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茂正 译
康士坦丁·阿尔卡吉耶维奇·康德拉舍夫教授离开图书室,又上一层楼,向他的实验室走去。两旁有许多白门的长走廊半明半暗,万籁俱寂。只有少数几个助手还留在研究所,忙于完成一项紧急工作。
教授走到挤在两张化学实验台中间的一张桌子前,疲倦地坐在圈椅上。酒精灯燃烧的声音清晰可闻,烧瓶和烧杯发出外行人看了会担心的那种洁白的化学光。这间实验室的设备很完善,适于思考问题和进行实验,这使他很放心。他读到对自己著作的批评后的那种不愉快感觉,已经烟消云散了。他再次不匆不忙地逐一思考着自己那部新作的基本论点,竭力平心静气地衡量那些批评意见。
在这部著作里,康德拉舍夫教授坚持主张必须广泛地研究各种植物的尚未被发现的特性,尤其是已成为地球古代遗迹和化石的植物的古形态特性。现在生长在热带和亚热带的类似植物,有可能体现适应几千万年前另一种生活条件的那种极重要、极可贵的特性。教授举出具有非常珍贵木质的一些植物作例子,它们是古第三纪(六千万年前)遗留下来的,我们高加索的黄杨和“铁树”、南方国家的柚木、非洲的黑树、日本的银杏,都生存了一千万年以上,有着尚未被研究过的药性。
康德拉舍夫教授的这部著作受到了一些权威科学家的严厉批评。现在,教授在忧郁的沉思中承认,批评者的许多意见是对的。著作中的论点更多的是建立在狂热的信念上,而科学思维的、客观规律所要求的实际材料却颇为缺少。
与此同时,康德拉舍夫教授对自己论点的正确性却是坚信不移的。是的,要拿出更有说服力的事实来……要是手头上有中世纪实际存在着“生命树”的论据就好了!在十六世纪甚至十七世纪,人们都知道这种具有无法解释的、奇怪特性的树木。用它做成的大酒杯或高脚酒杯,倒进去的水会变成奇异的天蓝色或橙黄色,成为能治疗多种疾病的饮料。这种树的产生及其植物形态已经不清楚了。只有耶稣会教徒掌握过这种树的秘密,他们曾用这种树木制造神奇的酒杯献给国王,以此获得国王的捐助和特殊优待。
在莫那捷斯的古代论文集(一七五四年在塞维利亚出版)以及安塔那赳斯·基尔赫里乌斯的著作里,这种树的拉丁文叫做“利格努姆——维帖”或“利格努姆——涅弗里提库姆”,意思是“生命树”或“王树”。
有的资料说这种树产于墨西哥,有的资料则说产于菲律宾群岛。的确,阿西德克人曾经知道过一种叫“科阿特里”(意为“蛇水”)的奇怪的医药树。
教授想起了发表过的王树杯做的那些实验结果,那是有名的波依利做的,他描述过倒进这种杯子里的水出现的天蓝色和发光现象,并且指出这不是一种颜料,而是一种尚无法解释的物理现象。
“可以进来吗?康士坦丁·阿尔卡吉耶维奇!”是一个熟悉的妇女声音,接着门口出现了热尼娅·巴诺娃的浅色卷发和小巧的翘鼻子。
巴诺娃是一个能干的科学工作者,也是一个美丽的女人,不仅在青年人中间,就是在研究所里更受人尊敬的、年龄较大的科学工作者中也很有威望。她对康德拉舍夫教授有着特殊的好感,至于是什么原因,教授自己也说不清楚。
“我说,亲爱的康士坦丁·阿尔卡吉耶维奇,请不要忧愁……我知道您为什么发愁的……可是我觉得,您已经大大超过了现有实际材科所能确定的科学水平。”
“我自己也知道,我没有耐性!”康德拉舍夫嘟哝着,巴诺娃的意见稍稍刺激了他,他对她的干预有些不满,“您是可以等待的,可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偶然发现奇迹,这在世界上是少有的。只有经历漫长的劳动,有时是苦恼的劳动……”
巴诺娃想换个话题,她从手提包里拿出两张音乐票来。
“康士坦丁·阿尔卡吉耶维奇,我们到音乐馆去吧。今天演奏柴可夫斯基的曲子——我喜爱的《小白桦树》。您也喜欢它。谢尔盖·谢苗诺维奇开车来接我们,他马上就到。我是先来找你的……”她友好地笑了笑。
九点钟,他们到了音乐馆。小提琴演奏着无双的俄罗斯大自然,两旁森林矗立的缓缓流动的宽大静穆的河流,整齐的白桦树的绿波发出愉快的诺言般的荡漾声……康德拉舍夫急不可耐的心情安静下来了,但他还在想着那放弃不下的学术问题,这问题越来越广,越来越远地在尚未可知的无边原野上扩展着,引起越来越多的人们的巨大兴趣……
“当我心情不好受的时候,我总喜欢跑出来听听音乐。”巴诺娃低声说。
教授微笑了一下,用满意的神情看了看她。
幕间休息时,他俩来到走廊上,迎面的人流中一个穿着海军服,脸孔黝黑的人十分显眼。康德拉舍夫注意到他刚毅脸孔的非同一般的黝黑颜色和那双愉快明亮的眼睛。
这个水兵——更确切说是海军飞行员,从他衣袖上绣的双翼可以判断出来——看见了巴诺娃,转瞬间挤到他们跟前,高声叫道:“热尼娅,热尼娅!”
