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伦姑娘》作者:[美] 莱斯特·德尔雷伊

 



  吴定柏 译

  自1921年捷克作家卡来尔·哈彼克塑造了《万能机器人》以来,机器人一直在科幻天地里生活着,它体现了作家对更健美、更聪明、更富有理性和道德的人的向往。海伦虽然没有血肉之躯,但是和人世间那些喜新厌旧、水性杨花的女流相比,她却更富有人性,更富有生命的活力。她对自己的创造者一往情深,始终不渝;有着多么崇高的德性,感情如此真挚,如此强烈,难道就因为她的躯壳内装有原子发动机?
  莱斯特·德尔·雷伊(1915~)美国作家,生身贫困,学业时断时续,大学只上了两年就不得不辍学。1938年发表处女篇,题为《忠诚者》,同年又发表《海伦姑娘》。《海伦姑娘》摆脱了机器人传统模式的束缚,在创作上有明显的突破,使机器人的形象从与人为敌转为与人为善,从而一跃而为科幻经典之一。德尔·雷伊的早期作品感情色彩浓郁,然而作品寥寥无几,最成功的是以悬念著称的《神经》(1942)。五十、六十年代,他加快了创作步伐,代表作有《维持你们星球的治安》(1956)、《第十一诫》 (1962)和《P僵局》(1971)。德尔·雷伊是位多才多艺,却又不很稳定的作家,大部分佳作收在《而有些曾经是人》(1948)和《神和有生命的假人》(1973)这两部选集里。德尔·雷伊一度任某些科幻杂志的编辑。

