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文书 译
蜂鸣山还未到,我便能闻到集市上的气味了。香料味、烟草饼味以及许多好吃的东西的香味从小摊上、厨锅里飘出来,直钻我们的鼻孔。
“闻到了,爷爷,我闻到集上的香味了!”
爷爷笑了:“是快要到集上了,托妮,不过现在大概还闻不到什么吧。”
“托妮能先知先觉呢。”丽莎·琪恩说。我朝大车后面瞪瞪眼,但琪恩却向妈妈跟前靠了靠,眼睛看别的地方去了。
琪恩知道,有时我的确能预知些事情,譬如说香味啦,或者谁正朝我们走来啦这类小事情。这些事连爷爷都不知道——可是爷爷几乎什么事情都知道呀。
别人从来不理解琪恩和我。如果你要找两个一点也不像姐妹的孩子,你准会找到我们俩。在我们这颗砝星球上,琪恩长得最漂亮了;而我的长相却很平常。琪恩的皮肤白得像刚挤出的鲜奶,金黄色的头发拖得很长;我的头发却像从胳肢窝里长出来似的,并且,我很胖,胖得像个大皮球。
如果你想知道琪恩为什么会长得这么漂亮——当然她也有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地方——只要把她放在妈妈身边比比就知道了。爷爷说,爸爸出事以后,妈妈一直有点神经不正常,要不然,妈妈可不仅仅是长得漂亮了。在家里我们从来不提爸爸。
走到蜂鸣山时,一大群磨牙兽爬到了路上,吱吱地磨牙。爷爷抽打了几只,剩下的也就四处逃散了。磨牙兽只会吓唬人,不过它们确实也够吓人的,所以在爷爷嗬嗬地赶磨牙兽的时候,我就落到了爷爷后面,跟拉车人蒂龙走在一起。
蒂龙是爷爷给我们的拉车人取的名字,因为地球上曾有过一个英雄叫蒂龙。不过,哪怕拉车人在什么地方真的像那个蒂龙,他也不会是什么了不起的大英雄。在爷爷看来,他浑身是癣,倒更像一只皮包骨头的大食蚁兽。爷爷总是用一些我从来没见过的东西打比方。
我问蒂龙:“你到集上是不是也想玩玩,蒂龙?”
“嗯。”他答道。
“你有铜钱,是吧?”我知道爷爷曾给过他几枚铜钱。
“不知道。”蒂龙道。
“你肯定有,”我拍拍他脖子上的小袋子说,
“就在这里面,蒂龙,有五个崭新的铜钱,还像去年那样。”
“去年?”蒂龙眨巴眨巴眼睛,看上去显得更呆头呆脑。诺德人都是这样,干活倒是不错,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但过不了一会就把什么事都忘得干干净净了。
现在我真的能闻到集市上飘过来的香味了,跟刚才的感觉是两码事。丛林狗的肉在火上烤得吱吱响,还有芹根馅饼和烤得像天空一样黄的烧饼。
“闻到了吗,爷爷?现在你闻到了吧!”
“当然闻到了,托妮。”爷爷说着,闭起眼睛仔细地嗅着。
“闻到什么了,爷爷?告诉我。”
“芥末,棉花糖,香果,嗬,还有冰镇柠檬水呢,凉得让人头疼。”
“哈哈,爷爷,你还是没闻到。”我不满地说,“你在瞎编。”
“也许吧。”爷爷应了一声。
还跟过去一样,我像小娃娃似的,总想一眼把所有东西看完。好像不等胖托妮把东西看完,别人随时就会散集似的。集上到处都是旗帜、飘带和五颜六色的布条;什么颜色都有:红的,黄的,绿的,蓝的,还有一些颜色我见都没见过。遍地都是卖小玩意儿的地摊。卖小吃的就更多了:到处的油锅里都炸着嘶嘶作响的狗肉,多得让你一年都吃不完;此外还有草莓小馅饼,带条纹的水果糖和刚出炉的热面包。
“注意点,”琪恩甜腻腻地告诫我, “你会发胖的,托妮。”
“如果你已经胖了,就不会发胖。”我答道。
“你会的。”琪恩咯咯地笑了。
“好了,好了,姑娘们,我们是来赶集的,是来玩的,不要斗嘴了。”爷爷开了口。
他把我放在一边,把琪恩放在另一边,让蒂龙照顾妈妈。这倒是个好主意,他们都知道,有时闹着玩我也会欺侮琪恩。
赶集的人来自四面八方。有南乡来的猎人,也有像我们这样从高地赶来的庄稼人,甚至水晶山那边都有人来。赶集的人并不攀谈,大家只是来赶集。
集市上的东西我都想瞧瞧,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那些补钉人,每年他们都带来些新鲜的东西,而不是那些常见的普通货。爷爷说,别人从来都料想不到他们会有什么新玩意儿,因为补钉人自己也不知道。他们从旧飞船上拣些旧货,碰上什么就是什么,然后把这些旧货修好了再拿来赚钱。如果有什么地方打仗了,星际舰队会把许多旧飞船和旧东西丢到砝星上;如果外面没打仗,那就看不到什么新货色了。不过这样一来,你也就知道外面的仗打得如何了。
“爷爷,我们去看看吧,行吗?”