姑娘脸一红,向他奔去,立刻沉住气,把两只手向他伸过去。
“鲍里斯!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教授感到自己在这里是多余的,就向吸烟室走去。当巴诺娃和这个飞行员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抽完了一支烟。
“给您介绍一下,这是鲍里斯·安德烈耶维奇,我的一个顶好的朋友。您知道,康士坦丁·阿尔卡吉耶维奇,他飞得可远啦,刚回来的,他见到了一种奇特的现象。您今天所否定的那种奇迹,的确不会有……他在这儿找到我,这却是出奇的!……他回来才三小时……”姑娘语无论次地说道。
教授满意地握了握水兵的手,他那惹人喜欢的外貌……是的,他无疑是惹人喜欢的。
他们象通常第一次见面的人一样谈些无关紧要的话,姑娘急不可耐地打断他们的话:“鲍里斯,您还不懂得……如果我们只有一个人能够解释您的不寻常的发现,那只能是康士坦丁·阿尔卡吉耶维奇!”
三个人来到了教授的住所,飞行员详细地讲述了自己的一次飞行。故事一开头就使教授听得聚精会神,满有兴趣。
就在两个月以前,这位年青的,而又担负着重要指挥职务的海军飞行员鲍里斯·安德烈耶维奇·谢尔盖耶夫斯基,接受了一项很重要的任务。过些时,当有可能把我们今天必须保密的事情宣扬出来的话,他将会作为执行者的忘我勇敢精神和领导者的远见卓识的范例载入史册。
鲍里斯·安德烈耶维奇受命进行一次远距离的不着陆飞行,运送一批珍贵的物资,运送的速度关系着反法西斯战争胜败的许多复杂事情。
有雾的白天陪衬着周围的凄凉情景。村落的低矮屋子隐没在高大的枞树的浓荫中。刚锯掉的树木,树桩子到处可见。乌云遮住周围的一切,俯视下去,只见稀疏的无一定形状的各种云团,飘散在森林的顶上。树林里散发着刺鼻的腐烂气味,潮湿的沼泽地在脚底“咔哧”、“咔哧”地不断作响,上面覆盖一层厚厚的青苔,象一层令人讨厌的无声软体物。只有在一条带子般的水泥跑道上才能稳步行走,水泥跑道的油点反射着耀眼的光圈。
谢尔盖耶夫斯基高兴地环视了一下自己这架已滑行到起飞线上的飞机。这是一架高空飞行的客机,厚厚的机身两旁有一些不大的窗子。机身前端是密封的金属圆锥体,上方有一条透明的玻璃。稍稍抬起的长长机冀上,各带两个马达,由硬铝做的光滑大圈圈保护着。机翼上的三叶螺旋桨慢慢地转动着。尾后高高的机舵显得非常突出。这架全身银白发亮的飞机,象一只调皮的信天翁一样美丽得逗人喜欢。
响起了机场的命令。谢尔盖耶夫斯基环视了一下送行者兴奋而又严肃的面孔,微笑着看了看手表。一切准备就绪。他使劲吸了最后一口烟,把烟头扔到一个小水洼里。谢尔盖耶夫斯基坚毅地走到飞机跟前。
