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他们带她到墓地
  乘坐一辆大卡迪拉克
  他们带她到墓地
  可是不再把她带回来
  ——摘自一首老歌

  “恕我冒昧,我点了菜,让他们送到你的座位上。”在鳄鱼酒吧洗手间里洗手时,星期三先生说,“毕竟我们俩有许多事情要谈。”
  “我可不这么想。”影子说。他用纸巾擦干手,把纸团成一团,丢进垃圾筒。
  “你需要一份工作,”星期三说,“人们不会雇佣有前科的人。你们这种人会让大家感觉不舒服的。”
  “我有份工作等着我,一份很不错的工作。”
  “在筋肉健身房?”
  “差不多吧。”影子说。
  “你不会得到那份工作了。罗比·伯顿死了。没有他,筋肉健身房也就不存在了。”
  “你是个骗子。”
  “当然,而且是个优秀的骗子,是你见过的最出色的。不过,恐怕这次我没对你说谎。”他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张折叠起来的报纸,递给影子。“在第七版。先回酒吧,你可以坐下看报纸。”
  影子推开门,走回酒吧。室内烟雾缭绕,空气也变成了蓝色,迪西杯子乐队正在自动点唱机里唱着《哎哦哎哦》。影子忍不住笑了,这是一首很老的儿歌。

  “看我的国王穿着一身红,
  “哎哦哎哦穿了一整天,
  “我赌5块钱他要处死你,
  “杰克玛菲娜娜。”

  影子在桌边坐下,把报纸放在一旁。“这是我作为自由人的第一顿正式晚饭,我吃完再看你说的第七版新闻。”
  汉堡包的味道比监狱里的好吃,墨西哥辣味牛肉尝起来也很不错。不过他觉得,只要再过几个月,这就不是他在本州吃到的最好吃的牛肉了。
  劳拉做墨西哥辣味牛肉最拿手。她用的是瘦肉、黑腰豆、切成小丁的胡萝卜,大约一瓶黑啤酒,还有切成薄片的新鲜辣椒。她会先把牛肉煮上一阵,然后加入红酒、柠檬汁和一撮新鲜莳萝,最后装盘时撒上辣椒粉。影子不止一次要求她给自己演示到底是怎么做的。他仔细观察她的每一个步骤,从切洋葱片到把洋葱撒进加了橄榄油的锅子里。他甚至还写下了食谱,记录下每一种材料的份量。有一个周末,劳拉出城办事的时候,他还亲手做过一次墨西哥辣味牛肉。味道尝起来还不错,但却没有劳拉做的美味。
  报纸第七版的头条报道。这是影子第一次读到有关妻子死亡的报道。劳拉·莫恩,文章里说她27岁,还有罗比·伯顿,39岁。两人乘罗比的车,在州际公路上突然转向,撞上一辆三十二轮载重卡车。卡车把罗比的车子撞得翻滚着冲出公路。
  救援人员从撞毁的车内救出了罗比和劳拉,但送抵医院时,两人已经不幸身死。
  影子重新折好报纸,从桌面上推回给星期三。后者正在狼吞虎咽地吃一块血淋淋的、似乎压根儿没有烹调过的牛排。
  “给你,拿回去。”影子说。
  开车的是罗比。尽管报纸上没有提,他一定是喝得醉醺醺的。影子发现自己正幻想出劳拉惊恐的表情,因为她看到罗比已经醉得无法开车了。当时的场景在他的意识中缓缓展开,连他自己也无法控制:劳拉冲着罗比大叫,叫他靠边停车。接着汽车猛地撞上卡车,然后方向盘开始失控……
  ……汽车停在公路旁边,破碎的玻璃洒满地面。在车前灯的照射下,好像闪烁的冰块或钻石。鲜血在路面上流溢,如红宝石般夺目。两人的尸体从撞毁的车里拉了出来,或者正姿势优美地躺在路面上……
  “怎么样?”星期三问。他像饿痨鬼一样吞完了牛排,这会儿正大口咀嚼着炸薯条,用叉子叉着往嘴里填。
  “你说得对,”影子承认说,“我没有工作了。”
  影子从口袋里掏出一枚25美分的硬币,背面朝上。他把硬币往高处一抛,硬币离手时手指一捻,让它晃动着,乍看上去好像在旋转。他接住硬币,倒扣在手背上。
  “猜。”影子说。
  “为什么?”星期三问。
  “我不想为运气比我还差的人工作,猜猜哪面朝上。”
  “正面。”星期三说。
  “抱歉猜错了。”影子看都懒得一眼,径直说道,“是背面。我抛硬币时做了手脚。”
  “作弊的游戏是最容易被击败的。”星期三冲着影子晃晃手指,“咱们还是看看结果吧。”
  影子低头看了一眼,居然真是正面。
  “肯定是抛的时候失手了。”他有些迷惑。
  “作弊失败,”星期三微笑着说,“而我是个最最幸运的家伙。”他抬起头,“运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疯子斯维尼,过来和我们喝一杯吗?”