只见前面的一块招牌上,橘红的大字写着:
与死去的亲人通话
价格:铜板两枚
一辆大车上放着一只锈迹斑斑的箱子,箱子上有一只破把手和一个小玻璃窗。
“不懂,”爷爷睁大眼睛瞅着那块招牌说,“两块铜板呢,托妮。”
“看吧,”我吊着他的胳膊说,“看看嘛,爷爷。”
“这鬼玩意儿管用吗?”爷爷问那补钉人,“要是给它两个铜板可能就管用。”
“当然管用。”补钉人答道,“刚从一艘甲壳虫飞船上弄下来,那艘船还是从天狗星那边过来的呢!”他狡黠地朝爷爷咧嘴笑了笑,“听说,这艘船杀了一大批硬皮人,有一个地区的硬皮人全被杀光了。”
“厉害。”
“阿门。”补钉人一边说着话一边直勾勾地盯着我。当时也许我也在盯着他看,因为他看起来很有趣:他有一只好胳膊,另一只胳膊却是用银子补做的;他的玻璃脑袋闪闪发亮,眼睛跟红宝石一样闪光。我们都知道,补钉人要不是在太空事件中被撞碎了,他们才是真正的太空人,所以他们能拣到这么多旧货。爷爷说,这些人也不在乎回家还是不回家,所以他们就在砝星上或者别的地方到处流浪。
“这玩意儿一点也不复杂,”补钉人告诉爷爷,
“只要紧紧地攥住那只把手,那么你想跟谁说话都行。”
“跟谁都行?”爷爷问。
“是啊!谁都行,只要是死了的人就行。”补钉人挤挤眼。
我知道爷爷在想什么。他在拼命地想奶奶,想着是不是该看一眼。所以当我看到那个小窗孔闪了几下亮起来的时候,并不真的感到惊奇。
出现在窗子里的不是奶奶,而是一个小伙子,咧着嘴在笑,他很年轻,发型是老式的,衣着也是稀奇古怪的。
“天哪!”爷爷喊道,“喂,杰西,真是你吗?!”
“没错,”小伙子道,“看上去你还不错,达克。”
“比起上次见面时,你也精神多了,真的。”小伙子大笑起来。 “既然能变得年轻些,我为啥要一直过89岁呢。”
“当然不必。”爷爷对着那小窗皱皱眉,又抓了抓胡子,“你那边怎么样,我是说,你是不是还要忙这忙那的?”
“是啊!”杰西说,“跟别的地方也一样,要做的事情太多。”
“你肯定不弹竖琴了吧?”
“弹那玩意儿没意思,玩玩扑克也许还凑合。”
爷爷扮了个鬼脸:“以前玩牌也玩得不怎么样。我想,你在那边时间很多却没事干,我看也不怎么好,整天东游西——”
突然,爷爷的脸色变得跟面粉一样苍白。那小伙子忽闪一下,不见了,在他原来的位置上,出现了一位很漂亮的姑娘。
“你好,达克,好长时间……”
爷爷用力咽咽唾沫:“玛丽,我,我本来不想见——”
“我知道,达克,我知道你心里承受不了,不过,我一定要来看看你。”
“好。你能来看我,我很高兴。真的。”
“你气色不错,达克。”
“嗯,不错。”
“真的,还跟从前一样壮实。”
“现在看老了。”他顿了顿,盯着奶奶仔细地看。“我想那边一定有不少熟人吧,”他终于又开口了,“有不少我们认识的人吧?”
