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汉杰/肖炜 编译
一
你以为快要得到我了,是不是?来吧,你会发现我正等着你呢。
这就是为什么我的钱包里有一张伪造的卡片,上面注明我的血型是AB-,药物标签注明我对青霉素、阿斯匹林和苯氨基丙酸过敏;还注明我是一个虔诚的、身体力行的基督徒。在那必将到来的一天来早了的时候,所有这些小计谋都会减慢你的步伐。
即使在性命攸关的时候,我也决不让输血管插入我的胳膊,决不!任何有你的血液我都不要。
而且,我已经注射了抗体。因此,你最好离我远点!ALAS,我不会上你的当,我也不会被你感染。你看,我知道你的弱点。你狡猾,但脆弱。不像TRAP,你经受不住暴露在空气中,抵抗不了冷、热、酸或碱。从血液到血液,这是你唯一的途径。你还需要什么别的花招呢?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的伎俩已经进化得很完美了?
内斯莱·阿杰森叫你什么来着:“完美的大师?病毒的楷模?”
记得很久以前,HIV——AIDS病毒致命的精巧让每个人都颤栗。但和你一比,HIV只是个粗野的屠夫罢了:一个疯狂而草率的电锯狂人,随意杀死自己的宿主,只是依赖一些人类作出努力即可控制的习性才得以传播。哦,HIV这个老家伙是有几手,可和你比呢?简直不入流。
鼻病毒和流感病毒也很狡猾。它们四处游荡,快速变异。很久以前它们就学会如何使宿主流鼻涕,喘大气,打喷嚏,这样好把悲惨命运传到四面八方。流感病毒比AIDS聪明多了,它们通常不会杀死宿主,只是让他们在把病毒传给邻人的时候也感到难受。
噢,当年内斯莱·阿杰森常常责备我把研究的东西当人看。每次,当他踏进实验室,发现我正在用丰富的得克萨斯-墨西哥脏话咒骂一些可憎的死硬病毒时,他的反应可想而知。我能想像他这样扬起一边的眉毛,用他那干巴巴的温彻斯特口音评论道:
“病毒听不见的,福瑞。它没有感觉,严格地说,它甚至不是活的。它只不过是蛋白质箱子里的堆砌的基因罢了。”
“没错,内斯,但那是些自私的基因!只要给一点机会,它们就要占据一个人类细胞,强迫细胞产生新的病毒军团后炸开它,一涌而出去攻占新的细胞。它们可能不会思考,它们所有的举动也可能是偶然进化而来。但你不觉得这像是有计划的,这些肮脏的小东西是被什么东西所指引,来使我们难受……甚至会要我们的命?”
“好了好了,福瑞。”他对我的新世界观微微一笑,“如果你没有欣赏到它们的美,你还会干这行?”
自以为是,自谓神圣的老好人内斯,他从来没有发现病毒吸引我的真正原因。在它们的贪得无厌中,有一种简单而纯粹的野心,甚至比我自己的野心还大。即使它们没有思维我也不放心,我总在想,不管怎样,人类是否高估了自己的头脑?
我首次遇见内斯是多年前他来奥斯丁度假时。那时他就享有天才的美誉了,自然我处处巴结他。最后他邀请我去牛津和剑桥工作,结果现在我一边聆听杜鹃花上淅淅沥沥的英伦雨声,一边就疾病的意义和他进行温和的争论。
内斯莱·阿杰森。他常以哲学家口吻,和他那些一副艺术家派头的朋友高谈阔论,不停地吹嘘我们研究的那些肮脏的小东西的优雅和美丽。但他骗不了我,我知道他和我们一样疯狂地渴求诺贝尔奖。就像追逐猎物一样,狂热地搜寻着生命奥秘的碎片——那通向更多的资助、更大的实验室、更新的设备、更高的声望……通向金钱、地位,最后,也许是斯德哥尔摩1。
他本人宣称对此不感兴趣。但他只是装象。在撒切尔大肆削减科研经费的今天,实验室又何以持续扩张呢?但是,他总得要有个托词。
“病毒有它们好的一面。”他总这么说,“当然,刚开始是要开开杀戒的。所有新的病原体都是这么过来的。但最后,总是只有两条路。要么人类进化出防御措施消除其威胁,要么……”
噢,他就喜欢这种戏剧性的停顿。
“‘要么什么?”我得如他所愿跟上一句。
“要么大家达成妥协,或是和解……甚至结成同盟。”
这就是内斯经常鼓吹的:共生。看在老天份上,他就喜欢引用马古利斯2,托马斯3,甚至是拉伍洛克4!他甚至对那些凶恶、狡猾的杀手——如HIV——崇敬有加,真让人毛骨悚然。
“看看它是怎样与受害者的DNA结合的吧!”他陷入沉思,“然后它耐心等待。当受害者受到其它病原体的攻击,宿主的T细胞准备分裂应战时,却只有被新的DNA接管的那些化学机器启动,不是产生两个T细胞,而是产生一队新的AIDS病毒。”
“那又怎样呢?”我说,“除了逆转录病毒,和其它病毒也没什么两样嘛。”
“是,不过考虑一下,福瑞。想想如果AIDS感染了一个因其基因组成而不受伤害的人呢!”