  “桃子香甜酒加可乐,不加冰。”影子背后的一个声音说。
  “我去和酒保说。”星期三说着站起来,挤开人群向吧台走去。
  “怎么不问问我想喝什么?”影子叫住他。
  “我知道你喝的是什么。”星期三说着挤到吧台前。点唱机里的派特西·塞琳又开始唱那首《午夜漫步》。
  点桃子香甜酒加可乐的家伙在影子身边坐下。他留着短短的姜黄色胡须,穿一件粗斜纹棉布夹克衫,上面缀着亮闪闪的补丁,夹克衫里面是一件脏兮兮的白色T恤,上面印着一行字:
  不能吃它、不能喝它、不能抽它、不能吸它——干死它!
  他还戴着一顶棒球帽,上面也印了一行字:
  我唯一爱过的女人是另一个男子的妻子……我母亲!
  他用肮脏的拇指指甲揭开一盒软包装的好彩牌香烟,抽出一支烟,还递给影子一根。影子差点下意识地接过来——他不抽烟,但在监狱里,香烟是相当好的交易品——然后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出狱了。他摇头拒绝。
  “这么说,你为我们那位干活了?”留着络腮胡子的男人问他。影子觉得他的神智不十分清醒,但也没有喝醉。
  “差不多吧。”影子说,“你是做什么的?”
  络腮胡子点起香烟。“我是矮妖精。”他笑着说。
  影子没有笑。“真的?”他问,“那你应该喝爱尔兰健力士黑啤酒才对,不是吗?”
  “陈规俗套。你得学会跳出框框看问题才行。”络腮胡子说,“爱尔兰可不仅仅只有健力士黑啤酒。”
  “你说话没有爱尔兰口音。”
  “我在这里待的时间太他妈长了。”
  “这么说,你的家族来自爱尔兰?”
  “我告诉你了,我是矮妖精。我们当然不是从该死的莫斯科来的。”
  “我猜也不是。”
  这时候星期三回来了,爪子一样的大手轻轻松松拿着三杯酒。“桃子香甜酒加可乐是你的,疯子斯维尼,我的是杰克·丹尼尔威士忌。这一杯给你,影子。”
  “这是什么酒?”
  “尝尝看。”
  酒的颜色是暗金黄色。影子喝了一小口,舌头尝到一种奇怪的酸酸甜甜的味道。他可以分辨出里面的酒精味,还有某种古怪的混合味道。这种味道让他回想起监狱里的私酿酒,那是在垃圾袋里,用腐烂的水果、面包、糖和水酿造的酒。但这杯酒感觉更甜,味道更古怪。
  “好了,”影子说,“我尝过了。这酒叫什么名字?”
  “蜜酒。”星期三告诉他,“用蜂蜜酿的酒。是英雄们喝的酒,也是神喝的酒。”
  影子又喝了一小口。是的,他觉得自己辨出了蜂蜜味道,但那只是诸多味道中的一种。“尝起来有点像腌醋汁。”他说,“酸甜醋汁酒。”
  “味道像喝醉的糖尿病人的尿。”星期三赞同地说,“我痛恨这东西。”
  “那为什么还让我喝?”影子问。
  星期三用他那不对称的眼睛凝视着影子。影子觉得其中一只眼睛是玻璃假眼,但分辨不出到底是哪一只。“我拿蜜酒给你喝,因为这是传统。而现在,所有的传统我们都得用起来。喝下这杯酒,我们之间的契约就敲定了。”
  “我们还没有订立契约呢。”
  “我们当然订立了。你现在为我工作。你负责保护我,负责开车送我到各地,负责替我跑腿。在紧急情况下——只有在紧急情况下——你还要负责揍那些应该挨揍的人。在我不幸死亡的时候,你负责为我守灵。作为回报,我可以确保你的所有需求都可以得到充分的满足。”
  “他在骗你。”疯子斯维尼突然说,他摩挲着络腮胡子,“他是个骗子。”
  “该死的,我当然是个骗子。”星期三说,“所以我才需要有人来照顾我,维护我的利益。”
  点唱机里的歌结束了,酒吧里安静下来,所有谈话都暂时中止。
  “有人告诉我,只有在整点过20分钟或者差20分钟到整点的时候,所有人才会同时闭上嘴巴。”影子说。
  斯维尼指指吧台上方挂在一大堆鳄鱼脑袋中间的钟表。上面的时间恰好是23:20。
  “看到了吧?”影子说,“见鬼,真想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我知道为什么,”星期三说,“先喝完你的蜜酒。”
  影子一口喝干剩下的蜜酒。“加点冰块就好了。”他抱怨说。
  “加了也一样,”星期三说,“这玩意儿难喝得要命。”
