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丹星 译
头部剧痛几乎每次都是在夜里十至十二点之间发作。头脑里的嗡嗡声如同飞机发出的轰鸣,由深处滚滚而来。它来得如此缓慢,无法摆脱,占据了整个头部。于是他只好把脸埋在枕头里,牙齿咬住布边,忍受剧痛的折磨。一切药物早已无济于事,想制止剧痛真是难乎其难。尼古拉对这难以忍耐的痛苦已不再加以反抗,他顺从地忍受着这一切。第一次病痛大约是在一年前出现的。早期的疼痛比较缓和,也并不频繁,用止痛药就能奏效,因此尼古拉并没有过于重视它,认为不过是疲劳、失眠和其他的一些一般原因而引起的。
最近一天夜里,他在家里疾病突然发作,经过一场残酷的折磨后,沉沉地睡着了。剧痛渗透他的全身,刚刚过去之后留下的只是肉体所能感觉到的空洞。他觉得脑袋好象成为一个空壳。这种感觉在顽固地缠绕着他,使他下意识地动了动头部,似乎要证明一下它还是否是完整的。他感到脑袋里不知什么东西乱作一团,时而收缩,时而舒展或卷成螺旋状,虽然并无痛感,但仍很不舒服。尼古拉就在这种感觉下睡着了。
收音机在厨房发出吱吱的响声,他把手举到眼前想对对表。表早已讨厌地停住了。他拨了拨表针,懒懒地起来,经过失眠之夜,他感到困乏、气恼。今天他应该到医院去,必须最后确诊一下,找出今后对付这种头痛的办法。从前他对头痛一向不以为然,但现在必须依赖于医生了。
他独身一人生活着,房间里摆满了画架、没有成画的画市和书籍。屋子里充满了亚麻籽油、松节油和阿月浑子漆的味道。每当姬娜来看望他时,总是先将窗子大大地敞开,把屋子里的污浊空气放一放,哪怕给她的香水味让出一点点位置也好。
今天,她同往常一样欢天喜地地来了,嘴里滔滔不绝地说笑着,她的口红弄脏了他的两腮。她打开窗子,拂去椅子上的速写稿,然后以主人的姿态坐下了。
她从来都是不经约请就闯来,但他也恰好喜欢她这一点。他们相识已很久了。他请她作模特儿,她应允了,但从来没按指定的时间来过,每次都迟到,有时迟到一小时,有时甚至一天。她有时半夜也能闯来,满不在乎地把他叫醒,她就往椅子上一坐说:“来吧,开始画吧。”开始时他本打算使她听话一些,但无论是温存、或是叱咤、还是赠给她点什么礼物等办法,都没能发生任何效果。他只好在她放纵的性格面前屈服了,甚至喜欢起这种性格来。只有一点姬娜不善长,就是她不会纠缠人。尼古拉呢,他的生活完全没有规律,要么是不顾一切地拼命工作,要么就心情忧郁地倒在沙发上整天不肯起身。
这次也是这样,他到萨彦岭去写生长达一个月没在家了,回来后感到十分疲劳,剧烈的头痛折磨着他。姬娜仿佛知道他的归来似的,第二天一早就来了。
“我可真想死你了,”她说,“晚上咱们一道到哪去玩玩吧,好吗?”
“我倒是想去,”他说,“但我今天应该去医院。”
“你难道还会生病吗?怪事!我想,伤风了吧。”
“好象类似的什么毛病。头痛,偏头痛,大概是贵族女人得的那种病……你看看速写簿子,这是卡海姆的速写。”
“你抹画得不错啊!”她手里摆弄着那幅小画赞许地说道。“一个头痛怎么会把你打发到医院去?难道这病根严重吗?”
“我哪知道。医生们才清楚。”
“你什么都隐瞒我,尼古拉。你这人过于隐讳。告诉你,我要到医院去把一切都了解清楚。你听着,万一你得的是什么可怕的病,你不害怕吗?”
