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楠楠 译
作者简介
作者玛丽·弗·赞布雷诺一直居住在芝加哥地区,以前从未系统地研究过创作。她是一所公立中学的英语教师,教写作。后来,在芝加哥大学深造,学习中世纪文学,攻读博士学位。大约一年前,她获得了博士学位,开始找工作。目前,她是一位大学教师并兼职做图书管理员工作。她可以用西班牙语、法语、意大利语、拉丁语和盎格鲁-撒克逊语进行广泛阅读,同时,她也可以用英语进行创作。她参加了本年度第二赛季的比赛,目标是第三名,可她意外地获得了第二名,这令她喜上眉梢。
赞布雷诺夫人的小说极好地描绘了一个未来社会。富有耐心,受过教育的人坚持在未来这个人际关系淡漠了的社会中寻求一丝光明,他们不求回报。相信这篇文章会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我们希望读者能够一气呵成读完这篇故事,也希望你们能够喜欢它。
☆ ☆ ☆ ☆ ☆ ☆
这是一个与外界隔绝的独立“王国”,是一幢极其庞大的建筑。人们无法想像它的过去,也无法预测它的未来。
一位年岁颇大的黑人妇女执着地向上攀登。她艰难地爬过了许多层楼。这会儿,她正气喘吁吁地站在楼梯的缓步台上,轻轻地靠着掉渣儿的墙壁休息。她用搭在对面墙上的手支撑着上身。上吧,老妇人!你行的,再爬十二级台阶就又上了一层,算一下该是十六层了。从她的手表停了以后,她只有通过光亮和黑暗计算日子,现在就连她自己也记不清到底过了多少天,还是多少周,再爬十二级,这一天她就爬了二层楼,战绩不凡。
年轻的时候,她可以一天跑上跑下差不多有二三十层的路。那时她住在五十七层,她的丈夫吉米,在那儿摆了个书摊,因为有的人愿意收藏书籍,吉米正好为他们服务。连吉米自己也说不清究竟卖过多少本书。任何女人都不能扔下孩子不管,所以她楼上楼下跑,整天忙着维持生活。上帝知道,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儿了。一边回忆着。那支闲下来的瘦骨嶙峋的手潜意识地把一缕白头发捋到耳后,她不愿去想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那些日子过得不错。不像现在经济已经完全崩溃。搬到五楼以后,生活也还可以。整幢大楼洁净,有序,尽管那样的生活没能维持多久,但他们总归有个栖身之地,现在的情况已经大不相同了,上面的居民纷纷地下来,挤进了他们的生活。由于人越来越多,生活空间不够,所以,在楼顶又加了几层,并把一楼用水泥封死,作了车库,他们也封死了原来的楼梯,在原来电梯机并的位置建了新的楼梯。她清楚地知道,从那天开始,在这幢大楼里不会再有电梯了。人们不得不爬楼梯,于是,老年人大多呆在屋子里面。从没有电梯以后,这位老妇人几乎一直住在二十七层,她曾经爬到顶层,所以,她比较了解往上走的路线。原来的楼顶有几个运动场,她可以辨得出新旧楼层的交界处。
快接着爬吧,老妇人。
她用手杖钩住了楼梯顶端的房门,尽管墙上的字儿已经模糊,她也认得那是十六层,看来,这字儿对她来说也还不算太糟。说起来,她今年也许有九十五,六岁了吧?记不太清了,黑人妇女总是很长寿。就拿她的曾祖母希拉·梅来说吧,她就很长寿,她亲眼看到了她的曾孙女结婚。希拉对奴隶制时期或更早的事儿记忆犹新,甚至连孩提时代梳着长辫了被按在厨房椅子上的情景,都记得清清楚楚。从希拉老人的皱纹看上去,应该有几百岁了,目为黑人脸上从来不会长这么多的皱纹。
如今,连这位老妇人自己也长了很多皱纹。岁月把她的头发染得雪白,每当她看见这一头白发就联想起记忆中下过的雪。她没有曾孙,因为她怀的一个女婴刚出生就夭折了,接着由于战争小吉姆又过早地离开了地。但任何事都是有极限的,倒霉的事不会都发生在一个人的身上。吉姆总算躲过了战争带来的灾难,幸存下来。
她推开门,里面黑漆漆的。大厅的灯早就坏了,人们的生活很糟糕,她不喜欢这样的生活。透过大厅的窗户,她看见天还亮着。她不知道这层楼的自动给水装置是否还能正常工作,也许勉强可以弄点水喝。十四层那儿虽然有灯光,可食物早就被抢劫一空了,她只能忍饥挨饿。她又想起在十二层时,有一家人给了她一些食物,还劝她不要往上爬了,因为上面根危险。想到在这个建筑物里面还有这样的好人真是很令人欣慰。当然,老人也没吃他们太多的东西。
