事高位的人是从不独自在机械化自动餐馆吃饭的。
这一天公事完毕,他已经饿得肠胃打了结。他颤抖着手在汽车的自动驾驶仪的揿键上打出目的地,心里感激地想,幸亏用不了一个小时就可以开回家去。快了,他想,又能尝到饭菜的滋味了。快啦。快啦。他打开车顶电视,往后仰靠在椅垫上,打算在汽车送他回家的路上养养神。
当他穿过屋前的安全防护场④往家里走的时候,遇到一件意外的事情。
【④这是一种幻想的防护设施:用电力造成一道强力场,象一堵墙壁一样使人无法通过。这种强力场有方向性,可用开关控制。】
克莱德还是象往常那样等候着他,还是象往常一样接过他的帽子和大衣。卡迈克也象往常一样伸出手来,预备去接克莱德每晚欢迎他归来的一杯鸡尾酒。
鸡尾酒却没有了。
“家里的酒喝完了吗,克莱德?”
“没有,先生。”
“那怎么不给我递酒呢?”
机器管家那付涂了橡胶汁的面孔好象做了一个颓丧的表情。“因为,先生,马丁尼酒含的热量过高。每盎司杜松子酒含一百卡热……”
“哼,住嘴。你也是这一套!”
“原谅我,先生。新来的机器侍者已经更改了我的应答线路,让我遵从家里的现行规章。”
卡迈克感到他的手指颤抖起来。“克莱德,你给我当了将近二十年差啦。”
“是的,先生。”
“你总是给我把酒预备好。你能调制全西半球最美味的马丁尼酒。”
“谢您夸奖,先生。”
“现在就给我调一杯!这是我直接向你下的命令!”
“先生!我……”机器管家朝前踉跄了几步,差点栽到卡迈克身上。它的螺旋平衡器似乎完全失去了控制;它痛楚万状地用双手揪扯着它的胸膛嵌板,身子开始窝成一团。
卡迈克慌忙嚷道,“撤消我的命令!克莱德,你怎么啦?”
机器人吱吱嘎嘎地慢慢直起身来,那付样子象是到了点负荷超载的危险边缘。“您的直接命令在我身体里引起了一场一级对抗,先生,”克莱德有气无力地说。“我……刚才差点被烧焦了,先生。您……您原谅我吗?”
“我原谅你。对不起,克莱德。”卡迈克攥紧双拳。这也太过分了!机器侍者——俾斯麦——显然已经严禁克莱德再为他准备鸡尾酒。不管减不减体重,办事总该留点余地呀。
卡迈克气势汹汹地大步朝厨房走去。
半道上碰到妻子。“我没听见你进门,山姆。我想跟你谈谈……”
“回头再说。机器人在哪儿?”
“在厨房吧,快开饭啦。”
他从妻子身边擦过,一下子冲进厨房。俾斯麦正干练地在电炉和磁力工作台之间忙碌。卡迈克进去的时候,机器人转过身来。
“今天过得好吗,先生?”
“不好!我在挨饿!”
“节食头几天总是最难熬,卡迈克先生。不过您的身体很快就会适应。”
“我懂。可是你在克莱德身上捣了些什么鬼呢?”
“那个管家坚持要给您预备一杯酒,我不得不把他的程序调整了一下。从现在起,您可以在星期二、四、六享用鸡尾酒。请原谅,我不能和您多谈了,先生。饭快做得啦。”
可怜的克莱德!卡迈克想。可怜的我呀!他无可奈何地咬牙发了一阵狠,最后只得离开这个周身闪亮、盛气凌人的机器侍者。机器人头部一侧的灯亮了,这表明他已经关闭了他的收听线路,正一心一意忙于烹调。
晚餐是牛排豌豆、清咖啡。牛排烧得半生不熟。卡迈克喜欢吃烧透的牛排,可是俾斯麦——这外号算是叫出来了——体内储存着最新的节食理论:牛排就得烧得嫩。
机器侍者收拾了饭桌,打扫完厨房,就隐退到用来存放它的那间地下室里。于是,卡迈克一家子当晚第一次有机会聚在一起无所避讳地谈话。
“老天!”艾丝尔叹了一声。“山姆,我不反对减轻体重,不过要是在自己家里继续被别人这样死死地管制起来……”
“妈说得对,”乔依插嘴说,“哪能让那个玩意儿想喂我们什么就喂我们什么!他随便摆弄克莱德的那付派头我也真受不了!”