  “没错。”疯子斯维尼也跟着说,“请原谅我离开一会儿,绅士们。尿憋得慌,急需方便。”他站起来匆匆走开。这家伙居然个子高得惊人,差不多有七英尺。
  一个女侍擦干他们的桌子,拿走空酒杯。星期三告诉她给每人再上一份上一轮点的酒,影子的蜜酒里加上冰块。
  “总而言之,”星期三说,“我要你干的就是这些事。”
  “知道我想得到什么吗?”影子问。
  “没有什么比知道你的要求更让我高兴的了。”
  女侍者拿来他们的酒。影子喝了口加冰的蜜酒。但冰块并没有起作用,只是加重了酒的酸味,而且喝下去之后让味道在嘴巴里徘徊的时间更长。不管怎么说,影子安慰自己,至少喝起来没多少酒精味。他不想喝醉,至少现在不想。
  他深吸一口气。
  “好吧。”影子说,“对我来说,过去的三年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段时间。我的人生突然变得完全不一样了,变得更加糟糕。现在我还有几件事必须料理:我想赶回家参加劳拉的葬礼,想对她说声再见,还要处理她遗留下的东西。如果你坚持要雇佣我的话,我希望开始时能拿每周500美元的薪水。”这个数字是他瞎蒙着说的,但星期三的眼神没有任何变化。“如果合作愉快,我希望在六个月内将薪水提高到每周1000美元。”
  他停了下来。这是他这几年来说话最多的一次。“你说你或许需要揍什么人。如果有人要伤害你,我会去伤害他们。但我绝对不会为了好玩或是牟利而去伤害别人。我不想再回监狱,一次已经足够了。”
  “你不会再回去的。”星期三保证说。
  “不,不会了。”影子喃喃说,一口饮尽剩下的蜜酒。不知是不是蜜酒的力量让他的舌头活泛起来——但这只是他脑子深处某个地方的念头。话从他口中滔滔涌出,像夏天里破损的消防栓往外喷水一样,就算他想控制自己的舌头也控制不住。“我不喜欢你,星期三先生,不管你的真名叫什么,我们不是朋友。我不知道你怎么溜下那架飞机而没有被我发现,也不知道你怎么跟踪我来到这里。但我现在反正走投无路。替你把事情办完以后,我就要离开你。如果你把我惹火了,我也会离开你。在那之前,行,我为你工作。”
  “很好,”星期三说,“这么说,我们之间的合同就算定妥了。双方达成一致意见。”
  “随你怎么说吧。”影子说。在酒吧一角,疯子斯维尼正往自动点唱机里塞硬币。星期三朝掌心啐了一口,向影子伸出手来。影子耸耸肩,也朝自个儿掌心里啐一口。两人的手握在一起。星期三加大手劲,影子也用力握回去。几秒钟后,影子的手开始疼起来。星期三多握了片刻,然后松开手。
  “很好,很好,”他说,“非常好。再喝一杯该死的臭哄哄的蜜酒,算是敲定合同,我们就算完成了。”
  “我也再要一杯桃子甜酒加可乐。”疯子斯维尼蹒跚着从点唱机那边走回来,插嘴说。
  点唱机开始播放“地下丝绒”乐队的《谁热爱太阳》。在点唱机里居然能找到这种摇滚曲子,影子觉得真他妈的怪。实在有点不可思议。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个晚上就有这么怪,而且越来越怪。
  影子从桌上拿起他玩硬币戏法用的硬币,手指愉快地感受到真实硬币的花纹边缘。他用右手食指和拇指捏住硬币,然后将硬币放在左手手心,动作轻柔流畅,但实际上硬币仍旧夹在右手指间。他左手迅速握拳,握住并不存在的硬币。他的右手食指和拇指又拿起一枚硬币,假装将硬币塞进握紧的左手中,却让原先就藏在右手指间的硬币落进右手掌中。两枚硬币相击的叮当声让人错以为两枚硬币都在左手中,但它们实际上都乖乖待在他的右手里。
  “硬币戏法?”疯子斯维尼问,扬起胡子拉茬的脸。“喂,要玩硬币戏法的话,瞧我露一手。”
  他从桌上拿过来一只空玻璃杯,然后一伸手,从空中拈出一枚金光闪闪的硬币。他把金币丢进玻璃杯,又从空中抓住另一枚金币,丢到杯子中。两枚金币碰在一起,叮当作响。他从墙上蜡烛的火苗中取出一枚金币,从自己的胡子里掏出一枚金币,从影子空着的左手中拿出一枚金币,一枚枚地投进杯子里。他把手放在杯子上面,用力一吹,更多的金币从他手中掉落到杯子里。他把杯子里湿漉漉的金币倒在自己衣袋里,然后翻开口袋——不出所料,金币消失了!