“嗯,你是说他的抗体反应够快,能阻止AIDS?或是他的T细胞能抵御入侵?”
噢,内斯兴奋起来时总是一副该死的施与者的派头。
“不,不!想想!”他强调,“我是说被感染后却不受伤害,是病毒基因结合到他的染色体之后。仅仅是这个个体的某些个特定基因阻止了新DNA启动病毒合成。没有新病毒产生。没有细胞分裂。他就不受伤害,但是他拥有了所有这些新的基因……”
“只是几个细胞而已……”
“是。但假设其中一个是生殖细胞。假设这个配子产生了小孩,那么小孩的每个细胞都可能带有这种新的基因!想想吧,福瑞!你看到的是一种新人类。他们不会被AIDS病毒杀死。同时他们有所有的AIDS基因,可以制造所有这些奇异、非凡的蛋白质……噢,当然,大多数基因不会表达或没有作用。但他的孩子,孩子的孩子,这里会有多少变数啊……”
当他扯远了的时候,我总想知道,他是不是以为他第一次对我解释这些东西?虽然英国佬尊重美国的科学水平,但一谈到哲学,他们却总觉得我们就是群混混。但是我看到了过去几周他在这方面表现出来的兴趣并仔细做过额外阅读。
“你是说像那些导致遗传性癌症的基因?”我挖苦地说,“照你这么说,可以认为有些癌基因也是被病毒插入人体基因组的。那些遗传了风湿性关节炎的家伙的关节炎也是这么来的。”
“完全正确。病毒自身灭亡了,但它们的DNA却仍然存在,在我们体内!”
“对啊。它们会让人类受益!”
我真痛恨他那种自以为是的神气劲。(到最后这都抹掉了我对他面孔的记忆,不是么?)
内斯在黑板上画了起来:
无害→杀手!→非致命疾病→使人难受的病→无害
“这是宿主物种与新病原体,特别是病毒的相互作用的典型方式。当然啰,每个箭头都代表了变异及适应性选择的一个阶段。
“首先,一种原先无害微生物的新变种从老宿主,比如说猴类,传给新宿主,比如说人。当然,开始时人体没有足够的防御措施。于是它屠杀我们,就像梅毒在十六世纪的欧洲那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杀戮……其实对病原体而言这种无节制的做法并不高明。毕竟只有贪婪的寄生者才太快地杀死宿主。
“接下来呢,是一段宿主与寄生者之间相互适应的痛苦时期。就像一场战争,或是一场艰苦谈判中的僵持时期。”
我厌恶地哼了一声:“神秘的废话,内斯。我接受你画的图;关于战争的观点还对。这就是他们资助我们这样的实验室的原因。为了我们这边得到更好的武器。”
“呣。可能吧。不过有时候情况会不同,福瑞。”他又画了一张图:
无害→杀手!→非致命疾病→使人难受的病→良性的寄生→共生
“你看这张图和那张一样,直到原来的疾病消失前。”
“或者说是躲起来。”
“没错。好比大肠杆菌托庇于我们体内。无疑,在变成有益的共生者之前,大肠杆菌的祖先也杀死了很多人类的祖先,而现在它们为我们消化食物。
“对病毒也一样,我敢打赌。遗传性癌症和风湿性关节炎都是暂时的不便。最后,这些基因会安安逸逸地结合进来。他们是我们赖以面对未来挑战的基因多样性的一部分。啊哈,我敢打赌人类基因中的大部分都是这么来的呢,先是作为入侵者进入我们的细胞……”
疯狂的自我中心主义者。幸好他没把实验室的工作领向他那疯狂的理论。我们的天才少年对资助方颇有了解,他们可没兴趣付钱来证明我们都部分继承了病毒的基因。他们想要的,最最想要的,是和病毒感染本身作斗争的进展。
于是内斯把人力主要集中在病毒载体的研究上。
对了,病毒需要载体,不是吗。你看,如果你杀了一个人,得有一艘救生艇逃离你要沉掉的船,才能去进攻新的倒霉的受害者。有时宿主够强大,最后把你赶跑——反正要移动。不停移动。
该死,哪怕你在人体内得到和平,像内斯说的那样,你不是还需要传播吗?一流的殖民者,你这微小的恶棍。