她蹲下去想找些吃的,可食物合成器里除了有些水什么也没有。等等,先别着急下结论,再等会儿。她伸手往机器后面摸,几乎很少有人这样执着地找寻食物。别说,她还真的找到了些食物,有面包,咸肉。尽管这都是些人工合成食物,不过也比没有强。她贪婪地张开嘴,啃着面包,她的牙齿还真不错。想像不出如果她有蛀牙的话,还会不会如此香甜地啃这些像水泥和木头一样的食物。
差不多每隔一层的灯就是坏的,大概每隔两层,才能有一个食物合成器正常工作。偶尔她也感到疑惑,她不知道是否还有人愿意在这个机器里找些吃的,也不知道在这幢大楼里还剩下多少机器能用。在这幢楼里,如果哪个机器坏了,或是电路出现了问题,是没有人会去修的,以前就没人去修,现在更是如此了。上帝知道这幢大楼外面会不会有修理工,即便有,他们也不会进来,这一点倒是可以肯定的。有些时候,她信步踱到窗边,看看外面的世界。人们从不开这些窗户,惟恐发生危险。外面大雾蒙蒙,不知道还有没有人生活。那里曾经是个城市,也许现在还存在。有人传说外面已被炸得片甲不留,还有人说可能是环境污染无情地夺去了人们的生命,只有为数不多的住在室内的人幸存下来。上帝知道外面有多可怕,一过了十七层往外看,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团团雾,就像踩在一片片云朵之上。
外面的人可能干脆忘记了在这个建筑物里还有人,他们根本就进不来,里面的人也出不去。从前根本没有人愿意像这位老妇人一样居住在室内,人们宁愿居住在即便是最简陋的,老鼠横行的贫民窟。这儿蟑螂很多,因为蟑螂从不过多挑剔,它们可以快乐地生活在这个水泥的世界里。老太太不厌其烦地啃着面包,眼睛一直紧盯着几只沿着墙边乱窜的蟑螂。是的,就是蟑螂。我们都非常了解这里的境遇,不知道谁把地上的瓷砖拿走了,也许他们要修补自家的地面,不过这可为蟑螂提供了舒适的生存空间。像其他楼一样,这层楼的墙上喷上了油漆,写着:“撒旦的子孙”——帮派的名称。这个名字她不太熟悉,可能是些年轻人。
楼梯上有动静,是脚步声。声音本来不太大,可她的听力实在不错。这些人是冲着食物合成器来的,它可能是这几层楼里惟一能用的机器,她妥善地把食物藏好,准备继续往上爬,天黑之前爬到十七层,因为那儿有电。
她身后大厅门被推开了,而她丝毫畏惧的感觉都没有,黑眼球像两颗黑宝石一样警觉地转来转去。
“嘿!”似乎是年青人。“你在这儿干什么,老太婆?”
“吃东西。”她连头都没回,不屑一顾地答道。听声音,他们大概有三,四个人,十二三岁左右。
“你不是我们这儿的。”
“是的,我路过。”她转过身,抬起头。
确实是四个孩子,他们没穿什么衣服,总不洗澡的皮肤油光闪亮。有一个男孩长着一头铁锈红颜色的头发,最小的那个穿着一件黄衬衫。说话的男孩个子最高,只穿了条着短裤,没穿上衣,袒露着黄褐色的上身,胸口有块锯齿状的浅粉色的伤疤。想必这年轻人是个好斗的家伙。
高个儿的男孩冷笑道:“路过?从哪儿来,到哪儿去?”
“从下来,往上去。”她边说着边指了一下。
“是吗?好啊。可你知道吗,未经我们的允许不准吃这儿的食物。这里是年轻人的天下,我们说了算。”
“刚才这里没人。”她很有理由地辩解,一眼瞥见了另外的那个男孩,他端着一支伸不直的胳膊,一看就知道曾受过伤,骨缝还没有长好。
“好了,斯蒂尔,”穿黄村衫的男孩子紧张地劝道,“她不会是上面派来的间谍。上面已经没有女人了。”
“我说她是间谍了吗?”斯蒂尔火冒三丈,“我说过吗?你说话前最好先听清了。”
穿黄衬衫的那个耷拉着眼皮:“我只是想说……”
“你是在说,但是在这儿只有我才有权决定该谁说话。你听清了吗?”他转回来,说:“快说,老太婆!你到底是谁?来这儿干什么?”
“吃点东西,我是个过路人。”她心平气和,耐心地重复着。“我想一直爬到楼顶。”
“楼顶上到二十层,你就会落到号称‘追随者’的那帮人手里。”胳膊受伤的那个孩子意昧深长地说:“上面没有食物合成器,他们吃人。”
“我知道。”
“知道就好!”他毫不迟疑地肯定道,“只有我们才能保证这几层居民的安全,是吧,斯蒂尔?”