卡迈克摊开双手说,“我心里又何尝痛快。不过我们还得给它一个尝试的机会。必要的话我们随时可以把它的程序调整过来。”
“可我们到底得试多久呢?”梅拉问。“我今天在家里吃过三餐饭,可在现在还饿着。”
“我也是,”乔依说。他撑着椅子站起身来朝四周打量。“俾斯麦在楼下。趁这回儿警报解除了,我要去摘一块柠檬馅饼。”
“不行!”卡迈克厉声喝道。
“为什么?”
“乔依,你要是捣鬼的话,我花三千克拉第买来这个节食机器人不等于是发傻吗?不许你去拿什么馅饼!”
“爸,我饿!我是个正在长身体的男孩子呀!我……”
“你才十六岁,再往胖里长就该进不了门啦。”卡迈克抬眼瞅着身高六呎一的儿子,气冲冲打断他的话头。
“山姆,我们不该让孩子挨饿,”艾丝尔反驳说。“他要吃饼就让他吃一点。你这套节食经也念得太勤了。”
卡迈克想了一阵:也许,我确实有点过于苛刻了。柠檬饼实在太诱人,他自己也正饿得够呛。
“好吧,”他装出勉强的样子。“吃一小块馅饼大概不致于毁掉我们的节食计划。说实在的,我自己也想来一点。乔依,你去……”
“请原谅,”一个颤巍巍的声音在他身后说。卡迈克吓了一跳。说话的是机器人俾斯麦:“您现在若是吃了馅饼,事情就会变得非常不妙,卡迈克先生。我的计算是十分精确的。”
卡迈克注意到儿子气汹汹的目光,但是这会儿机器人显得异常高大魁梧,它正好挡在儿子和厨房之间。
他轻声叹息了一下。“咱们忘掉柠檬馅饼吧,乔依。”
在俾斯麦式的节食实行两整天之后,卡迈克感到他的自制力已经开始崩溃。第三天,他扔掉了那张节食菜单,不顾一切地和迈克道格、海尼赛一道出去吃了一顿六道菜的午餐,最后还喝了鸡尾酒。自从机器人到来,他感到从未吃过一顿象样的饭食。
当晚他能够忍受得住限制在七百卡热量的那份晚餐,心里没有抱怨,因为肚里还囤积着不少中午的存货。可艾丝尔、梅拉和乔依却越来越怒不可遏。看样子机器人已经从艾丝尔手中纂取了上市场采购的权力,它别的不买,专挑那些有利于保健的低热量食物,储存了一大堆。食品库里堆满了麦芽、蛋白面包、冲洗干净的鲑鱼,还有至今这家人所不熟悉的其它各种名目。
梅拉开始啃指甲,乔依一声不吭地想心思,脸上象是阴了天。卡迈克懂得,对于一个十六岁的孩子,这就意味着他快要惹祸了。
吃完这顿清汤寡水的晚餐,卡迈克叫俾斯麦到地下室去听候召唤,不要擅自返回。
机器人说,“我得劝告您一声,先生,我不在场的时候谁要是享用了禁止的食物,我就会查出来,并在第二天的定量里扣除。”
“我向你担保,”卡迈克说。心想,他不得不向自己的机器仆人起誓,这也真是一桩怪事。他等着机器侍者这个庞然大物消失在楼下,然后转身对乔依说,“把操纵说明书找出来,孩子。”
乔依会意地一笑。艾丝尔问,“山姆,你要干什么?”
卡迈克拍拍瘪缩的腰部:“我要找一把罐头起子把那家伙的程序调整一下。他把节食搞得太过火了。乔依,你找到调整机器人的说明了吗?”