喔,我知道这只是自然选择。能传播的病毒找到了载体,没传播的没找到。可这也太诡异了,有时简直像早有目的……
所以流感让我们打喷嚏,霍乱让我们拉肚子。天花让我们长脓疱,脓疱干后脱落,飘散,被病人所爱的人吸入。都有离船的好方法。为了殖民。
天知道,也许以前有种病毒使我们的嘴唇变大,让我们产生接吻的冲动。嗨。也许就是内斯“良性结合”理论的一个例子……,我们保持着这一特性,哪怕是在肇事的病原体消灭了很久之后!怎样一种观念啊。
于是我们集中力量研究病毒的传播媒体。内斯就这样发现了你,ALAS。他画出一个大表,涵盖了所有可能的传播途径,让我们检查所有这些途径,一条一条地查。
他自己呢,内斯亲自研究直接的血液传染。这是有原因的。
首先他是个利他主义者。当时关于英国全国血液供应的谣言满天飞,他对此甚为关注。有些人拒绝必要的外科手术。有传说有些富人们已开始花上无数愚蠢的银子储备自己的血液,这样万一进了医院也可以不用血库里的血。
所有这些都使内斯难受。更糟的是,很多潜在献血者害怕献血,因为一些愚蠢的谣言说献血也会感染。
妈的,没有谁会因为献血感染……你不会有事,不过一点点头昏眼花或是就像是蚊叮虫咬产生的一个丘疹或疙瘩,还有他们随后请你喝的一杯糖茶。输血感染HIV?新的抗体检测已使此问题得到控制。然而,愚蠢的谣传依旧泛滥。
一个国家必须对自己的血库有信心。内斯要一劳永逸地消灭这些愚蠢的恐惧,要来一次决定性的研究。但这还不是唯一原因,他要这个从血液到血液的病原留给自己。
“当然,有很多下流的家伙,像AIDS使用这一途径。但是我要找寻更古老的东西,”他说,很激动,“它们已将完成良性化过程。 它们已经经过严格的自然选择,保持低调,对宿主几乎没有什么妨害。也许我可以找到一种共生物!它们实际上对人体有利。”
“一种未知的人类共生物,”我怀疑地琢磨着他的话。
“为什么不是呢?如果没有可见的疾病,为什么会有人曾去寻找它!这将开辟一个新领域,福瑞!”
不管我自己意见如何,我对他的话印象深刻。这就是为何他过去被称为天才少年,毕竟,这是半疯狂的洞察力的闪光。他怎么能没让这点闪光在牛津和剑桥5被掐灭,我是永远不会知道了,但这正是我死死缠住他和他的实验室的原因——为了力争在他的论文上露个脸。
我对他的工作留了个心眼。虽然这方法听起来值得怀疑又蠢得可怕,可我知道最后准有收获。
这就是为什么一天内斯邀请我参加在布鲁斯贝利举行的一个会议时我已经作好准备。这个学术讨论会本身只是例行公事,但我可以确信他将要爆出新闻。会后,我们走下查林十字街,走到比萨店,这里离学校足够远,确保没有同事听到我们的谈话——就是那些等待莱切斯特广场的开放时间的预热了的家伙。
内斯屏住呼吸,要我发誓保密。他太需要一个心腹来倾诉了,你看,我只是高兴得没法答应他而已。“这段时间我访问了许多献血者,”在我们点菜后他告诉我,“看来在多数人害怕献血的今天,血液主要是由一些不断增加的积极分子提供的。”
“听起来不错。”我说。我可不是闹着玩的。我对保持血源的充足没有异议,只是我既没有时间也没有兴趣献血。在奥斯丁时,我很高兴看到别人去红十字车那里,只要没人让我去献。我既无时间也无兴趣,所以我对每个人都说我得过疟疾,借此脱身。
“我发现一个有趣的家伙,福瑞。看来他二十五岁开始献血闪电战,献了有三十五年,四十加仑血,到现在为止。”
我很快地在心里算了一下:“等等。他该超过献血年限了。”
“完全正确!我答应保守秘密,他承认了一切。看来他六十五岁时还想献血。一个硬朗的老家伙……几年前动过手术,不过总地说来他仍旧体格良好。结果,当地的献血俱乐部为他举行盛大的退休宴会后,他又跑到另一个地方换个名字,改小年龄重新注册!”