  “瞧见没有?”他说,“这才是硬币戏法呢。”
  影子一直侧着脑袋,专注地看着。“告诉我你是怎么变的。”
  “反正变出来了。”疯子斯维尼神秘兮兮地说,一副怀揣着特大秘密的表情,“漂亮、有格调。这就是我变的戏法。”他无声地笑起来,身体前后晃悠着,咧开牙齿稀稀拉拉的嘴巴。
  “对,”影子说,“确实漂亮。你得教我。我在《密瑟梦幻魔术》上读过所有的魔术手法。你一定是把金币藏在你拿杯子的那只手里,变戏法时让它们落下来,又用右手把金币变走。”
  “听上去,这一套可够忙活的,”疯子斯维尼说,“把它们直接从空气中取出来更简单一点。”
  星期三突然说话了,“这是你的蜜酒,影子。我还是喝我的杰克·丹尼尔威士忌,还有给这位爱吃白食占便宜的爱尔兰人……”
  “我要一瓶啤酒,黑啤酒。”斯维尼说,“吃白食的?”他举起自己喝剩的酒,向影子祝酒。“愿风暴早日离去,让我们健康平安不受伤害。”说完,他喝干酒,放下杯子。
  “祝酒词不错,”星期三说,“可惜不会应验。”
  另一杯蜜酒摆在影子面前。
  “还得喝?非喝不可吗?”
  “恐怕是这样。这是契约订立的仪式,连喝三杯才有效。”
  “该死的。”影子说着,一连两大口灌下蜜酒。蜜汁腌醋的味道弥漫在嘴巴里,久久不散。
  “好了,现在你是我的人了。”星期三先生说。
  “那么,”斯维尼说,“你想知道那个戏法是怎么变的吗?”
  “当然。”影子说,“你把硬币藏在袖子里,对吗?”
  “根本不在我的袖子里。”疯子斯维尼说。他得意地咯咯笑着,又蹦又跳,好像他是一座瘦长的、长着胡子、不断喷发着洋洋得意之情的人型火山。“这是世界上最简单的戏法。你打赢我,我就告诉你。”
  影子摇摇头。“我弃权。”
  “嘿,这里有件好玩的事。”疯子斯维尼突然对整个酒吧吆喝起来,“老家伙星期三给他自个儿找了个保镖,可那家伙是个懦夫,连举起拳头都不敢。”
  “我不会和你打架的。”影子坚定地说。
  疯子斯维尼摇晃着身体,一身大汗,躁动不安地拨弄着棒球帽的帽檐。他从空中变出一枚金币,把它放在桌子上。“别怀疑,这是真金的。”疯子斯维尼说,“不管你是输是赢——你肯定会输的——只要你和我打上一场,金币就是你的了。一个像你这样的大家伙,谁会想到你居然是他妈的一个懦夫?”
  “他已经说过不会和你打。”星期三说,“走开,疯子斯维尼,拿着你的啤酒走开,让我们安静一会儿。”
  疯子斯维尼走近一步,凑到星期三身边,“你管我叫吃白食的,是吗,你这注定该死的老怪物?你这冷血的混蛋,没心没肺吊在树上的老家伙。”怒火让他的脸变成了暗红色。
  星期三伸出手挡住他,平静地说:“你太愚蠢了,斯维尼。看看你是在什么地方,居然说这些话。”
  斯维尼瞪着他,然后用喝醉之后的低沉语调说:“你雇了一个懦夫。如果我伤害你,他会怎么做?你说呢?”
  星期三转向影子,“我受够了。”他命令说,“摆平他。”
  影子站起来,仰头凝视着疯子斯维尼的脸。他很想知道这个人到底有多高。“你在打扰我们,”他说,“你喝醉了,我想你应该回家去。”
  疯子斯维尼脸上慢慢浮出笑容。“看拳!”他突然一拳挥向影子。影子向后一仰。对方的拳落在他右眼下方,影子眼前顿时冒出无数金星,同时感到一阵剧痛。
  就这样,斗殴开始了。
  斯维尼出拳没有招式,没有任何章法,除了对战斗本身的狂热之外什么都没有,他那双来势凶猛的大拳头往往落空。
  影子保持防守的态势,小心地避开疯子斯维尼的拳头。他发现人群聚拢过来,桌子也被搬开,好给他们腾出地方。影子还注意到星期三的目光一直跟随着他,脸上挂着星期三特有的露齿微笑。很明显,这是一次测试。但到底是什么的测试?
  在监狱里的时候,影子知道一共有两种殴斗模式:“别来招惹我”式的殴斗,其过程一般都很慢,目的在于尽量给人留下不好招惹的深刻印象;还有一种私底下的搏斗,这才是“真正”的斗殴:出拳快、用力猛、非常凶残,常常几秒钟内就结束战斗。
  “嘿,斯维尼,”影子气喘吁吁地叫道,“我们为什么要打架?”
