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箴 译
在一次事故中失去一只手后,他面临一个可怕的选择——永远放弃自己的音乐事业,或是养育一个自己从心底里憎恶的孩子。
钥匙掉了。哐啷落在木地板上。朱利斯看着它们,不情愿地瞥见了纱布包裹的断肢。两周前,那还是他的左手。事到如今,他本应该已经习惯了,不该再把东西从右手交到左手,但他总感到那只手还在。
那种战栗又开始了,手和膝盖处都开始颤抖。朱利斯用右手——他唯一的一只手——捂住嘴,免得吐出来。为了让自己平静下来,他在脑海中演奏巴尔帕尔的练习曲第一号,这首曲子重点在于弓法,注意力集中在右手。忘掉左手。当朱利斯八岁时,他就在一把块头几乎和他一般大的大提琴上学会了这支曲子。记忆中琴弓碰触琴弦时的震颤感传到右手。不要去想指法。
“朱利斯,你还好吗?”
翠瑞的声音吓了他一跳,他没听到开门声。
朱利斯放下手,睁开眼。他的妻子站在公寓门口,门里透出的灯光勾勒出她的剪影,蜷曲蓬松的头发垂在脸边,在背光中几乎漂成了白色。
他抓起地上的钥匙。“我很好。”朱利斯凑上去吻了吻她,不想让她发现他在发抖,但翠瑞转开头,用手捂住嘴。
“不,抱歉,我……我有点不舒服。”她的上嘴唇上覆盖着一层细汗。朱利斯用那只好手环住她拉进怀里。
“对不起,是孩子吗?”凑得这么近便能闻到丁香香水中夹杂着呕吐物的酸味。
想象中的那只手在抽搐。
她微微笑了笑,把头靠在他肩上,“每次呕吐的时候,我就想这至少证明孩子还在。”
“这次会没事的。”
她叹息着,好像刚得到了一份礼物。
“也许吧,两个月了,到明天。”
“是啊。”他的嘴唇拂过她的头发。
“哦……”她的肩一紧。
“你的经纪人打电话来。”
朱利斯僵住了。他的经纪人,一只手的大提琴手还能有什么吸引力?“李欧纳说什么了?”
“他想和你谈谈,没说为什么。”
翠瑞走开了,又去整理过道五斗柜上已经码放得非常整齐的杂志。
朱利斯没去阻止她。他已经不想再对她解释那场意外不是她的错。他们俩都清楚,如果不是翠瑞坚持,他是不会参加那次旅行的;他会留在旅馆,为一场即将举办的音乐会做排练。
他把钥匙扔在五斗柜上,“是吗,也许他为我联系了一场演讲。”
咖啡店里,朱利斯笨拙地摸索着钱包时,感受到咖啡师的目光。李欧纳用短胖如香肠的手指去拿钱包,“让我来吧。”
“不!”朱利斯咬紧牙关,紧握住光滑的皮革,“我必须学会。”
“好吧。”李欧纳用纸巾轻轻拍掉脸上的汗珠,等在一旁。身后队伍里的人不耐烦地跺着脚。每一下足音,每一声咳嗽,都抓挠着他的神经。一个女人轻声说:“朱利斯·森福德,你知道,那个拉大提琴的。”
朱利斯差点转身把钱包扔到她脸上。她到底是谁?出事前她听过他的演奏吗,或者只不过在晚间新闻里看到了他?从出事以来,他的唱片销量飙升。
他还没死呢,但也算差不多了吧。
朱利斯咬住两颊的肌肉,用残肢把钱包压在柜台上,嘴里尝到了血味。纱布勒进嫩肉里,但钱包纹丝不动。
他用右手抽出信用卡。这种做法很愚蠢,但感觉很好,不过他几乎立刻就开始痛恨这感觉。
作为庆祝,想象中的那只手轻弹出维瓦尔第的F大调奏鸣曲的开头几小节。朱利斯重重地把钱包压在柜台上,想用每一下跳动的痛感驱散脑中关于那只手的记忆。没去看咖啡师的眼睛,他拿起冰拿铁走开了。他不想去追究她的眼中究竟是怜悯还是赤裸裸的好奇。
李欧纳已经在外面选了张桌子,朱利斯跌坐到他身边的椅子里。“嗯?”