“怪怪的。不过完全没有问题。我猜他只是觉得病人需要吧。或者他喜欢和护士调情,喜欢免费食品,喜欢在日常聚会中受那些友善的,感激的家伙夸奖?”
嗨,虽然我是个自私的混球,但这并不说明我猜不出这些利他者干的事儿。像大多数别的类型的寄生虫一样,我对驱使那些傻瓜的动机有很好的直觉。像我这样的人需要知道这些事。
“开始我也这么想,”内斯说,还点点头,“我发现有些人和他类似,并决定称他们为‘上瘾者’。起初,我根本没有他们和另一群,我称之为‘转变者’的联系到一起。”
“转变者?”
“没错,转变者。那些突然开始献血的家伙——我就这么叫——还是在他们自己刚从手术中恢复后不久!”
“或许为了付手术费?”
“呣,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我们有全国性的医疗保健系统,不是吗?而且哪怕对私家病人,这也只需要头几次献血就够了。”
“要不,感恩?”一种对我来说很陌生的感情,但是理论上说,我理解它。
“可能,有些人经历死亡洗礼后会有精神的升华,决定做一个更好的公民。毕竟,在血库里半小时,一年只几次,不过是小小的不便,为了换取……”
假装神圣的鬼话。当然,他自己就是一个献血者。内斯喋喋不休地讨论着公民的义务,直到女侍者端来我们的比萨饼和两份鲜苦啤酒才闭嘴片刻。她离开后,他身子前倾过来,两眼放光。
“不是那样的,福瑞,不为了付账单,也不是感恩。起码对于他们来说不是。发生在这些人身上的事儿远远超过了精神境界的升华。他们是转变者,福瑞。他们开始参加献血俱乐部,还有别的更多的!在每一事例中,都几乎可以说是发生了人格变化。”
“你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是说这些最近五年动过大手术的人中明显有一部分对社会的态度整个地改变了!除了献血,他们还积极参加各种各样的社会慈善活动,参加家长-教师联合会、童子军,活跃在绿色和平运动、拯救青少年运动...... ”
“什么意思,内斯,到底你是什么意思?”
“我是什么意思?”他摇摇头,“坦率地说,这些人就像是上了瘾,利他主义的瘾。这就是我所想到的,福瑞,我想我发现了一种新的病原。”
他说得如此简短。我自然茫然以对。
“一个病原!”他急切地低声说道,“忘记斑疹、天花和流感吧,那纯属业余手法。沃利斯就表演了怎么躲开喷嚏、飞沫和粪便。的确,AIDS利用血液和性交传播,但它太野蛮了,它迫使我们警觉,发展检测手段,开始分离它的漫长过程。而ALAS——”
“‘唉’6?”
“A-L-A-S,”他咧嘴而笑,“我刚刚分离出来的新病毒的名字,福瑞,代表获得性慷慨利他综合症7,喜欢吗?”
“令人憎恶。你是说有种病毒可以影响人的思想?还是以如此复杂的方式?”我觉得难以置信,恐惧使我口干舌燥。我想起那些关于病毒和病原的迷信的想法。内斯真的把我吓坏了。
“不,当然不,”他笑了。“但想像一下一种简单的可能。万一某种病毒使人觉得献血是一种乐趣呢?”
我想我那时只能不停眨巴着眼,无法作出任何反应。
“想想,福瑞!想想我前面说的那个老人。他告诉我说每过两个月在献血之前他常常觉得‘身体涨满’。这种不舒服要到下一次献血后才会解除!”
我又眨了眨眼。“你是说每次他去献血,实际是为寄生者服务,使病原能进入新的宿主?”
“新的宿主是那些接受外科手术的人,因为医院给他们提供新鲜血液,因为我们这位老家伙如此慷慨,啊!他们就被感染了!不过这一病毒行动巧妙,不像AIDS那种贪婪的恶棍,或者流感,它保持低调。天知道,也许也许它与宿主之间已经达成共生关系——为它们自己攻击入侵者,或者……”
他看到我的脸色,挥挥手,“好了好了,不扯远了。但是想想吧!因为没有疾病的症状,所以到目前为止还没人发现它。”
他已经分离出它了,我猛然想起他的话,并立即省悟到这对我的职业生涯来说意味着什么。我已经开始计划如何将自己的名字加到他要发表的论文上。我是如此全神贯注,以致有一小会儿漏掉了他的话。
“……现在我们谈到最有趣的地方了。你看,试想一个自私的保守党徒突然发现自己有献血冲动——平时都是别人要他去,他会怎么想?”
“呣,”我摇了摇头,“他被施了魔法,被催眠了?”