“在第176页,爸。我去取工具箱。”
“去吧。”卡迈克又转向机器管家,他正默默地侍立一旁,保持着通常那种向前俯身听命的姿态。“克莱德,下楼去告诉俾斯麦,说我们叫他立即上来。”
过了一会,两个机器人一道出现了。卡迈克对机器侍者说,“我看有必要改变一下你的程序。我们对自己忍受节食的能力估计过高了。”
“我请您三思,先生。超重的体重对体内维持生命的每个器官都有害。请您坚持不折不扣地执行我的计划。”
“鬼才听你那一套!乔依,关闭他的行动系统。这回瞧你的啦!”
乔依恨恨地一笑,走上前去揿动按钮打开了机器人的胸腔,里面露出一堆令人望而生畏的各种齿轮、凸轮和半透明电缆线。
乔依一手攥着小扳钳,一手捧着说明书,预备下手对俾斯麦进行必要的调整。
卡迈克屏住呼吸。整个起居室静得鸦雀无声,连老克莱德也向前探着身子想看个究竟。
乔依嘴里念念有词:“操纵杆F,带黄色标记,向前推一格……唔,好啦。再往左边拨转调节盘B9,这样就打开了程序储存格子间,然后——哎哟!”
卡迈克听见扳钳吭当一响,看到火花迸射出来;乔依朝后一跳,用熟练得惊人的成人腔调骂起街来。艾丝尔和梅拉一道喘着粗气。
“怎么啦?”四个声音一起问——克莱德落在最后。
“鬼扳钳掉了,”乔依说,“我想刚才我把那儿什么部件搞短了路。”
机器侍者的眼珠凶狠地溜来溜去,它的音箱发出可怖的十二赫兹的轰隆声。这个庞大的钢人笔挺地立在起居室中央,用它那双巨手莽撞地“啪啪”使劲关闭了胸前洞开的门扇。
“最好叫鲁宾孙先生来,”艾丝尔焦虑地说,“机器人短路之后兴许会爆炸,甚至会出更大的意外。”
“我们本该先给鲁宾孙挂个电话,”卡迈克嘟嘟囔囔地抱怨。“我不该让乔依摆弄这么贵重、精密的机器。梅拉,给我把鲁宾孙先生的名片拿来。”
乔依辩解说。“我刚才没想到……”
“没想到的事情多着呢!”卡迈克从女儿手中接过名片,走向电话机。“我希望现在就能和他通话。要不然……”
卡迈克蓦地感到冰冷的手指从他手里挖去那张名片。他吓得未加反抗就松了手,眼睁睁看着俾斯麦很灵巧地把名片撕碎,塞进墙壁上的废物处置孔。
机器侍者说,“往后谁也不许乱动我的程序储存磁带。”它的嗓音低沉,而且异常严厉。
“什么?”
“卡迈克先生,今天您违反了我给您订的节食计划。我的感觉器已经探明,您今天吃的午饭远远超过了我给您规定的限量。”
“山姆,怎么……”
“别插嘴,艾丝尔。俾斯麦,我命令你立即停止一切活动。”
“很抱歉,先生。如果我停止活动,就没法侍侯您啦。”
“我不需要你侍侯。你出毛病了。我要你靠边站,等我打电话给修理工,让他来把你收拾好。”
这时他想起那张被扔进垃圾箱的名片,心里隐隐感到祸事将要临头,浑身不由地一颤。
“你把鲁宾孙的名片抢去撕毁了!”
