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明 译
“格勒伯德伯里布”,就我对这个词所能做的最接近的解释,意思是巫士岛或魔术师岛。它大概有维特小岛的三分之一那样大,可是极其富庶,它由某个部族的首领统治着,这整个部族都是魔术师。这个部族是只在族内通婚的,那继位的长者是君主,或者说是酋长。他拥有一座辉煌壮丽的宫殿和一个大约三千英亩的园林,四面围着一堵方石砌成的20英尺高的墙。在这个园林里有几个小围场,专供牧养牛羊、种稻谷物和蔬菜之用。
酋长和他的全家是由一种多少有点不大寻常的家仆们侍候着,凭着他那份巫术招魂的本领,他有权力从死者当中召来他所乐意召唤的魂灵,而且还有权命令他们侍候24个小时,但绝不能延长;他也不能在不满三个月之内把曾召过的魂灵再召了来,除非是在非常特殊的场合。
当我们抵达这个岛的时候,大约是上午十一点钟,陪伴着我的人士之一,前去朝见酋长,恳切希望允许一个异域人来进谒,这个人是专程前来想得到侍奉酋长殿下的荣幸的。这个希冀立刻获得了允许,于是我们三个人一同进宫,在宫门外从两排穿着极其古式服装的武装警卫当中穿过,那些警卫的脸神有点什么使我害怕得没法形容,浑身直起鸡皮疙瘩。我们通过几处行政部门,也是这样走在两排一模一样的仆役中间,直到来到接见厅为止。在接见厅里,我们行了三个深鞠躬礼,又回答了几个一般问题,然后才得到许可坐在挨近酋长殿下宝座最低层的三个凳子上。他懂得巴尔尼巴尔比语,尽管这种语言同他岛上的语言不同。他迫切希望我给他叙述一些有关我的旅行的事;而且为了让我明了我会受到不拘礼节的款待,他把手指头转动了一下,遣去了他所有的侍者,这使我吃了好大一惊,他们一下子竟全都无形无踪了,直像是我突然从睡梦中醒来,而他们是在梦中所见到的幻影一样。有一会儿功夫,我无法使自己精神镇定下来,直到酋长对我保证说,我决不会受到什么伤害才罢;由于观察到我的两个伴侣都是无动于衷,而他们都曾经多次受到过这种方式的款待,我这才开始胆子壮了起来,于是我对殿下讲了一段我几次冒险的经历,不过我仍然不是一点儿犹豫都没有,我常常要回过头去,看一看我曾瞧见那些家务鬼魂所在的那个地方。我得到同这位酋长一起进餐的荣幸,这时,一批新鬼魂端上肉来,而且在桌边伺候着。我这时注意到我自己已不像上午那样害怕了。我一道停留到日落,但是谦恭地恳请酋长殿下恕我未接受下榻宫中的邀请。我的两个朋友和我住在附近那个小城中的一所私人住宅里,这个小城就是这个小岛的首府;第二天早晨,我们又去侍奉酋长,因为他乐于对我们发号施令。
就这样,我们在这个岛上继续住了十天,每天大部分时间是同酋长在—起,夜晚就在我们的住所。我不久就变得习惯于看到这些鬼魂,以致在见过三四次以后,它们已一点也不使我畏惧了;要是还有一点心有余悸的话,我的好奇心也把这点余悸给压服了下去,因为酋长殿下告诉我可以把任何我乐意提名的鬼魂召来,而且可以从开天辟地以来直到现今所有的死者中间召来任何数目的魂灵,还可以命令他们回答我认为适于提出的问题,条件是我问的问题必须限定在他们生前所处的那个时代范围之内。有—件事我倒是可见信赖的,就是他们准会跟我讲真话,因为撒谎的才能在冥冥的下界是一点用处也没有的。
为了这样宽洪的恩宠,我向酋长殿下致以谦恭的谢忱。
我们当时是在一个厅房里,从这里可以展望园林深处的一片美丽景色。
因为我的第一个心愿就是要观赏一些宏伟壮丽的场面,我渴望看一看刚刚打完阿尔贝拉—战统率其大军的亚力山大大帝①。
【① 亚力山大大帝(公元前356~323)。阿尔贝拉是底格里斯河以东的一个小城,以公元前331年10月在离它50英里左右的高戈米拉打了一次大战而闻名。波斯的大流士带领约计一百万人的大军,包括四万骑兵在内,被亚力山大约五万人的军队所击溃。】
酋长的手指一动,这个场面便立刻出现在我们所站立的那个窗子下面的大广场上。亚力山大被召进厅里;费了好大周折,我才听谨了他的希腊语,可是我并没用我自己的语言说什么。他以他的名誉向我保证说,他并不是中毒,而只是因为酒喝多了,发了一场烧去世的。