      译 者

  ◇    ◇    ◇    ◇    ◇    ◇

  我现在已经老了,但是,戴夫把海伦从箱子里拿出时,似乎我所见过的海伦的形象仍如在眼前,戴夫看到她时的一声惊叹仍在耳边。
  “老兄,她可真是一位美人?!”
  她漂亮,是一个用塑料和金属做成的梦幻,是济慈①写十四行诗时依稀见过的美女。
  【① 济慈:(1795~1821)英国十九世纪的著名抒情诗人,善于描写美丽人。】
  如果特洛伊的海伦②真是这样娇艳,而希腊人为她仅仅出动了一千艘战船,那么,他们想必都是懦夫;至少我是这样对戴夫说的。
  【② 海伦:是希腊神话中的美女,原斯巴达王后,特洛伊王子经女神相助,夺之嫁于其兄;为此,希腊人出兵万余,舰船千艘,包围特洛伊城达十年之久,终以木马计破城。】
  “特洛伊的海伦,嗯?”他看了看她身上的标签,“至少比这个K2W88强。悔伦……嗯……叫她含金的海伦。”
  “不好听,戴夫。非重读音节太多。叫她金海伦,你看怎样?”
  “就叫她金海伦吧,菲尔。”事情就是这样开始的——又是美人,又是梦幻,又是科学;再加上立体声播音器,按机械原理搅在一起,但事情却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我和戴夫井非大学同窗。我来到梅西纳行医,在楼下那家小小的机器人修理商店里遇见了他。从此之后,我们两人同进同出,结成知交。当我爱上了一个孪生姑娘的时候,他觉得另一位也同样迷人。于是,我们就成了四人行。
  生意兴隆起来了,我们就在火箭发射场附近租了间住房——虽然很闹,但价钱便宜,而且火箭的噪声使这儿的住宅建筑无人问津。我们希望地方宽敞些,好舒展舒展身子。我想,如果不是因为争吵,我们早就和这对孪生姐妹结婚了。戴夫要观看金星火箭的最新试验,而他那一位却要欣赏明星拉里·安斯利主演的一部立体电影,两人各不相让。从此,我们就把姑娘们丢在脑后,晚上呆在家里消磨的时间。
  当丽娜不是把盐,而是把香草放在排骨上的时候,我们谈起了机器人和情感的问题。
  当戴夫诉开丽娜的躯体寻找毛病的时候,我们自然而然地考虑起机器人的未来。
  戴夫断定机器人总有一天会胜过人,我则不以为然。
  “听着,戴夫。”我争辩道,“你知道,丽娜并不会思考——不会真正地思考。在线路出岔子的时候,她本可以自己纠正过来,但她却不管,听任机械脉冲的驱动。人也会伸手拿香草,但是当他发现手上是香草的时候,就会停手。丽娜有足够的理智,但是没有情感,也没有自我意识。”
  “好吧。这是机器人目前的大问题。可是只要在机器人里增加些机械情感或者诸如此类的东西,我们就会解决这个问题。”他把丽娜的头重新旋上去,接通了电源。“回去工作吧,丽娜。现在是十九点正。”
  我的专业是内分泌学及有关科目。确切地说,我不是一位心理学家,然而我的确懂得腺、分泌、荷尔蒙和其他一些东西是产生情感的生理机制。医学花了三百多年时间才发现它们是怎样和为什么起作用的,我不相信人们能用更少的时间把它们用机械的方法复制出来。
  我把书籍和资料拿回家来证明我的看法,而戴夫则引用记忆线圈和能视假眼的发明来反驳我。
  在那一年里,我们两人取长补短,戴夫掌握了内分泌学的完整理论,我则可以凭记忆安装丽娜。我们谈论得越多,我就越不怀疑制造十全十美的机器人的可能性。
  可怜的丽娜。她那用铜铍合金制成的身体有一半时间是七零八落的。
  我们的第一次尝试,要说是成功的话,那就是她把油炸刷子送来当早点,又用人造黄油洗碟子。
  可是,有一天,虽然有六根电线出了岔子,她却做了一顿美餐。戴夫真是喜出望外。
  他彻夜给她安排线路,放进一个新的线圈,教她一组新词。但是,第二天当我们指出她做得不对的时候,她竟大发雷霆,破口就骂。
  “撤谎!”她挥舞着吸尘刷狂喊,“你们都是说谎者。如果你们这些狗娘养的多给我些时间,我会干得好好的。”
  我们平息了她的怒气,打发她去工作。然后戴夫把我领进了书房。
  “不要在丽娜身上再试了。”他解释说,“只好取出肾上腺盒,让她回复原状。我们得弄个更好的机器人。机器女佣人还不够复杂。”
  “狄拉特公司的新实用模特儿怎么样?装置似乎还相当齐全。”
  “一点也不错。不过,即使这样,我们还是要定制一个装有全套记忆线圈的。出于对老丽娜的敬意,外壳定购一具女性的。”
  结果当然就是这个海伦。狄拉特公司的人创造了奇迹。他们把所有机件全都装在一个少女型的外壳里。甚至用塑料橡胶制作的脸也设计得十分柔软灵活,足以表达情感的变化。应有的一切,样样具备:泪腺,味蕾,而且会随的摹仿人的各种动作,从呼吸到扯头发。附来帐单的要价则是另一个奇迹。我和戴夫东拼西凑,又不得不把丽娜送到调剂商店,以便凑满那个数目。我们从此只好在外面就餐了。
  精细的活组织手术我做过不少,有些还是很难做的。然而,当我打开诲伦躯体前面的盖子,开始分隔开她的“神经”电线时,我仍然感到自己象个医学预科生。戴夫的机械腺早已准备就绪,那些细小而又复杂的电子管和电线按外差式线路接通电思维脉冲,可促使思维发生异常反应 这就象肾上腺素能使人的心理反映异常一样。
  那天晚上我们逼宵未睡,一起钻研她的结构示意图,在那迷宫般的线路里追踪思维脉冲,然后分隔开电线,装进戴夫称之为异性体的东西。在我们做这些工作的同时,又通过机械磁带把精心制成的,并能感觉到生命和感情的思维脉冲输入辅助记忆线圈里。戴夫对任何事情都是不抱侥幸心理的。
  完工的时候,我们已经筋疲力尽,却又兴高采烈。这时候,天开始亮起来了。下一步就只是接通电源了。她与所有狄拉特的机器人一样,装有小型原子发动机而不用电池。一经启动,就不需要再去管它了。
  戴夫拒绝给她通上电流。“让咱们睡一觉,好好休息一下再说吧。”他劝说道,“我也和你一样急切地想试一试,但是咱们的头脑已经昏昏沉沉,无法好好研究。上床睡觉吧,把海伦留到以后再试吧。”
  尽管我们都不愿意这样做,但是我们知道,这是理智的决定。我们上床睡觉去了,空气调节器还没降到睡眼温度,我们就睡着了。后来,戴夫敲着我的肩膀叫我。
  “菲尔,喂,醒醒!”
  我咕哝着,转过身朝着他:“嗯?……呵!怎么回事?海伦她……”
  “不。是范·斯泰勒老太太。她在电视电话里说,她的儿子爱上了做佣人的姑娘。她要你去做反荷尔蒙手术①。他们现在在缅因的夏令营。”
  【① 反荷尔蒙手术:这是一种想像中的手术,目的是使人失去待异性的兴趣。】
  范·斯泰勒这个阔太太!我不能不考虑这笔收入,因为在海伦身上我已经把钱花完了,尽管我并不乐意去做这种手术。
  “反荷尔蒙手术!这需要两个星期的整天时间。随便你怎么说,我并非江湖郎中,可不愿意乱搞腺之类的玩意儿让傻瓜们高兴。我的工作是照料严重的病人。”
  “再说你想守着海伦。”戴夫咧开嘴笑着,不过他是认真的。