“一点儿也不怕。”
“你不能自理到了什么程度,甚至这这事还得我来替你操心。我也只好尽这个天职了……”
他被送到神经外科,就这个名称本身已说明了一定程度的危险性。这不仅是神经科,而且是神经外科。和他同一病房还躺着另外两名患者,其中一名已经动完手术,并正在恢复健康。关于手术,他讲得倒很简单:睡着了,又醒了过来。似乎这里根本没什么可怕的。在颅骨上砸个洞,把多余的东西取出来,再缝上。这就是全部过程。他对如此生死攸关的大事持这种平静态度,得到了尼古拉的赞赏,因为他自己就是这样的人。
头几天给他进行了透视。把他的胸前、手上、头上都安装了传送器和沙沙作响的自录带,并记录下来一些他不认识的曲线。除了给他些早已不起作用的止痛片外,几乎没给他任何药吃。
周末终于来了一位教授,给他作了检查。
“你感觉怎么样?”他问,“愿意做手术吧?”
“有什么办法呢,”尼古拉说,“如果需要的话……”
“你那里长了个瘤,”教授慢条斯理地说,“很可能是良性的。我们把它切除,你就不再头痛了。最主要的是不要害伯,要有信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其实,我根本就没怕,瘤子就瘤子呗。”
“那么,好吧,星期三手术时再见吧。”
星期日姬娜来了。他走到医院花园,来到她身边,他们在一张长椅上坐了下来。他们吃着硬核桃,并把坚硬的核桃皮整齐地装进口袋里。姬娜沉默着,简直就成了完全另外的一个人,因此尼古拉比平时话多了些。他显得有些神经质,回忆着老朽的笑话,大声笑着,笑声之大简直超过了两个人。
“你怎么发起愁来了,你这快乐的小鸟?”他终于忍不住地问。“你难道真的在为我担心吗?算了吧,不值得!这是很平常的手术,我不会发生什么意外的。不过他们得给我剃光头,那我可就难看死了。”
“这是非常严重的。”她说。“你自己并不懂得这该有多么严重。”
“而我一定能活过来。我还能到哪去呢?”
她没回答,仍然沉默着,沉浸在自己忧郁的思绪中。所以尼古拉想,她可能比他了解的实情多,因此更加为他担忧。
“不要悲悲切切地,”他说,“别老早地就为我送葬。这里的医疗效果很好。”
“从今天起我就住在你家里。来吧,把钥匙交给我。”
这事发生得如此突然,尼古拉简直不知所措了,他不知道该开个玩笑还是应该沉默。
“你的自由怎么办呢?”
“我的自由在于我能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我想住在你家,就一定到你家去住,明白吗?”
“那好吧。不过不要改变我家的‘秩序’啊!”
他躺在一张狭窄的手术台上,上面有许多灯照射着。动脉被刺了一下,一个蒙着绿纱布的人向他弯下腰,用满是碘酒味的手指碰了碰他的眼皮。
他想用手抓住手术台,免得倒下去,但被绑着的手掌心朝上,所以他只用手指抓了抓空气。他的头脑里昏暗了,一阵阵吱吱作响,终于从侧面发出一小点亮光,他看见了遥远的天空。他在绿色平原的上空飞翔,耳边是呼吁的风声,下面有一群摇着铃的小人在追赶他,他愈飞愈快,追逐他的人落在后面。他晓得自己是在梦中,但他并不认为这是一种错觉,他把梦中茫无边际的臆想当作了现实。他试图着陆,但还不知道怎样降落下来,只是在空中翻了个筋斗。他过去从不曾跳过伞,大地倒转过来的感觉使他很惊讶,并且很不舒服。布满点点金星的蓝天似乎翻到了脚下,看去它仿佛很坚实,可以在它的上面行走。他把手臂张开又合上,张开腿,把膝盖弯曲起来,直到他学会了在空中掌握身体的平衡。当他挺直了身体向下眺望时,发现平坦的草原变成了一堆堆巨石和几处高耸的峭壁。地平线已经近在咫尺,但附近竟看不见一朵浮云。他又一次试图着陆,这并不是因为飞行使他感到疲劳了,恰恰相反,他并没消耗多少体力,他不过是好奇地想知道下面是什么样的陆地,居住些什么人罢了。
看来控制飞行也并作难事,只要集中精力下降,努力使飞行速度放慢,身体便立刻服从指挥。他迅速下降了,峭壁向他扑来,在距离地表二十米时他恐惧了,怕自己摔得粉身碎骨,他旋即向上飞去,从高处开始逐渐降低,取了个垂直角度,轻轻地蜷起了膝盖,落在满是漂石的地面上。松散的砂子使他的脚感到凉爽,头昏目眩,右边太阳穴的深处血管咚咚地跳。他用手摸了摸太阳穴,在长长的头发下摸到一个坑,似乎那里没有骨头,皮下直接就是蠕动着的大脑。在这个坑的边缘上清晰地摸到圆滑的伤痕。
