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魏尔姆的诱惑

 



  这座山叫做魏尔姆堡,它屹立在绿谷之上,约有一里半那么高。这是一座大山,灰蒙蒙的,而且是头朝下倒着的。
  山脚处,它只有区区几十码。然后,它向上伸去,直入云间,以优美的弧线向外舒展开身子,逐渐变宽,仿佛一只倒过来的喇叭,最后形成顶部一片平坦的高原,直径有四分之一里地。
  高原上有一小片森林,在悬崖边缘垂下片片绿荫。还有建筑物和一条小河,河水奔腾流过高原边缘,变成一道瀑布。瀑布被风吹散,如雨点般落地。
  在高原之下几码的地方,还能看见一些洞穴的入口。洞穴雕刻得都很粗糙,如出一辙。在这个凉爽的秋日清晨,云间的魏尔姆堡看上去就像一座巨人的鸽舍。
  这意味着,住在这座“鸽舍”里的“鸽子”的翼展大约有四十多码。
  “我感觉到了,”灵思风说,“现在咱们周围的魔力场很强。”
  双花和赫伦看了看他们停下午休的这个小山谷,面面相觑。
  他们的马正在溪水边享用丰美的嫩草。黄蝴蝶在树丛间飞舞。空气里弥漫着百里香的味道。蜜蜂嗡嗡。野猪在烤架上“滋滋”轻响。
  赫伦耸耸肩,接着往胳臂上抹油,肌肉变得闪闪发亮。
  “感觉没什么两样。”他说。
  “扔个硬币!”灵思风说。
  “什么?”
  “来啊,扔个硬币试试。”
  “好吧。”赫伦说,“如果你觉得好玩的话。”他从钱袋里掏出一把零钱,不知是从多少地方抢来的。他考虑了一下,挑选了一枚茨洛蒂铅质角子,在紫色的拇指指甲上放稳。
  “你选,”他说,“正面是……”他认真观察硬币的正面,“一种长着腿儿的鱼。”
  “等扔上去再说。”灵思风说。赫伦咧咧嘴,拇指一弹。
  角子往上飞,打着转。
  “边儿先着地。”灵思风连看都不看就说。
  魔法永远不死。它们只是渐渐消失。
  在碟形世界那蔚蓝的大地上,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比魔法师大战的战场更能体现这一点。这场大战爆发于创世之初。那个时候,尚处于原始状态的魔法被第一代人类拿去对抗神仙。
  魔法师大战的起源已经在时间的迷雾里失传了。然而碟形世界的哲学家们认为,第一代人类刚刚诞生不久,控制不住自个儿的情绪,这倒也有情可原。战争十分宏大,打得天花乱坠——太阳在空中乱转,海水沸腾,古怪的暴风袭击陆地,白色的小鸽子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人们的衣服里,连碟形世界本身的稳定性也受到了威胁(在宇宙空间里,碟形世界由骑在巨龟上的四头巨象驮着).面对这些现象,“长老”们采取了严厉的措施。即使是天神,也要对长老言听计从。
  自此以后,神仙只能待在高处;人类经过重新塑造,变得比原先小了不少;而很多古老的野蛮魔法也被从陆地上吸走了。
  然而,这些措施还是没有彻底解决问题。碟形世界上还有很多在大战时直接受到咒语攻击的地方。魔法虽然渐渐消失,但速度缓慢,以千年为单位。魔法在衰退的过程中,散发出无数亚星际的微粒,严重扭曲了周边地区的现实……
  灵思风、双花跟赫伦一起盯着那枚硬币。
  “真是边儿先着地。”赫伦说,“当然啦,你是个巫师,还能错吗?”
  “我不是……不使这种咒语!”
  “你的意思是你不会使!”
  灵思风没理他,因为人家一语道破天机。“再试试。”他建议。
  赫伦又抓出一把硬币。
  前两个都正常落地,第四个也是。第三个却是边儿先着地,然后稳稳地立住了。第五个变成一条小黄毛虫爬走了。第六个飞到最高点的时候,“乓”地一声消失了。过了一会儿,空中响起一阵雷声。
  “嘿,那个可是银的!”赫伦叫起来。他站起身,往天空中看,“还给我!”
  “我不知道它哪儿去了。”
  灵思风厌倦地说,“可能还在往上冲呢。今天早上我就试了一枚,到现在还没掉下来。”
  赫伦仍旧望着天。
  “真的?”双花问。
  灵思风叹了口气。就怕这个。
  “我们走进了一个魔法指数很高的地段,”他说,“别问我是怎么走进来的。从前这里可能形成过很强的魔法力场,我们感受到的,是它的后劲儿。”
  “完全正确。”一棵灌木边走边说。
  赫伦迅速低下头。
  “你说这儿也是那种地方?”他问,“咱们赶紧离开这里!”
  “好的!”灵思风表示同意,“如果咱们按来时的路往回走,也许能走出去。每走约摸一里地,咱们就扔个硬币试试。”
  他匆匆站起身来,开始往鞍袋里塞东西。
  “为什么?”双花问。
  灵思风停下。“嘿,”他突然说,“能不能别老唱反调?跟着走吧!”
  “这里看上去很正常啊,”双花说,“就是人少点儿而已……”
  “是的。”灵思风说,“难道不奇怪吗?快走吧!”
  他们头项上空传来一记响声,仿佛用皮带抽打水淋淋的石头。一种光滑透明、外形模糊的东西从灵思风脑袋边上掠过,扑腾起火堆里的灰。吃剩的烤猪离开了架子,向上飞去。
  烤猪侧身躲过一丛树木,摆正身子,原地转了个小圈,随后朝中轴向飞走了,嘀嗒下一路热猪油点子。
  “他们正干什么呢?”老人问。
  年轻的女子望了望水晶玻璃。
  “冲着边缘向,加速赶路。”她说道,“还有……他们还带着那个长着腿儿的箱子呢。”
  那个老人笑了,笑声仿佛来自黑暗肮脏的地下墓室一般古怪,令人不安。“智慧梨花木,”他说,“着实不错。是的,我想咱们能把它搞到。亲爱的,好好地看着它——千万别等他们逃出你的掌心……”
  “闭嘴,否则我……”
  “否则你怎么样,黎耶萨?”老人说。(昏暗的灯光下,他坐在石椅里的姿势有点古怪。)“你都已经杀过我一回了,不记得了?”