其次,我看见汉尼拔②在越过阿尔卑斯山,他告诉我,他的军营里一滴醋也没有。
【② 汉尼拨(公元前247~182)是一个迦太基人,他对罗马进行了一场殊死战。并决定向罗马本城进军,公元前218年,他完成了他那有名的横越阿尔卑斯山的壮举。他用醋溶解阿尔卑斯山巨石的传说,现在认为是源于对一个希腊词的错误解释,那个词可能是指某种爆炸物。】
我看到恺撒和庞培③率领他们的大军正在准备交锋。我看到恺撒取得他最后的伟大胜利。我迫切希望罗马元老院会在我面前出现在一个大厅里,而—个近代的议院,出现在彼此相望的另一个大厅里。第一个大厅似乎是许多英雄和半人半神的集会,而另一个厅里,却是一伙挨门串户的小贩、扒手、拦路抢劫的强盗和强悍的歹徒。
【③ 恺撒和庞培。恺撒于公元前48年在法尔撒利亚一役中击败了庞培。其后不久庞培在埃及被暗杀。后来有人把庞培的首级作为礼品献给恺撒,但是他憎恶这种做法,便把谋杀者们处死。公元前45年,在恺撒胜利远征西班牙归来以后,他被罗马元老院授以许多新的荣誉,并被推为皇帝和终身统治者。他的塑像置在许多庙堂里,他的肖像铸在钱币上;他本人被宣布是神圣的。他于公元前44年遭到卡瑟斯和布鲁图领导的阴谋者所暗杀。】
在我的请求下,酋长作了个手势示意要恺撒和布鲁图走到我们跟前来。我一看到布鲁图,内心不禁为一种深深的崇敬所动,而且能够很容易从他容貌上的每一特征看出他那完美无疵的品德、那最勇敢无畏的精神、那坚定不移的意志、以及对国家的真诚热爱和对人类普通无偏的仁慈。我怀着万分喜悦观察到达两个人彼此之间是十分了解的,而且恺撒毫不隐讳地向我坦白说,他自己生活中那些最伟大的作为远远比不上被夺去生命的光荣。我得到同布鲁图交谈的荣幸;还得知他和他的远祖朱尼亚斯④以及苏格拉底⑤、伊巴密波达⑥、小卡托⑦、托马斯·莫尔爵士⑧是永远在—起的:是世界上千秋万世不能再增添一个第七人的六人团。
【④ 朱尼亚斯,是罗马一个名门世家的奠基人,这个世家中最著名的是马可斯·朱尼亚斯·布鲁图(公元前85~42),他谋杀了恺撒,后来自己在腓力比一役中丧命。】
【⑤ 苏格拉底(公元前469~399)生在雅典附近,是一个雕塑家苏弗朗尼斯可斯的儿子。他的仪容是非常粗俗拙笨的,但他在回到雅典之前,曾立过一次优异的战功。在雅典,他在反对道德败坏上表现出很大的勇气。他的教诲和哲学方面的论谈都发表在《柏拉图对话录》里。后来有一个皮革商米里特斯控告苏格拉底不相信神,于是这位哲学家便被处以饮鸠酒而死。】
【⑥ 伊巴密波达:是底比斯人的首领,在斯巴达人入侵波尔什亚时,他在卢克特(公元前371年)中击败了斯巴达人。伊巴密波达继续前进,攻打披罗尼邦尼塞斯,临行前,他把阿卡迪亚和米西尼亚(披罗尼邦尼塞斯东南部牧区——译注)的奴隶们从斯巴达人那里解放了出来。公元前362年,当斯巴达城在他支配下时,他在曼蒂尼亚被害而死,结果底比斯人士气大衰,未能胜利到底。】
【⑦ 小卡托(公元前95~46)是监察官卡托的后裔,卡托以反对当代流行的奢侈风尚和坚持反对罗马政府而闻名。小卡托是以他严格的斯多噶主义以及与恺撒相敌对而被人永志不忘。他在采波塞斯一役以后自杀于犹蒂卡(今北非突尼斯的北部。——译注)。】
【⑧ 托马斯·莫尔爵士(1478~1535)是《乌托邦》作者(见前言),他侍奉亨利第八忠心耿耿,1512年,继沃尔塞担任大法官,但在1532年辞职。他拒不宣誓忠于新继承法案,于是被关进牢房,被指控为大逆不道,被判死刑,1535年上断头台。】
我对近代历史是最厌恶不过的,因为严格地研究了过去百年间宫廷中所有大负盛名的人物之后,我发觉这个世界已经如何被一些无行的文人引入歧途,他们把最伟大的战绩归功于懦夫,把最明智的谏言归功于蠢徒,把真诚实意归于阿谀奉承的小人,把罗马的美德归于出卖国家的奸贼,把宗教的虔敬归于无神论者,把贞洁归于搞鸡奸好的人,把忠诚归于告密者。有多少清白无辜的最优秀的人物,由于一些大臣利用法官的贪污腐化和党派间的仇恨,而被判处死刑或者被流放啊!有多少恶棍得到器重而被提升、掌握权力、身居显职、占据有利可图的地位啊!