“呃。”李欧纳啜了口摩卡,“如果你不需要再去学那些会怎么样?”
“什么?拿信用卡?”
李欧纳耸耸肩,轻拍着后脖颈,“如果能让你再弹琴,你愿意用什么去交换?”
朱利斯的心猛烈撞击着肋骨。他紧捏着塑料杯,克制住自己不要把它扔向李欧纳,“什么都行。”
老头看向别处,像蜥蜴一样吐了吐舌头,“这是个夸张的形容还是你真的愿意交出自己的一切?”
朱利斯颤抖着将断肢直直地伸到李欧纳眼前。想象中的手指随着虚幻的音乐跃动着,“如果魔鬼就坐在我们身边,要求我用自己的灵魂做个交易来换取那只手,我会的;如果有需要,我会把你的也交出去。”
“好的,”李欧纳的额头上沁出汗珠,“除非它已经把我的拿走了。”他把一张报纸从桌上推过来,报纸打开在艺术与休闲版。
“斯韦特兰娜重返花样滑冰赛场大获成功。”
朱利斯盯着这篇文章。她曾因患上骨癌失去一只脚。两年前,人们说她再也不能滑冰了,但现在她又重返奥运赛场。
“怎么做到的?”
“利用胚芽。”
朱利斯用手掩住嘴,“我以为那是不合法的。”
“在这儿,是的。加尔各答?不。”他的舌头又轻弹一下,通常这意味着下面才是问题的关键,“但是所使用的胚芽必须来自有血缘关系的胚胎,这样可以减少排异的可能性。”他顿了顿,“斯韦特兰娜怀孕了。”
脑中的那只手僵住了。
“我认识她的医生,”李欧纳弹了弹报纸,“我能把你弄进去。”
翠瑞坐在起居室里看一份婴儿用品目录,朱利斯走进去时她笑了笑,但目光却没离开光滑的纸面,“李欧纳说什么了?”
朱利斯在门口踌躇了一下,然后轻松地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他有办法还给我一只手。”
目录落在咖啡桌上,书页拍打着木桌。翠瑞瞪着他的断肢,嘴无声地张合着。
“是非法的。”想象中的手指敲击出急促的节奏,“它……”他停下来,摩挲着纱布上端的左臂减轻痛楚。她太想要这个孩子了,“像这样的日子,我觉得自己和死了一样。”
翠瑞从咖啡桌上探过身抓住他那只好手,“无论多大代价,朱利斯。”
他颤抖着拔出手,“医生可以把胚芽移植到断肢上,让我的手重新长出来,但手术必须在疤痕组织形成前进行。”
“不算太坏。”她从沙发上站起来跪到他身边,“我不介意搬去其他国家,只要那个手术是合法的。”
他咬着嘴唇点点头。
翠瑞的手抚摸着他的头发,冰冷柔滑的手指从发丛直捋到脖颈。“嘿,甜心,怎么了?”她问道。
怎么了,她想知道怎么了。战栗又开始了。“它必须是有血缘关系的。”他答道。
她僵住了,手悬在空中,仿佛在等待指挥的指示开始下一个动作。朱利斯直盯着地毯,直到翠瑞把手移开。她的手从他背上滑落,她站了起来。
“有血缘关系?”
他点点头,“这样可以减少排异的可能性。”
“那么说它未必有效?”翠瑞抱起双臂。
“我别无选择,”他举起断肢让她看,“你知不知道这说明了什么?我不能演奏了。”
“你可以去教课。”
他干笑一声,“这不一样!音乐是我的一部分,我不能听任它被糟蹋。我是说,你能想象我和那些八岁大的孩子们在一起吗?上帝,还不如现在就杀了我。”
“对不起。”翠瑞的脸色发白,皮肤在灯光下几乎变成了半透明的。她转身走到窗前,“你想让我怎么说?”
“说好的,说你能理解,我……我只想告诉你各种选择。”朱利斯穿过房间站到翠瑞身后。他伸手想去拥抱她又停住了,盯着他的断肢。他记得旅游巴士倾侧过来压住他搁在窗外的胳膊,切过他的手,把它压碎了,“我本该待在房间里。”
“什么?”