  我对她说,“这得出五万元!”
  “噢?”
  她说行,只是要快。
  当然,只好这么办,尽管我真想拧断范·斯泰勒太太的胖脖子。假如她象大家一样使用机器人,那就不会出这种事情——但是她非得与众不同。
  因此,当戴夫在家里与海伦厮混的时候,我却绞尽脑汁诱骗阿尔奇·范·斯泰勒接受反荷尔蒙手术,并对那位姑娘也做同样的手术。哦,我本不想这样做,可是那可怜的女孩对阿尔奇是如此多情。我猜想,戴夫也许写过信,但是我一个字也没收到。
  当我通知说阿尔奇已经“治愈”,并按约收钱的时候,已经过了三个星期,而不是两个星期。
  我把钱装进口袋,雇了一架私人火箭,半小时后就回到了梅西纳。我毫不耽搁地直奔住所。

  当我踏进凹室的时候,耳边传来了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一个热情的声音叫着,“是亲爱的戴夫吗?”我一时答不上话来。这个声音再次恳求地问:“是戴夫吗?”
  我不知道我当时期待的是什么,但我万万没想到海伦会这样迎接我,她停步呆视着我,满脸失望的神情,小手在胸前激动地颤抖着。
  “哦,”她叫起来,“我以为是戴夫来了。他现在难得回家吃饭,而我做好晚饭得等他几个钟头。”她放下手,勉强一笑。“你是菲尔,对吗?当初戴夫对我说起过你。看到你回家真叫人高兴,菲尔。”
  “你干得这么出色,也叫人高兴,海伦。”和机器人闲聊该说些什么呢?“你刚才是说晚饭吗?”
  “哦,是的。我估计戴夫又在市区吃饭了,我们还是进去吧。在家里有个人聊聊该有多好,菲尔。我称呼你菲尔,不见怪吧?要知道,对我来说,你就象教父一样。”
  我们吃着晚饭。我没料到她会吃饭。但她显然认为吃饭和走路一样,是十分平常的。不过她吃得并不多,大部分时间是注视着前门。
  我们刚吃完饭,戴夫就进来了,紧皱着眉头。海伦站起身来,可是戴夫却避开她而直奔楼梯。他回过头说:“喂,菲尔,等会儿楼上见。”
  他神态太失常了。我一时竟以为他见鬼了。我转过身来望望海伦,她热泪盈眶。吞声饮泣,接着狠狠地吃了起来。
  “你……你们怎么啦?”我问她。
  “他讨厌我。”她推开盘子,匆匆站起身来。“我收拾桌子的时候,你最好去看看他。我很正常。无论如何,这不是我的过错。”她抓起碟子躲进了厨房。我敢发誓,她在哭泣。
  所有的思维也许都是一系列条件反射的结果,而当我不在的时候,她肯定已经积累了很多这样的反射条件。丽娜最成功的时候也没有过这样的情况。
  我走上楼去看戴夫能不能解开这个谜。
  戴夫正在把苏打水喷进一大杯苹果白兰地里,那只酒瓶也快空了。
  “一齐喝吧?”他问道。
  这个主意看来不错。在这屋里,只有头顶上震耳欲聋的火箭轰鸣声是唯一熟悉的东西了。
  从戴夫的眼神里可以看出,我不在的时候,他喝的酒远远不止这一瓶。这里还有不少酒瓶。他又找出一瓶给自己斟上。
  “戴夫,这当然不关我的事。但是那种东西是一点也镇静不了你的神经的。你和海伦怎么啦?见鬼了?”
  海伦错了:他并没有在市区吃饭,也没在别处吃过。他那瘫倒在椅子里的身子说明他疲乏、神经紧张,而主要是饥饿。
  “你看出来了,嗯?”
  “看出来了?是你们两位硬让我看出来的。”
  “嗯。”他朝一只根本不存在的苍蝇拍了一下,身体无力地瘫倒在椅子里。“也许我应该等到你回来之后,再给海伦通电的。可是,如果那个立体电视节目不曾变动的话……节目毕竟变动了。而你的那些儿女情长的书真起了画龙点睛的作用了。”
  “谢谢,我明白了。”
  “菲尔,你知道的,我在乡下有个果园,是父亲留给我的。我想去看一下。”
  我们就这样谈开了,又喝了不少酒,出了不少汗,我最后终于从他那儿了解到一些情况。我给他吃了安眠药,安置他上床。接着,又找到了侮伦,从她那儿把来龙去脉全搞清楚了。