经过长时间的焦虑紧张的仔细准备后,行动的时刻来到了。飞行员松了一口气,他看看阴沉的天空。他要驾驶自己的“信天翁”飞入的高空,在那乌云后面,正闪耀着夏天的明媚阳光———
几声明确的命令后,密封的门“砰”的一声关闭了,经过无线电报务员检查过的空气压力平衡栓发出柔和的咝咝声。接着,一切都淹没在上千匹马力的马达轰鸣声中了。
这二十吨的“信天翁”轻巧地离开了地面,听从驾驶员两手的几乎察觉不出来的动作,一瞬间就消失在云霭之中。自动驾驶仪的灰盘里,水平地螺仪现出很陡的倾斜角;高度表的指针一直在上升。遮住机窗的浓雾突然开始呈现粉红色,继而变成淡黄色的烟雾形状,接着明亮的阳光透过倾斜的玻璃射了进来。厚密的云层留在机身下面了。混乱的云雾层层叠积,洁白的程度不亚于山上的积雪,只有云层的深凹处和“陷坑”才显现出暗灰色。在七千米的高空,谢尔盖耶夫斯基上了航向,把发动机调到巡航转数,拨开了自动驾驶仪。
第二飞行员叶米里雅诺夫坐在右首的位置上,摘下耳机,皱着高高的光秃的额,想松一松勒得太紧的弹簧。坐在叶米里雅诺夫后面的领航员不匆不忙地翻着飞行手册。
谢尔盖耶夫斯基仰靠在柔软的椅子上,不时注视着仪器。飞机还要在海洋上空飞行几千英里的路程,那时机翼下才能重新出现好客的外国领土。玻璃上端的电表指在“8”字上。再飞半小时就是危险地区了。敌人的空中强盗常在那平静的蓝天里寻衅。虽然这只高空“信天翁”装备了四挺机枪,但遇到了狡猾的“米歇尔”,危险仍然是严重的……
谢尔盖耶夫斯基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身后座舱里的那批珍贵的货物。谢尔盖耶夫斯基的同伴们这时都在镇静地坚守岗位,不说一句话,也没交换手势,就象大家早有默契。关于怎样通过危险区,这本身没有什么好议论的。机械师注视着各种仪器的数不清的指针,显出担心忧虑的神情。
银色“信天翁”以很高的速度飞行着。马达声安祥而有节奏。陆地和飞机之间仍然有一层很深的云彩。有时云层里出现很深的“陷坑”。从云层的碎裂边缘上可以瞧见人们从飞机上不易分清的远方的陆地,从这样的高处往下看,那只是一片模糊而平坦的深色土地。
这样过了一小时,接着又飞了一小时。飞机能深深进入危险区了。啊,这危险区的花围太大了。射手们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简直到了发病的程度,盯着晴朗的天空和白色的云彩。
十一时二十分,谢尔盖邵夫斯基把腰挺直,果断地压了一下驾驶盘:“注意!三架敌机!”
在很远的前方,卷曲着的白云的斜面上,出现了三个小黑点。战斗的意志把密封在宽大机舱里的机组人员联成一个整体。
叶米里雅诺夫用望远镜观察着,突然大声而轻蔑地说:
“这几架我们不怕,鲍里斯!”