我们启程的日子就要来到了,我向格勒伯德伯里布的酋长殿下告辞,随后同我的两个伴侣回到玛尔多纳达,在这里等候了两个星期,然后乘一条船驶拄卢格纳格去。
卢格纳格人是一个彬彬有札、慷慨大方的民族,虽然他们并不是不多少带点一切东方国家所特有的那种自豪感,可是他们对异国人还是表现出他们自己的殷勤有礼,特别是那些得到宫廷赞赏的人。我结识了许多上流社会中的人物,因为总有我的译员陪伴着,我们的谈话并不是不开心的。
有一天,我同一些很体面的人在一起,一个道德高尚的人问我有没有见过他们的斯图尔迪布鲁格,即长生不死的人。我说我还没有见过,同时迫切希望他向我解释一下,把这样一个名称用在一个必死的人身上,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告诉我说,有的时候,尽管是极其罕见的,某一家会偶尔生出一个小孩,在前额上带有—个红色的圆点,恰恰在左眉的上方,这个圆点就是这个小孩永远不死的一个绝对无误的标志。按照这个人的描述,这个圆点大约有三便士的硬币那样大,不过随着时光的推移,会逐渐变得大一些,而且改变它的颜色;到了12岁的时候,它就变成了绿色,就这样继续保持下去,直到25岁时,它又变成了深蓝色;在45岁时,它又渐渐变成煤黑色,大得像英国的一先令硬币;不过以后就不再有什么变化了。他说,这种出生儿极为少见,以致他不相信在这整个王国里,男女两性的斯图尔迪布鲁格会有一千一百名以上,他估计其中大约有50名在大都市里,在其余的人当中,有—个小女孩大约是三年前出生的。他说,这些出生儿并不专限于哪一家,只不过是纯粹偶然的结果,斯图尔迪布鲁格们自己的孩子同其他人的孩子一样,也是会死的。
听到这番叙述,我毫不隐讳地承认我自己为这种无法表达的欢欣所触动;而那个讲给我这件事的人恰巧僵得巴尔尼巴尔比语,这种语言我说得相当好,我禁不住大大发表了些议论,也许有点过份放肆了。因为在一阵狂喜中,我竟高声欢呼起来:“幸福的国家啊,每个小孩子在这里拥有机会成为一个长生不死的人!幸福的人们啊,他们享有那样多远古美德的活生生的范例,而且有着多少大师随时准备按照以往世世代代的智慧来教导他们!可是,无与伦此的最幸福的人们乃是那些优异的斯图尔迪布鲁格们,他们因为天生就免于受到人性中那种普遍的灾殃,他们的心思会是自由自在、不为外物所累,没有那种由于经常怀着对死亡的隐忧而引起的精神负担和抑郁。”我发现我的钦慕之情,在宫廷里这些显赫人物中的任何人身上,我都没有观察到一点儿;前额上那个黑点,它是一个那样显著的区别,我万万不可能很容易把它忽略掉;而且国王陛下,一位最明智的君主,竟不为自己配备相当多个这种聪慧而能干的顾问,也是不可能的。不过说不定是那些可敬的智者的美德,对朝廷中的贪污腐化和放荡不羁的行为操之过严。我们往往凭经验发现,青年人是过于固执己见而且善变,以致不受长辈沉着审慎的教导所指引。无沦如何,既然国王乐意让我朝见他本人,我便决心利用第一次朝见他的机会,对他毫不避讳地提出我对这个问题的意见,但主要是依据我的译员的帮助,不管他愿不愿意接受我的谏言,但在—件事情上我是下定了决心的,那就是国王陛下曾多次提出要在这个国家里给我一个固定的职位,我愿意怀着极为感戴裁的心情接受这份恩宠,以便同斯图尔迪布鲁格这些超人在谈天中度过我的一生,假如他们高兴接受我的话。
那位人士,我之所以对他发表我这番议论,是因为(正像我曾说到过的那样)他会讲巴尔尼巴尔比语,他带着一种通常是出自对待愚昧无知的人的怜悯而浮现的笑意对我说,他愿意在任何时候使我同他们在一起,并热烈希望我允许他向这些人说明我所说过的—切。他果然这样做了;随后他们在一起用他们自己的语言谈论了一阵,他们讲的是些什么,我一个音节也没有听懂,我也未能根据他们的脸神观察出我的谈论留给他们什么印象。经过一段短时间的缄默以后,还是那位人士告诉我说,他的和我的朋友们(他认为这是适合表达他自己的意思的)对我所发表的论永生的最大幸福和好处这番明智的讲话,都非常高兴;而且他们都迫切希望很准确地知道,如果我命里注定是一个斯图尔迪布鲁格的话,我将为自己定出什么样的生活规划。