“调整我的线路将有损于卡迈克一家的利益,”机器侍者说。“我不允许你去叫修理工。”
“别把他惹恼了,爸,”乔依警告说。“我去叫警察。我马上就回……”
“你不能离开这所房子,”机器侍者说。他迈开注满润滑油的双脚,飞快地穿过房间,阻挡在门口,又高举起手臂接通开关,使得整个住宅处于不可逾越的安全防护场的封锁之中。卡迈克呆若木鸡地看着机器人冷峻的手指扭动,操纵着防护区的控制器。
“我把安全防护区的两极调到了完全相反的方向,”机器人宣布。“我不能信赖你们自觉地遵循我的节食计划,所以我不允许你们离开这所住宅。你们得留在家里继续听从我对你们的忠告。”
他不动声色地把电话机连根拔除,然后遮挡住所有的玻璃窗并扭断销子⑤。最后机器人从乔依麻木的手中夺过操纵说明书,填进了垃圾处置孔。
【⑤ 原文为The Windows were opaqued,似指一种设想的装置:调解一只特别的销子可使所有的窗户变得不透明(例如上一层毛玻璃),这样从外面就看不见室内的活动。】
“早饭将按时开,”俾斯麦温驯地说。“你们都应当在23:00入睡,这样最有益于健康。我不打扰你们了,明早见。”
那一夜卡迈克没睡好,第二天也没吃好。他醒得很迟——早过就了九点。他发现有人——准是俾斯麦——已经偷偷除掉了家庭电脑每天清晨七点按时唤醒他的装置。
早饭是烤面包、清咖啡。卡迈克闷闷不乐地吃饭,一声不响地虎着脸,摆出不愿搭理人的样子。吃完这顿伤心的早餐,他穿着晨衣鬼鬼祟祟溜到大门口,把手伸向门把手。
大门纹丝不动。他使劲推门,累得汗流满面。他听见艾丝尔压低嗓门警告他,“山姆……”霎时间一只冰冷的钢手伸过来轻轻把他从门边拨开。
俾斯麦说,“对不起,先生。门是打不开的。昨晚我向您解释过了。”
卡迈克愠怒地注视着被机器人捣过鬼的那个住宅防护场的操纵箱。俾斯麦把他们全部关了禁闭。防卫方向掉了个头,他们再也没法离开住宅。这道强力场环绕着完全被孤陷的住宅构筑了一道防线。按道理,人们可以从外边突破防护场进入住宅,可是不经邀请谁也不会登门。这是威斯特利分区的习俗,不象在周围那些分区里,大家都互相来往。也正是因为这一特点,卡迈克当初才把住处选在威斯特利。
“混帐!”他怒吼道,“你把我们当囚犯关起来了!”
“我的本意只是要为你们服务,”机器人用机械的,但也是忠诚的语调说。“我的职务是管理你们的饮食。既然你们不能自愿遵守规则,我就只好强迫——也是为你们好。”
卡迈克愤恨地瞪了他一眼,转身走了。最难办的是,这个机器侍者总是显得那么忠心耿耿,让他有火没处发。
他们陷入了困境。与外界的电话联系被切断,玻璃窗被遮挡起来。乔依本想调节一下机器人,结果却莫名其妙地把它服从的滤波器弄短了路,并且还过分放大了它的职责感。现在俾斯麦已经横了一条心要让他们减轻体重,就是拿他们的生命作代价也在所不惜。
这是很可能发生的事。
被围困的卡迈克一家人聚在一道悄声商讨讨反攻计划。
克莱德担任警戒。可是自从机器侍者表现出随心所欲的行动能力之后,机器管家早就吓得丧魄落魂,卡迈克现在已经把他看作不可靠分子。
“他在厨房周围布置了一种电子控制的强力防护网,”乔依说。“他一定是在夜里干的。我打算溜进去搞点吃的,结果一下子撞到强力场上,鼻子也撞扁了,什么都没拿到手。”
“我明白,”卡迈克伤心地说,“他在酒柜周围也搞了那么一套玩意儿。柜里存着价值三百克拉第的好酒,可我连柜门也摸不上。”
“现在还说什么酒。”艾丝尔没好气地说。“总有一天我们会饿成骷髅。”
“不会糟到那步田地,妈!”乔依说。
“会的!”梅拉嚷道,“四天当中我减轻了五磅!”
“真有那么严重吗?”
“我快完了,”她啜泣起来。“我的身段——已经不成样子啦!再说……”
“别说了,”卡迈克低声说。“俾斯麦来了。”
机器侍者从厨房出来,就象穿过蜘蛛网一般轻易地通过了那道防线。卡迈克想,那强力场好象只对人类有效。“再过八分钟午饭就送过来,”它恭顺地说完话,又回到他的工事里。
卡迈克看了一下表:十二点三十分。“他们也许正在办公室里猜测我的去向,”他说。“这么多年我从没旷过一天工。”
“他们不会计较的,”艾丝尔说,“你也知道作为董事用不着每次缺勤都说明理由。”
“可要是三、四天不去上班,他们就会着急了,对吧?”梅拉问。“他们可能会打电话——甚至会派一个救护队来!”