  “为了战斗本身的乐趣。”斯维尼说,现在他不再是一副醉醺醺的样子了,“为了战斗那该死的邪恶的快感。难道你没有感到血液中流动的快感吗?如同春天的树液一样迅速流动的活力?”他的嘴唇在流血,影子的指关节也一样。
  “你到底是怎么变出金币的?”影子问。他身体向后一晃,本该击中脸部的拳头落空,打在他的肩膀上。
  “刚才已经告诉你是怎么变的了。”斯维尼哼哼着说,“听不进真话的人——哦,好拳——是最瞎的瞎子。”
  影子猛地挥出一拳,打得对手向后撞到桌子上,空酒瓶和烟灰缸滚落在地。影子完全可以就此结果对手。
  影子瞄了一眼星期三,后者点头表示同意。影子低头看着疯子斯维尼。“就到这儿?”他问。疯子斯维尼犹豫片刻,然后点点头。影子放过他,后退了几步。疯子斯维尼喘息着,突然一撑,站了起来。
  “还没打完呢,”他咆哮着,“除非我说结束才算完!”他咧嘴一笑,整个人猛扑上来,扑向影子。他的脚踩到一块冰,一脚滑开,咧开嘴巴的得意笑容一下子变成了张大嘴巴、惊慌失措的表情。他向后摔倒,“轰”的一声,后脑勺重重地磕在酒吧地板上。
  影子膝盖顶住疯子斯维尼的胸口。“我再问你一次,我们之间的战斗是不是结束了?”
  “我们可以结束了。”疯斯维尼从地板上抬起脑袋,“战斗的快感已经从我身上离开了,像大热天里小男孩在游泳池里撒的一泡尿。”他抹一把嘴巴上的血,闭上眼睛,轰隆隆地打起鼾来。
  有人把影子从地板上拉起来。星期三把一瓶啤酒塞到他手里。
  啤酒的味道比蜜酒好多了。

  影子醒过来,在车子的后座上伸个懒腰。清晨的阳光很刺眼,他的头开始疼起来。他笨拙地坐起身,揉揉眼睛。
  星期三在开车,嘴里哼着不知其名的曲子。杯架上有一杯纸杯装的咖啡。他们正沿着州际公路向前开,助手席空着。
  “多么美好的早晨,你觉得怎么样?”星期三没有回头,径直问他。
  “我的车呢?”影子问,“那辆车是我租来的。”
  “疯子斯维尼帮你开回去还了。这是你们俩做的交易的一部分——打完架以后。”
  昨晚谈话的记忆令人不快地涌进脑中。“你还有咖啡吗?”
  星期三的手伸到助手席下,掏出一瓶没打开过的矿泉水。“给你,你都快脱水了。这个时候,水比咖啡更管用。我们在下一个加油站停车,给你弄点早餐吃。你还需要洗漱一下,你看起来好像被山羊抓过。”
  “被猫抓过。”影子纠正他。
  “山羊。”星期三坚持说,“长着长长牙齿,浑身直冒臭气的大块头山羊。”
  影子打开矿泉水瓶盖,开始喝水。有什么沉甸甸的东西在他口袋里叮当作响。他伸手一摸,掏出一枚半美元硬币大小的硬币。很重,金灿灿的。

  在加油站,影子买了一个清洁包,里面有一把剃须刀、一袋剃须膏、一把梳子,还有附带牙膏的一次性牙刷。他走进男洗手间,在镜子里查看自己。
  一只眼睛下面有瘀伤,他试探着用手指戳了一下,瘀伤隐隐作痛。下唇也充血肿胀了。
  影子用洗手间里的洗手液洗脸,然后在下巴上涂满泡沫,开始刮脸。他还刷了牙,把头发打湿向后梳拢。清洁之后,他看上去仍然很糟糕。
  不知劳拉见到他这副样子会怎么说。然后他才想起,劳拉再也不会说什么了。他发现镜中自己的脸颤抖起来,但只颤抖了一会儿工夫。
  他走出来。
  “我看上去糟透了。”影子抱怨说。
  “当然。”星期三说。
  星期三拿着一份快餐走到收银台那边,和汽油钱一起付款。他两次改变主意,拿不准到底是用信用卡还是用现金付帐,直到坐在收银机旁嚼口香糖的年轻女人开始发火。影子冷眼旁观,看着星期三慌乱起来,向她道歉。他突然显得很苍老。女人把他的现金还给他,把购买的商品价格打进信用卡,把收据给他,接着又接过他递过的现金,然后又把现金还他,收了另外一张信用卡。星期三一脸快哭出来的表情,完全是个被现代社会的信用卡系统弄得孤苦无助的老人家。
  他们走出温暖的加油站,呼出的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一片白雾。
  再一次上路。褐色的牧场土地在车子两旁快速掠过。路旁的树木叶子已经落光,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两只黑色的鸟站在电话线上,盯着他们。
  “喂,星期三。”
  “什么事?”
  “我都看见了,你没有付汽油钱。”
  “哦?真的吗?”
  “我看见了。她被你弄糊涂了,你认为她这会儿发现了吗?”
  “她永远不会发现的。”
  “你到底是什么人?一个二流骗子?”
  星期三点点头。“没错,”他承认说,“我想我是个骗子,但不仅仅是个骗子。”
  他一转方向盘,从右边车道超过一辆卡车。天空依旧阴沉着,灰蒙蒙一片。
  “快下雪了。”影子说。
  “是的。”
  “斯维尼真的把那个金币戏法教给我了?”