  显然,我一离开家,戴夫就给她接通电源进行了测试,情况十分令人满意。她的反应好极了。好得使戴夫决定随她一人去干活,而自己则象平时一样上班去了。
  也很自然,因为海伦的情感从未试过,当然十分好奇,她希望他别走开。后来,戴夫灵机一动,想出了一个主意。他领她看该做的家务,然后叫她坐在立体电视前面看旅游节目,让她在这里消磨时间。
  旅游节目果真把她吸引住了,她一直看到结束。接着,电视台转播拉里·安斯利最近的连本节日,就是那个漂亮的演员,他造成我们和孪生姐妹之间的关系破裂。巧得很,他长得很象戴夫。
  海伦喜欢这套节目犹如海豹爱水一样。这种表演对她初萌的情感来说是再好不过的陶冶了。接着,海伦在另一个电台又发现了一个爱情故事,她再次得到感染。下午的节目大部分是新闻和音乐。此时她已经找到了我的那些书。而我喜爱的正是谈情说爱的那种文学作品。
  戴夫喜气洋洋地回到家里。前凹室打扫得干干净净,屋子里可以闻到一股食物的香味,戴夫已有好几个星期没闻到这种香味了。他马上想到海伦是一个超高效能的机器人管家。
  就在这时,两只有力的手臂从背后搂住了他的脖子,耳朵里又听到一个娇滴滴的声音说:“哦,戴夫,亲爱的。我多么想念你。你回来使我多么激动呀!”
  戴夫感到十分震惊。海伦的行为也许缺少矫饰,然而却充满热情。当戴夫劝她别吻他的时候,他发现了这一点。她学得又快又急切,再说,她是由原子发动机提供动力的。
  戴夫并不是一个假装正经的人,但是他明白海伦毕竟是一个机器人。尽管在他的怀抱里,她的情感、行为和面貌都象妙龄女神,可是,这并没有什么意义。他花了很大的劲,才从她的怀里脱身。
  戴夫拖她去吃晚饭,让她和他一起吃,以便转移她的注意力。
  等她做完傍晚的家务之后,戴夫把她叫进书房,对她干的蠢事狠狠地训斥一顿。情况看来还不错,足足花了三个小时,谈了她在生活中的地位,电视节目的荒唐以及其他各个方面的问题。
  他讲完之后,海伦双眼温润,抬起头来期望地说:“戴夫,这些我都明白。仅是我仍然爱你。”
  戴夫从此就开始喝酒了。
  日复一日,情况越来越糟。如果他呆在市内,回家时总看到她在哭泣。如果他按时间家,她又纠缠不清,向他扑去。
  呆在房间里,把门锁上,就听到她在楼下一边徘徊,一边咕哝;他下楼来,她又含怨瞪视,逼得他不得不再回到楼上去。

  早晨我找了个借口把诲伦支开,然后唤醒戴夫。她不在屋里,我才让戴夫好好吃了顿早餐,又给他服了镇静剂。但他依然忧郁不安。
  “听着,戴夫。”我打断他的沉思,“海伦毕竟不是人。干嘛不切断电源,换掉一些记忆线圈?在这之后,我们可以使她明白她不曾恋爱,她那种行为是不对的。”
  “你倒试试看。我也曾这样想过,可是她大叫大嚷,简直可以吵醒荷马①了。她说这等于谋杀。该死的是,我忍不住也有同感。她也许还算不上是个人,但是当她摆出一副烈女的面孔,叫你动手杀她的时候,你丝毫也不会怀疑她不是人。”
  【① 荷马:公元前九世纪希腊伟大的史诗诗人,作品有“伊利亚特”。】
  “我们并没有把恋爱期的雄性激素代用品放进她的躯体。”
  “我不知道放进去的是些什么。可能是异性体弄巧成拙,或者还另有原因。不管怎么样,她已经把爱情作为思维的一部分了。因此,我们不得不放进一套全新的线圈。”
  “那么,为什么不这么做呢?”
  “你干吧。你是这个家庭的外科医生。我不习惯同情感打交道。事实上,自从她这么一来,我就开始讨厌干机器人这一行了。让我的生意见鬼去吧。”
  他看到海伦正从过道上走来,就从后门溜走,去乘单轨快车了。我本来打算让他上床睡觉的,但还是让他走了。对他来说,在店里可能比在家里更好。