我回答说,谈论这样一个内容丰富和使人兴致勃勃的题目,是很容易大展雄辩才能的,特别是对我来说更是如此,我常常习于以这样一些幻想自娱,就是设想假如我是一个国王,一个将军,或者一个大臣,我应该做什么。正是根据这种情况,我曾多次考察这整个制度,设想我自己应当如何度过时光,如果我准知道将要永远活下去的话。
我又说,如果我交了好运,天生到这个世界上来就是一个斯图尔迪布鲁格,我一理解生死之间的差别而能发现我自己的幸福时,我便会首先用尽一切心计和办法来使自己大发其财:在通过节俭和经营来追求财富的时候,我可以合情合理地期望大约在两百年之内,成为这个王国中的首富。其次,我要从我的少年初期,就自己从事研究文艺和各门科学,借此,我在适当时期就应当在学识上达到超过所有别人的地步。最后,我要仔细地记录下在这个共和国里出现的每件意义重大的行动和事件,不偏不倚地描述几代相承的君主和国家的大臣们,这是根据我自己在各方面的观察作出的。我要恰如其份地记下有关习俗、语言、风向、服饰、饮食和娱乐上的各种变化。由于有了这些学识,我就会成为知识和智慧的一个活宝库,当然也就成了这个国家的圣人。
我过三十岁后永不娶妻,但要过着好客的生活,不过仍然坚持节约的立场。我要以塑造和指导那些头脑大有希望的青年们来自娱,采用的方法是据我自己的记忆、经验和观察,再有力地加上在公私生活中无数有益的美德的事例来说服他们。不过我所选择的经常伴侣应当是一批象我自己这样长生不死的弟兄,我要在他们当中选出从远古直到我自己这个时代的12个人来。只要其中有什么人需要财产,我就会在我自己的房地产周围为他们提供舒适的住所,让他们中间一些人经常同我共餐,只加进你们这些必死者中的少数几个最值得尊重的人。对这少数几个人,时间的期限会使我变得冷酷无情,要是丧失了你们,我几乎、或者一点也没有恋恋不舍的心情,而且也以同样的方式对待你们的子孙后代;正像一个以他花园里那连年生长的石竹和郁金香来消遣的人那样,对它们在年前枯萎而丧失掉它们毫无惋惜之情。
这些斯图尔迪布鲁格们和我,通过时间的推移,会互相交流我们的观察结果和记忆的事物,我们要谈谈由于区分几个等级而使贪污腐化行为潜进世界里来的情形,接着要以各种步骤来加以反对,方法是对人类提出永无休止的警告和教诲,再加上我们自己的身教的强烈影响,或许会防止世世代代所公正地抱怨的人性的日趋堕落。
除了以上这些之外,我也高兴看到一些国家和帝国的各种各样的革命,下层社会和上层社会的变迁,一些远古的城市变成了废墟,一些无名的乡村变成了国王设置宝座之地。一些著名的河流逐渐变得狭窄而成了浅溪;一片海洋干涸而变成海岸,而另一片海岸则沉没而沦为海洋。许多过去为人所不知的国家被发现了。野蛮行为践踏了那些最礼让之邦,而那最野蛮的人却逐渐变成为文明人。我在这时应会看到经度、永动机和万灵药的发现,还有许多其他伟大的发明创造达到至高无上的完美。
在天文学里,通过长生不死和检验我们自己的预告,通过观察彗星的进程和回程,以及太阳、月亮和诸星运动的变化,我们应当能够做出多少何等新奇的发现啊。