  “哦,当然教了。”
  “可我不记得了。”
  “会慢慢想起来的。昨晚发生了很多事。”
  几片小雪花刮到车子的挡风玻璃上,很快就融化了。
  “你妻子的尸体在温德尔殡仪馆,那儿正在举行追悼仪式。”星期三说,“午饭后,他们会把她送到墓地下葬。”
  “你怎么知道的?”
  “你在厕所的时候,我打电话过去问的。你知道温德尔殡仪馆在哪儿吗?”
  影子点头说知道。雪花在他们前面飘舞飞旋。
  “我们从这里进去。”影子指路说。车子驶下州际公路,经过一串汽车旅馆,开进鹰角镇的北部。
  三年过去了。这里多了许多指示灯和不熟悉的商店。开到筋肉健身房时,影子叫星期三减慢车速。“家人亡故,现已关闭。”门上挂着手写的牌子。
  行驶在镇子主干道上,他们经过一家新的文身店和军队征兵中心,然后是汉堡王快餐店,奥尔森的药店——这一家是熟悉的老店铺,没有改变——最后来到迎面是黄色砖墙的温德尔殡仪馆。橱窗上的霓虹灯写着:安息室。橱窗里堆着没有雕刻的墓碑石。
  星期三在停车场停下车子。
  “想让我也进去吗?”他问。
  “不必了。”
  “很好。”他又是咧嘴一笑,但没什么笑意,“你进去告别,我还有别的事要做。我在美国汽车旅馆给我们俩开好房间,你办完事就回来找我。”
  影子钻出汽车,看着它驶走,这才走进去。灯光昏暗的走廊里弥漫着鲜花和家具油漆的味道,还有一点淡淡的甲醛气味。走廊的尽头就是礼拜堂。
  影子意识到他正紧紧攥住那枚金币,控制不住地在掌心中一次又一次转动金币。金币沉甸甸的质感让他觉得安心。
  走廊尽头那道门上的字条写着他妻子的名字。他走进礼拜堂。礼拜堂内的人影子大都认识:劳拉的同事们,还有她的朋友们。
  他们全都认识他,从他们脸上看得出来。但没有一个人冲他微笑,或者和他打招呼。
  房间另一头有一个小小的台子,上面摆着一具漆成奶油色的棺材,周围环绕着鲜花:猩红色的、黄色的、白色的,还有深紫色的花朵。他向前走了一步,可以从他站的地方看见劳拉的尸体。他不想再向前走了,可也不敢掉头走开。
  一个穿深色西装的男人——估计是在这家殡仪馆工作的——走过来问:“先生,请问您可否在吊唁纪念册上签名?”他指给他看在小诵经台上摊开的一本皮面册子。
  他写下“影子”,在名字下面签上日期,然后又缓缓地在下面写下“狗狗”这个呢称。他放下笔,向房间对面人们待着的地方走过去。那具棺材,还有奶油色棺材里面的尸体,不再是劳拉本人了。
  一个身材娇小的女人从门口进来,站在那里犹豫了一阵。她的头发是金铜色的,衣服看起来很昂贵的样子,黑色的,是寡妇的丧服。影子和她很熟。她是奥黛丽·伯顿,罗比的妻子。
  奥黛丽拿着一小束用银色箔纸包裹着的紫罗兰。那是小孩子在六月里喜欢买的东西,影子心想,但这个季节,紫罗兰很少见。
  她穿过房间,走到劳拉的棺材旁。影子跟在她后面。
  劳拉躺在那里,眼睛安详地闭着,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她穿着一件式样很保守的蓝色套裙,那件衣服他不记得曾经见过。她长长的棕色秀发拢在脑后,没有挡住眼睛。这是他的劳拉,但又不是。他发觉她安睡的姿势很不自然,劳拉平时睡觉总是很放松的。
  奥黛丽把那一小束夏季紫罗兰放在劳拉胸前。她嘴巴动了一阵,突然冲劳拉脸上重重啐了一口。
  唾沫落在劳拉脸颊上,顺着脸颊流到耳朵旁。
  奥黛丽向门口走去。影子匆忙追上她。
  “奥黛丽?”他叫住她。
  “影子?你逃出来了?还是他们把你放出来的?”
  他心想,她是不是吃了镇定剂。她的声音显得飘渺遥远。
  “昨天出狱的,现在我是自由人了。”影子说,“见鬼,你到底在干什么?”
  她在黑暗的走廊里停下来。“你是说紫罗兰?那是她最喜欢的花。还是小女孩时,我们俩常常一起去采紫罗兰。”
  “不是紫罗兰的事。”
  “哦,那个呀。”她说着,抹抹嘴角并不存在的唾沫星。“我还以为人人都明白呢。”
  “我就不明白,奥黛丽。”
  “没人告诉过你吗,影子?”她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丝毫感情,“你妻子死的时候,嘴里还含着我丈夫的阴茎呢,影子。”
  他回到殡仪馆礼拜堂内。有人已经把唾沫擦掉了。

  影子在汉堡王吃的午饭,午饭后就是葬礼。劳拉奶油色的棺材被埋在镇子边上一个非教徒的小型墓地里。墓地没有围墙,山坡草地上排满黑色花岗岩和白色大理石的墓碑。
  他和劳拉的妈妈一起坐温德尔殡仪馆的灵车去墓地。马克卡贝太太似乎觉得劳拉的死都是影子的过错。“如果你规规矩矩待在家里,”她忿忿地说,“这种不幸就不会发生了。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嫁给你。我劝告过她,不止一次。可孩子们总是不肯听父母的话,是不是?”她停下来,凑近了仔细看看影子的脸。“你又打架了?”