  “戴夫走了吗?”海伦现在确实是一副烈女的面孔了。
  “是的。我让他吃了早点,他去工作了。”
  “他吃早点了,这我很高兴。”
  她躺倒在椅子里,似乎已经精疲力竭,虽然我奇怪机器人怎么会有疲劳的感觉。
  “菲尔?”
  “嗯,什么事?”
  “你认为我配不上他吗?我的意思是,你认为如果我不在这里,他会更幸福吗?”
  “如果你在他身边总是这副模样的话,他会发疯的。”
  她畏缩起来,恳求似地搓着两只小手。
  我真觉得自己活象一只丧尽人性的禽兽。不过,我既然开了头,就说了下去:“即使我切断你的电源,调换你的线圈,你的这副模样仍然会缠着他。”
  “我明白,菲尔。可是我也没有办法。我会成为他的贤妻。真的,我会的,菲尔。”
  我一怔,这太过分了。“再给他生大胖儿子。我想,人要的是血肉之体,而不是橡胶和金属的合成品。”
  “请不要这么说。我无法这样想象自己。对我来说,我是一个女人。而你知道,我被塑造得完美元缺,在各方面都能摹仿真的女人。我无法替他生儿子。但是在其他各个方面……我会努力的,我知道我会成为他的贤妻的。”
  我只好罢休。
  戴夫那天晚上没回家,第二天也没有回来。海伦喋喋木休,老是抱怨,要我打电话到医院和警察局去找。我知道他是不会出事的。他随身总是带着证件的。尽管这样,当他第三天仍没归来时,我也开始担心起来。因此,当海伦到他店里去找他的时候,我同意和她一起去。

  戴夫在那儿,他同一个我不相识的人在一起。我把车子停在他看不见她而她却能听到他说话的地方。当那个人一离开,我就立刻走了进去。
  戴夫看上去气色已好了一些,他看见我也显得很高兴:“嘿,菲尔!正好关门。让我们吃饭去。”
  海伦再也按捺不住了,她直闯进来,说:“戴夫,回家吧,我做好了肚子里填香料的烤鸭,是你最爱吃的。”
  “去、去、去!”戴夫说。她畏缩一步,转身要走。“呃,好吧,你就留在这里。你也不妨一起听听。我把店给卖了。是你们刚才看到的那个人买的。我准备到老家果园去。这我告诉过你,菲尔。对机器人我是再也无法忍受了。”
  “这么干你会饿死的。”我对他说。
  “不。对室外栽培的原有名种水果的需求量正在不断增长。人们对人工培植的室内水果已经厌倦了。爸爸一直以此为生。我回家收拾好行李就走。”
  海伦坚持她自己的想法。“戴夫,你吃饭的时候,我来给你收拾行李。我还准备了苹果馅饼作甜食。”
  世界就在她脚下崩裂,她却还记得戴夫爱吃苹果馅饼。
  海伦烧得一手好菜;她确实是个天才,兼备女人和机器人的全部优点。戴夫一动嘴就吃得十分欢畅。晚餐吃完的问候,他气也消了,既赞赏烤鸭和馅饼,又感谢她为他收拾行李。事实上,他甚至还让她接吻告别。然而他坚决拒绝让她问他一起到火箭场去。
  我回来时。海伦正强作镇静。我们时断时续地议论了一番范·斯泰勒太太的佣人。可是很快就无话可谈了,她大部分时间坐在那里,茫然凝视着窗外。就连电视喜剧她都不感兴趣了。最后,我终于送她回到自己的卧室,我心里暗暗高兴。只要愿意的话,她是能够降低功率摹仿睡眠的。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我开始明白,她为什么不相信自己是个机器人了。我自己也逐渐将她看成一位姑娘和伴侣。除去某些偶然的情况,例如她离去独自沉思,或者一再去电传书信机那儿寻找不会发来的信,海伦正是一个男人所期望的佳侣。这里有着家庭的甜蜜,这是丽娜未曾带来过的。
  有一次,我带海伦到赫德森去购买东西,她咯咯地笑着,对流行的丝绸闪光玻璃布赞不绝口,帽子一试再试,举止和真的少女一模一样。
  又一次,我们去钓了一整天的鲟鱼,她真是好样的,象男人一样内行而安静。我玩得痛快极了,以为她正在把戴夫忘却。
  后来,有一次我突然回家,竟发现她在睡椅上蜷曲着身子,蹬着两只脚,哭天喊地。

