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建设 译
本文译自日本1979年出版的《超短篇小说杰作选》,作者宫崎惇是颇有名气的科幻作家。作者在这篇作品里,以幽默的笔触,描写了未来社会的一个侧面。作者试图通过这篇小说,说明无论到什么时候,人类的感情都不是机器或别的什么所能取代得了的。
——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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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器人不许危害人类,而应保护人类的安全。
——机器人定律第一条
孩子房间里传来的婴儿的哭声,早就把这对年轻的父母吵得焦躁不安、六神无主了。
母亲空着两手,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坐下去,急得团团转;埋头读书的父亲终于也看不下去了,“啪”的一声扔下书,双手捧住了脑袋。
婴儿的哭声持续不绝,而且一声高似一声。
忍无可忍的父亲跑到走廊上,母亲也不甘落后地紧跟在他的屁股后面。两人“砰”的一声,使劲推开孩子房间的门。
“请保持安静!”
守护在婴儿身边的机器人嘀溜溜地转动着透镜的眼睛,开口说道。
“安静个屁!”父亲大发雷霆:“还不都是你让孩子嚎个不停,吵得我们心烦意乱,什么也干不成!”
“我明白您的意思,”机器人说。“但是,小姐只是想哭,并没有其他的原因。她只是想哭而已。孩子想哭,这是没法阻止的。”
“是不是肚子饿啦?要不就是哪儿不舒服?尿布湿了没有?兴许太冷?或者太热?”母亲喋喋不休地提出一大堆疑问。
机器人摇了摇它那沉甸甸的脑袋:“都不是。”声音铿锵有力,“我是专门的育儿机器人,抚育幼儿是我的职责。我的脑子里密密麻麻塞满了幼儿心理学。”
两人不吭声了。
“幼儿为了运动时常要哭。现在正在哭的小姐就属于这种情况。等她哭累了,自然就会睡觉,醒来时才会有精神。”
它的话音伴随着婴儿一刻不停的有力的啼哭声,震得两人的耳朵嗡嗡作响。年轻的父亲和母亲不知不觉地退到了门口。
来到走廊上,父亲颓然地垂下双肩,有气无力地说:
“人也好,动物也好,没有不讨厌哭声的。”
“我们是不懂育儿之道,”他的妻子没理会他的话,“但我们起码有疼爱孩子之心。还说是什么最新型的机器人呢,简直也太冷酷无情啦!”
父亲现出一副狼狈相。
这个育儿机器人是他从旧货市场偶然买来的便宜货,只是外形比较新颖罢了。可他对妻子却谎称是最新产品。
“难道就没有比这个再好一点的机器人了吗?”
“再好一些的?总之,只要不让孩子哭就行啦。”父亲扭身想逃。
“你居然能说出这么狠心的话。告诉你,孩子可是我们俩的孩子!”母亲的语气强硬起来。“都是那种机械的抚育法害得她哭个没完。可怜的宝贝哟!”
“我知道啦。”父亲被说得哑口无言。忽然,他制止住母亲,竖起耳朵倾听着。“孩子好象不哭了?”
果然象机器人说的那样,婴儿大概哭累了,哭声听不见了。
“真的。”母亲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不过,我还是想要一个真正疼爱孩子的育儿机器人。总是这么牵肠挂肚的,我可受不了。”回到屋内,她又说了一句。
不仅是这对年轻的夫妇有这个要求,希望给机器人灌输爱的呼声四处可闻。无论什么地方的父母,都和这对夫妇一样,或多或少有过同样苦恼的经历。
舆论沸腾了。电视台几乎每天晚上都要播放以父母和子女的爱为主题的专题节日。甚至连各种动物也纷纷出场了。
电视屏幕上充满了这样的镜头:有每天都给被人抓住关在笼子里的小麻雀送食的老麻雀;有故意把幼狮从高高的悬崖上推下来,严厉培育它们的大狮子;还有被猎人的枪弹打中也死死抓住大岩石不放,保护在岩石下嬉耍的小熊的母熊等等,真是五花八门,无奇不有。
动物况且如此,如果把动物的脑细胞作为重要部件移植到机器人身上,其意义该有多么重大!