  她“哼”了一声,站了起来,似乎很看不起他,把头发甩到背后。她的头发是红色的,夹杂着缕缕金丝。“魏尔姆召唤者”黎耶萨一站起身来,那真是光彩照人。她几乎赤身裸体,身上只披着两片最轻的锁子甲,脚穿散发着珍珠光彩的龙皮马靴,其中一只还插着马鞭。奇怪的是,这马鞭几乎像矛一样长,尖上还带着小钢刺。
  “我的力量足够对付他们。”她冷冰冰地说。
  朦胧中,老人似乎点了点头,或者只是晃了晃。“你总是这么保证。”他说。黎耶萨又哼了一声,大步走出厅堂。
  她的爸爸没有看着她离开。原因之一,他既然已经死了三个月了,眼睛肯定不会很好使。原因之二,他既然是个巫师——已经死掉的十五级巫师——他的眼睛早已习惯了那些超现实的层面和空间,尘世间的东西反而看不清楚。(生前,别人都觉得他的眼球是个八面体,很像昆虫的复眼。)另外,因为他现在正在死之暗影与生之世界中间的窄道里徘徊,他能够洞悉一切“因果必然”。于是现在,除了暗暗希望他那可恨的女儿这回能丧命,他并没有特别花工夫去研究那三个正拼命从他的地盘里往外逃的旅客。
  几百码之外,黎耶萨大步踏过磨损的台阶,走进魏尔姆堡的空心里去,身后跟着十几个“骑手”。她的心情十分复杂。这是个机会吗?也许这就是打破僵局的关键,通向魏尔姆堡王座的锁钥?这王座是她的,天经地义。然而按照传统,统治魏尔姆堡的只能是男人。黎耶萨恨透了这一点。她一生气,四周漂浮的力场便增强了,龙也变得越发庞大丑陋。
  要是能找个男人,情况就不一样了。最好能找个高大魁伟的,而且头脑简单,你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
  正从龙栖息地往外逃的这三个人里,块头最大的那个就行。若他不理想,反正龙总是饿着肚子,随时需要喂。
  她知道它们现在越发丑陋了。
  或者说,比平时更丑。
  这道台阶穿过一座石头拱门,尽头是一道狭窄的凸岩,离魏尔姆们栖息的大洞穴顶部非常近。
  道道阳光,从墙上巨大的入口斜射进来。在这片充满灰尘的黑暗里,光线仿佛一根根琥珀柱子,照出藏匿在这里的上百万只金色飞虫。脚下,除了一片薄雾,什么都看不清楚。上面……
  步行环离黎耶萨的脑袋非常近,伸手就能够着一个。它们的数量多到成千上万,布满这个倒过来的洞穴顶。为了安装支撑这些步行环的岩钉,几十个泥水匠花了几十年工夫,装好一批,倒吊在上面继续安装下一批,最后终于完工。然而,比起拱顶最上方那八十八个大环来,这些步行环简直微不足道。还有五十个大环已经丢失,当时,汗流浃背的奴隶(力场形成之初,这里便有大量的奴隶)正把它们吊到合适的地方,这些大环突然坠入下面的深渊,把那些不幸的奴隶也带下去了。
  但那八十八个总算安装上了,巨大如虹,锈迹如血。它们上面是……
  龙感觉到黎耶萨的存在。洞穴里风声沙沙,八十八对翅膀如同解开最复杂的谜团般齐刷刷打开。巨大的龙头向她低垂下来,一只只多面体的绿眼睛盯着她。
  这些野兽仍然是半透明的虚影。身边的骑手们去架子上摘他们的钩靴。黎耶萨则集中精力,努力使龙全部显形。在她头顶上方腐臭的空气里,龙渐渐现出全部形体,青铜色的鳞片钝钝地反射着阳光。此时,她的意识一阵阵悸动,但“召唤力”既已发出,在洞穴中奔腾,她允许自己稍稍分神,让脑子可以想想别的事情。
  之后。她同样扣好钩靴,随后一个优美的空翻。只听“当啷”一声轻响,靴上的钩子扣进了洞穴天花板上的步行环。
  只不过到了这时,天花板已经变成了地板。世界顿时大不一样了。现在的她站在一个开口朝外、横着摆放的深“碗”——或者说巨坑——边缘,脚下是一串串小环。龙骑手们已经走在她前头了,踏着步行环,步伐像摆动的钟摆。深碗中心便是他们那些巨大的坐骑。聚成一群等待着,头顶远处那些石块便是洞穴的地板,被几百年沤下的龙粪弄得看不出颜色了。
  黎耶萨迈着轻松自如的滑步走向自己的坐骑,这种步伐早已成了她的第二天性。她那头名叫“劳力斯”的龙转过马一般的头颅望着她,爪子上油乎乎的,全是烤猪留下的油腻。
  很好吃。它在她意识中说。
  “我记得我跟你说过,不能单独行动!”她生气地说。
  我饿了,黎耶萨。
  “忍耐一下,待会儿就有马吃了。”
  马的缰绳塞牙。马上有没有战士?我们爱吃战士。
  黎耶萨翻身而下,骑上龙鞍。两腿紧紧夹住劳力斯强韧的脖子。
  “战士是我的。但另外还有一两个人让你吃,其中一个似乎是个巫师。”她鼓励地说。
  哦,你难道不知道巫师都是怎么回事么?半个小时以后他们又能活着回来。龙抱怨着。
  它张开翅膀,俯冲下去。
  “它们追上来了!”灵思风尖叫着,身子压得更低,贴上了马脖子。双花一边追赶,一边伸长脖子四处寻找会飞的野兽。
  “你不知道,”这个观光客大喊,声音盖过了翅膀呼扇的恐怖声响,“我一辈子就想看看龙什么样!”
  “你想从它肚子里面看吗?”灵思风冲他喊道,“闭嘴,‘快骑!”他用缰绳抽打着马,盯着前方的那片森林,恨不得用意念力把它拉近。有树木的掩护,他们就能安全些。龙没法儿在树里飞……
  只听一阵翅膀拍动,随后一片阴影罩住了他。他下意识地在鞍子上缩成一团,一阵火烧火燎般的刺痛,有什么尖利的东西在他肩上划了道口子。
  在他身后,赫伦也狂叫起来,但叫声里的愤怒大于恐惧。
  野蛮人跳进石楠丛,拔出黑剑克灵,冲一只俯冲过来的龙挥舞起来。
  “臭壁虎子,谁敢碰我!”他怒吼着。
  灵思风探过身子,抓住双花的缰绳。
  “快点跑!”他小声说。
  “可是,瞧那些龙……”双花真是对龙着了魔了。
  “龙你个头!……”灵思风刚发话,又一条龙从上空那些小点组成的圈子中脱离出来,正朝他们俯冲。灵思风放开双花的马,气愤地骂着,猛踢自己的马,独自冲向树林。后面一阵大乱,但他并不回头,就连一片阴影罩过来时,他也只是微弱地“哼”了一声,竭力往马鬃里挤。
  预料中的灼热、撕裂般的剧痛并没有来,取而代之的是连续的抽打——受惊的马冲进枝繁叶茂的树林。巫师尽量让自己继续待在马背上,但眼前突然出现又一根树枝,比其他的更加粗大,一下子把他掀下马来。他听见的最后的动静是高处响起的爬虫类动物气愤沮丧的嘶鸣,还有利爪扑打树冠的声音。随后,眼前蓝光一闪,昏迷降临了。
  醒过来时,一条龙正看着他,幸好只是往他这边看而已。灵思风呻吟着,想靠背部的力量拱进苔藓里面去。一阵疼痛袭来,他猛吸了口气。
  又恨又怕,他回头看那条龙。
  这畜牲正落在一棵枯萎的橡树枝头,离他有几百尺远。金铜色的翅膀紧紧裹着身体,像马一般长长的脑袋顶在极其灵活的弯脖子上,晃来晃去,打量着树林。
  龙是半透明的。虽然阳光把鳞片照得闪闪发光,灵思风仍然能透过龙的身躯,清楚地看到后面的树枝。
  其中一根树枝上坐着一个人,和龙一比,显得十分矮小。他头戴插着羽毛的头盔,穿一双高帮靴,腰间围着一小块可以系东西的皮子,除此以外几乎赤身裸体。他拿着一把短剑,懒洋洋地挥来挥去,同时瞅着树冠上方。那神气,仿佛正在做一件既无聊又琐碎的差事。
  一只甲虫吃力地爬上灵思风的腿。
  灵思风想,一只半虚半实的龙能带来多大的危害,会不会只能把他杀个“半”死?他不想死守,决定冒险一试。
  脚跟、指尖和肩膀上的肌肉一齐用力,他开始爬。灵思风往路边挪动,直到树叶挡住橡树和树上的东西。随后他收拢双脚,从树中间飞跑出来。
  没有目的地后,没有口粮,也没有骏马,不过只要腿还在身上,就能一直跑下去。羊齿蕨和荆棘抽打着他,他也感觉不到。
  大约逃出一里地后,他停住了,靠着一棵大树瘫倒在地。可那棵树冲他说话了。
  “喂。”它悄声说。
  由于心中害怕,灵思风让自己的目光缓缓上移,惟恐看到什么让人恐惧的东西,所以极力将注意力集中在平淡无奇的树干树叶上,然而害人的好奇心终究还是占了上风。灵思风终于看见一把黑色的剑,插在他脑袋顶上的一根树枝里。
  “别光站着,”那把剑说(声音像是手指头搓空玻璃酒杯的边儿),“把我拔出来!”
  “什么?”灵思风说,胸口还是一起一伏的。
  “把我拔出来!”克灵又重复了一遍,“要不然,我就会在这片树林形成的煤层里过上一百万年。我跟你讲过我有一次被扔进一个湖里,那湖就在……”
  “其他人呢?”灵思风问,手指仍旧死死抓着树干。
  “哦,龙把他们抓走了。马也抓走了。还有那个箱子似的东西。我一开始也是,但是赫伦把我扔下了。真是你的好运气啊!”
  “那……”灵思风说,但克灵没理会他。
  “我想你得赶过去救他们。”剑接着说。
  “是的。但是……”
  “所以你赶紧把我拔出来,咱俩好走啊。”
  灵思风斜眼瞅着那把剑。这之前,“援救同伴”这种念头一直被灵思风远远地抛在脑后,远得不能再远。如果关于宇宙多维复合体外形和性质的深入探索是正确的,那么,远到这种程度,这个念头几乎能兜到他眼前了。不过话又说回来,魔法剑是多么值钱的东西啊……
  再说,他还得长途跋涉才能回家,无论家在哪里……
  他爬上树,沿着树枝攀过去。克灵紧紧地卡在木头里。他抓住剑柄使劲拽,累得眼冒金星。
  “再试试!”剑鼓励他。
  灵思风呻吟起来,咬紧牙关。
  “这不算最糟,”克灵说,“要是我插在铁砧板上怎么办?”