  我就在那时候给戴夫通了电话。找到他似乎不很容易。我等电话的时候,海伦走过来站在我的身边,象老处女求婚那样紧张不安。他们终于接通了戴夫的线路。
  “出了什么事,菲尔。”他问道,他的脸也映现在显象盘上。“我正好在收拾东西要……”
  我打断了他 “事情不能老这样下去,戴夫。我已经下定决心。今晚就把海伦的线圈拉出来。这不会比她现在的情况更糟。”
  诲伦走了过来,抚摸着我的肩膀。“那也许是上策,菲尔。我不怪你。”
  戴夫的声音插了进来:“菲尔,你不明白你在干什么!”
  “我当然明白。你到达这里的时候,我就会全部干完了。你已经听到,她自己也同意这样做。”
  戴夫脸上浮掠过一片阴云。“菲尔,我不同意。她有一半是属于我的,我不允许!”
  “见鬼……”
  “骂吧,随你怎么骂。我改变主意了。你来电话的时候,我正在收拾行李,准备回家。”
  海伦在我身边跳来跳去,双眼盯着显像盘。“戴夫,你要……你是……”
  “海伦,我刚刚明白自己是怎样的一个傻瓜。菲尔,我一、两个小时之内就到家,如果有什么……”
  他不必赶我出去。在我关上房门之前,我听到海伦细声细气地说,她乐意当个果园女主人。
  我并不象他们想象的那样会感到惊奇。在我打电话给戴夫的时候,我就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了。没有一个男子会出于对姑娘的厌恶而干出戴夫早先干出的傻事。他认为他厌恶海伦,然而他想错了。
  在女人中间再也没有比她更漂亮的新娘,更可爱的妻子了。诲伦总是热情体贴地做饭持家。她不在的的喉,这间老房子就显得空洞洞的。
  我开始每周到果园去一、两次。我本来以为他们会有些纠纷,但是一次也没有碰见过。我相信,邻居也从来不怀疑他们是否是一对普通的夫妇。

  戴夫渐渐老了,海伦当然没有老。我和海伦背着戴夫在她的脸上添上些皱纹,又把她的头发染成灰白,让戴夫以为她和他一起渐渐老了。我想,他早已忘记她并非是人了。

  我自己几乎也忘了。直到今天早晨收到梅伦的来信,我才醒悟过来。那秀丽的手迹,只有个别地方有点颐抖,把我和戴夫未曾预见而又不可避免的事告诉了我。

  亲爱的菲尔:
  你是知道的,戴夫身患心脏病已有多年。尽管这样,我们仍然希望他长寿。看来事与愿违。就在日出之前,他在我的怀抱里与世长辞了。他向你致意诀别。
  菲尔,我求你帮我最后一次忙。事已如此,我该做的事情就只剩下一件了。酸溶液不仅能腐蚀肌肉还能腐蚀金属,我要与戴夫共眠地下。请你操心将我们葬在同一个坟内,也别让那些承办葬事的人发现我的秘密。戴夫也有这个愿望。
  亲爱的菲尔,可怜的人。我知道,你爱戴夫,情同手足,也知道你对我的一片真情。请不要为我俩过于忧伤,因为我俩共尝过生活的甜蜜,又都感到应该并肩跨过这人生的最后一座桥梁。
  附上我的情爱和谢意

      海伦

  我想,这件事是迟早总要发生的。噩耗传来时的震惊现在已经消失。几分钟后我就要去执行遗嘱。
  戴夫是幸运的。他是我最好的朋友。而海伦……我已经说过,我现在老了,看待事物更加明智了。也许,我早该结婚成家。然而,世上却只有一个金海伦。


《外国中短篇科幻小说1000篇》(第十二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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