敏感的机器人公司马上试制了一批新型机器人,并开始实际表演。
那对年轻的父母也在电视上看到了这种机器人,乐得满目生辉。特别当他们看到新型机器人高明地将哇哇大哭的婴儿哄得不哭的镜头时,真是又感动又高兴,不由得垂下泪来。
“它们可真象几十年、几百年前的父母们啊!简直和风俗史上描写的一丝不差!”
“政府就不能早点批准生产吗?只要一生产,我马上就把家里的机器人换掉。”
这种机器人其实并不复杂。只要在机器人的头部安上动物的脑细胞,然后接上新的电路就行了。根据这个原理,可以将各种感情移植给机器人。但是,这只限于法律所承认的感情之内,严禁将人类的感情胡乱地移植给机器人。然而,新试制的育儿机器人获得了普遍的好评,在社会舆论的压力下,政府终于审议了《对育儿机器人母爱移植法案》,并获得了全场一致的通过。
人们争先恐后地购买新型机器人,那些不富裕的家庭也把以前使用的机器人送去改装。
机器人开始热心地抚育起幼儿和孩子来了。从此以后,笑声取替了哭声。大街小巷、各家各户充满了欢声笑语。
父母们得以安心地工作、吃饭、游玩,一点也不用操心孩子。他们只是偶尔去孩子的房间看上几眼,免得忘掉孩子的模样。眼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父母们真是又惊又喜。
那对年轻的父母也早早地赶到机器人工厂。
“明天什么时候能改装好呢?”
“这个嘛……自从政府批准以后,许多人都把机器人送来改装,忙得我们是脚打后脑勺。现在正是最忙的时候,”机器人工厂的接待人员说道,“所以,最快也得等到明天下午一点。”
“这么晚呀……”
这段时间孩子由谁来照看呢?两个人不由得迟疑起来。
“我们自己对付对付?”
“行吗?”
但是,机器人总是要改装的。现在他们的机器人只不过相当于一堆废铜烂铁。结果,夫妇俩还是把它卸下汽车,运进工厂。
“辛苦辛苦吧,顶多坚持到明天。”
“只要给我们改好就行啊。”
两人放心不下留在家里的孩子,匆匆驱车赶了回去。
当天夜里,小两口寸步不离地守在摇篮边上,一夜都没敢合眼。直到明媚的阳光和新鲜的空气开始驱散黑暗的时候,他们才松了一口气。
好啦,再等几个小时,新的顶呱呱的育儿机器人就该回来了……
两人大张着嘴,美美地打了个呵欠,不知不觉地靠在椅子上打起盹来。可惜好景不长,不大会工夫,孩子的哭声就把他们从梦中惊醒,不得不跳起身来。
每家的父母在大发脾气的孩子面前差不多都束手无策,只能左摇右晃地哄孩子。这对把养育孩子的工作全都一股脑儿推给机器人的年轻父母自然也不例外。
婴儿象火烧屁股似地号啕一阵,突然停了下来,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接着,象是又想了起来,“哇哇”地大哭大闹起来。
“你不觉得有点反常吗?”
“真棘手啊!这可如何是好?”
母亲把手心贴在婴儿的额头上一试,禁不住惊呼起来:“这么热!孩子得病啦!”
“病了?怎么偏偏捡上这么个倒楣的时候!”父亲抚摸着一夜之间变得尖尖的下巴颏儿,扭了扭腰肢。
“你磨蹭什么!还不赶快与医院联系!”