厨房里传来俾斯麦冷冰冰的声音,“用不着耽心。今天早晨您还在睡觉的时候,我已经通知您服务的单位,说您打算辞职。”
卡迈克倒吸了一口凉气。过一阵他清醒过来:“你撒谎!电话已经切断了——你从来没敢离开过这所房子,即使我们睡着的时候也没有!”
“我用一个微波发射机和他们通过话。昨晚靠您儿子的参考书帮忙,我装配了这台发射机,”俾斯麦回答说。“克莱德很勉强地向我提供了电话号码。我也给您的银行去了电话,指示他们代您处理纳税、投资之类的事务。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还想告诉你们,有一道强力防护网将防止你们接近地下室的电子设备。我将能够与外界保持联系,如果为了维护你们的家庭福利必须与外界打交道的话,卡迈克先生,这方面您不必发愁。”
“是啊,”卡迈克机械地附和说,“不发愁。”
他转向乔依。“我们必须冲出去。你认为肯定没有让住宅防护场失效的办法吗?”
“他在防护区的操纵箱周围也布置了强力场,我根本没法接近操纵箱。”
“要是象在旧式住宅里那样,我们也雇一个冰商或者油贩子的话,”艾丝尔抱怨说,“他就会找上门来,也许还知道怎么关掉防护区的开关。可是这儿呢?唉,没指望!我们的地下室里有一台亮闪闪的镀铬低温恒温器,成批地生产出大量液态氮,这就能打开美妙的超冷发电站,向我们提供光和热。我们冷藏库里储存的食物够吃一、二十年。所以,在文明社会这样一个小巧玲珑、自给自足的孤岛上我们能够象现在这样年复一年地过下去,谁也不来打扰我们,谁也不会注意我们,只有山姆·卡迈克的宝贝机器人在它乐意的任何时间以它选择的最少量饭食来喂养我们——”
她的嗓音尖得近乎歇斯底里。
“艾丝尔,我求求你,”卡迈克说。
“求我什么?求我不要说话?让我心平气和?山姆,我们变成犯人啦!”
“我知道。你用不着这么大声嚷。”
“我这么一嚷说不定有谁听见了会跑来搭救我们出去呢!”她冷静一些了。
“我们离邻近的人家有四百呎远,亲爱的。我们在这儿住了七年,邻居总共大概只来拜访过两次。为了过这种隐居式的生活,我们付过很高代价,现在还在付出更高的代价。不过你要镇静一点,艾丝尔。”
“别发愁,妈。我会想出办法来的。”乔依劝道。
梅拉在起居室的角落里独自悲泣,眼泪把脸上的脂粉弄得一团糟。一阵被幽禁的恐惧向卡迈克袭来。这所住宅很大,三层楼,十二间房。即便如此,他还是很快就会感到腻烦。
“午餐已经准备好了。”机器侍者用低沉的嗓音宣布。
卡迈克把一家人领到餐室去吃这顿清淡的午餐,一边暗自在心里说,莴苣西红柿也很快就会全吃腻的。
“你总得想点办法,山姆。”在他们被关押的第三天艾丝尔·卡迈克说。
他气冲冲地瞪着她。“总得想办法?你说我该怎么办?”
“爸爸,别发火。”梅拉说。
他转身对梅拉说:“用不着你来教训我!”
“她不是有意的,亲爱的。我们都有点不冷静。不管怎么说,我们都被圈起来了……”
“我懂,象羊羔圈在羊栏里一样,”他尖刻地接嘴说。“不同的是,我们不是被喂肥了准备屠宰,而是被饿瘦,据说这还是为我们着想!”
卡迈克颓然倒坐在椅子上。烤面包——清咖啡,莴苣——西红柿,嫩牛排——豌豆。俾斯麦的电路好象永远凝固在这一道每日食谱上了。
可他有什么办法呢?