“是这样的。”他们的头儿说:“我们保护大家的安全,所以他们听我的。是我们负责这儿的一切事情。老太婆,你最好回到十五层,那会安全些。”
“不,我要上去。”
”但是他们会吃了你的!”穿黄衬衫的男孩儿再一次劝阻。“难道你不害怕吗?”
“不害怕!”她近乎炫耀地把一大块面包塞进围裙里。这个围裙口袋有两层,很能装东西。“我从来没碰到过这样的事,也许会很有趣。”
“为什么要坚持上去呢?下边本来很好。”红头发的男孩第一次说话。
“我一直在下边住,除了一堵水泥墙,什么也没有。”
“所以呢?”
“所以我就要往上爬,找条出路。当我爬到顶部时,总会找到条出路的。”当年她决定从二十七层往下走寻找出路,是个方向性错误。也许,这个决定是对的,得了关节炎,下楼对她来说,膝盖的压力会小些。“我不再打扰你们了,让我到上面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现在我要上路了。”
“找条出路?”一个男孩慢吞吞地说:“出路在哪儿”
她看了那个男孩一眼,回答:“外面,在这幢大楼的外面,在蓝天的下面。”
叫斯蒂尔的那个男孩再次冷笑,道:“你疯了吗?老太婆!外面什么都没有,早在我们出生之前,就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是在你出生之前,”她提醒他:“对于过去,我可比你知道的多。我记得——”
“是吗?好吧,那你就去试试和他们谈你的过去吧!他们会吃了你的,他们会的,至少我想会的。”他斜着眼睛,露出讥讽的表情。“或许一开始他们不会伤害你,会干点儿别的,他们渴望女人,就像渴望食物一样。”
“我倒要看看他们能干些什么!”
“你是个疯子。”一只硬实有力的大手抓住了她的肩膀。“不跟你耽误时间了,我们都饿了。”
原来抓住她肩膀的是萨伯。
她任凭那个男孩拧着她的身体,反正那个男孩没有太用力,两人一腐一拐的走到窗边。这个男孩不想让她走,担心她会出事。太阳就要落下去了,好在她兜里还有些面包,瓶里还有些水。她靠着窗台休息,心情平静。等男孩们都走了,她好赶路。带着东西赶路倒是个好主意,万一上面的人真的饿得连她这把瘦削的老骨头都不放过时,她就准备随时献上食物抵挡一阵儿。
红头发的男孩儿拿着食物离她有几步远,她往前凑了凑,没吱声。
“是想要水喝?”他问道。
“不。”
“我的水很好,没有锈。”
“我已经喝饱了。”
他把眼光移向大厅那边的另外的那三个小伙子,他们三个围了个半圆。接着,又侧着头,说:“你到底为什么要上去呢?”
她耸了耸肩,略显无奈:“我已经说过了…”
“我知道。不过,你以前真的一直下到最底层了吗?”
“是的。”
“从哪层开始的”
“二十七层,那次我是从别的楼梯下去的,这次我从这边上来。看来在这幢楼的这部分我仍然找不到出路。现在的三楼楼梯处原来是个天桥,但后来由于建车库的需要,被封上了。”
“你真的认为你可以从这幢楼的顶部找到出路?”
“总会有个地方可以通向外面的。要么空气怎么进来?早在你出生前,空调就全都坏了。”
他觉得不可思议,“如果你真的需要新鲜空气的话,你可以在楼梯旋梯处站会儿。”
“嘿,萨伯!”听这语气,斯蒂尔是个专横的领导。“你想整晚都坐在那儿吗?今晚你会值头班,不记得了吗?”
“上面有光。”萨伯不无恐惧地小声说:“那帮吃人的家伙在二十层以上活动,今晚你呆在十八层还是很安全的。”
“嘿,嘿!萨伯!”
“马上来。”
说时迟,那时快。刚才还围在一起的三个人一下子凑了过来,斯蒂尔暴怒地站在萨伯面前。
“你还在和那个老太婆讲话,萨伯?难道你想在吃人帮光临之前,先品尝一下这老太婆肉的味道吗?”
“不,不。”他忙解释:“老实讲,我没这个意思!我只是想问一下。”
“问什么?”他转过身双眸死盯着老太太。“不要以为我会相信你编造的故事。没准儿,你就是他们派来的,是他们派来的间谍,是不是?快说!”
“我从未见过他们的人,也不想见到。”她眯着眼睛说。“在遇到你们之前,好几层楼里都没碰到一个人。我就是一路往上走,我也不会打扰你们,我还要继续往前走寻找出路。”
“你为什么要固执己见,非去不可呢?”穿黄衬衣的小男孩脱口而出,“这儿有什么不好说?”