我把范围扩大到许多其他话题上,这些话题都是对生命永无终止和对尘世幸福的自然渴望很容易提供的。当我讲完以后,我谈话的全部内容就像以往那样译给在座的其他人听,这时在他们当中用他们本国的语言发表了不少议论,也不乏把我当做笑柄而引起的哄堂大笑。最后还是做我译员的那位人士说,在座的大家都迫切希望他纠正我因对普通人性的愚蠢无知而犯的几点错误,他们考虑到由于我的无知,我对所犯的错误可以不负什么责任。他又说,斯图尔迪布鲁格们这种人是他们的国家所特有的,因为无论在巴尔尼巴尔比还是在日本,都没有像这类的人;在这两个国家里,他都有幸荣任过他的国王陛下的使臣,并发现这两个国家土生土长的居民很难相信上述长生不死的事实是可能的,当他第一次对我说到这—件事的时候,我似乎是出于惊惊讶,把它完全当做一件新鲜事听着,这简直是使他难以相信。他又说,在前面提到的这两个国家里,当他在那里居住的时候,他曾同人们交谈过,不久他观察到长寿是人类普温的迫切要求和愿望。他又说,不论明一个已经一只脚迈进坟墓的人,准要尽他能够使得出的力气把另一只脚缩回去。他又说,那最老的人们仍然怀着再多活一天的希望,把死看成是最大的不幸,天性总是要促使他去回避这种不幸的;只有在这个卢格纳格岛上,由于眼前有这些斯图尔迪布鲁格的连续不断的实例,人们对于求生的兴味才不是那么如饥似渴。
他又说道,我所计划的那套生活体系是不合情理和不适当的,因为这套体系假定了青春、健康和活力的永驻,这是谁也不会那么愚蠢地去相信的,不管他自己的愿望是如何过份。他又说道,因此,问题并不在于一个人是否喜欢永远处在青春时代同时又具有财富和健康,而是在于他将如何在老年所带来的那一切通常的不利条件下度过其永生,因为即使在这样的艰难情况下,也很少有人会公开承认他们迫切希望永远不死,可是在前面提到的巴尔尼巴尔比和日本这两个国家里,他观察到每个人无不迫切希望把死亡推迟一些时候,让它总是来得很迟;而且他很少听到什么人是甘心乐意死的,除非是他由于遭到极端的不幸或折磨而逞一时之愤。他要求我告诉他,在我所旅行过的那些国家里和我自己的国家里,我是否没有观察到同样普遍的倾向。
在这段短短的开场白以后,他特别给我讲述了一段有关他们中间的斯图尔迪布鲁格们的情况。他说,他们直到三十岁为止,一般的行为处事同必死的常人是一样的,过了三十岁以后,他们就逐渐变得郁郁不乐,灰心丧气,这种情形在他达到四十岁的时候就日益变本加厉。这是他从他们自己的表白得知的;用别的办法是无法知道的,因为这种人同年出生的不超过两三个,他们的人数太少,不能作出普遍的观察。在他们到四十岁的时候——四十岁在这个国家里被认为是生存的极限——他们不单有着其他老年人的一切愚蠢和肉体上的虚弱病症,而且还有着许许多多由于永远不死这种可怕的前景而引起的毛病。他们不单是固执已见、脾气暴躁、贪得无厌、愁眉苦脸、自视清高、多嘴饶舌,而且不能友善地处人处事,一切天然的热爱丧尽——这种天然的热爱从来临不到他们的孙子辈身上。嫉羡和无力满足的愿望,是他们主要的情欲。但是他们的嫉羡直接指向的事物似乎主要是较年轻的人那种不道德的行为和老年人的死亡。对于前者,他门发觉自己已经与一切可能的赏贯心乐事无缘;而每当他们看到一场丧葬,他们便悲叹起来,怨恨别人去到他们自己永远没有希望前去的一个休息港。他们什么事都不记得,只记得青年和中年时代所学到和观察到的东西,就连这些也不是很完完全全记得的:对于真理或任何事实的细节,较为妥当的是依靠普通的传统而非依靠他们自己最充分的回忆。他们当中最不凄惨的人看来乃是那些变成老年昏聩、完全丧失记忆力的人;这些人得到较多的怜惜和帮助,因为他们没有在许多别人身上存在的那些恶劣的品质。
如果一个斯图尔迪布鲁格碰巧同他自己同类的人结了婚,在这两个人中那年纪较轻的一个一达到四十岁,这场婚姻当然就要按照王国的礼仪被解除,因为法律认为这是一种不合情理的放纵行为,那些自己没有任何过失而被注定要永久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的人,不应当为妻子的负担而倍加他们的凄惨遭遇。