“当然,”奶奶说,“多着呢,达克,埃丽在这里,还有科拉——你还记得科拉吧。”
“我说的不是他们。玛丽,我想威尔肯定在那边,还有杰拉;杰西可能还是整天东游西荡吧,我是说——”
“我知道你的意思,”奶奶微微笑道,“这里的情况不一样了,跟过去是两码事。”
“我不管这里那里的。”爷爷突然吊高了嗓音。
“达克,不要这样,求求你。”
“唉,该死,我只想——”
“达克……”
“我改不了,玛丽,因为你在那边,我却还在这里。我——喂,玛丽?玛丽!”
奶奶嘴角动动,但却听不到她在说什么,过了一会那小窗孔就全暗了下来。
“见鬼,”爷爷大吼起来,“怎能这样呢?在那边还是这个鬼样子。”
“也许他们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吧。”补钉人接过了爷爷的话茬。
“哪能这样呢!”爷爷吼了起来,“你听我说,我——活见鬼,蒂龙,你想干什么?”
蒂龙就站在爷爷的身后,他那忧郁的双眼睁得大大的,望着那圆圆的窗孔。
“这样想不好。”补钉人说着跟爷爷交换了一个眼色。
“我有两个铜钱。”蒂龙说。
“很好,”爷爷说,“蒂龙,你跟着我和托妮到别的地方看看,我们找水果糖去。”
“两个铜钱。”蒂龙说。
“我知道你有两个铜钱,蒂龙。”
“我有——”
“那好,你用吧!真拗,见鬼,最拗的诺德人也没你这么拗。”
蒂龙小心翼翼地把磨得发亮的铜板放到补钉人手里,三根短粗的手指紧紧地抓住那把手。他一动不动地站着,双眼紧盯着那个小窗孔。
过了一会,小窗变成模模糊糊的冷灰色,好像冬天里阴郁的天空。蒂龙不停地弄着那把手,但他只能看到一波又一波弥漫的雾气,飘飘忽忽地散尽了。
补钉人朝爷爷望望。
爷爷耸耸肩,把蒂龙轻轻地拉了过来:“这玩意儿可能坏了,蒂龙。走吧,我们买糖去。”
“是坏了。”补钉人说,“最近老是出毛病。不收你的钱了。你没看清楚,不能要你付钱。”
“你瞧,”爷爷说,“两个铜钱又回来了,是不是?”
“嗯。”蒂龙应了一声。他跟在我和爷爷的后面走,但是他不时地回头留恋地朝那小圆窗孔张望。
妈妈和琪恩喜欢站在一旁看人家做生意。依我看这样简直有点傻气。大家手里的货色都差不多,但谁也不在乎这些,大家还是整天蹲在地上,交换着毯子、罐子、蜡烛、绳子、钝刀或者酸菜汤什么的,都是些自家做的东西。你要是蹲久了,甚至可以把你自己去年冬天里做的毯子再换回来。这类事我简直弄不懂有什么用处,然而我又知道多少呢!
跟补钉人做生意那才是真正的做生意。他们对毯子啦,汤啦自然不感兴趣;他们只要小姑娘和沙巴蛾翅膀,砝星上大约只有这两样东西值得带走了。说实在的,砝星上的姑娘就是多;沙巴蛾吃起麦子来比下雨还快。丽莎·琪恩已经13岁了,正好能卖个好价,不过爷爷是不会答应卖她的,无论我们怎么穷也不会卖。我当然就更用不着耽心了,补钉人是不会喜欢一个头发跟从胳肢窝里长出来似的胖丫头的。
中午,日头更毒了。天空变得像银一样白,爷爷照例叫我们到大车下面去歇晌,等凉快一点再出来。
我和琪恩还是老样子,嘀咕一会,笑一阵,你打我一下,我拧你一把,片刻也安静不下来。
妈妈好像在打瞌睡,神情痴迷,一片茫然的样子。
爷爷蜷曲着身体,打起了呼噜。
蒂龙却坐在太阳下,任热气蒸。
诺德人就是不肯进阴凉的地方,爷爷说,他们不见阳光就会害怕;不过,依我看他们可能是太呆了,连冷热也分不清。
我们终于又站起身了,大家准备再到处看看。
爷爷说今年年景不错,沙巴蛾连一半的麦子也没有吃掉,我们可以在集上买东西吃,不吃我们大车里的我们自己烤的大饼了。
我和琪恩高兴得又叫又跳,直到爷爷说要是有人不好好地安静下来,就什么也吃不到。
如果要找一个最嘴馋的人,那人必定是我这个大胖子托妮。爷爷说,不吃的东西我都吃,吃完了还要吃,然而这次吃的东西太丰富了,连我也吃不完。狼吞虎咽地吃了半小时后,狗肉的味道我连闻都不想闻了,真的。
“总有一天你会爆炸的。”琪恩对我说, “托妮,慢慢地胀啊胀啊,越胀越大,然后‘砰’!”