  “是。”他老实说。
  “野蛮人。”她气呼呼地说,闭上嘴巴不再理睬他。她高昂着脑袋,挺着下巴,眼睛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
  影子感到奇怪的是,举行葬礼时奥黛丽也来了,站在人群外面。简短的仪式一结束,棺材就被放进冰冷的墓穴里。人们散开回家去了。
  影子没有离开。他双手插在口袋中,站在那里,凝视着地面上沉陷下去的那个黑暗的墓穴,浑身颤抖着。
  头顶的天空是铁灰色的,像镜面一样平滑。雪还在下,形状不规则的雪花翻翻滚滚,像鬼影一样落下来。
  他还有些话想对劳拉说。他静静等待着,等待自己想起到底要说些什么。周围渐渐黑了下来。影子的脚开始冻麻木了,双手和脸也冻得发痛。他把手深深插进口袋里取暖,手指抓住那枚金币。
  他突然走到墓穴前。
  “这个送给你。”他轻声说。
  棺材上盖着几铲泥土,但墓穴还远远没被填满。他把金币丢进墓穴和劳拉作伴,又往里面推进更多泥土,盖住金币,免得贪婪的掘墓人偷走。他拍掉手上的泥土,喃喃说道:“晚安,劳拉。”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对不起。”他把脸转向镇上有灯光的地方,向鹰角镇走去。
  他要住的汽车旅馆距离这里大概两英里,但在监狱度过三年之后,他喜欢可以不停地走下去,什么都不想,永远这样走下去。他可以一直朝北,走到阿拉斯加,或者朝南,走到墨西哥,甚至更远的地方。他可以走到南美的巴塔哥尼亚,或者火地岛。
  一辆车在他身边停下,车窗摇了下来。
  “想搭车吗,影子?”奥黛丽·伯顿问。
  “不,不想坐你的车。”影子拒绝说。
  他继续向前走,奥黛丽在他身边,以时速3英里的速度慢慢跟着他。雪花在车前灯的灯光下飞舞。
  “我还以为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奥黛丽说,“我们每天都聊天。只要罗比和我吵架,她是第一个知道的人。我们俩会去奇齐酒吧喝上一杯玛格丽特,一起痛骂男人都是人渣。可是,与此同时,她却背着我和我丈夫偷情。”
  “请走开,奥黛丽。”
  “我只想让你知道,我有绝对的理由那样对待她。”
  他什么都没说。
  “喂!”她叫起来,“喂!我在和你说话呢。”
  影子转身看着她。“你想让我告诉你你向劳拉的尸体吐唾沫是正确的吗?你想让我告诉你那么做没有伤害我吗?或者,你说的故事可以让我不再思念她,转而怀恨她?永远不会,奥黛丽。”
  她在他身边又开车跟了一会儿,没有说话。然后她问:“在监狱里过得怎么样,影子?”
  “很好。”影子说,“回家的感觉更好。”
  她踩下油门,发动机轰鸣起来,车子飞快地离开了。
  车子灯光远去,周围全黑了。天空中最后一点微光也渐渐消失在夜色中。影子期望继续走下去能让冰冷的双手和双脚暖和起来,可惜没有奏效。
  还在监狱里的时候,洛基·莱斯密斯有一次说,监狱医院后面的小墓地像个骷髅果园。这个说法在影子的脑子里扎下根。结果那一晚他做了个梦,梦见月光下的一个骷髅果园。果园里长着白骨树,树的枝叶末端就是骷髅的手臂,白骨树的树根深深插入坟墓。在他梦中,骷髅果园里的树上还结着果实,但梦中那些果实似乎有什么让人感觉不妥的地方。可当他醒来时,却完全不记得树上到底长着什么古怪的果子,还有他为什么觉得那些果子让人恶心。
  几辆车子从身边经过。影子希望有人能搭他一程。他突然被什么东西绊倒了,黑暗中他看不清,结果手脚摊开地倒在公路边的沟渠里,右手插到几寸深的冰冷泥泞中。他慢慢爬起来,在裤子上抹掉手上的湿泥,有些笨拙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他这才发现有人站在他身边,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口鼻就被什么湿漉漉的东西堵住了。紧接着,他闻到了刺鼻的药味。
  这次倒下时,沟渠里似乎既温暖又舒服。

  影子的太阳穴仿佛被人狠狠压进他的头骨里,疼得要死,双手被皮带之类的东西绑在身后。他在一辆车里,坐在车内地面铺的皮垫子上。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视力的景深感出了问题,然后才明白过来,他面前的座椅确实距离他很远。
  有人坐在他身后的座位上,但他无法回头看他们。