“瞎扯!”内斯哼了一声。“这不是人类心理的作用方式。我们经常做一些不知道为什么要做的事,我们需要借口,所以,我们要使自己的行为合理!要是没有明显的理由,就发明一个好理由,最好是能让我们自我感觉良好的理由。自我是个很强大的因素,朋友。”
喔,我知道了。不要班门弄斧。
“利他主义,”我大声说道,“他们发现自己经常冲到血库那里去。所以他们会认为这是因为自己是好人……他们为此而骄傲。四处吹嘘……”
“你终于明白了,”内斯说,“他们为自己新生的慷慨而骄傲,哪怕只是伪装,他们也要扩展这种慷慨,把它带到生活的各个方面去。”
我怀着一种肃然的敬畏低声说:“利他主义的病毒!上帝,内斯,当我们宣布这……”
我闭上了嘴,因为我看到他突然皱起眉,立即想到我不该说“我们”。当然,我早该知道这点。内斯当然不是个乐于分享荣誉的人。不对,就此而言他有点太严肃了。
“不,我们还不能发表这一切。”
我摇着头:“为什么不?这可是个大发现,内斯!你关于共生的理论不都可以得到证实吗?诺贝尔奖可就在这里面啊!”
我有点粗鲁地提到了终极的目标。但是看来他不太注意这个,真该死。如果内斯只是个一般的生物学家,任何其它驱动力都比不过斯德哥尔摩的诱惑。但是不。啊,内斯的性格是天生的。一个天生的利他主义者。
都是他的错。他和他该死的美德,使我第一次对我将要做的事感到害怕。
“你看不出来吗,福瑞?如果我们发表了这些,他们就会发展出对付ALAS病毒的抗体检测。那些携带者将被血库拒之门外,就像AIDS、梅毒和肝炎的携带者一样。那些可怜的上瘾者和携带者将会遭到难以置信的残酷拷问。”
“去他妈的!”我几乎叫了起来,引得几个侍者都向这边看。我勉强小声了点,“这样吧,他们都是病人,对不?他们将得到良好的照顾。如果要放血才能使他们舒服,给他们宠物蚂蟥!”
内斯微笑着:“聪明。但这并不是唯一,甚至不是我的主要原因,福瑞。我现在不想发表,以后也不想。我不能让任何人阻止它。它将广泛传播,成为流行病。世界性的流行病。”
我瞪着他,他不仅仅是个利他主义者,他已感染上潜伏在人内心深处的不治之症——救世主综合症。他想拯救全世界。
“你看不到吗?”他急切地说,带着一种皈依者的热诚,“自私和贪欲正在毁灭这个星球,福瑞!幸好大自然还有办法,这次共生给了我们最后的机会,最后一次让人类变好的机会,在为时已晚之前学会合作。
“我们最骄傲的事物,我们的前额叶,我们眼睛前方的那一点点灰质,它让我们远比野兽聪明——但它们还干了什么好事,福瑞?再没啦。我们根本没有考虑摆脱二十世纪的危机的出路。或者说,至少我们的独立思考做不到。我们需要‘别的什么东西’。
“啊,福瑞,我相信这‘别的什么东西’就是ALAS。我们必须保守秘密,直到它在人类世界稳稳站住脚跟,再也无法逆转!”
我艰难地问道:“多久?你要等多久?等到它开始左右投票,还是直到下次选举?”。
他耸耸肩:“至少那么长,五年。可能是七年。看到了吧,病毒只感染最近做过手术的人,他们一般年纪都挺大了。不过值得庆幸的是他们多是有影响力的人,就像那个保守党徒……”
他说个不停,我心不在焉。为一个该死的合作者的头衔而等上七年,对我的事业,对我的名声毫无用处。
当然我可以揭发内斯的秘密——现在我已经知道了。但是这只会招致他的怨恨,不管怎样,他很容易就可以拿出所有证明发现的证据。人们很容易记住的是发明者,而不是吹哨人。
我们付帐离开,朝查理十字车站走去,从那里我们坐地铁到帕丁顿,再到牛津和剑桥。在路上我们在街边的冰淇淋店里躲过一场倾盆急雨。在我们等待的时候,我买了两份蛋卷冰淇淋,我清楚地记得他要草莓的。我要了覆盆子的。
内斯边吃边高谈阔论他的研究计划,粉红色的冰淇凌沾满嘴唇。我假装聆听,却另有所思,那是谋杀的初期计划和重要细节。场面在脑海中不停地闪现。
二
当然,这将是完美的犯罪。
谋杀的动机我有的是,不过外人绝对想不到。
谋杀手段?这儿有的是毒药和病菌,虽然我们很小心,可意外总是难以避免的……同样只需要一个机会。
当然还是有个麻烦。就是天才少年的名声,所以即使我成功干掉他,也不敢马上跳出来。该死,人人都会说那是他的工作,或者是他对实验室的“领导”导致了ALAS的发现。另外,我在他死后暴得大名可能会招致别人的怀疑。
电影里的侦探们都是这样进行的:“动机,手段,时机”。嗯,我有充分的动机,但是它确实如此遥不可及,如此模糊,以至于任何人都不会把这两者联系起来。
嗯,就这么办。内斯还是得死。我得回国独立开展工作,也许用不着七年,也许是三四年,重新把他的工作做一遍,并巧妙地用我的研究有条不紊地覆盖掉内斯精神的闪光。我当然不高兴拖延,但是最后它看起来完完全全就是我自己的成果。只福瑞一人,没有共同作者,没有!