“没什么。”如果不是她坚持,他是不会去的,“我们可以再要孩子。”
“可以吗?”她脖子上有一根青筋在跳,“两年了,朱利斯。”
“你之前流产了。”脑中的那只手握紧了拳头,“你也可能再度流产。那样的话你没保住孩子,而我还是没有手,这就是你想要的?我再也不能演奏你就高兴了?”
翠瑞的背挺直了,她摇了摇头。
朱利斯捏了捏鼻梁骨。他已经想得太远了,但她必须明白,“我很抱歉,我刚发现有这种可能性,这是事故发生后我第一次感到有了希望。” 他把手放到她肩上。她颤抖着,肩膀像琴弓一样紧绷着。
“对不起。”
她点点头,但没转身。
朱利斯等待着,但翠瑞继续看着窗外。他抱了她一下,走开了。
“朱利斯?”他走到房间中央时她开口了,“我们应该去。”
他站定了,不敢看她,“你的意思是?”
“是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几不可闻。
“因为我不想强迫你做任何事。”他尝到自己嘴唇上伪善的味道,但他需要这么做,她应该明白。
这时她转过身面对着他。她的脸上,颧骨和黑眼圈都因为生气而泛起红色,“你给我两个选择,把你的手还给你,或者养一个你憎恶的孩子。你觉得这算选择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翠瑞摇了摇头,不接受他的道歉,“告诉李欧纳我同意了。”
她转向窗户,把头靠在玻璃上。
“翠瑞。”他停住口。他不知道说些什么能让她感觉好过点,同时又得到他想要的。他需要这个。他拉扯着断肢上的绷带。如果他又能演奏了……“你要知道这对我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在你的心目中我不是第一位的。我说我同意,我不能再给你什么了。”
朱利斯盯着她不肯原谅的后背,“谢谢你。”
他离开房间去给李欧纳打电话,抓话筒的手颤抖着。楼下门厅里传来浴室的关门声,翠瑞一声又一声地干呕。朱利斯把话筒紧紧压在耳朵上,开始在脑海里演奏怀尔德的挽歌。
他的注意力集中在手指上。
怀尔德作品第12号的最后一个颤音从朱利斯两腿直传入他的胸腔。他放开琴颈,曲伸着左手手指。
李欧纳坐在房间对面,低着头,下巴缩到了脖子里。朱利斯咽了口唾沫,吞咽声和他第一次在李欧纳面前面试时发出的声音一样响亮。
李欧纳抬起头来,“那是什么曲子?”
“大提琴独奏曲,回旋曲形式的挽歌,作品第12号。”朱利斯抚摸着大提琴丝绸般柔滑的木面,掌中的汗水在乐器表面留下一层薄膜。
李欧纳咕哝着,伸出舌头润了润嘴唇,“好吧。”
“好吧?”老天,这人在要他的命。朱利斯低下头,一边解开琴弓一边等待裁决。
“有翠瑞的消息吗?”
“我生日时她送了一张卡片。”他的左手抽搐了一下,“你不想说说自己的看法吗?”
“谢绝他们的邀请。”
朱利斯差点把弓扔了,“你在开玩笑吧。那是卡内基音乐厅!我已经为之奋斗了三年。”
李欧纳俯过身来,“朱利斯,我给你的意见错过吗?”
“三年了,李欧纳。”除了时间,他还失去了很多,只为了能重新演奏。
“接受某家交响乐团的邀请,重新积累经验,至少你可以不用面试。”
“你骗我。”
“是你询问我的意见,作为你的经纪人……”
“其他经纪人会让我接我想接的邀请。”
“当然。”李欧纳耸了耸肩,起身向门口走去,“接受吧,你会场场爆满,但人们听过你的演奏之后,你能接到的只是新奇马戏团的邀请了。”
他的话音在大提琴的琴腹里引起了共鸣,“你还没准备好,你的演奏好像分裂成了两部分。”
朱利斯再也没想到会听到这番话。他夹紧两膝间的大提琴,好像易碎的木片能帮他抵挡严酷的事实。
“要花多长时间?”
他在门口停住了,“之前你花了多长时间成为世界级的大提琴家?”
“十五年……”十五年苦练练习曲,在各交响乐团里奋力爬升。
“这就是你要的答案。”李欧纳关上门。
在朱利斯的左手里,过去那只想象中的手又在抽搐。它弹起了巴赫的D小调奏鸣曲。他捏住自己的手,但手指却不肯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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