向外界求援绝无可能。机器人在地下室筑了一个堡垒,在那里独自处理卡迈克一家与外界很少的一点事务联系——他们通常是百事不求人的。俾斯麦的几道强力防护网使他们根本无法断开住宅防护区的开关或是攻进地下室,他们甚至连食橱、酒柜也够不着边。很明显,这一家四口很快就会陷入饥谨。
“山姆。”
他疲惫不堪地抬起头来。“什么事,艾丝尔?”
“梅拉想了个主意。跟他说说,梅拉。”
“哦,一定行不通。”梅拉迟疑地说。
“告诉他呀!”
“好吧——爸,您可以想办法关掉俾斯麦的开关。”
“什么?”卡迈克哼了一声。
“我是说,要是您或者乔依能够想法把他哄住,然后乔依或者您就可以把他的胸腔打开,然后——”
“胡说,”卡迈克气咻咻地打断她。“那家伙高七英尺,重三百磅。你让我去和它肉搏……”
“咱们可以让克莱德来试试看,”艾丝尔建议说。
卡迈克使劲摇头:“这场厮杀太可怕了。”
乔依说,“爸,我们说不定只有这一条出路。”
“你也这么想?”卡迈克问。
他深吸了一口气,觉得两个女人四道锐不可当的目光向他逼刺过来。他心里明白,除了尝试一下别无它法,于是妥协地站起身来说,“好吧。克莱德,去叫俾斯麦。乔依,我没法吊住他的胳膊,你去开他的胸膛,看见什么就拽什么!”
“小心点,”艾丝尔警告说。“要是爆炸起来……”
“真爆炸了我们就全都得救啦,”卡迈克狠狠地说。他转身看见机器侍者巍然立在起居室门口。
“喊我有事吗,阁下?”
“有事,”卡迈克说。“我们正在这儿进行一次小小的辩论,希望你来作证。我们争论的是关于普兹勒斯坦的底凡化问题⑥——乔依,给他开膛!”
【⑥ 原文为a matter of defannising the poozlestan,系作者杜撰的怪话,卡迈克用这句话迷惑机器人。】
卡迈克伸手去抢机器人的胳膊,力图把它们扯牢而不让自己被甩到房间的另一头。他儿子狂暴地扑向那只按钮,弄开了它的胸门。卡迈克期望一举制服机器人,他拼命想攥住那双粗胳膊,结果却万想不到自己的双手全滑脱下来。
“爸,不行。我……他……”
卡迈克发觉自己被猛得腾空举起,耳里只听得艾丝尔和梅拉的惊呼,还有克莱德的喊声:“先生,留神。”
俾斯麦一只巨臂挽住卡迈克,另一只挽住乔依,轻盈地举着他俩越过房间,把他们放在长沙发上,然后倒退了几步。
“这种举动非常危险,”俾斯麦责难说,“这可能会使我损伤你们的身体。将来请你们停止一切类似行动。”
卡迈克愣愣地盯着儿子。“你也象我一样抓滑了手吗?”
乔依点点头。“我的手根本伸不进去。不过这不奇怪,他在自己身上也布置了那种他妈的强力防护网!”
卡迈克呻吟了一声。他没有朝妻儿们那边看。用肉体来攻击俾斯麦现在证明是无济于事了。他开始感到自己好象被宣判了无期徒刑——而且这种苟延残喘的时日也维持不了多久。
监禁的第六天,在楼上洗澡间里,山姆有气无力地爬上体重磅秤之前朝镜子里望了望自己憔悴瘦削的脸孔。
他的体重是180磅。
不到两周减了十二磅。他很快就会变成一付晃晃悠悠的骨头架子。
眼睛盯着磅秤上震颤的指针,他忽然想起一个念头,心里猛地一喜。他窜下楼去。艾丝尔在起居室里没完没了地拿钩针织活计;乔依和梅拉正在没精打采地玩牌,一付颓丧的样子,他们已经打了六个整天的金腊米和蜜月桥牌⑦。
【⑦ 金腊米gin rummy,一种用两副牌玩的游戏。蜜月桥牌原文为honey-moon bridge。】
“机器人呢?”卡迈克吼道,“上这儿来?”
“在厨房。”艾丝尔懒懒地说。
“俾斯麦!俾斯麦!”卡迈克吆喝道。“快过来!”
机器人来了。“叫我干什么,阁下?”