当他们活满八十岁时,他们在法律上便被看成是死人了,他们的继承人立刻承继他们的财产,只保留着极微薄的一点钱来维持他们的生活;那些贫穷的人则靠着公家出钱过活。过了这段时期,他们便被认为不能从事任何信托或者营利的事,他们既不得购买田地,也不得租赁土地,他们在任何事上——无论是民事还是刑事——概不能做见证人,甚至决定土地的界限都是不许可的。
在九十岁时,他们的牙齿和头发都脱落了,他们在这样的年纪已经没有区别味道的能力,只是吃喝着他们所能得到的东西,要末吃起来无滋无味,要末就是没有食欲。他们容易患的几种病总是继续不断的患着,既不发展,也不减轻。在说话时,他们经常想不起—些东西的普通名称,一些人的姓名,甚至于他们的挚友和近亲的姓名。由于同样的原因,他们从来不能以读书自娱,因为他们的记忆力不能使他们把一个句子从头到尾贯穿起来;由于这种缺陷,他们便被剥夺了要不是这样他们就可能享受的那种唯一的乐趣。
这个国家的语言总是在不断变化中,一个时代的斯图尔迪布鲁格们不了解上—个时代的斯图尔迪布鲁格们的语言;他们也不懂得其后二百年的语言,要同他们的那些必死的邻人谈谈话,至多只说得上几个普通的词罢了;这样,他们就像在他们本国中生活的异国人那样,处于极为不利的地位。
这就是我所得到的有关斯图尔迪布鲁格们的叙述,是就我记忆所及最接近的了。后来我看见过五六个年龄不同的人,年龄最轻的不超过三百岁,我有几个朋友把他们带到我这里几次;不过,虽然有人告诉他们说,我是个了不起的旅行家,曾经看遍了全世界,他们却没有一点好奇心来问我一个问题,而只希望我送给他们斯勒姆期克达斯克,也就是纪念品,这是一种最纯朴的求乞方式,以免违犯严格禁止求乞的法律,因为他们是由公家供给的,但那的确是一笔极少极少的津贴。
他们受到形形色色的人们的轻视和嫌恶:在他们这样的一个人一出生时,他就被看做是不祥的,他们的出生都被很详细地记载下来,这样,你一查出生登记证就可以知道他们的年龄,不过,这类东西还没有保存到一千年以上的,或者说,至少是被时间或者公众的骚乱所毁掉了。但是计算他们有多大年纪的通常办法是,问一下他们能够记得哪些国王或哪些伟大人物,然后再去查阅历史;为了淮确无误起见,问一问他们在四十岁以后头脑里所记得的最后一位还没有登基的王子。
他们是我所看到的最使人感伤的情景,女人比男人尤其使人觉得感伤得厉害,除了因极端年老而具有的普通畸形以外,她们还有随着年龄而逐步递增的另一种类似死人的苍白脸色,这就不要细说了;在六个人里,我很快就区别出哪一个年纪最大,虽然她们之间的年龄差别不超过一两个世纪。
谈者们根据我所听到和看到的,会很容易地相信,我对长生不死的渴望大大减少了。我愈来愈诚意地对我所描述的那种使人愉悦的情景感到惭愧;而且我认为没有一个暴君能够发明一种死法,使我不高高兴兴脱离这种生活而奔入那种死亡。
国王听到了我和我的朋友们在这种场合所谈的一切,非常愉快地跟我开玩笑说,希望我把一对斯图尔迪布鲁格带到我本国去,帮助我们国家的人民抵抗对死亡的恐怖,但这样做似乎是这个国家的根本大法所不允许的:要不然,我会甘心情愿承担运输他们的麻烦和费用。
我毫无办法,只得同意这个国家关于斯图尔迪布鲁格的法律是望立在强而有力的理由上的,任何其他国家处在同样情况中,势必也会这样做。否则的话,因为贪得无厌是年老的必然结果,那些长生不死的人们在适当时候就会变为全国的主人,独霸公权,而由于他们缺乏管理事物的本领,这最终必然导致共和国的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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