  一个肥胖的年轻人,坐在这部加长豪华轿车另一头的座位上,从车厢酒水柜里拿出一罐减肥可乐,打开盖子。他穿着一件超长的黑色外套,料子似乎是某种丝绸。他脸颊的一侧长满青春痘,年龄看上去不过十几岁。看到影子醒来,他得意地笑了。
  “你好,影子。”他说,“别跟我捣蛋。”
  “好的,”影子说,“我不会。可以让我在美国旅馆下车吗?就在快到州际公路的地方。”
  “揍他。”那小子命令影子左边的人。一拳狠狠地打在影子腹部,痛得他停止了呼吸,整个人蜷成一团。好久之后,他才慢慢伸直腰。
  “我说过别跟我捣蛋。捣蛋就是这个下场!回答问题要简明扼要,否则我他妈的干掉你。或者不用干掉你,或许我可以让我的手下捏碎你那该死的身体里的每一根骨头。人体一共有206块骨头。所以,别跟我捣蛋。”
  “听明白了。”影子回答。
  车厢的顶灯从紫色转为蓝色,又转为绿色和黄色。
  “你为星期三工作。”年轻小子问。
  “是的。”影子回答。
  “这混蛋到底在找什么?我是说,他在这里做什么?他一定有个计划,他到底想怎么玩?”
  “我今天早晨才开始为星期三先生工作,”影子说,“只是个当差跑腿的。”
  “你是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男孩敞开衣服,从里面的夹袋掏出一个银制香烟盒,打开,拿出一枝香烟递给影子。“抽烟吗?”
  影子本想要求先解开他的手,最后还是决定别提什么要求。“谢谢,我不抽烟。”他说。
  香烟显然是手工卷制的,男孩用一只表面粗糙的黑色芝宝打火机点燃香烟。烟味闻起来有点像焚烧电子元件。
  男孩深深吸一口,然后屏住呼吸,让烟慢慢从嘴里冒出来,再从鼻孔吸回肺里。影子猜他一定在家里对着镜子练习了好久,然后才在众人面前表演。“敢对我撒谎的话,”男孩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我一定干掉你,懂吗?”
  “你说干掉就干掉吧。”
  男孩又深深吸一口烟。“你说你住在美国旅馆?”他敲敲他背后驾驶室的窗户,玻璃窗降了下来。“喂,去美国旅馆,州际公路边上。我们要放下客人。”
  司机点点头,玻璃窗又升上去。
  车箱里闪烁的光纤灯继续变幻着颜色,循环变成各种黯淡的色调。影子觉得男孩的眼睛似乎也在闪烁,是老式电脑显示屏的那种绿色光芒。
  “你记得转告星期三。你告诉他,他已经是历史了,他被遗忘了,他老了。告诉他,我们才是未来,我们不会给他或任何像他一样的家伙任何机会。他应该被关进历史垃圾博物馆,与此同时,和我一样的人,将在属于明天的超级高速公路上驾着豪华轿车飞驰。”
  “我会转告他的。”影子说。他觉得有些头晕眼花。但愿别感冒才好。
  “告诉他,我们他妈的已经为现实重新编制了程序。告诉他,语言是一种病毒,信仰是一种操作系统,祈祷不过是他妈的垃圾邮件。记得转告我的话,否则我干掉你。”那小子说话的声音透过烟雾轻飘飘地传过来。
  “记住了,”影子说,“你可以让我在这里下车,剩下的路我自己走回去。”
  那小子点点头。“很高兴和你说话。”他说,香烟让他的声音变得成熟了些,“你要知道,只要我们想干掉你,我们可以立刻把你删除。你明白吗?只要轻轻一点,你就会被随机重写,一切归零。你没有选择权。”他敲敲背后的窗户。“他在这儿下车。”然后他又转向影子,用他的香烟指点着。“这是用人造蟾蜍皮做卷纸的,”他解释说,“知道吗,现在人们已经能合成蟾毒色胺了。”
  车子停下,车门打开,影子有些困难地爬出车厢。他手上的皮带被割断了。影子转过身,车里面是一团翻腾的烟雾,还有两盏灯一直在闪烁着。现在灯光转为铜色,恰好是蟾蜍眼睛的颜色。“这他妈的所有一切,都是为了占有绝对优势,影子。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的了。还有,很遗憾听到你老婆死了。”
  车门关上,加长豪华轿车无声无息地开走了。影子距离汽车旅馆还有几百码距离,他站在原地,呼吸着寒冷的空气,然后从红、黄、蓝三色的广告灯箱下走过。上面正大肆宣扬可以想象得到的最美味的快餐,其实不过是汉堡包罢了。一路上没有任何意外,他安全抵达美国旅馆。


《美国众神》作者:[美] 尼尔·盖曼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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