  “呃一呀!”巫师嘴里嘶嘶作响,他真担心用力过度导致疝气发作。
  “我一直是个多维存在物。”剑说。
  “呃?”
  “就是说,我有好多名字。”.“真了不起!”灵思风说。
  身体猛地一个后仰,剑拔出来了。奇怪的是,剑握在手上轻极了。
  落到地上,他决定把话说明白。
  “我觉得去救他们不明智。”他说,“我想咱们还是先回城里去,去搬救兵。”
  “龙往中轴向飞了,”克灵说,“但我想,咱们先拿树林里那条开刀。”
  “对不起,我的意思是……”
  “你不能就这么丢下他们让他们等死!”
  灵思风一脸惊奇。“为什么不能?”他说。
  “不,你不能。好吧,我也实话实说,跟我合作过的人中,你确实是比较差的,但即便如此也得救人,要不然……你在煤坑里待过一百万年吗?”
  “你看,我……”
  “所以说,如果你再推三阻四,我就把你的脑袋砍下来!”
  灵思风发现自己拿着剑的胳膊抬了起来,闪光的剑刃逼到距他喉咙一寸左右的地方。他拼命想丢下这把剑,可手指头就是不听话。
  “我不知道怎么当勇士!”他大叫。
  “我愿意教你。”
  铜赛法喉咙深处“轰隆隆”地响了一声。
  龙骑手凯!斯德拉①探过身去,眯眼细看那片空地。
  “我看见他了。”他说。他敏捷地在树枝之间悠过,轻轻落在茂密的草地上,拔剑在手。
  他盯着走过来的人,那人明显不太愿意离开大树的遮蔽。他拿着武器,但龙骑手好奇地发现,这个人把剑拿得离自己老远,仿佛拿着剑是件丢脸的事。
  巫师越走越近,凯!斯德拉举起自己的剑,嘴角都快笑歪了。
  他一跃而起。
  后来,关于这场战斗,他只记住了两件事。首先,他记得巫师那把剑不可思议地转了个圈,敲在自己的剑身,将它震出了自己的掌心。另外,他还注意到,这个巫师一直用一只手捂着眼

  【①凯!斯德拉:作者杜撰的一个复合名。——译者注。】

  睛——他敢肯定,就是因为这一点,自己才被打败了。
  凯!斯德拉往后一跳,躲过一剑,整个人摔在草地上。赛法一声狂吼,展开双翅,从树上飞了起来。
  片刻之后,巫师俯视着凯!斯德拉,嘴里嚷嚷道:“告诉它,要是它烧着我,我放剑砍!我放开它!我放剑砍!快告诉它!”
  黑剑的尖探在凯!斯德拉的咽喉处。奇怪的是,这个巫师明显在把那口剑朝回拽,还有,那把剑好像正自己哼哼歌呢。
  “赛法!”凯!斯德拉喊道。
  龙反抗地吼叫着,但还是停止可以削掉灵思风脑袋的俯冲动作,慢慢飞到树上去了。
  “说话!”灵思风尖叫一声。
  凯!斯德拉隔着剑望着他。
  “你想让我说什么?”他问。
  “什么?”
  “我说你想让我说什么!”
  “我的朋友哪儿去了?我是说一个野蛮人和一个小矮子。”
  “我想他们已经被带回魏尔姆堡了。”
  灵思风拼命拽着剑,克灵杀机大作,他实在不想听它那如饥似渴的哼哼声了。
  “魏尔姆堡是个什么东西?”
  “魏尔姆堡!只有一个魏尔姆堡。是龙的家。”
  “我想你得把我带到那儿去,怎么样?”
  黑剑在他的喉结处扎出了血珠子,凯!斯德拉忍不住“嗷”了一声。
  “不想让人知道你们这儿藏着龙呢,是吧?”灵思风吼道。
  龙骑手忘了剑在喉上,一点头,剑又刺进去四分之一寸。
  灵思风拼命地四下张望,意识到自己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了。
  “那好。”他说,恐惧到了极点,“你还是把我带到你们这个魏尔姆堡去吧。只好这样了,对吗?”
  “我原本打算让你躺着进去的。”凯!斯德拉闷闷不乐地嘟嚷道。
  灵思风低头看着他,慢慢地咧开嘴,笑了。这是个疯狂的笑容,没有半分欢愉之意,而且嘴巴大张,大得惊人。那种张法通常仅见于一种动物,张嘴是为了让小鸟在里面飞进飞出,替它掏牙。
  “让我直着进去就行。”灵思风说,“说到谁死谁活的话,你得先弄明白剑拿在谁的手上!”
  “如果你杀了我,赛法马上要你的命。”躺在地上的龙骑手喊。
  “那么,我就活剐了你。”
  灵思风说,他又开始试验那种咧开大嘴的表情对敌手的影响力了。
  “哦,好吧好吧。”凯!斯德拉阴沉地说,“你以为我就那么没有想像力吗?”
  他从剑下一扭身子站了起来,冲龙挥了挥手。龙张开翅膀,向他们飞来。灵思风咽了口唾沫。
  “你的意思是要骑这玩意儿去?”他问。凯!斯特拉轻蔑地盯着他,尽管克灵的尖还抵着他的脖子。
  “去魏尔姆堡,你还能怎么去?”
  “我不知道。”灵思风说,“还能怎么去?”
  “我是说,没别的办法!除了飞,没别的办法!”
  灵思风又看看眼前的龙。他能透过它的身体清楚地看到地下被压倒的草皮。他小心翼翼地摸摸龙鳞——一片金色的虚光,摸上去却坚硬异常。他想,龙要是存在就应该彻底存在,要不就根本不存在。半实半虚的龙比走前两个极端的龙更可怕。
  “我从没听说过龙是透明的。”他说。
  凯!斯德拉耸耸肩膀。“是吗?”他说。
  他身体一悠,骑上龙背,动作十分狼狈,因为灵思风揪着他的腰带。极不舒服地坐上龙背以后,巫师把手上的力量全部转移到离手最近的鞍子上,剑只是轻轻抵在凯!斯德拉身上。
  “你以前飞过吗?”龙骑手问,也没回头看他。
  “没怎么飞过,不,没飞过。”
  “要不要嘴里嘬点什么?”
  灵思风瞪着他的后脑勺,骑手给了他一袋红黄两色的糖果。
  “有必要吗?”他问。
  “这是传统。”凯!斯德拉说,“别客气。”
  龙站起身来,晃悠悠地穿过草地,振翅欲飞。
  灵思风偶尔会做这样的噩梦:地方不明,却高不可测,自己在高空中摇摆,蓝天下、白云间,一片片大地从远远的脚下掠过(从这样的梦中惊醒,他连脚脖子上都是汗;要是他知道,这个梦境并不像他想的那样只是碟形世界的恐高症,他肯定会更加忧虑。这个梦其实是他未来记忆的回溯。这个经历实在太可怕了,所以,由此而生的恐惧不受控制地泛滥在他此后以及此前的生命线上).这个经历其实并不是骑龙,不过骑龙算是个很好的预演。
  赛法踏地助跑,那动静简直能震碎人的脊梁骨。它最后冲天一跃,翅膀“啪”地一张,“砰”
  地伸展开来,树动山摇。
  几次平缓的加速后,陆地渐渐看不见了。赛法突然优雅地上蹿,午后的阳光射穿像金色薄膜一般的翅膀。灵思风犯了个错误:他往下看了!他透过龙身看见了底下的树顶,越来越远。他觉得胃都缩紧了。
  闭上双眼也没有用,阻挡不了想像。他没办法,只好把目光集中在中距离的景物上,沼泽和森林在眼前滑过,可以放心观看。
  风扑面而来。凯!斯德拉侧过身,冲着他的耳朵大喊:“看,魏尔姆堡到了!”
  灵思风慢慢转过头,把克灵轻轻平放在龙背上。他的眼睛被风吹出了眼泪,但还是看见了那座奇迹般上下倒置的大山,矗立在深深的林谷之中,仿佛一只喇叭倒放在生满苔藓的大盆子里。隔着这么远,他也能看出空气里蕴含着第八色微光,说明这里有稳定的魔法气流,至少……他抽了口气……
  好几千普莱姆单位,至少!