马达的成千马力和成千转速又在震动着飞机。爬高速度指示针跳到了右面,速度表间左倾斜。敌机临近了,企图分散包围。谢尔盖耶夫斯基最后停止爬高,飞机以原先的高速急急向前飞去,把这几架企图达到我机速度的追随者甩在后面。
留在后面很远的地方,并舒展开来的白色大海,碎裂成巨大的蓬松的云块。它们下面的大海就象一张平放着的没有光泽的锡片。而左边同样带着奇形怪状的切口,但颜色更暗的那一大条东西显然是陆地。
飞机穿越危险区域,继续向的前飞去。接着改变方向,掉头向南。谢尔盖耶夫斯基加大速度。再飞一会儿就要进入海洋上空,离开敌人的活动区域了。飞机穿越单调得出奇的无无垠广阔的海空时,似乎有一种停止不动的感觉。从七千米的高度觉察不出海上的大浪,大洋的黯然闪耀的水面象有些突出似的。前面出现了云区,预示着平静的飞行环境会有变化。但变化来得比预料的要早。
飞了三千多公里以后,空中又出现了威胁性的小黑点,下面很远很远的海上又出现了军舰的微小侧影。两架敌机翘起机头神情傲慢地在开始爬高,第三架在前方保持远一些的距离,飞在一条长长的密云的弯曲处的边缘上。时间,紧张得似乎停止了它那有节奏的奔跑。
面临着的事情似乎是在不可思议的、紧张的一秒钟内发生的。一阵机枪的连发子弹向机身横侧射过来,在马达的轰鸣下勉强听得出这一阵钝响。谢尔盖耶夫斯基掉转机身,急速向左飞去。两个旋转枪架的机枪同时吼叫起来。又一转弯,一架向下飞的“米歇尔什米”转瞬间飞掠过去;接着“信天翁”以最大的倾斜度吼叫着俯冲下来,很快接近第三架敌机。又是一阵机枪吼叫,有什么热东西从谢尔盖耶夫斯基的脸旁擦过去,什么东西的碎片向四面飞溅,这时“信天翁”冲进了暗白色的浓云里。
谢尔盖耶夫斯基感到,一股巨大的冷空气向脸上袭来,他知道机首被击穿了。飞机继续在密云里穿行,马达照旧在拉长声合唱着胜利的歌。一会儿,明亮的阳光闪耀着,引起一阵不安,紧接着迎面出现了云墙。太阳的光轮时而出现,时而消失,飞机最后钻进了数公里厚的密云深处,隐没在海洋上空从西飘来的云层里了。平稳的飞行变成忽升忽降的波动,气流很不安静,似乎想要极力甩掉这二十多吨的“飞船”。
谢尔盖耶夫斯基由于紧张地曲身战斗,身子疲倦了。他把飞机拉平,看了一眼定向仪,简直使他惊呆了:整个仪器台的上首部变成一堆破烂金属物。谢尔盖耶夫斯基转过身来。机身前部被一连串的穿甲爆炸子弹击穿,子弹从驾驶员之间穿过,击中了旋转枪架台基,击坏了那儿的无线电装置。报务员躺在被打穿的仪器上,一只手捂住面颊。机械师不顾肩膀流出的鲜血,在全神贯注地扑灭被击毁的机器上冒出的烟。第二飞行员叶米里雅诺夫透过被撕裂的飞行衣袖子,在皱着眉头抚摩另一只手臂。他们的耳朵嗡嗡地响,呼吸感觉困难——这种情况和高空的稀薄空气成正比。打穿了的座舱中压力消失了,而没有氧气设备是不能长时间呆在这样高空的。
当同伴们堵塞机首大窟窿和包扎伤口的时候,谢尔盖耶夫斯基断定,飞机已经不能在这样高的空中再呆下去了,于是开始下降。
主导仪器和无线电设备都遭受破坏,飞机的情况是很糟糕的,这样在太阳遮没的情况下,在失去罗盘仪的海洋上空飞行,几乎等于盲目行驶。谢尔盖耶夫斯基一边调整磁石指南针,一边想象着鸟类的方向感。在雨天或大雾里,鸟儿在大海上长时间飞翔,依靠的是什么特殊的辨识力?人们处在鸟儿的这种地位,能否训练出这种本领?