这个计划的美妙之处是没人会把我的成功与多年前我那同事兼朋友的悲剧性结局联系在一起。毕竟,他的去世不是使我的事业暂时受挫吗?“要是可怜的内斯能看到这一天该多好啊!”当我整理行装去斯德哥尔摩时,对手们只能充满嫉妒地说上这么一句而已。
当然我的言语和表情都毫无异常。我们都有日常的工作。不过每晚我都花几个小时帮助内斯进行“我们的”秘密计划。顺其自然,这段时间可谓愉快。当我充实了他的某些思想时,内斯就毫不吝惜对这种缓慢,迟钝,但是有条不紊的方式大加赞赏。
我放慢节拍,因为发现内斯根本就不着急。我们一起收集数据。在严格的保密措施下分离病毒,甚至得到了病毒晶体,然后做X射线衍射,做流行病学实验。
“真奇妙!”内斯在揭示ALAS病毒强迫宿主为了满足自身需求而去“给予”的时候常常会大呼小叫。他雄辩地,激动地把这归结于随机选择,而我却无法克制要迷信地认为那是一种难以置信的内在的智慧。我们越是发现它技巧的精巧和高效,内斯就越佩服,而我却越讨厌这堆RNA和蛋白质的堆砌。
这一病毒似乎无害的事实——内斯甚至认为就是共生——只是使我更加痛恨它。让我感到高兴的是我的计划。内斯有给予ALAS自由统治的计划,而我将很高兴使他陷入困境。
我将使全人类逃脱这个跃跃欲试的傀儡主人的魔掌。没错,为了我的个人目的我推迟了我的警告,但我一定会发出警告,赶在我那毫无疑心的同伴之前。
内斯一点也不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在替我打工,他的每次思想闪光,每次“找到了!”的结果被我记在私人记事本上,跟那些讨人厌的我自己的数据分开放置。同时,我仔细考虑了所有可资利用的手段。
最后我选定一种极其烈性的登革热病毒作为我的代理人。
三
在得克萨斯有句成语:“小鸡只是鸡蛋为了生更多鸡蛋的方法。”
对于生物学家来说,他既然熟悉那些拉丁化充斥的词汇,那么这条谚语就可以有个更“优雅”的版本。人是合子,由带有46条染色体的双倍体细胞组成……除了我们的单倍体性细胞,或者叫“性细胞8”。雄性的性细胞是精子而雌性的性细胞是卵子,各带有23条染色体。
所以生物学家说:“人的受精卵只是性细胞为了产生更多性细胞的方法。”
聪明吧?但这只是指出问题有多难,实际上,是锁定了其本原……也就是问题的关键,是相对于其它一切可校准的东西。我是说,到底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
“人是所有事物的手段,”另一条明智的古老谚语如是说。是么?把这告诉一个现代的男女平等主义者看看。有个我认识的家伙读过一篇科幻小说,还把那个故事讲过我听:最后小说证明,人类、大脑和肌体存活的惟一目的,是为了给家蝇提供征服银河系的飞船的材料。
但这还远比不过内斯的想法。他谈及人类就好像说起一个正儿八经的合众国。从我们肠道中的大肠杆菌,渺小的为我们清理睫毛的共生虫子,到为细胞供应能量的线粒体,所有这些包括我们的DNA……内斯把人体看作一个妥协,和解和共生的巢穴。我们染色体的大部分都来源于过去的入侵者,他就这样认为。
共生?他在我脑海里画出这么一幅图景:那些“操纵木偶的小东西”,疯狂地拉着拽着蛋白质“绳索”,强迫我们这些木偶跟随它们那肮脏、自私的旋律跳动着。
而你,你是最坏的!像多数愤世嫉俗者,我仍然对人性持有一种隐秘的忠诚。是,大多数人就是猪猡。我一直都知道这点。虽然我也是个自私自利好享用别人劳动的家伙,但至少我还能诚实地承认这一点。实际上,我们这帮人仰赖于那些和善、不可理喻的好人们,仰赖于他们那荒谬的慷慨,那神秘难解的利他主义行为……我们表面上嗤之以鼻,可暗中却对之充满敬畏。
但是你来了,该死的家伙。你使人们遵从其道路。你完成你的工作之后,世上不再剩有神秘的东西了。再不会有愤世嫉俗者的容身之处。妈的,我憎恨你!