  “哦,不!”他说。
  朝地面看都比朝那儿看要好得多。他赶快转移目光,突然发现这会儿看不透龙身了。龙在上空绕大圈盘旋着,离魏尔姆堡越近,形体就变得越实在,仿佛体内充满了金色的雾。当魏尔姆堡出现在正前方,猛然加速的龙已经像岩石一样实在了。
  灵思风似乎看到空气中有一条隐隐约约的带子,就像有什么东西从山里面伸出来,触到飞着的龙身。他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龙变得更加真实了。
  远远看去,还觉得魏尔姆堡像个玩具似的,近看便知,这是一座由亿万吨岩石堆积成的巨山,屹立在天地之间。他能看到山顶的田野、树林和湖泊,湖里引出一条小河,流向边缘……
  他又犯了个错误:视线追随着那一道奔流的河水。他及时撤回了目光。
  这座倒立山峰顶部的高原闪闪发亮,离他越来越近。龙却一点都没有减速。
  当山峰像巨型苍蝇拍一般向灵思风压过来时,他看见了洞穴的入口。赛法肩膀的肌肉耸动着,朝它飞掠过去。
  黑暗袭来,裹住了灵思风,他放声惊叫。只见岩石的轮廓从眼前飞速滑过,速度模糊了景象。片刻间,龙已经进入一片开阔地。
  但他们仍旧在洞穴之中,只不过这个巨洞比一般的洞大得多。龙在洞中的空间飞翔,仿佛大宴会厅里的一只苍蝇。
  这里还有别的龙——金色的、银色的、乌黑的、雪白的——在道道阳光里拍动翅膀,有的自己忙碌,有的栖息在突出的岩石上。高处拱形的洞顶上吊着大环,上面还栖息着几十只,翅膀像蝙蝠一样紧紧裹在身上。那上面还有人。一见他们,灵思风不由得使劲咽了口唾沫,因为那些人走在巨大的洞顶上,看上去只有苍蝇般大小。
  随后,他看见了钉在洞顶的小环。一些倒挂在环上的人正饶有兴致地望着赛法飞过。灵思风又咽了口唾沫,打死他他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哎,”他小声说,“你说咱们怎么办?”
  “这还用问,出手攻击!”克灵严厉地说。
  “我怎么就没想到呢?”灵思风说,“也许是因为他们都拿着十字弩的缘故吧。”
  “你是个失败主义者!”
  “失败主义者!没错,因为一旦动手,我就输定了。”
  “你是你自己最大的敌人,灵思风!”克灵说。
  灵思风抬头看着那些笑嘻嘻的人。
  “关于结果,你愿意打个赌吗?”他无力地说。
  克灵还没来得及回答,赛法在空中突然刹住,停在一个大环上,大环猛烈地摇晃起来。
  “你是想现在就死,还是先投降再死?”凯!斯德拉平静地说。
  四面八方都有人聚拢过来,靴子一路钩在环里,动作于是显得摇摇晃晃。
  龙栖在一个大环上,旁边有一座小平台,上面挂着架子,架上挂着许多双靴子。灵思风一个没拦住,龙骑手已经从龙后背跳到平台上,笑看巫师困窘的模样。
  只听一声极有威慑力的轻响,许多张十字弩引满待发。灵思风抬起头,只见一张张冷漠的、上下颠倒的面孔。这些和龙待在一起的人在着装方面毫无想像力,最多也就是往皮甲上镶几个铜钉,他们佩戴的刀鞘剑鞘自然也是上下颠倒。那些不戴头盔的人让头发披散着,飘来摆去,像屋顶通风口旁边的水草。他们之间还有一些女性。倒挂使她们的体形发生了奇异的改变,看得灵思风目瞪口呆。
  “投降吧!”凯!斯德拉又说。
  灵思风刚要照他说的做。克灵警告似地“哼”了一声,一阵剧痛袭上他的胳膊。“绝不!”
  他哇啦一喊,疼痛消失了。
  “这还用问?他当然不肯投降。”一个浑厚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没见他是个勇士吗?”
  灵思风一转身,只见一对多毛的鼻孔。鼻孔的主人是个大块头的年轻人,双靴钩在环子上,悠悠然倒挂着。
  “你叫什么名字,勇士?”
  那人说,“让我们知道你是谁。”
  胳膊上又一阵疼。“我……我是安科的灵思风。”他艰难地说。
  “我是龙大人利奥!特,”这个倒挂着的人说。他的名字里有个刺耳的吸气音①,响在喉咙里,灵思风听了只觉得像一种句末停顿。“你来,是为了和我决一死战。”

  【①原文以“!”标注,根据国际音标(InternationalPhoneticAlphabets),此为舌尖抵在齿槽后方的吸气音,音似“!”。上文龙骑手“凯!斯德拉”(K!sdra)名中亦有此音。——译者注。】

  “你看,不,我不是……”
  “你是。凯!斯德拉,快给我们的勇士拿双钩靴。我想他肯定迫不及待要开始了。”
  “不,不是的。我是来找我朋友的。我想这里没有……”灵思风说,可龙骑手已经动作坚定地把他拽上了平台,将他推倒在一把椅子上,开始把钩靴往他脚上捆。
  “快点,凯!斯德拉。咱们不能耽搁勇士奔赴他的宿命。”利奥!特说。
  “我是说,我知道,我的朋友们在这儿一定过得很高兴,所以,你看,麻烦你们,能不能把我放下去,放到……”
  “你一会儿就能和你的朋友们聚首了,”龙大人轻快地说,“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有宗教信仰,用不了多久就能和他们在天上重聚了。进了魏尔姆堡的人就不可能离去。当然,除非是指‘离去’的比喻义。凯!斯德拉,告诉他怎么上环子!”
  “看看你把我整的!”灵思风小声说。
  克灵在他手里震动。“记住,我是把魔法剑!”它哼哼道。
  “我怎么忘得了!”
  “爬上梯子,抓住一个环!”龙骑手说,“再把你的脚抬起来,让靴子的钩挂住环。”
  他帮着提心吊胆的巫师爬上去,头朝下挂好。巫师的袍子塞在裤腰里,克灵攥在手中晃荡着。从这个角度看,龙骑手们长得还过得去,但挂在栖息环上的群龙也赫然出现在视野里,仿佛建筑物上巨大的滴水兽像。它们两眼放光,兴致勃勃。
  “请作好准备。”利奥!特说道。一个龙骑手递给他一个长长的、裹在红绸子里面的东西。
  “至死方休。”他说,“请发招。”
  “要是我赢了就放了我?”
  灵思风说,但他没抱太大希望。
  利奥!特冲聚在一起的骑手们一偏脑袋。
  “别傻了。”他说。
  灵思风深深吸了口气。“我想我得警告你,”他的声音几乎一点儿都不哆嗦了,“我这可是一把魔法剑。”
  利奥!特把红绸子丢进暗处,亮出一把漆黑的剑,剑刃上符文闪烁。
  “真是太巧了!”他说罢,一剑刺过去。
  灵思风吓得身子都僵了,但克灵已经突刺过去,将他的胳膊带向前方。两剑相交,闪出一道第八色光芒。
  利奥!特往后一荡闪开,双眼收缩成了一道窄缝。克灵冲进他的防护圈,龙大人的剑向上猛抬,把克灵的大部分力量挡向一旁,但身上还是被划出一道细细的红印。
  一声咆哮,他扑向巫师,从一只只吊环上滑过,钩靴“当当”作响。双剑再次相撞,又冒出一股强烈的魔力。同时,利奥!特伸出另一只手,往灵思风的脑袋上打来,震得巫师一只脚脱钩而出,那条腿拼命地晃荡着。
  灵思风深知自己差不多是碟形世界最失败的巫师,因为他只会一句咒语。但尽管如此,他到底也还是个巫师。根据残酷的魔法定律,这就意味着,在他临死的时候,死神会亲自前来索命(而不是像惯常那样派出他数不清的仆从).于是,当洋洋得意的利奥!特再次荡过来、剑慢慢地划了条弧线一剑劈下时,时间骤然变得像糖浆一般黏稠。
  在灵思风眼中,世界罩上了一层第八色的光辉,光子撞上突然生成的魔法气流,一切都染上了淡淡的紫色。紫光中,龙大人成了面色可怖的雕塑,挥剑的速度慢如蜗牛。
  利奥!特旁边还有一个身影,只有能看穿魔法所在的其他四个层面的人才能看到。这个身影又高又黑又瘦,站在突然降临的寒星夜里,双手挥舞着一把出名锋利的大镰刀……
  灵思风把头一缩。剑刃在寒冷的空气里“唰”
  地扫过,擦过他的头皮,毫不减速,砍进洞顶的岩石里。死神大骂一声,声音如墓穴般阴冷,随即消失不见。死神一走,碟形世界的现实立即轰隆隆地又回来了。利奥!特惊得倒吸一口气:巫师刚才那一缩头,动作实在快得惊人,这才躲过了他那致命一击。灵思风使出只有惊吓过度才挤得出来的拼劲儿,身体一伸,仿佛盘缠的毒蛇弹出,扑向利奥!