在这样大的震动和偏压下,磁石指南针明显地产生偏差,但仍然指出了(尽管只在四分之一天际线以内)那条方向线,没有它的话,最出色的盲目飞行技术,也不过是不可靠的危险玩艺……
四周天色昏暗起来。暴风雨来了。窗子上在淌水,水流拍打着机身,已经不是雾水的细微云层,而是混浊灰暗的水幕了。叶米里雅诺夫同领航员一道,在着手安装应急用的无线电设备,极力想使无线电系统恢复工作。右边椅子上的机械师尽量保持着身体的平衡,想法修理虽未损坏但已失效的仪器。
天空更加昏暗了。剧烈的震动使飞机摇晃起来。但在三百米的高度上,窗子亮起来了,飞机出了云层。又下五十米,下而看得出卷曲的白色浪峰。海洋在咆哮。飞机在低垂的乌云下面,在乌云和巨浪之间,象一只真正的海燕,以神速的力量为自己开路。机身在微微摇晃,碎片和没有固定好的东西在机舱里滚动。
马达轰鸣声所盖过的狂风,怒吼着向机身袭来,从明显震动着的光滑机翼上滑过去。这架飞机的极好机构使它能够降落在水上,但在疯狂地掀起巨浪的海上被迫降落,就是对飞船来说也是极危险的。顺便指出,飞行员们正在想着另外的事:不可靠的指南针可能出现的误差,空中飞船受到的风压,即将耗尽的燃料。
谢尔盖耶夫斯基让叶米里雅诺夫驾驶飞机(第二飞行员受了点轻伤),俯下身去和领航员一同研究那张展开的地图。应急用的无线电台不知什么缘故就是接不通,而受了重伤的报务员又帮不了飞行员的忙。白天快过去了,海上的雾也浓起来了,而耳机里还听不到一声无线电的回音。
“把2927号英国地图拿出来!”谢尔盖耶夫斯基命令。在地图的四方形网格里,画出的烈风和信风的齿状淡蓝色和红色线,同指针形成十字形交叉。计算不够准确——保存下来的领航仪的刻度太少了。但是好客的海岸(在前面很远的地方)延伸数千海里之长,即使大大向南或向西偏也未必能越过它。估计了这一切,谢尔盖耶夫斯基放心了。
机舱顶上的两只电灯明亮地照耀着被打坏的仪器。海洋被黑暗吞没了,已从视线中消失,在黑暗中只能猜到它还危险地存在着。飞过了数千公里的大海,但底下仍然是无边的波涛,它象无边无际的海洋在永恒地呼吸着。
飞机继续飞了一宿,尽管在战斗中受阻,之后又遇上风暴,但它该接近那遥远的目标了。
时间过得真慢,但却大大慢于耗油指示针行走的速度。飞机油油箱里还剩三吨多汽油,只相当于起飞时储油量的一小半了。燃料消耗得太快,而逆风妨碍飞机以应有的速度飞行。
谢尔盖耶夫斯基想用理智的思考来安慰自己;反正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继续飞,飞到那边就知道了。天气又不给飞机以确定位置的方便:风暴区过去了,但星星被高空的密云遮没。黑夜无边无际地延伸着,令人紧张焦虑的时刻实在太长了,已经飞了十九小时,却连一丁点海岸灯火的影子也没有见到!
现在清楚了:风暴不仅阻碍了飞机,而且使它偏离了正确的航线。谢尔盖耶夫斯基让飞机稍稍偏北飞,企图修正他认为南偏了的错误。
完好的马达虽然转动了三百五十万转,但还象起飞时一样灵活。然而汽油总共只剩半吨了。
很快又是黎明,血红的太阳把飞机后面的半个大海照得通红。明朗的早晨似乎带来了希望和快乐。汽油油量表的指针向左慢慢挪动,向着对飞行员说来是可伯的数字,即强调可怕信号的红线条“0”字爬去,只要指针指向“0”,燃料就耗尽了!
下面还不见陆地,这似乎是不可思议的,然而是绝对的事实。再过一会儿,强大的发动机就要熄灭了,疯狂转动的螺旋桨就要停止了,这空中飞船既要孤立无援地栽进大海的波涛里。波涛似乎在等着这一猎获物,从海洋的深处有节奏地冲击而来,在跌落前作瞬间的停息,仿佛想要碰撞这架低飞于波涛之上的飞机似的。
太阳的东升使飞机有可能确定方向了。
“纬度27!”谢尔盖耶夫斯基喊道。“我们大大地偏南了……对我们来说最重要的是经度,经度可更糟,大约是西79……哎呀,同志们,应该看到陆地了。”
驾驶员让飞机爬高。是的,海平线上出现了一条象不动的浪峰似的暗黑色带子。几双疲惫得发红的眼睛盯住这带子。叶米里雅诺夫举起望远镜,谢尔盖耶夫斯基看出,这几位飞行员该松一口气了。那带子变得更黑更粗。它的表面显得不平坦起来,现出了圆形的山峰和谷地。过了二十分钟,连激浪的白沫也看得清楚了。马达吸干了最后几公升汽油,闷声闷气地吼叫着,使飞机爬高以便到了决定性时刻就作迫不得已的降落。降落到岸边的水中是不行的,巨浪在冲击着黑石头的悬崖,溅着飞沫,向深渊跌落下去,转动着,退走了。