父亲慌慌张张地蹦起身来,没小心绊在地毯上,一个跟斗摔出去好远。
医生赶来了,给婴儿打了一针。婴儿的呼吸平稳下来了。
“现在不用担心了。”医生说完,便转身离去了。
小两口这才一块石头落了地。
下午,望眼欲穿的改装过的机器人终于回来了。夫妻俩欢天喜地地把它迎到家中。
“我不在家,让你们受累了。小姐一切可好?”机器人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开口问道。
从外表上看,它似乎没什么变化,但表情却显得柔和多了。
当听罢二人讲述了今天早上发生的事情,机器人脸色遽变,急忙奔向孩子的房间。在他们两人的眼里,机器人确实仿佛变了脸色。
婴儿打过针后,正陷入酣睡之中。
“可怜的宝宝……”机器人挨近婴儿,和她贴了贴脸。“只要有我在,你就没事了。”
“要是再迟一步,我们和孩子真不知会怎么样呢。”父亲把手放在机器人的肩上。
母亲也满眼垂泪,连连点头。
在机器人的看护下,婴儿的病神奇般地痊愈了。小两口高兴之余,不免心中暗暗称奇。
孩子的气色一天一天地好了起来,有时甚至还发出欢快的笑声。孩子那可爱的笑声不时传到父母的房间里,逗引得他们左一次右一次地跑到孩子的屋子里去。婴儿嫩声嫩气的欢笑声和机器人瓮里瓮气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回旋在孩子的屋内,经久不息。
小两口心想,这下总算可以放心了。他们常常私下赞不绝口地品评说:“真不赖!比我们想象的还好哩。”
打那以后,一个星期过去了。这一天,也就是领完工资后的第二天,夫妇俩要去城里游玩一番。
“我们走啦,再见!”一边发动着汽车引擎,他们一边向二楼的窗户挥着手。
机器人扶起抱在怀里的婴儿的小手,一摇一摆地回应着。什么也不明白的婴儿只是“咯咯”地叫着、笑着。
目送着夫妇俩的车子消失在院门外,机器人也想离开窗沿。但是,它忽然象是想起了什么,目光落在婴儿的脸上。接着,它把孩子柔嫩的身体反过来调过去地察看了一番,末了,又把目光射向窗外。
覆盖着绿色草坪的庭院里阳光明媚。机器人三番五次疼爱地把脸贴在婴儿的脸蛋上,婴儿痒痒得一个劲地扭动着身子,“呀呀”地叫着。
说时迟那时快,紧接着只见机器人一扬手,婴儿的身体便朝着庭院急速地跌落下去。机器人的眼睛里闪动着柔波,一直紧盯着跌落下去的婴儿。只听得婴儿发出一声尖厉而又短促的哭叫,便戛然而止了。
到了夜里,这对夫妇才转回家来,当他们得知这个噩耗时,惊讶得面面相觑,茫然失措。
“都怨我不小心!都怨我不小心!我要再注意点就好啦!我要再注意点就好啦……”机器人声音颤抖地反复说着同一句话。
“孩予的病毕竟还没好利索啊。”母亲哽咽着说。
“都怪当时我们一时疏忽。要是孩子不得病,也不至于……”父亲抚摸着婴儿软绵绵的脑袋说道。婴儿的身体已经变得冰凉了。
“都怪我不小心,都怪我不小心……”机器人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别难过啦。这不是你的过错,是我们没有尽到责任……”父亲和颜悦色地劝慰着耷拉着脑袋、重复着同一句话的机器人。他们还以为这个不幸都是那场病造成的呢。
“都怪我不小心,都怪我不小心!我要是再注意点就好啦……”机器人依然唠叨个不停。
到了月末,收款人陆续地找到客户的门上来。他们是机器人公司派来收取改装费的。
“这种改装后的机器人性能如何?”收款人笑嘻嘻地问道。
失去孩子的年轻母亲扫了一眼帐单,不由得“啊!”地失声叫起来。
“我家的机器人装的是狮子的脑细胞哇!我这倒是第一次听说哩。”
“这是敝厂最新的科研成果。利用先进的科学技术,从母狮身上取出脑细胞移植在机器人身上。移植这种脑细胞的机器人,不仅思维敏捷,而且还充满了母性的慈爱。经它抚养的孩子,想来个个身体健壮,不似那些娇生惯养的……”
收款人滔滔不绝的话语传到了正在隔壁读书的年轻父亲的耳朵里。
“狮子的脑细胞?哎呀,莫不是……”倏地,他脑海里闪现出曾在电视里看到的母狮把幼狮推下山坡的镜头。失去孩子的年轻父亲茫然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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