  特,双手一把攥住龙大人拿着剑的胳膊,紧紧扭住。
  这时,灵思风脚上惟一的吊环已经超负荷了,只听一声金属轻响,环从石头上脱落。
  他一头向下栽去,身体剧烈地摇晃着。掉下去就是粉身碎骨。他紧紧抓着龙大人的胳膊,抓得太紧,龙大人不由得号叫起来。
  利奥!特向上一看自己的脚,固定步行环的岩钉周围的岩顶已经开始往下掉石头渣了。
  “放手,你这该死的!”他大叫起来,“要不我们都完蛋!”
  灵思风一言不发,只管竭尽全力抓住龙大人的胳膊,脑子里全是自己在下面岩石上毙命的景象。
  “射死他!”利奥!特喊起来。
  灵思风靠余光发现几张十字弩对准了他。利奥!特空着的那只手趁机一挥,拳头上一堆戒指扎进巫师的手指头。
  他松了手。
  双花抓着铁栏杆,把自己拉了上去。
  “看见什么了吗?”赫伦问。他在双花的脚底下。
  “只看见云。”
  赫伦把他抱了下来,坐在一张木床的边上。这张木床是囚室里惟一的家具。“该死!”他说。
  “不要绝望!”双花说。
  “我没绝望。”
  “我觉得肯定是误会。我想他们不久就会放了咱们的。他们看上去很有文化。”
  赫伦浓眉毛下的两只眼睛瞪着他,张口要说什么,然后似乎觉得还是不说为好,结果只是叹了口气。
  “咱们一回去,就能跟别人说咱们见过龙啰!”双花接着道,“听上去不错吧,哈?”
  “龙根本不存在。”赫伦平板地说,“两百年前,火兽城的柯戴斯杀死了最后一条龙。我不知道咱们看见的是什么东西,但肯定不是龙。”
  “可是它们把咱们带上了天!那个大厅里面至少有上百条……”
  “我猜都是魔法变出来的。”赫伦的话音里已经没有了兴致。
  “反正看上去像龙。”双花固执地说,“我老想看见龙,从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想。龙在天空中飞,喷着火……”
  “它们过去只在臭水坑里爬,喷出来的只有臭气。”赫伦说着,在木床上躺下了,“而且块头也不是很大,经常收集柴火。”
  “我听说的是,它们收集财宝。”双花说。
  “还有柴火。嘿,”赫伦突然高兴起来了,“你注意到他们把咱们带过来时经过的那些屋子了吗?我觉得真棒!到处都是好东西,还得算上那些挂毯,肯定值不少钱。”他若有所思地挠着下巴,那声音仿佛一头豪猪在拱荆豆。
  “接下来会怎么样?”双花问。
  赫伦把一根指头捅进耳朵里捻着,再掏出来,心不在焉地看着。
  “哦,”他说,“我想,不出一分钟,门就会被撞开,他们把我拽走,带到一个类似神庙竞技场的地方。我可能要和几只巨蜘蛛或者克拉奇丛林来的八脚奴隶打斗,然后我就去神坛里面救公主,捎带手地把边上的看守或者别的东西杀掉几个。然后这个女孩子就告诉我逃出去的秘密通道,然后我们再牵来几匹马,带着财宝逃走。”赫伦脑袋仰靠在双手上,看着天花板,嘴里没腔没调地吹着口哨。
  “这么一大套?”双花说。
  “一般来说就是这样的。”
  双花坐在自己的床上,努力思考。现在要想集中精力比较难,因为他的脑子里全是龙。
  龙啊!
  从两岁起,他幼小的心灵就被印在《八色神仙故事》中的这些火兽的图片俘获了。他的姐姐告诉他,龙在现实中并不存在。
  直到今天,他仍旧记得当时的自己是多么失望、多么难过。他觉得,若这世界没有这些美丽的生物,简直不能算是世界。后来,他到奈利兹首席会计手下当学徒,他彻底灰心了。他的世界和那个有龙的世界差了十万八千里,而且,他忙得没有时间做梦。
  不过,眼前这些龙似乎有些不对劲。比起他心目中的龙,它们太小、太光滑。龙应当是高大的,青绿色的,长着利爪,有异域色彩,而且应该会喷火……它们就应该是那种又大又绿的东西,长着又长又尖的……
  他的视野尽头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在地牢最远、最黑暗的角落。转头看时,那东西不见了,但他敢肯定自己听见了一种爪子刮石头的微弱声响。
  “赫伦?”他叫。
  旁边的木床上传来一阵鼾声。
  双花沿着墙根走到那个角落,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头戳墙上的石头。说不定有什么秘密通道之类哩。就在这时,大门猛推开来,拍在墙上。五六个警卫冲了进来,一字排开,单膝着地,手中的武器无一例外地瞄准赫伦。
  双花后来想起这个细节的时候,觉得他们这样做分明是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实在很过分。
  赫伦又一声呼噜。
  一个女人大踏步走进房间。
  没有多少女人大踏步时走得像那么回事,可她就行。她瞟了一眼双花,眼神无异于看一张空床,随后低头盯着床上睡着的男人。
  她也和龙骑手们一样,一身皮甲,只不过用料省得多。这一丁点皮甲,加上她那头长可及腰的红棕色秀发,就算是她对世间(而且是碟形世界这样的世间)体面标准所作的让步了。她的脸上还有一种若有所思的神情。
  赫伦嘴里咕噜一声,翻个身,接着睡。
  她的手微微一动,仿佛对待什么稀世奇珍一般,从腰带里抽出一把细长的黑色匕首,往下刺去。
  匕首落到一半,赫伦的右手猛地伸出,那速度,仿佛手能够从空间中的一点瞬移到另一点,全然没有中间的过程。“啪”的一声响,这只手在女子的手腕上攥紧了,另一只手同时伸向随身佩带的剑,虽然那剑早已不在身上……
  赫伦醒了。
  “嗯?……”他莫名其妙地皱着眉,抬头看着这个女人。随后,他发现了拿着十字弩的警卫。
  “放手!”这个女人说,声音镇定平静,脆如银铃。赫伦慢慢地松开手。
  她往后退了一步,揉着手腕子,盯着赫伦。眼神就像猫盯着耗子洞。
  “那么……”她终于开口道,“你算过了第一关。你叫什么名字,野蛮人?”
  “你管谁叫野蛮人?”赫伦吼道。
  “我想知道的正是这个。”
  赫伦慢慢地数着有多少个守卫,然后略微计算了一下。他的肩膀耷拉下来。
  “我是火兽城的赫伦。你呢?”
  “龙女黎耶萨。”
  “这个地方的女王?”
  “目前还不一定。火兽城来的赫伦,你看上去像是个职业剑客。我可以雇你……当然,前提是你能通过考验。一共有三关,你已经通过第一关了。”
  “那剩下的……”赫伦停住了,嘴唇无声地蠕动着,最后决定冒险看自己的减法算得对不对,“……两个呢?”
  “非常危险。”
  “报酬?”
  “价值连城。”
  “打扰一下……”双花说。
  “要是我没通过?”赫伦没理双花。他跟黎耶萨两人四目相对,空气里闪起魅惑的小火花。
  “要是没通过第一关,你现在已经死了。这很能说明以后的情况。”
  “嗯……您看……”双花发了话。黎耶萨赏了他一眼,终于注意到他的存在了。
  “把这人带走!”她平静地说,随后又转向赫伦。两名警卫把弩背到身后,胳膊夹起双花,双花的脚离开地面。他们把他架到门口。
  “嘿!”双花大喊,守卫已经快把他带下楼梯了。“我的……”(他们在另一扇门口停下)“……箱子……”(他们把门拉开)“……在哪儿?”他被扔在一堆似乎是稻草的东西上。门“砰”地撞上,插销划紧的声响打断了回音。
  另一间牢房里,赫伦眼皮都没眨一下。
  “好吧,”他说,“第二关是什么?”