海边隆起一层层磨光溜圆的石头,高出浪峰之上。陆地上,向上敞开的谷口和不深的盆地斜坡,铺盖着一层“绿色地毯”。这儿也没有地方可以安全着陆。沿岸的群山后面,地势低洼下去,视线所及全是茂密的森林。还有些地方是沼泽,泽地的水象—面镜子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往右,北边很远的地方,象海的尽头一样,一个狭长的海角突现出来,那儿有一座高起的白色的人造的东西,可能是灯塔。
谢尔盖耶夫斯基看清了岸上明显印入眼帘的树木,这是些棕榈树。汽油油量表的指针已经指在“0”字上,谢尔盖耶夫斯基的伙伴们使劲摇动手摇唧筒,目不转随地望着自己的指挥员。
往左,海岸线拐进了陆地的深处,向西斜去。飞机飞越了高峰隆起的长满棕榈树的长长海角。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沉寂起来——马达停止了转动。只有最左的一台还发出几下痉挛的冲动,机翼前的螺旋桨在无力地转动,好象在提出预先警告:它们再也支撑不住这艘空中飞船了。
“按顺序从左门跳伞!叶米里雅诺夫!你下达命令!”谢尔盖耶夫斯基命令,按了一下驾驶盘,驾驶着这笨重的飞机微微倾斜地下滑,极力延长降落的时间,并避免不祥地丧失速度。
飞机无声地赫然向下降落。它摇晃了一下。右边有绿色的山峰蜿蜒向上突出。再过一会儿,这只美丽发亮的金属鸟儿就要停止飞翔,并连同飞行员的不成样子的尸体,被炸裂成不成形的碎块了。但飞机上的乘员不吭一声,屏住呼吸,下不了决心离开这美丽的飞机,还对驾驶员的技术抱一线希望。而发出命令之后,谢尔盖耶夫斯基的思虑已不在大伙身上,全倾注在希望极力保存飞机和这批货物上了。两三秒钟后就要接近地面了……这时,这位驾驶员发现了一个海湾,那儿长着森林的海岸突出一部分挡住了浪蜂的袭击。他脑海中闪现一个决定:转弯、用更大的倾斜度下降。只见陆地在急速地迎上来……
谢尔盖耶夫斯基把驾驶盘向自己这边猛地一搬,象驾驭一匹听话的马儿似地让这架巨大的飞机降落。他没有放下起落架,飞机碰着海岸突出部分的低矮树林,造成巨大的撞击声和林木折断声。这只无力的银色鸟儿象揉着草儿一样扫过林端,咕咚一声巨响就在海湾里降落了,在溅起的水波的飞沫中向前滑行。驶出五十米后,就在离高高的对岸很近的地方停下了。在降落的最后一秒钟里,谢尔盖耶夫斯基及时地放下了起落架,以便减少这沉重的“飞船”向前滑行的惯性。驾驶是成功的:这架巨大的飞机停在了蓝绿色的透明海水里,右翼稍稍有点下倾。
当飞行员们爬出来走到机翼上的时候,飞机还在摇晃和颤动。谢尔盖耶夫斯基心中,卸下了责任加给他的重压。他舒展了一下双肩,对着耀眼的阳光、可爱的海水和郁郁葱葱的热带绿荫,心里更是高兴。飞机下面的海水,深度不超过三米,起落架靠在逐渐高起的海底密沙上。飞机的密封舱不曾进水,机首部位的弹洞高出水面。
“祝贺到达,同志们!”谢尔盖耶夫斯基愉快地说。“是的,没有完全降落在指定地点,但是不要紧,本来还可能更糟些。我们现在是在佛罗里达的一个地方……”
酷热和陌生植物的奇异形态,说明这儿是遥远的南方,用不着别的解释了。
这几昼夜所发生的一切,象是急速闪过的一场梦境。
“噢,鲁宾逊们!我已把飞机检查了一遍,我们可以睡一会儿了。建议你们脱下飞行衣睡,不然穿着它会被蒸熟的。”
谢尔盖耶夫斯基同机械师及第二驾驶员商量了一下,决定休息完以后用支杆把尾部和右翼支撑起来,以便保证飞机的绝对安全,使尾部和右翼不致于在退潮时陷进泥里。
中午的太阳晒着飞机,机身光滑表面的反光耀眼迷离。飞行员们喘着气爬出飞机,受伤的报务员感觉好了一些,他被舒舒服服地挪到两扇窗子之间的通风地方。
飞行员们把一只精制的橡皮船放下来,准备划到岸边去找支撑飞机的东西。谢尔盖耶夫斯基留下一个射击手在飞机里值班,接着走到右翼的上面,环视着海湾,寻找适合用作支柱的树木。
海湾的外形象一个心脏。海岸中央突出部分,是一面陡峭的组石,崖石上长着一些枝干弯曲的小棕榈树。右面的爪状海角上长着开满白花的羽状树木。飞机撞出来的一条宽阔道路横穿海角。折断的树梢,连根拔起的树木以及堆放在水边的新劈开的树干,引起了谢尔盖耶夫斯基的注意。“这不就是可作支杆的材料吗!”他这样想着,笑了一笑。树木的碎片远远地掉落在海湾的深处,足以说明这架飞机的冲力有多大,机体多么坚固!