“我不是在躺着吗,”他想,“是啊,我现在肯定是躺在手术台上。”但这种思想并没使他惊讶,梦就是梦,不管作什么样的梦,给人的印象总是很现实的。
有人迎面走来,灌木丛在脚下颤动,均匀的喘息声渐渐近了,远处传来了小铃当的响声。他跨过漂石,站下来等待着。他不担心发生什么意外的不幸,因为他知道他可以随时飞起。
不知是什么又黑又热的东西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他想摆脱,于是向空中飞起,但已经迟了,他发现那里也是令人窒息的,如同薄雾中的灯光,红红地、模糊地充满了整个空间,并向地面压下来。他用手指抓这令人窒息的东西,用脚胡乱踢去,但手好象陷进了乱泥塘一样,而脚不知道被谁牢牢地按住。
“你倒是安静点!”他在朦胧中听到有人这样说。“不要动得这么厉害,醒醒吧!”
一场梦醒来,他看到自己躺在病房里,两个邻床患者分别抓着他的手和脚。
“放开我。”他低声说道。
“别难过,尼古拉,”邻床病人说,“一切都很顺利,这是麻药的作用在慢慢消失。闭上眼睛吧。”
于是他又顺从地睡着了,这一次没有作梦。
很快他就能下床走动了,伤口也愈合了,并且剃光了的头上长出了头发,但只有头痛并没减轻。关于这一点,他问过医生,他们安慰他说,这种情况在手术后前几个星期内总是有的。手术进行得很顺利,肿瘤被切除了,现在最最重要的是要有忍耐力。
尼古拉自己也认为一切都会很正常,根本没想会有什么坏事。但疼痛仍在折磨他,常常眼前发黑,勉强支持着不至于摔倒。
姬娜来了,她无微不至地关怀他,故意装出十分高兴的样子,一边给他桔子吃,一边煞有介事地讲着他们如何在近期内就会很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他很想绘画,因此十分想念他的房间、那油彩发出的气味及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的声音。作为恢复健康的人,医院给了他一些任务,让他为医院画墙报和保健通讯,他极为认真地做这些工作,并根据记忆为自己画一些草稿。他想把自己的梦描绘出来。
过不久他头上的绷带被拿掉,允许他出院了。一位教授同他谈了一会,向他说明改变一下生活方式的重要性,告诉他应该服用哪些药,并且说最主要的是不要有精神负担。
其实他毫无精神负担,但内心深处却有一种不快之感,似乎大家都在骗他,同他谈话时把他看成无知的顽童。更糟糕的是,他似乎听出大家是在把他当作不可救药的病人看待。
姬娜租了部汽车把他送回了家。他简直认不出自己的房间了。女人的手使它面貌全新,速写簿挂在墙上,画架被挪到窗前,地板被擦得格外干净。简直叫人不忍踏上去。
‘我的‘秩序’哪里去了?”他伤心地说。
姬娜就此留在了他身边,而他这个习惯于独身生活的人有她在眼前反而感到很不自然,与此同时她那无限同情和关怀又能给他强大的安慰。
夜里,他总作梦,梦见有个什么无形的东西在追赶他,而他的身体仿佛是泥塑的,总觉得一块块地在坍塌、倾倒、脱落。他只好停下来,把手、脚、头安到原处,但它们重又脱落下来。这连续不断地塑造自己的过程,弄得他疲惫不堪,甚至白天也摆脱不了这种萦绕不休的感觉。只有在一种情况下使他才略感轻松,那就是绘画。因此他便无休止地为自己画像。他的自画像不招人喜爱,有时甚至是奇丑的,犹如是在无数哈哈镜里看到了自己的模样。
姬娜不安地注视着他,劝他终止这项工作,多休息,躺一会儿或散散步。她不明白,是什么东西这样缠绕着他,她认为他有轻度的精神病,他听了也不向她作任何解释,总是在疼痛平息之后才停止工作。
有时他也出去,到花园里散散步,散散心。往往引起他的气愤,他很厌恶邻人们深表同情的目光和背后传来的悄声议论。
有一次他听到什么人在背后说:“可怜的人!已病入膏盲。不会活太久了!”