当我开始憎恨内斯莱·阿杰森。我定下完美的计划,要在开始一场辉煌的战役,对内斯,也对你。在最后那些无罪的日子里,我感到,噢,我的决心如野兽一般坚定。我将掌握自己的命运,如此甜美的决定性。
没想到最后一切却是虎头蛇尾,我没来得及完成准备,布置一个小小的陷阱,准备一点沾上致命微生物的恰当的混合物的尖利的玻璃。可是CAPUC9来了,就在我刚要开始进行谋杀行动前。
CAPUC改变了一切。
恶性肺器官自动免疫系统崩溃症……和它相比,AIDS简直像是挠痒痒。一开始它势不可挡。它的载体,对我们来说完全未知,那肇事者长时间拒绝抛头露面。
这回的病毒没有明确的易染人群,虽然它主要在工业化国家中流行。有些地方小学生极易感染,而另一些地方则是文秘和邮递员。
自然,所有主要的流行病学实验室都投入这场战斗。内斯猜测那种病原类似导致绵羊搔痒症和纯粹的植物疾病的朊病毒……是一种伪生命体——甚至比病毒还简单,但更难发现。开始他被指为离经叛道,直到最后亚特兰大的CDC10专家们在绝望中决定照他说的试一下,然后就发现了内斯预测的休眠的类病毒——在用来贴卡通画、邮票和信封的胶水中。
内斯当然成了英雄,实验室大多数人也一样。毕竟,我们在第一线抗争。我们自己的伤亡也十分惊人。
有段时间,几乎没人愿意参加葬礼和集会。但内斯是个例外。送葬队伍足有一英里长。我被邀请作悼词。然后他们恳请我接手实验室,我答应了。
自然,我已淡忘了ALAS。全社会的力量都投入到与CAPUC的战争中,即使是只老鼠也知道在船沉时要出把力……尤其是周围还看不到港口。
我们终于找到了对付CAPUC的方法。经过无数次尝试和失败,我终于找到一种钒化合物:治疗方法涉及到药物和给病人以危险的大剂量钒后骨髓产生的含抗体的血清。它大多数时候很有效,但病人必须度过一个危险且痛苦的临床期,常常需要全身换血。
血库空前紧张。只有到这时,人们才又像战时一样慷慨献血。我更不会奇怪幸存者在康复者后成千上万地拥向血库。但是,当然,那时我好像都把ALAS都忘了吧,不是吗?
我们击退了CAPUC。它的病媒太不可靠了,一旦被察觉,其传播就很容易被打断。可怜的小东西,它甚至没机会进入内斯说的“谈判”阶段。嗯,那些就是突变。
我得到各种各样我不配的褒奖。国王授予我KBE11称号,因为我亲手拯救了威尔斯王子的性命。我被邀请到白宫进餐。
賺大了。
然后,世界有了喘息之机。CAPUC把人们吓坏了,迫使人们产生出新的合作精神。我本应该对此有所怀疑。但不久我就到了WHO12,在对营养不良的最后决战中被种种杂务缠身。
到那时,我已几乎彻底忘记了ALAS。
我忘记你了吗,会吗?噢,岁月流逝,我成为名人,受人尊重,受人景仰。我没在斯德哥尔摩得诺贝尔奖。讽刺吧,是在奥斯陆13。想不到。看看你把大家都糊弄了啊。
不不不,我没有真正忘记你,ALAS,绝对没有。
签署和平条约了。发达国家的人民投票同意削减福利以与贫困作战,保护环境。转眼间,我们似乎就成长起来。人类携起手来了。其他愤世嫉俗者,那些过去和我一起醺醉的家伙——一起分享丑恶的宿命的黑色预兆、可怜的人性——所有这些人都逐渐泯灭了其信仰,和那些过去的悲观主义者一道,聚观这世界变得更加光明——比愤世嫉俗者被放逐到地狱途中所睹的熊熊火光还要灿烂耀眼。
然而,我的血液是清白的。在潜意识中我知道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于是,第三次火星探险成功了,全世界都在欢呼他们的归航,欢呼他们带回的TARP。
直到那时,我们才意识到我们自己星球上的病菌对人我们是多么友善,一直如此。
四
漫漫长夜,精疲力竭的我站在内斯的肖像前——我订购了它,把它挂在大厅里,我办公室的对面——诅咒他和他那该死的理论。
试想人类最终和TARP达成共生!这可真像回事儿!想想吧,内斯,那些外星基因,插入到我们的遗产,加入到我们丰富的人类多样性中!