“是的,要不是这道有弹性的栅栏的话……”谢尔盖耶夫斯基自言自甭地说,没有结束他的思路,他看了一眼海湾对面的海岸,这架长翼飞机要是按撞到那边,肯定就粉身碎骨了。
飞行员们坐在船里,慢慢行驶在似乎不乐意的、荡起波纹的、明镜般的水面上。他们划到堆着从树上劈裂下来的木材,压着倒落的树干的透明的水上时,一种不可思议的,难忘的景象映入眼帘,使飞行员们惊愕不已。
水底细密均匀的沙子,构成一块沙面,透过浅蓝色的海水呈现出一种棕褐色。沙面上,从各个方面射进水中的阳光,现出一缕缕深绿色和赤金色的细流,弯曲蜿蜒,交错移动,混杂在一起。
在一堆折断的树干下面,水底的小沙丘周围,出现一个个淡绿色的半圆圈,里面是一团团金黄色和纯蓝色光彩。金黄色和纯蓝色之间不时闪耀着鲜红色的、紫红色的、宝石绿的、弯曲的光流。这童话般美丽明亮色彩的交织体,颜色变幻着,光怪陆离,缭绕旋舞,缓缓流动,用它催眠术般的魔力吸引着人们的视线。
飞行员被这种从未见过的景象惊呆了,久久地目不转睛地瞧着,直到谢尔盖耶夫斯基终于把船用力一撑,一直向金黄色光团划去为止。左边两条插在海底的木棒,几乎垂直竖立在水中,木棒的四周也是同样的金黄色和纯蓝色的蜿蜒光流,只是较狭窄和透明罢了。
神秘树木的香甜气味在空气里扩散开来,更增添了神奇的感觉。海湾这一角的海水呈现出很浅的乳白色,就象被稀释了多少倍似的,然而仍然掺杂着金黄、纯蓝和紫红的颜色。
谢尔盖耶夫斯基和他的同伴走进岸边的浅水里,动手挑选适合于做支杆的木头。那些树干都不粗大,直径才六、七公分,但木质非常坚固沉重。暗褐色的树心裹着近乎白色的外层。
机械师们找到一根半劈开的树干,把它试着摆在水中。起初的二、三分钟里,它散出几乎觉察不出来的浅蓝色乳状云彩似的东西,接着树干放射出一道道细小的霓虹光来。
这就是水中出现各种奇异颜色的谜底,那是因为水中有这种神秘树木的缘故。谢尔盖耶夫斯基仔细地现察海岸,极力记住这种树的外形。这种树的伸得很广的树枝,羽状的树叶,成串的白花都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
海角某处突然传来很小的,然而清清楚楚的声音,和任何别的声音截然不同——这是马达声!远处的哒哒声变得很均匀,很响了,无疑快来到这海湾了。
“上飞机,快!”谢尔盖耶夫斯基命今。
从稍稍高出水面的左机翼上,可以看到有节奏的不断向岸边荡来的波浪。一只灰色的摩托快艇绕过长长的东海岬,激起一条白色的泡沫似的细浪,截断了海面的平稳波涛。在水面上高高抬起了艇道,微微晃动着,船首下面现出一片阴影,武器和探照灯装置的金属部分亮着无表情的闪光。
快艇转过弯来,摩托熄了火,这小船驶到飞机跟前。几个身体魁梧的海防水兵从船首站起来,他们穿着白色的短上衣和宽大的短裤,这种装束似乎轻率地破坏了军人必要严肃的军容。
交涉的时间不长,快艇来得快,走得也快。过了不多时间,两架秃尾巴的水上飞机,沉重地降落在离“虹流”海湾一公里远的、西面大海湾的水面上。伤员和部分货物被运到了水上飞机上;苏联飞机给早已干枯的油箱注入了两吨汽油。剩下的事就等着开来两只拖船,好在退潮时将飞机拖过暗礁中间的狭窄通道,离开这个小海湾。