他自己也感到事情不妙。还在医院时他就发现其他人做过手术之后恢复健康非常快,而他却一天不如一天了。
晚上他开门见山地问姬娜:“我知道我的病情在恶化,而且关于这一点你比我了解得更多。其实我清楚地看到你对我无微不至的关怀是要粉饰我末日的来临!你也明白,没有必要再折磨你自己,因为你是自由的。如果你的关怀只是出于同情,说真的,那就不值得了,我并不需要别人同情。”
“就这些吗?”她冰冷地说,“也许还有什么要说的?”
“我还要告诉你,我知道我快死了,但不要以为我害怕死,归根到底生活已经使我得到满足,我已经应有尽有了。”
他用手在屋子里一挥。
“可我也是这房间的一部分,”她用带有挑衅的口气说,“再说,那面墙上就有我的照片。我就留在这儿,哪也不去了。我喜欢这儿。你呀,将就着点吧!”
“狠心人!”尼古拉说,“我这就告你去!”
“那你就去试试看。”
象往常一样,他们又说了好一会儿毫无意义的废话。
“那好吧,”尼古拉终于问道,“有一点你得告诉我,我还能活多久?只是不许扯谎!”
“我不知道,”姬娜说,“而且谁也说不准。”
“吹,哪怕告诉我还有多少时光可供我享受呢!一年?一个月?”
“一星期到一年。”姬娜确切地答道,“清楚了吧?但如果你再因此闹情绪,或者我再听到你说类似的话,我就给你一记重重的耳光……重重的……”
她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夜里,他睁着眼睛仰卧在床上,想着自己不幸的一生,还想到他那可爱的梦永远不会成为现实了,他永远不会在他故乡那绿色的平原上空飞翔。
不知为什么竟形成了这样一种局面;他用自己的血液养育了自己的死神,用自己的肉体为它御热防寒!这种不公道的厄运看来是不能逃避了。
他作了个乱七八糟的梦。父亲教他游泳,他在水里挣扎,向外吐着气泡,父亲仍是一遍又一遍地把他扔到水里并大声笑着。但后来似乎又不在水里了,父亲是从高高的房顶上往下扔他,他在学习飞翔。他大叫着,在空中翻着筋斗,人们从下边走过,并不向他看一眼。
他醒来,出了一身汗,心脏快速地咚咚乱跳。此时他听到姬娜也没睡,她面向着墙低声哭泣着。于是他想,她的痛苦可能胜似他的恐怖。他抚摸着她颤抖的肩膀说:“别怕。如果你那么需要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此时她偎依在他的怀里哭得更伤心了。清晨并没给他们带来幸福。
姬娜上班去了,而他却瘫软无力地躺在床上。他不想起床、洗漱,不想吃饭也不想睡觉。他心不在焉地环视着挂满了油画和速写的墙壁、画架、油色管和色缸里的毛笔。这一切一切对他来说是那样毫无意义,毫无价值。他感到自己并没有更多的能力把这些油色变成反映现实的图画。这时他恼恨极了,为什么他——一个堂堂男子汉必须屈服于病痛?为什么他竟去容忍疾病的折磨?而且为什么她必须俯首听从厄运的摆布?