  “你得杀了我的两个哥哥。”
  赫伦仔细掂量着。“一起杀还是一个一个地杀?”他问。
  “同时还是连续,随你。”她回答。
  “什么意思?”
  “只要杀了就行!”她厉声道。
  “他们是不是好手?”
  “远近闻名。”
  “那么报酬……”
  “我嫁给你,你就做魏尔姆堡的王。”
  赫伦久久地沉默着,两道眉毛扭在一起——从来没遇到过这么难算的问题。
  “我能得到你和这座山?”他终于说。
  “是的。”她直盯着他的眼睛,嘴唇一撇,“我向你保证,报酬超值。”
  赫伦低头看她手上的戒指。上面的宝石很大,是非常稀有的乳蓝钻,产于米索斯盆地。他吃力地收回目光,发现黎耶萨正怒气冲冲地看着他。
  “你是有名敢走进虎口的野蛮人赫伦!”她的嗓子都气哑了,“居然这么精打细算?”
  赫伦耸了耸肩膀。“当然,”他说,“进虎口只有一个原因,拔它的金牙。”他一只胳膊一划拉,胳膊尽头的手里已经抓起木床。床飞向弓弩手,赫伦兴高采烈地跟着冲过去,一拳将一名弓弩手打翻在地,接着又把另一名缴了械。一会儿工夫,所有人都倒下了。
  黎耶萨没有动。
  “继续吗?”她说。
  “继续什么?”赫伦从一堆尸体中站起来。
  “你不想把我也杀了?”
  “什么话?不不不,当然不。这……你看……
  只是习惯而已。拳脚得经常练着。好了,那个什么哥哥们在哪儿昵?”他咧嘴笑道。
  双花坐在稻草堆上,在黑暗里发呆。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待了多长时间。少说也有好几个时辰,也可能已经好几天了。他开始怀疑,是不是已经过了几年,只是自己感觉不到罢了。
  不行,老这么想可不行。他努力想别的事情——绿草、大树、新鲜空气、龙。龙啊……
  黑暗里有什么东西胡乱扒动。双花脑门上沁出了汗。
  牢房里还有别的东西!这东西动静很小,但是,尽管屋里一片漆黑,他也能觉出这东西体积很大。他能感到那东西挪动时带动的气流。
  他抬手摸索,手上有种油乎乎的感觉,一串小火花洒了下来,说明这里有一个局部的魔力场。双花发现自己渴望着光明。
  一团火从他眼前滚过,撞上对面的墙。墙上的石头炽燃起来,他这才发现自己牢房的大部分空间都被一条龙占据着。
  他的意识中,一个声音说道:听从您的吩咐,主人。
  站在烧得噼啪作响、坑坑洼洼的石头墙边,双花只见两枚硕大的绿眼珠,里面映着自己的倒影。这条龙和他心目中的一模一样:颜色复杂、皮质坚硬、脊背钻出长刺,颈子弯曲——一条真正的龙!它的翅膀没有打开,却已经几乎盖满了屋里的两面墙。
  双花正好站在它的两爪之间。
  “听我吩咐?”他问,又惊又喜。
  当然,主人。
  火光渐渐消失。双花颤巍巍地伸出一根手指头,朝印象中门的方向指了指:“把门打开。”
  龙抬起硕大无朋的脑袋,再次喷出一团火球。但这一次,随着龙脖子上的肌肉逐渐缩紧,火球的颜色从橙红淡化成浅黄,随后变白,最后成了一种非常淡的蓝。这时的火舌变成了一道窄线,燎到墙上,发亮的石头噼啪作响,熔化了。火舌喷到门上,金属进成炽热的残渣,如雨点般落下。
  火光跳动,墙上的影子随之狂舞不已。金属灼烧了一阵,光芒刺眼,随后门板断成两半,倒在外边的过道上。火舌一闪即逝,像喷出时一样神奇。
  双花小心翼翼地跨过渐渐凉下来的门板,往过道左右看了看——空无一人。
  龙跟在他身后。门框太小,它钻出来的时候很费了点儿劲,肩膀一晃便撞飞了木头门框。这巨兽兴致勃勃地看着双花,身子抖动,皮肤也抽搐了几下。看样子,它似乎很想在狭窄的过道里舒展一下翅膀。
  “你怎么进去的?”双花问。
  您召唤了我,主人。
  “我好像没这么干过。”
  您心里想来着。您的心把我叫过来了。龙在他脑子里耐心地解释说。
  “你的意思是,我一想你,你就来了?”
  是的。
  “变出来的?”
  是的。
  “可我这辈子一直想着龙呢!”
  在这个地方,思想和现实之间的边界有一点模糊。我只知道,前一秒钟,我还不在,您一想我,我就来了。所以,很自然。我听从您的吩咐。
  “我的老天!”
  五六个守卫偏拣这个时候拐进了过道。他们站住了,目瞪口呆。其中一个猛醒过来,拿起十字弩,射出了弩箭。
  龙的胸口稍一起伏,只见弩箭在空中爆炸,燃烧的碎片散落一地。守卫们一哄而散,逃离现场。不出一秒钟,他们刚站的那块地方已成火海。
  双花敬佩地抬头看着它。
  “你是不是还会飞?”他问。
  当然。
  双花朝过道四周看了看,决定还是不要去追那些守卫。反正已经迷了路,无论往哪里走都是对的。他从龙身边挤过去,匆匆往前走,庞然大物十分吃力地跟着他。
  过道错综复杂,他们仿佛置身于一座迷宫。走到一处,双花似乎听见一阵嚎叫,从他们背后很远的地方传来,然而很快就消失了。偶尔,他们会经过一些破烂不堪的楼梯,头顶的阴影里隐约可见黑黢黢的拱门。暗淡的光线从门柱之间透进来,射在通道拐角处砌的大镜子上,反射得到处都是光影。有时,远处的天井会带来一道更明亮些的亮光。
  “有件事很奇怪,”双花心想,走下一座大台阶,踏起一片银灰色的尘埃,“这边的通道宽多了,而且建造得更好。”墙边装着壁炉,上面还有雕塑;墙上到处挂着已经褪色的挂毯。挂毯上的图案大多都是龙——几百条龙,或是飞翔,或是栖息在吊环上,或是载着人捕鹿甚至捕人。
  双花小心翼翼地伸手摸摸一块挂毯。料子马上破碎了,冒起一股烟,只剩下里面由细金丝织出的部分,成了晃晃荡荡的一副破网。
  “他们干吗留下这些玩意儿?”他说。
  我不知道。脑子里,一个声音礼貌地告诉他。
  他转过身来,抬头看着头顶那张布满鳞片的大马脸。
  “大龙,你叫什么名字?”双花问。
  我不知道。
  “我就管你叫奈利兹吧。”
  好的,那我就叫这个名字。
  他们在铺天盖地的灰尘中艰难跋涉,穿过一间又一间宽大的厅堂。厅堂是在整块岩石上凿出来的,用黑柱子托起穹顶。顶天立地的围墙上到处是雕像、石兽、浮雕和有凹槽的细柱,算得上别具匠心。每当双花要求给个亮儿,龙一喷火,这些墙上的东西便投下古怪的影子。他们穿过长长的画廊和巨大的洞窟圆形剧场。所有东西都埋在一层细土之中,全都荒废了。看样子几百年都没人进过这处死寂的石洞。
  他发现一条小道,伸向又一处黑暗的通道口。
  肯定有人经常使用这条小道,而且最近才用过。灰扑扑的地上,只有这么一窄条深深的痕迹。
  双花顺着这条小道走,进入更加宏伟的厅堂,随后是弯弯曲曲的通道,对龙来说也足够宽敞(看上去,这里确实来过龙。有一间屋子里扔满了腐烂的鞍子,看大小是给龙用的;还有一间屋子里面有板甲和锁子甲,尺寸适合大象).他们走到两扇绿色的铜门前,每一扇门都特别高,顶部伸进一片黑暗里,看不清楚。双花面前,大约胸口那么高的地方,有一个门把手,是一条铜制的小龙。
  他刚碰了一下门把手,大门就自动打开了,竟然一点声音都没有,静得让人惴惴不安。
  与此同时,双花的头发中火花噼啪作响,一股热风涌出来,却没有像一般的风那样扬起灰尘,只是把灰尘吹成令人不安的形状。灰尘变换着模样,随即落定。双花听到一种奇怪的“咯咯”响动——时空交错的远处有某种东西。到处是幢幢阴影,却不知阴影从何而来。空气里充满了嗡嗡声,宛如巨大的蜂巢。
  一句话,在他身边,魔法力正在大规模喷发。
  门里是一间屋子,罩在淡绿色的微光中。沿墙壁摆着的是一具具棺材,都放在大理石基座上。屋子中央有座高台,上面放着一把石椅。椅子里有个佝偻的人形,一动不动,却发出憔悴苍老的声音:“进来,年轻人。”
  双花往前走。椅子上坐的是个人,至少在昏暗的灯光下看去是这样。然而,那人蜷缩在椅子里的姿势十分古怪,双花庆幸灯光不太亮——还是看不清楚为好。
  “你知道吗,我已经死了。”一个声音从黑影里传出来,似乎要跟他谈下去。双花希望那团黑影是这个人的头。“我想你自己也看得出来吧。”
  “呃……”双花说,“是的。”他开始往后退。
  “很明显,是吧?”那声音说,“你是双花吧?还是以后才是?”