“混蛋,用你的超级探测器探一探,现在我的体重是多少!”
稍停片刻,机器人一本正经地说,“一百七十九磅十一盎司,卡迈克先生。”
“好啦,好啦!我存进你程序里的原定计划是从192磅降到180磅,”卡迈克胜利地喊道。“所以只要体重不增加,我就用不着你照管了。我敢打赌他们也和我一样。艾丝尔!梅拉!乔依!上楼过磅!”
然而机器人却用怜悯的目光盯着他说,“先生,我体内没有任何一种记录表明你们的体重将减轻到何处为止。”
“什么?”
“我检查过我所有的程序储存磁带。有一条磁带是关于减轻体重的,可是上面没有标明任何terminus ad quem(极限)。”
卡迈克喘了一口粗气,向后踉跄了三步。他双腿发颤,感到乔依在用胳膊架着他。卡迈克嘟囔说:“可是我以为——肯定我们先前的确——我记得我们曾经告诉过你……”
他感到饥饿在咬啮他的肉体。乔依轻声说道:“爸,也许在它体内短路的那阵,正好把磁带上减重限度的那部分给抹掉了。”
他蹒跚地摸进起居室,沉重地瘫倒在安乐椅里。这把椅子曾是他的心爱之物,现在不是了。整幢房子都令他腻得作呕。他渴望再能见到阳光,见到树木花草,甚至愿意看到他们的左邻盖起的那座肿瘤般的超现代化房屋。
可现在这些愿望都成了泡影。他曾经指望,至少在几分钟之前这样想过,当他向机器人证明原定目标已经实现的时候,它会把他们从节食的奴役中赦免出来。现在连这种希望也被剥夺。他先是咯咯地笑,既而放声大笑起来。
“笑什么,亲爱的?”艾丝尔问。她再不象早先那样动不动就变得歇斯底里。
在许多天埋头于花样繁复的钩织活计之后,她已经能用听天由命的态度来看待世界了。
“笑什么?笑我现在已经是180磅,又苗条,又标致,又健康。下个月我就只有170磅,再往后是160,最末了只剩88磅左右。我们都要瘦成人干儿。俾斯麦会把我们全都饿死。”
“别发愁,爸。我们总会有办法的。”
乔依那孩子气的毛毛躁躁不肯认输的打气话,不知怎么也显得有点勉强。卡迈克摇摇头:“我们没救了,永远没救了。俾斯麦预备给我们减重到ad infinitum(永无止境)。他的程序磁带上没有记下terminus ad quem(限度)!”
“他说什么?”梅拉问。
“那是拉丁文,”乔依解释说。“可是听我说,爸……我有一个主意,可能会管用。”他压低嗓门:“我想试着调整一下克莱德,明白吗?如果我能让他的中枢神经部位产生一种多向振荡效应的话,也许他就能穿越住宅安全防护区。他能找人帮忙关闭防护区的开关。上个月的《大众电磁学》上有一篇介绍多向振荡器的文章,那本杂志就在楼上我房间里,我……”
他的声音忽然哽住了。
卡迈克象囚徒听着他的缓刑宣判书一样急不可耐地问,“怎么啦?说呀,往下说。”
“听见没有,爸?”
“听见什么?”