短暂的昏暗变成了很暗的夜色。谢尔盖耶夫斯基想起来,应该带回神树的一个样品,不然的话,在这海湾里所见到的一切很快就会被人当成一场幻梦。在等待月亮升起的当儿,这位飞行员走到机翼上,看见在支撑着机翼和机尾的木桩周围的水里,有扩敞开来的明显的浅蓝色光彩。对于海湾中的这种新的奇异现象他很为吃惊。他又看了看被飞机控断了树木的那个方向。白天闪现弯弯曲曲的虹流的那个地方,在黑沉沉的水里,省一个鲜明的强绿色点子在发亮。
谢尔益耶夫斯基走进船里,划到这个亮点前。在劈断的树干四周海水里,呈现出瓦斯燃挠般的饯绿色云团,这云团般的东西向谢尔益耶夫斯基脸上和手上投来银白色的退光。水里发出的光克,足以使人断定方位,这位飞行员很快拿了几块木头,同时还没有忘记带走几权带树叶和花朵的树枝。
在拖造飞机离介海湾的过程中,谢尔盖耶夫斯基没有时间去详细询问,出了“虹流”海湾以后,这位飞行员已经问不出什么明确的答案来了。他所讲述的这种树,当地人很熟悉,管它叫甜树。它在这儿却是常见的,谁也没有听说过它的木质有奇异的恃性。
随着退潮,这银色“飞船”被缓慢而小心地拖到平静的广阔海面上,马达的吼叫声援动着安静的热带海岸。
“信天翁”永别了这个奇异的海湾,载着有幸看见自然界不可知的奇迹之一的这一机组人员,很快由海上返航了。
坐在高椅上的康德拉舍夫教授,向走进实验室的谢尔盖耶夫斯基转过身来,默默地把插着试管的实验台指给他看,试管里放着的就是这位飞行员带回的神树上的小段木头。
在水中,有褐黄色和绿色的虹流和云彩,在变幻颜色,闪闪发亮,有时变成了黄绿色或闪闪发亮的浅蓝色。
“象您去过的海湾吗?”教授以询问的神情微笑着。
“不完全象,”飞行员严肃地回答,“那儿色彩和光亮要鲜明得多。”
“啊,对啦!”康德拉舍夫想起来了,“因为海湾里的是海水!”接着,他往试管里滴了几滴溶液。
蓝色立刻变浓了,透明的花色变成眼睛几乎看不透的了,而黄色的云状物就象是从赤金里流出来一样。
“原来,”教授解释说,“在淡水用加入少景的碱,这种树使水染色的特性就会明显增强。它的发光和变成乳状的特性可能极高价值。我对这种树做了成功的鉴定,它同普通的灰胡桃树是亲属,它是这一科的非常古老的代表,叫做‘爱津加尔吉亚’。爱津加尔吉亚的出现最晚也在六千万年以前。现在它是一种灌木,广泛分布于美国南部,已经没有什么奇特的性能了,这显然是生存在不适宜的生活条件下而退化了的缘故。然而在南墨西哥,在尤卡坦半岛上,以及在你们偶尔到过的地方,这种树象生存在古代的那样,原始特征的爱津加尔吉亚,以小树的形式保存下来了。这种树具有你们所了解的那种特性。它正是阿西德克人叫‘科阿特里’的树,中世纪学者著作中称为‘生命树’。亲爱的,发现——更确切说,是重新发现——这一珍贵植物的荣誉应归于您。”
教授站起来,庄严地打开一个玻璃柜子,拿出一个用爱津加尔吉亚树的黑木头凿制的小酒杯。
“您有权利,”教授把试管里的清水倒进酒杯,继续说,“头一个喝中世纪统治者保养身体的这种神奇饮料……”
黑色酒杯里的水象深蓝色的镜子一样发光。谢尔盖耶夫斯基腼腆地微笑着,从教授手中接过酒杯,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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