他想到了姬娜,并且第一次感到他对这个女人是多么热爱,同时他自己的态度又是多么卑劣,简直不叫个男人,既不斗争,也不想寻求出路。但怎样去挣脱这病痛呢?又如何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呢?恼怒使他的思路更清晰了,意志更坚强了。只有在自己身上才能找到支点。无济于事的药物和外科医生不高明的手术刀都不能拯救他。只有依靠坚强的意志才能得救。如果能够……
当一个人的手扎了刺,那么他必然会用另一只手把这根刺拔出来。这就是有目标的、顽强的意志在起作用。与此同时,周身千百万白血球并不需要经过人的努力和意志的摆布,自动地向扎了刺的地方聚集,抵抗这刺进来的异体。假若一个人通过坚强的意志象支配手的动作一样能够目的明确地产生出所需要的抗病体,到那时便会真正地成为自己命运的主宰者。
……他重又着手工作了。他艰难地画着,手微微颤动,这颤抖激起他的愤怒。赭石油色画了一面墙。他一把扔掉了画笔,把手伸到眼前,愤怒地、久久地看着那不听使唤的手指,似乎想用目光来制止它们的抖动。他将手攥起来再伸开。手指倒是服从于他的意志,但他却制止不了颤抖,他要找到并控制至今不服从他控制的那条神经。初步胜利来之不易。他出了满身大汗,极其衰弱地倒在沙发上休息,心脏跳动得极快,它的搏动一直传到头部,并在太阳穴处出现了剧痛开始的第一个信号。尼古拉决定不去等待疼痛来饶恕他,他便开始搜索自己身上那根隐秘的发条。他紧张地、万分痛苦地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它,把它推到了一旁。起初他没有信心,后来他理智地、清醒地如同婴儿学走路、芭蕾舞演员学习掌握自己身体平衡一样学习这种特殊技能。这样一来,病痛退却了、消失了。这项不习惯的工作进行得很紧张,尼古拉又很快地摸索到了控制心脏的“杠杆”,降低了它的频率。经过一段煎熬,最后命令自己睡去,并且不知不觉地从现实转入梦境。
无论是当天还是以后,他始终没搞清楚,那时他机体产生了什么变化,是什么东西迫使他的机体屈服于他的意志?
他把发生的情况隐瞒了姬娜,想自己找出答案。有一天,在他学习控制甲状腺技能之后,经过一番照例的锻炼筋疲力尽,于是睡着了。他作了个梦,但在梦中他并没得到休息甚至似乎没变换地方。他照旧在自己的房间里,对着镜子观看自己的脸。同时他又好象进入了自己的体内,并看到了自己病痛的原因。他将病因抛得远远的,摆脱了它。他在房间里走了一圈,觉得轻松、自如。
“我是健康人。”他在梦中自言自语道。“我是完全健康的人了。”
他走上阳台,爬上栏杆,用手掌握着平衡向下瞻望,九层楼下的人尖声尖气的如同小人国一样。他既不紧张又不害怕,一弯身躺在空气中,伸开两只手行慢慢地随风飘荡。他知道,在某一个地方等待他的是漫无边际的绿色平原。但不知为什么,要到那里去还得向上飞。他解释不出任何原因,只知道应该这样做,而且在梦中的这种信心也并不使他产生怀疑。
原来他睡了一整天,姬娜唤醒了他。
“你又一点东西都没吃?”她低声问。
她的眼圈红红的,甚至脂粉也没能遮掩住这泪痕。
“你不要那么悲哀,”他说,“我觉得我好象不能死了。”
“到大夫那去吧,”有一次她说,“你好象发生了某种变化……”
“不正常吗?”他终于说,“跟那些深奥的书上所写的不一样吗?”