“你还能拣到一大块肥嘴唇呢,琪恩!”
“爷爷!”琪恩尖叫起来,“她想打我。”
“好了,好了,姑娘们,”爷爷对我们俩说,“今天我们是来赶集的。你们也知道你妈妈不喜欢看到人打仗。”
其实,妈妈才不会注意到这码事呢,她仍然两眼空空的,不知在看什么。
蒂龙买了一把小折刀,已经快要断了。琪恩买了一把贝壳梳和一只指环,她每次总要买这些玩意儿。我却又饿了起来——每次赶集总是这样——于是我买了一块沾着糖霜的芹根馅饼;然后我又到了那个补钉人跟前,他有一台从蜘蛛飞船上弄来的旧机器,我找到了我想要的东西并让补钉人用一块花布仔细地帮我包扎好。
就在这个时候,大家都变得紧张起来。空气变得闷热而又寂静,天空在阳光下变得灰蓝,突然,集上的所有诺德人都停下了脚步,一双大脚掌紧紧地贴在地上,长长的鼻子在空气中歙动。用不着在砝星上呆多久,你就会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我很快就明白了过来,找到了爷爷、妈妈和琪恩。我们一起静静地坐在地上,什么都不去想,就跟别人一样。一眼望去,人们全都静静地坐着,等着,垂着眼帘不敢朝天上看。现在每个人都应该什么都不想,连当时自己是不是在那里也不要想。诺德人当然完全做得到,他们千万年来一直是这样,况且什么都不想也自然得很。
过了一会,诺德人从惊恐中缓过气来,一个接着一个站了起来,伸伸腰,又开始动脑筋想事情了。
南方的天空中,两只巨大的僧帽水母慢慢悠悠地在高空遨游。太阳下,它们那扁平的身体发出珍珠般幽幽的蓝光。它们并不饿,也不是在搜寻什么。它们就这样在天空中游荡,那巨大的螫针像雨帘一般铺天盖地地垂向地面。
“它们今年来得早了点。”站在爷爷身旁的一个人搭讪道,“看来北方今年雨水不足。”
“也许我们这里雨水要用不完了。”爷爷说,“总要出事的,不是吗?”
“总要出点事。”那人答道。
妈妈不能多晒太阳。她蹲在地上等着,那两只僧帽水母几乎把她拖垮了。蒂龙把她和琪恩带回大车里;我和爷爷则穿过小吃摊来找补钉人。爷爷没告诉我他要去干什么,但我却很清楚。爷爷在我们家附近发现了一个地方有绿宝石,要是你会找,能找到好多绿宝石。爷爷每年都把他找到的宝石保存在一只小皮袋里,再带到集上——这些都是不应该做的。爷爷认识一个补钉人,这个补钉人认识一个太空人,而太空人则可以把这些东西带离砝星。
爷爷做生意的时候我留在帐篷外面。我假装年纪小,什么也不懂,大人就喜欢这样。
生意做好了,我们就离开了补钉人的营地。就在这时,有一个东西从笼子里向我们喊叫。它用力地挣着笼子上的铁丝,拼命地叫,于是我和爷爷停下来看了一眼。
“请停一停,听俺说。”它说起话来活像一袋小石子在响。
爷爷叫我别朝前靠。我也不想朝跟前去,因为他正把一只长满了疙瘩的手朝我伸过来。
“天大的误会啊!”他呱呱叫着, “请帮帮俺吧。”
“天哪!”我问,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啊,爷爷?”
爷爷没有说话,他挠挠下巴,咧嘴笑了起来,好像有什么很开心的事似的。
它看上去很滑稽,活像一只肥大的牛蛙,皮肤皱皱的,眼睛黄黄的,身上穿的像是破布条,就连这些布条也没有几根。
“他在说胡话,是不是?”