  “以后?”双花问,“什么的以后?”他停住了。
  “是这样。”那声音说,“你看,死了的好处之一,就是可以从时间的控制中解放出来。所以我能同时看到一切已经发生的事和将要发生的事。但是,我死了以后才知道,时间这东西实际上是不存在的。”
  “这听起来也不坏啊。”双花说。
  “你觉得不坏么?想像一下,眼下每一秒钟发生的事同时也是一个遥远的回忆,又是个突如其来的事件——这样一来,你才会明白我的意思。好了,我现在想起来我要跟你说什么了。还是……我已经说过了?顺便提一句,你这条龙真漂亮……我说过这话了吗?”
  “它是很棒。它刚刚才出现。”双花说。
  “刚出现?”那声音说,“你把它召唤来的?”
  “是的,是的,我只是……”
  “你有‘召唤力’!”
  “我只是想了它一下。”
  “这就是‘召唤力.!我刚才跟你说过没有,我是葛雷查一世……要不就是二世……对不起,我超越时空的经验还不够。好了好了……是的,‘召唤力’!有这种力量就能召来龙,你知道吧?”
  “你刚才已经跟我说过一遍了。”双花说。
  “是吗?我正想再说一遍呢。”这个死人说。
  “这怎么可能呢?我一辈子朝思暮想想着龙,可今天才钻出来一条,算是破天荒了。”
  “哦,你要明白,关键在于,按照你(还有三个月之前被毒死的我自己)对‘存在’的理解,龙确实是不存在的。我说的龙指的是真正的龙,高贵血统的龙,你要明白,并不是那种沼泽里面的龙,那些是低等下贱的龙。低等龙是很原始的生命形式,不值一提。
  真正的龙,则是精神力量的升华。若想让它们在这个世界上显形,需要一颗极富想像力的心灵,默想它们的样子。这种想像力还需要一个蕴含大量魔力的地方催化,魔力场可以弱化可见世界与隐匿世界之间的障蔽。接着,龙就出现了,将自己的身形印在这世界可能性的矩阵上。我活着的时候善于召龙。我一次就能想像出……噢……五百条!而现在,黎耶萨,我儿女里最机灵的一个,也只能想像出五十条形态模糊的东西——还得再教育啊。她并不真的相信它们的存在。这就是为什么她变出来的龙老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然而你变出来的这条……”葛雷查的声音接着说,“一点都不比我过去变出来的差,看了眼睛都舒服。当然,我现在已经没有眼睛了。”
  双花赶紧说:“你老说你已经死了……”
  “怎么了?”
  “死了,死了的话,呃……
  你要知道,死人是不怎么说话的,这是常识。”
  “我过去曾经是个非常强大的巫师。我的女儿把我毒死了,这是必然的。这是我们家族公认的一种继位方式。但是,”尸体叹了口气,或者说他头顶一尺高的地方发出一声叹息,“很快,我就发现,我的三个孩子里面没有一个能独立把魏尔姆堡的皇权从另外两个人手里夺走。像我们这样的王国历来只允许有一个统治者,这种制度非常不合理。于是我决定虽死犹生,以非正常的形态存活着。当然,这样更惹得他们大不高兴。直到有一天,他们三个斗得只剩下一个,我才允许那个人为我举行仪式,将我安葬。”一阵可怕的哮喘声传来,双花猜那一定是他在发笑。
  “那么,就是他们仨中的一个把我们劫到这儿来的?”
  “是黎耶萨,”死巫师说,“我的女儿。要知道,她的召唤力是最强的。我那两个儿子变出来的龙,飞不了几里地,颜色就会渐渐变浅。”
  “变浅?它们把我们带到这里来的时候,我记得我能看穿龙的身体。”双花说,“我当时就觉得很奇怪。”
  “当然了。”葛雷查说,“召唤力只在魏尔姆堡附近才管用。你知道,这是逆平方原理,至少我是这么想的。龙一飞远,就开始衰退。否则,要是我还算多少知道些事的话,我想我那个小黎耶萨这会儿就能统治全世界了。我看我不能再耽搁你了,你也许急着去救你的朋友。”
  双花嘴巴大张着。“赫伦?”他问。
  “不是他。是那个瘦子巫师。我的儿子利奥!特想把他碎尸万段。我很敬佩你救他的方式,哦,我的意思是说,我会很敬佩的。”
  双花把身子往高里挺了挺(想这么干并不难).“他在哪里?”他转身大步走向大门,自己觉得非常有英雄气概。
  “顺着灰尘中的那条小道走就行了。”那个声音道,“黎耶萨有时候过来看看我。她还惦记着她的老爸爸呢,我的好闺女。
  杀我的时候,孩子里面只有她够坚强,下得了手。有其父必有其女啊。顺便说一句,祝你好运。
  我好像说过了吧?我的意思是,我将要再说一遍。”
  这声音还在混乱的时态里纠缠,双花已经顺着死寂的通道跑了出去,龙轻松地跟在后面大步慢跑。不一会儿,双花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瘫在一根柱子上。
  他又累又饿,好像有几百年没吃东西了。
  您为什么不让我带您飞呢?奈利兹的声音出现在他脑子里。
  龙展开双翅,试验性地忽扇了一下,脚掌离地片刻。双花盯了它一会儿,跑过去,飞快地爬上龙脖子。随后,他们腾空而起,龙轻松地掠过地面,离地只有几尺,身后扬起一片灰尘。
  双花竭尽全力,紧紧抓好。
  奈利兹飞越一连串洞穴,沿着大得可以容下一支军队的螺旋梯直飞上去。到了梯子顶上,他们进入了一个明显还有人生活着的地界,楼道拐角处的镜子被擦得亮晶晶的,反射着微光。
  我闻到别的龙了。
  它的翅膀挥得快到看不清楚,一个急转弯,骤然加速,仿佛发现蚊子的燕子,冲下侧面的一条通道,背上的双花几乎仰了过去。又是一个急转弯,他们冲出一条通道口,旁边是一个大洞穴。他们脚下是数不胜数巨大的岩石,头顶是很多大洞,道道阳光斜射进来,洞上面似乎挺热闹……奈利兹盘旋着,两翼生风,双花抬头,只见很多栖息的龙,还有许多小圆点子般的人形,那些人似乎都头朝下倒着走。
  这是栖息大殿。龙的声音显得很满意。
  双花看着看着,一个小人儿从高高的穹顶掉了下来,越来越大……
  灵思风眼睁睁看着利奥!特苍白的脸离自己越来越远。这太奇怪了,他心底一小块地方咋呼起来,我居然在上升,这是怎么回事?随后,他开始在空中翻筋斗。现实又回来了,他正向深渊里积着龙粪的岩石上坠落。
  他的脑子开始发晕。那句咒语趁这个时候又从他的心底浮了出来,就像每一次陷入危机时一样。
  干吗不把我们念出来,咒语似乎在怂恿,命都快没了,还怕什么?在下落的过程中,灵思风伸开了手臂。
  “阿什奥奈。”他大喊。这个词凝固在空气里,带着冰冷的蓝色火焰,在风中飘动。
  他又挥起另一只手,整个人都被恐惧与魔法控制了。
  “埃比利斯。”他大呼。这个词同样凝固住了,闪着橙红色,飘在刚才那个词旁边。
  “乌尔硕灵。克凡提。匹斯安。恩古拉德。费灵高马利。”这些词语在他身旁闪出彩虹般的光辉,他把双手高高举起,准备念第八个也是最后一个词语。这个词语会闪耀出第八色光芒,使这句咒语最终生效。此时的灵思风已经忽略了自己正往石头上掉落的事实。
  “……”他张嘴要念。
  他突然被撞得没了气儿,咒语瞬间消散。一双胳膊抱住了他的腰。一时间天翻地覆,龙停止俯冲,重新往上飞,爪子只在一瞬间轻轻擦过魏尔姆堡地底最高的一块岩石。双花脸上洋溢着胜利的笑容。
  “接住他了!”