“万一诊断错了呢?”姬娜急忙说道,“错误是可能发生的。去吧,我请求你,我衷心地恳求你。”
“好吧。”他同意了。
他经过深思熟虑得出了结论,人类的进化必然要创造出新的人,向着人类掌握自己机体的方向发展。
但是,当这新人能够用自己的意志来改变自己的机体时又将如何呢?
他找到了他的主治医生。
“请您给我检查一下吧,”他说,“我怎么也不懂我是怎么了。甚至有些不好意思讲出来。”
医生给他作了检查,问了问病情,之后请他稍等片刻。他又请来了一位教授。教授用小锤敲了敲,摸了摸他的头,然后把他带到X光室拍了几个片子。
后来教授请他把衣服脱下来躺在沙发上。把他周身检查了一遍,双眉紧锁。
见此情景尼古拉却笑了,说道:“请您不要隐瞒我,我也知道一些情况。”
“祝贺您,”教授说,“您怎么能知道呢?已经有人给您检查过吗?”
“我自己给自己检查的。并且我到这里来就是想同您谈谈这情况。我觉得我完全能控制自己,并很快能学会飞。我体内出现了……一种新的器官——反引力器官。等它发育起来,我也就能飞了。您看怎么样,挺了不起吧?”
“是啊,当然啰,”教授说道,眼睛注视着尼古拉,“这很有趣。那么,您从何时起确信自己……嗯,嗯,产生了新的功能呢?”
“两星期前。并且我想,在这种新器官的作用下我学会了现在我能做到的一切。难道您不明白我是在进化过程中作到飞跃的第一个人吗?大自然在摸索、创造新的器官,但有时也有失败。您明白了吗?”
“好样的,”教授说,“那么,来吧,我试试……”
教授抓起他的手,看了一会表之后说:“脉搏八十。”
尼古拉稍加努力,心脏跳动很慢了,更慢了。
“现在呢?您再数数。”
“四十六次。”教授慢条斯理地说。
“是啊,这您看见了吧。如果您同意的话,我现在就……”
“您学过瑜珈教的体操术吗?”教授打断了他的话。
“瑜珈教徒只能改良自己的体质,而且他们的技能随着瑜珈徒一起死亡。而我的病痛我确信是先天性的。您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这就是说,我能把自己的这种性能遗传下去!”
教授大笑起来。
“呶,呶!您真是个出色的幻想家。但归根到底您的确是好样的!您对自己的毅力竟有这样大的信心。”他变得严肃地补充说。“尽情地飞吧!”临别时他拍了拍尼玄拉的肩膀。教授走到窗前,敞开了窗子,房间里顿时允满了春天的鸟语花香。“尽情地飞吧。生活该有多么美好啊!”
于是尼古拉感到自己跳上窗台,没等大家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时,他就纵身跳下了房檐。梦中学会的这一特殊技能并没消失。他滑翔着,降落到草坪上……
他不记得他是怎样跑到街上去的,怎样跳上了行驶中的汽车。
“怎么样,医生是怎么说的?”姬娜立刻问道。
“我十分健康。他们都是些出色的好人,更正了诊断中的错误,并且想为科学杂志给我拍摄照片。可我谦虚了一番就跑了……不,姬娜,说真的,我是完全健康的。”
姬娜一下子坐在椅子上,从她那惘然若失的面部表情上可以看出,此时她悲喜交加,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最后终于作了选择,哭了起来。
“我不曾对你说,因为我丝毫也不怀疑你,”她停了一会儿又说。“请你原谅我。这和同情没什么关系。因为我爱你,尼古拉。”
“奇怪,我们怎么从来没谈过这件事。”
他抚摸着她的头发。头发垂下来遮在眼睛上,使他看不见她的眼睛,但这是多么重要啊。他要看看她的眼睛!
“我曾打算在你死后留下来的不仅是这些画。现在大概可以说出来了。”
“我懂了。你可以不必讲了。我将教他学飞。但是谁又能知道呢,也许他一降生就能会飞呢。到那时你的麻烦事就多了……”
他大笑起来,双手将她抱起,于是他好象又一次感到背后生起了双翅,并且看见了故乡那可爱的绿色的平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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