爷爷和我一转身,发现一个补钉人已经来到了我们身后——准确地说是滚到了我们身后。因为他只有一个脑袋,两只胳膊安在一个大黑盒子上。
“是啊!”爷爷问,“从哪弄来的?”
补钉人苦笑着: “上当了,用一瓶威士忌跟一个太空人换的,就在拉斯坡那边换的。当时想也许会有人愿意出一个铜钱来看笼子里的甲虫。”他摇摇头,朝地上吐了口唾沫,“一瓶上好的威士忌呢!”
“我-不-是-甲虫!”笼子里的家伙尖叫起来,凶猛地摇着笼子,我吓得藏到了爷爷的身后。“我叫卡奥,是普诺科尔舰队的副司令,你听我说——帮帮我吧!”
补钉人朝爷爷挤挤眼,又龇牙一笑:“还没见过有谁不说是什么大官老爷的呢!”
“是啊!”爷爷附和道。
补钉人的盒子里面转了起来,他升高了,盯着爷爷的眼睛说:“喂,朋友,你要是想买他,我可以让个好价。”
“为什么?”爷爷问,“我要这玩意儿有什么用?”
“你是种地的,对吧?”
“是又怎么样?”
“他可以替你干活呀!”
爷爷看看那个东西,大笑起来:“小子,他要是能做长工,那我就能当仙女了。”
“他很聪明,”补钉人辩解道,“他要是不喊不叫,就能计算数字,还能读书写字呢。”
“抓锄头用不着这样聪明。”爷爷说。
“他还会下棋。”
爷爷皱皱眉,眉毛弯得像丛林狗的尾巴:“那么他现在是在干什么呀?”
“下着他最后一着妙棋呢。”补钉人说着,竭力掩饰自己的得意。
爷爷瞄了那家伙一眼:“对不对啊?你有什么本事吗?”
“求——”他可怜巴巴地望着爷爷,“我不是甲虫,我是你们的朋友,我是普诺科尔舰队的副——”
“我不是问你的狗屁战功,你到底会不会下棋?”
那家伙不说话了,他瘫在笼子里,发出呜呜的哀鸣。爷爷厌恶极了。
“他会好的。”补钉人说,“你把他带回去安顿好,他不大喜欢跟别人在一起。”
爷爷紧紧地盯着那家伙看了一会:“我想这家伙根本就没跟猫咪学过什么妙棋,你瞧,他身上还长着疙瘩。”
“我只卖本钱就行了,”补钉人急忙说, “一瓶上好的威士忌,倒贴笼子。你说,还有比这更公平的吗?”
“要是你想买一个又丑又臭的家伙,这个价大概再公平不过了。”
“不一定要正宗的好威士忌。”
“谢谢你了,这个世界上再没比这价格更——天哪!”
爷爷从我头上望过去,嘴巴张得老大。
我眼睛还未来得及眨一下,他就走开了,蹒跚地越过大车,挥舞着手杖,拼命地喊。这时我也看清楚是怎么回事了,心忽地一下沉了下来。
一个补钉人用一根长绳牵着一排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进了营地,最后那个竟是琪恩!