不过TARP可没多大兴趣和人类“谈判”,它对人类的追求可怕而致命。它通过风传播。
全世界都注视着我,还有我的同僚,向我们呼救。尽管有我的功绩和声望,我仍自知自己只是第二高明的骗子。我还知道——无论他们怎样感谢和颂扬我——比起那个天才,我还差了十万八千里。
夜深人静时,我一遍又一遍地翻阅内斯莱·阿杰森留下的笔记,寻求灵感,寻求希望。这时我又一再碰到了ALAS。
我又遇到你了。
喔,你使我们行为良好,很好。到现在,四分之一的人类一定已经含有你的DNA,ALAS。他们新有的、令人费解却又合情合理的利他行为给其他人树立了典范。
在这次灾难中每个人都表现得如此之好。他们互相帮助,照料病患,他们都卖力奉献。
真滑稽。如果没有你让我们如此血浓于水,我们可能永远也去不了那倒霉的火星,不是么?哪怕是去到了火星,也许会有很多偏执狂坚持隔离检疫。
但我又提醒自己:你并没有计划这一切,是不是?你只不过是一束RNA,包裹在蛋白质外壳里,碰巧具备了迫使人类献血的特性。
你就这么简单,对不对?所以你并不知道你使我们变“好”,从而导致我们去火星并带回TARP,是不是?是不是?
五
现在,我们已研制出一些缓解剂。一些新技术亦见成效。事实上最近有个大大的好消息。看来我们可以拯救大约15%的患病儿童,其中将近一半甚至还能生育。
这是对那些多种族混血的国家而言。杂合性和基因多样性更具抵抗力,而那些“纯血”的人的生命却更难挽回,这是种族主义应得的报应。
巨猿和马更糟。至少这给雨林一个重新弥合的机会。
在灾难面前,每个人都很坚强。没有发生过去瘟疫中常有的大恐慌。人类似乎真的成长起来了,我们互相帮助。
但我的钱包有张卡片,注明我是一个基督徒科学家,我的血型是AB-,我对几乎所有的药品过敏。输血是现在最普遍的疗法,而我还是一个重要人物。但我决不接受输血。
决不。
我献血,但我决不接受输血。即使我在流血。
你得不到我,ALAS,你休想。
总地来说,我想我不是个好人。我这一生好事做得比坏事多,但那不过是这变化莫测的世界中的一个意外罢了。
我无法控制世界,但至少我可以自己作决定。我现在就作出了决定。
我下楼,走下高高的研究大楼。来到街上,路边诊所遍布。这是我现在工作的地方。但这并不是说我和他们的行为毫无分别。他们以为自己在为他人做贡献。他们是些牵线木偶。他们认为自己是按利他主义行事,但我知道他们不过是些傀儡,ALAS。
但我是一个人!听见吗?我自己做决定。
拖着因发烧而极度虚弱的身躯,我来往于病床间,在病人伸出手来寻求安慰时紧握他们的手,尽我力量为他们减轻痛楚,并最终拯救其中一小部分。
你得不到我,ALAS。
这就是我的决定。
注:
1、斯德哥尔摩:诺贝尔物理、化学、生理/医学、文学奖的颁奖地点。
2、马古利斯:应该是美国生物学家马古利斯(Lynn Margulis),盖娅假说的推进者。
3、托马斯:可能是托马斯·阿奎那(Thomas Aquinas,1225-1274)。
4、拉伍洛克:应该是英国大气学家拉伍洛克(James E. Lovelock),盖娅假说的提出者。
5、牛津和剑桥:OxBridge
6、"唉":ALAS,是英语中表示遗憾或悲伤的叹词。
7、获得性慷慨利他综合症:Acquired Lavish Altruism Syndrome。
8、性细胞:Gametes。
9、恶性肺器官自动免疫系统崩溃症:Catastrophic Autoimmune PUlmonary Collapse。
10、疾病预防控制中心:Centers for Disease Control and Prevention。
11、大英帝国骑士:Knight of the British Empire。
12、世界卫生组织:World Health Organization。
13、奥斯陆:挪威首都,诺贝尔和平奖的颁发地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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