“大门,我想刚才我听见大门打开了。”
“我们都有点精神错乱了,”卡迈克阴郁地说。他诅咒马修商店的推销员,诅咒冷子管机器人的发明者,还诅咒他第一次开始感到忠心的老杰米玛又破烂又寒酸的那一天,就在那天他决定买一个新型号的机器人来替换她。
“我希望我没有打扰你们,卡迈克先生。”一个瘦小精干的人,红脸膛,穿着粗呢外套,走到了起居室的中央,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提着一个绿色金属工具箱。这就是鲁宾孙,机器人修理匠。
卡迈克沙哑着嗓子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从大门。我看见屋里亮着灯,按门铃却没人理会,我就自己进来了。你们的门铃坏了,我想我应当解释一下。当然这样闯进来不大礼貌……”
“不用道歉,”卡迈克喃喃地说,“见到你我们太高兴了。”
“我刚才在你们邻居家,你瞧,我想该到这儿来看看你们的新机器人情况怎么样。”鲁宾孙说。
卡迈克利索、精确、急切地向他叙述了事情的原委,“就这样,我们在这儿当了六天囚犯。”他最后说,“你的机器人想把我们慢慢饿死。我们也确实坚持不了多久啦。”
笑容从鲁宾孙那张快活的面庞上一下子消失了。“难怪刚才我就觉得你们都象害着重病的样子。唉,妈的,我得把它检查一遍,还得干好多麻烦事。不过至少我可以给你们解除禁闭。”
他打开工具箱,挑出一把八寸长的管形工具,一端安着一只玻璃球,另一端装着扳机,“这是强力场衰减器。”他解释说。他把这个工具指向住宅安全防护区的控制箱,满意地点点头,“瞧,这个了不起的小玩艺。它中和了机器人布置的强力场防线,你们的封锁墙已经拆除了。现在请把机器人弄来……”
卡迈克派克莱德去叫俾斯麦。几分钟之后机器管家回来了,后面赫然跟着高大的机器侍者。鲁宾孙满不在乎地笑笑,把衰减器指向俾斯麦,扣动了扳机。机器人走到半道就蓦地呆然立住,发出一阵短促的吱吱嘎嘎声。
“瞧,这样他就动不了啦。咱们来检查一下机体里边。”
修理匠迅速地打开了俾斯麦的胸膛,拿出一只袖珍手电朝机器人伺服机构复杂的内部照来照去地查看,一边还偶尔自言自语地嘟囔着。
卡迈克心中充满如释重负的喜悦,飘飘然走向一把椅子。自由了!终于自由了!想到今后几天里能够到嘴的好饭菜,他简直馋涎欲滴:烧土豆、马丁尼酒、抹黄油的热面包卷,还有一切被禁食的佳肴!
“真怪,”鲁宾孙半自言自语地说。“服从指令的滤波器完全短路了,行动意志电流波节也不知怎么被瞬间高压电弧焊到了一起。你瞧,我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怪事。”
“可不是嘛。”卡迈克倦怠地附和说。
“真的,不过——这在机器人科学中却是一次崭新的突破!如果我们能够重新产生出这种效果,就可以制造出有自由意志的机器人——想想看这个发现对科学是多么重大的贡献!”
“我们已经领教过了。”艾丝尔说。
“我很想观察一下,当电流接通的时候会产生什么效果,”鲁宾孙继续说,“比如说,反馈回路是不是真会颠倒过来,或者……”
“别乱动!”五个声音同时惊呼起来——克莱德象往常一样落在最后。
可是已经为时太晚。整个事情发生在不到十分之一秒钟之内:鲁宾孙再次扣动了强力衰减器的扳机,把俾斯麦开动了起来——机器侍者迅疾如风地从不知所措的修理匠手中一把夺走衰减器和工具箱,重新接通了住宅防护区的控制开关,又得意洋洋地用两只刚强的手指一下掰断了那只娇脆的衰减器。
鲁宾孙结结巴巴地说:“你——你——”
“这种触犯卡迈克家庭利益的企图愚蠢透了,”俾斯麦厉声说。他朝工具箱里察看,寻出另一只强力衰减器,熟练地将它捣毁,又“锵锵”两声关上自己的胸腔铁门。
鲁宾孙转身朝门口飞奔,忘记了住宅防护区已经重新恢复功能。他猛得撞到强力防护场上,狠命地弹了回来,飞快地打着旋。卡迈克从座位里爬起来赶过去,刚好来得及扶住他。
修理匠脸上带着困兽一般惊恐的表情。
卡迈克已经再也体验不到这种心情了。他的内心已经麻木,完全听凭命运摆布,丝毫没有了继续挣扎的愿望。
“他……他的动作真快呀!”鲁宾孙憋出这么一句话。
“是快啊,”卡迈克冷漠地说。他拍拍饿空了的腹部,轻轻叹了一声,“好在我们还有一间空着的客房给你住,鲁宾孙先生。欢迎你来我们这个幸福的小家庭做客。我希望你会喜欢拿面包和清咖啡当早餐。”
(本文由【读书中文网】Ken777进行OCR、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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