她想了片刻。“没什么,也许是因为我很想知道外面到底还有没有人,也许是想看一看我们是否彻底忘记了他们的生活。难道你们就不曾有过这种想法?”
“从来没有。”斯蒂尔说,“老太婆,你决不会找到什么出路的,以前就不曾有过!”
“有过。”她说。“不然我们是怎样进来的呢?”
“将来也不可能会有任何出路!”他大声喊道,“我们一直呆在这儿,从没想过要出去,出去我们或许会被杀掉的。”
“可是在这儿,你仍然有可能被杀掉。”她提醒着,说:“难道你们能保证楼上的人就没曾企图要杀你们吗?你能保证他们将来也不会这样做吗?”
这番话令他们倒吸了一口气,她知道她的话起了点儿作用,但是她不能彻底说服斯蒂尔;同样,斯蒂尔也不能说服她。
“即便你出去了,你想干什么呢?”他有点绝望了。知道再谈下去也没有丝毫作用。“告诉我,你要做什么?”
“我想,应该和现在一样,只不过是在外面。”
“你是个疯子,不可理喻。”
“你已经说过了。”
“我还要再说一逾,你疯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我们不想留后患,你必须死。”
“斯蒂尔,不要这样说。”萨伯走到他面前。“她就是个疯老太婆而已,放她走吧!”
“臭小子,你在向我挑战吗?”他说着把红头发的男孩的手扭到后边。“我是这儿的头!我说了算。”
“放了他!”老妇人情绪有点激动,她抡起手杖。“你们恐怕还没有人见过什么是死神,快把他放开,我让你把他放开!否则,我让你们尝尝我的厉害。”她把手杖猛地一扬。
“嘿,你这个老……”他朝着墙的阴影扑过去以便躲开抡起的手杖。
她的行动不像年轻时那样利索了,但是假如她没有两下子,也活不到九十五六岁。老妇人眼疾手快,用手杖勾住他的膝盖。
斯蒂尔向前冲得很快,一头扎进又旧又厚的玻璃窗里,在挣扎中他的双手被破碎的玻璃划破了,鲜血直淌。他还不放弃,一不小心他整个人都跌了出去!
她盯着玻璃上的大洞,感受了一下外面的夜晚,深深地吸了口气,尽管外边都是烟,但是空气也比里面好些。孩子们吓呆了。
“我想这也不失为一条出路。”
孩子们看着她,心想嘀咕着,这种办法看起来倒很简单。不过,不说这是他们最不喜欢的,也差不多了。
剩下的三个男孩都目瞪口呆。他们此时正看着刚才他们的头儿斯蒂尔呆过的地方。
“孩子们,怎么了?”她用手杖碰了一下红头发的那个男孩:“你以前没看过窗户吗?”
“看过,可我不知道它们会破。”他迷迷糊糊的说。“从没有人打碎过玻璃。”
“原来是因为碎玻璃。那我告诉你。只要有一定硬度的东西去撞它,它都会碎的。”她咬着上嘴唇说。另外两个孩子也感到很震惊,害怕极了,他们甚至比红头发的那个男孩子更害怕。“其实许多人的脑袋都很硬,只要用力去撞,他们都可以把玻璃撞坏。”
她把手杖支在地上,蹒跚离开。
“你要去哪儿”
“上楼,另找一条出路,我可不想像你的朋友一样。”
“但是如果你一路上去,又一路回来,仍然找不到出路怎么办呢?”
“那我想我会再往上爬得。反正也没别的事可做。”她对三个男孩说,眼光却一直盯着红头发的男孩。
“你永远不会成功,”他说。“会有人把你杀了的。”
“也许吧!”她并不否认,“也许那是最好的出路。你们有过这样的想法吗?”
“不,没有。”
“好,那现在设想一下,当你们能把死亡都置之度外时,告诉我一声。”
“没有出路,怎么办?”
她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会有的!一定会有!”
“可如果没有呢?如果外面没有人,没有食物,什么也没有?”显然,孩子们很怀疑。
“这个问题很尖锐。”她叹气道:“你们年轻人总是爱问这样的问题。如果你们不知道的话,只有自己去想,因为没有人能够给你现成的答案。站在这儿说,我是到不了上面有灯的楼层的,我要赶路了。”
她又把手杖钩在门柄上,使劲儿一拉。每一段,每一级台阶对她来说都越来越难。她从十六层楼又往上爬了两层,她打算休息了。心想如果爬到云层以上就好了,在那儿,可以看见天空。
“是你们吗?”
她刚要踏上缓步台时,他听见了后面重重的脚步声。她气喘吁吁地靠着栏杆,笑了,是那几个年轻人跟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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