爷爷连琪恩也没顾上看,径直走到那个补钉人跟前,手杖指着他的胸膛,说:“喂,小子,你这串里面有一个不属于你。”
那补钉人站住了,瞪着爷爷,没事似地把爷爷的手杖拨开,继续往前走。爷爷也没拦他,等队尾走过来时,他摸出小刀,把琪恩从绳子上割了下来。
琪恩大哭起来,像蚂蝗一样紧紧地抱住爷爷的腿。
那个补钉人转身跳过来,瞪着眼睛,似乎不敢相信竟会出这样的事。他上下打量着爷爷,摇摇头,龇着牙笑着说:“老家伙,你惹麻烦了。”
“也许吧。”爷爷答道。
“把那小美人放回去,从哪弄来就放到哪儿去。别管闲事。”
“她不卖。”爷爷说。
补钉人笑起来:“买卖已做成了,”他拍拍口袋说,“有卖身契,正规的,有手印。”
爷爷脸色阴沉得可怕。“你什么也没有,”他轻声地说,“除了一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女人的手印,你什么也没有。”
补钉人把身挺得笔直。他又瘦又细,从正中间分开,一边有骨有肉,一边是银子补上去的。从他的眼光中可以看出,他是不会轻易放弃琪恩的,特别是在这一刻,已经有四五个补钉人跑过来看热闹了。
“别管闲事,”他对爷爷说,“这个小美人我要定了。”
“试试看。”
那个补钉人咧嘴一笑,手在腰带上一摸,拔出了一把刀。他挥了两下,刀锋在阳光下闪烁着。
“明克,等一下。”有个补钉人喊到。
“不关你的事。”明克说着,眼睛死死地盯着爷爷不放。
刚才那个补钉人对他身旁的同伙说了些什么,那个同伙看了看爷爷,又看了看明克。
“帕铎说得对,”那个同伙说,“算了,明克,不管他。”
明克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吐了口唾沫,朝爷爷逼过来。
爷爷巍然不动,他把琪恩推过来,自己依旧站在原地。
明克一直走到爷爷跟前,把刀猛地捅进爷爷的肚子里。
他并没捅刀子,或许只是我猜他没有捅刀子。
从这时起,事情变得难以解释了。
我似乎看到明克犹豫了一下,然后看着自己的刀大笑起来,不问爷爷的事了。他笑得那么厉害,眼泪都笑出来了;然后,他挥刀砍向自己的肚皮,又是割又是剖,并且狠命地向外面撕扯,眼看着自己一块块地分开。又湿又亮的东西从他肚子里流到地上。但他还是不停地割,不停地笑,好像从未遇到过这么开心的事似的。
忽然,似乎根本就没发生过什么事,明克站在那里,看着自己的肚子,尖叫起来;他肚皮上连一块疤也没有,但他还是叫个不停。几个人过来架着他,把他带到一个帐篷里去了,但他还是不停地挣扎,好像一旦开始了就不知道怎么停止。
好长时间没有人说话。
过了好大一会才有一个补钉人慢慢地向爷爷走来。
“对不起,”他说,“真的很抱歉。”
“没事了。”爷爷说。
“帕铎说是你,他说一下子就认出了你。我说,鬼话,帕铎,不会是他,他来这个砝星上干什么?”
“你还是不敢肯定,是不是?”爷爷问。
补钉人看看爷爷,嘴唇发白,很滑稽。
“是的,先生,”他说,“我确实不知道。”
“很好,”爷爷说,“很好。走吧,托妮,琪恩,我们该回家了……”
我们回家的时候,从西面吹来一阵微风,圆圆的月亮挂在天上;刀叶树闪闪发亮,在清风里叮当作响;一大群野鹤哇啦哇啦地飞远了。
蒂龙在前面拽着大车,妈妈和琪恩已经在大车里睡着了。我和爷爷走在车后;那个满身疙瘩的家伙拖着笼子跟在后面自言自语。爷爷说还要好好看管他一会,直到他不想做船长,也不想下棋为止。我不知道这家伙能派什么用场,不过一个胖丫头又知道什么呢?
“我为你买了件礼物。”过了一会我又打开了话匣子,“你想现在就看看,还是到家再看?”
“当然现在看。”爷爷说,“只要有礼物就得先看一眼。”他接过小包裹,把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
“你把盖子拿开闻一闻,”我告诉爷爷,“你只要告诉它你想闻什么味,它立刻就能放出来。补钉人说是从一只蜘蛛飞船里弄来的。”
爷爷打开小盖闻了闻。
“我要爆米花——你老是跟我说爆米花,再要柠檬水和棉花糖,行吗?”
爷爷笑嘻嘻地说:“当然行,托妮,这个礼物太好了。”
“我还给妈妈买了礼物,是一种砝星上没有的花。也许能帮妈妈记住事情,就跟我们一样。”
“也许能。”爷爷说,“这也说不定。”
磨牙兽又在树丛里磨牙了,吱吱响。我和爷爷边走边听。
我的脑筋又飞快地动起来,对好多东西都感到好奇——大多数时候我都是这样。
爸爸究竟出了什么事了呢?
爷爷明明不是种田的,为什么要装成种田的呢?
这类事我是不该问的,然而一想到这些事又从来没个够。于是我又想到咝咝冒油的狗肉、甜饼和芹根饼,或者想想明年的集市该是什么样子。
我觉得我长大了一点,因为当时我已明白了,如果人发了胖或者头发跟从胳肢窝里长出来似的,光担心是没什么用的。到头来你不是像琪恩就是跟托妮一个样子,这无论如何也是没法改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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