  龙飞到最高点,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曲线,翅膀轻轻一振,从洞口直蹿入云霄。
  中午时分,魏尔姆堡那保持着奇异平衡的山顶高原,龙和骑手们在碧绿的草地上围成一个大圈子。远远的是一群杂七杂八的仆人、奴隶以及在这个天之涯讨生活的百姓,正盯着草坪上的战场,看那一圈人。
  这一圈人里有一些高级别的龙大人,其中包括利奥!特和他的弟弟利阿底斯。利奥!特仍在不住地揉着他的腿,疼得龇牙咧嘴。稍远处,黎耶萨和赫伦站在几个跟班前面。站在这两群人之间的,是魏尔姆堡的遗产处理总顾问。
  “你们都知道,”总顾问的语气不那么坚定,“半过世的魏尔姆堡王,葛雷查一世,已经作出承诺:三个儿女中必须有一名自信能够挑战并在生死斗中击败他的……或者……她的另外两名胞亲,继位才能够进行。”’“行了,行了,我们都知道了,快点吧。”身旁的空气里,一个微弱的声音怒气冲冲地说。
  总顾问咽了口唾沫。过去主人的退位搞得非常不规范,他到现在都不知该怎么处理。这个老家伙到底算是死了还是没死?他真想弄明白。
  “但目前仍不能肯定的是,”他声音发抖,“是否能够允许他人代理挑战……”
  “允许,允许,”葛雷查脱离了肉体的声音厉声说,“这么办才聪明。别把时间都浪费在说这些废话上!”
  “我向你们挑战!”赫伦盯着两兄弟,“你们一起上。”
  利奥!特和利阿底斯交换了一下眼色。
  “你跟我们俩打?”利阿底斯说。他留着长长的黑发,身子瘦高、结实。
  “是的。”
  “数目不太对等,不是吗?”
  “是啊。我一个打你们两个还富裕。”
  利奥!特吼了起来:“你这个狂妄的野蛮人……”
  “你这就算接受挑战了!”赫伦也吼起来,“我非……”
  总顾问伸出绽着青筋的手,挡住赫伦。
  “杀戮场上不能进行决斗。”他顿了顿,自己都觉得这句话有点矛盾,“反正你们知道我的意思。”他迟疑着补充了一句,就此作罢。接着,他宣布:“利奥!特大人及利阿底斯大人是接受挑战的双方,你们有权选择作战武器。”
  “龙。”他们俩异口同声地说。黎耶萨“哼”了一声。
  “龙可以用来攻击,它们也算武器。”利奥!特坚定地说,“你要是不同意,咱们先打一场再说。”
  “我同意。”他的弟弟也说,冲赫伦点着头。
  总顾问觉得有根看不见的手指头戳上了自己的胸膛“别光张嘴傻站着,”葛雷查的声音阴沉极了,“赶紧。听见没有?”
  赫伦往后退了一步,摇着脑袋。
  “不,不要。”他说,“跟那玩意儿打一次就够可以的了。
  让我骑龙打仗,还不如叫我死呢!”
  “你也可以死的。”总顾问尽可能慈祥地说。
  利奥!特和利阿底斯已经大步穿过草地,向他们的仆人那里走去。仆人们正牵着他们的坐骑,在那边静候。赫伦看着黎耶萨,黎耶萨耸了耸肩。
  “连把剑都不给我吗?”他请求道,“刀也行啊。”
  “没有。”她说,“我也没想到会是这样。”她整个人看上去似乎小了一圈,那种桀骜不驯的神气已经全然不见了。“真对不起。”
  “你现在说对不起?”
  “是的。对不起。”
  “行了,你已经说过一遍了。”
  “别那么看着我!我会给你变出最棒的龙来骑……”
  “不!”
  总顾问在一块手帕上擤了擤鼻子,然后将这块小丝绢高高地举了起来,接着放手让它落地。
  飞龙振翅的轰鸣将赫伦原地推了一转。利奥!特的龙已经腾空而起,盘旋着靠近他们。它擦着草地冲过来,嘴里喷出烈火,烧焦了一路草皮,火苗逼向赫伦。
  紧要关头,赫伦一把推开黎耶萨。火苗燎上他的胳膊,一阵烧灼的剧痛,他往一旁跳去,落地后一打滚站了起来,疯狂地张望四周是否还有别的龙。火又从另一侧喷过来了,赫伦情急之下又是一跳,方向没有掌握好,虽然躲开了火苗,但龙飞过的时候,挥动的尾巴扫着了他的脑门,针扎般的疼。他挣扎着站起来,使劲摇摇脑袋,想甩掉眼前的金星。他那满是水泡的后背火烧火燎的。
  利奥!特卷土重来,有意比上次慢得多,让那个大块头无法迅速闪避。扑面而来的大地上,只见野蛮人定定地站着,胸口起伏,胳膊耷拉着——好个活靶子。
  他的龙俯冲过去,利奥!特回头张望,想瞧瞧那一大堆灰烬。
  什么都没有。利奥!特摸不着头脑,又转过身来。
  赫伦一手抓着龙肩上的鳞片,飞身上来,出现在他面前,另一只手扑打着被燎着的头发。
  利奥!特的手迅速伸向匕首。疼痛令赫伦敏捷的反应能力更上一层楼,他一个后勾拳砸中龙大人的手腕,匕首飞了出去,又一拳,击中龙大人的下巴。
  龙载着两个人的重量,肚皮离地只有几寸远——幸亏如此,因为利奥!特已被打得失去了知觉,于是,龙也一个忽闪,消失了。
  黎耶萨穿过草坪冲了过去,扶着赫伦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他冲她眨了眨眼。
  “怎么了?怎么了?”他嗓子都哑了。
  “真是太棒了!”她说,“你在空中翻的那个筋斗……还有还有……都太棒了!”
  “是啊是啊,可是,这是怎么回事?”
  “一时半会儿讲不清楚……”
  赫伦抬眼往上看。利阿底斯——两兄弟里比较谨慎的一个——正在头顶盘旋。
  “给你十秒钟,尽量给我讲讲。”他对黎耶萨说。
  “那龙是……”
  “是什么?”
  “是想像出来的。”
  “就是说,我胳膊上的烧伤也是一块儿想像出来的,是吗?”
  “对,噢,不对!”她使劲摇头,“待会儿我再告诉你。”
  “那好,等我死了,你找个好灵媒,跟我的鬼魂说吧。”赫伦回嘴,抬头看着利阿底斯。利阿底斯正划着大圈盘旋着,慢慢下落。
  “你好好听着,行不行!我哥哥有意识,才有龙的存在,只要传导中断……”
  “快跑!”赫伦大喊,一把将她从身边推开,自己则猛地趴下。利阿底斯的龙呼啸而过,又在草皮上烧出一道黑疤。
  龙重新腾空,准备再次俯冲。赫伦一骨碌爬起来,全速冲向战场旁边的一片树林。这片林子稀稀拉拉的,充其量是个比较茂盛的树篱笆,不过至少龙是没办法在树中间飞的。
  利阿底斯没跟进去。他降落在几码之外的草地上,慢慢下了龙。龙收起翅膀,脑袋探进树丛。它的主人斜倚在一棵树上,吹起没腔没调的口哨。
  “我可以把你烧出来!”他等了一会儿才说。
  树丛里没有动静。
  “你是不是在那丛冬青里呢?”
  冬青立马成了一团火球。
  “我肯定羊齿蕨那边有动静。”
  羊齿蕨顿时成了一撮白灰。
  “你在浪费时间,野蛮人。干吗不赶紧投降?我烧过的人成千上万,谁也没嚷嚷疼。”利阿底斯边说边往四周的树丛里看。
  龙继续在树林中穿行,把每一丛有嫌疑的灌木或者羊齿蕨都火化成灰。利阿底斯拔出剑,在一旁候着。
  赫伦从一棵树上跳下,落地就跑。身后的龙一声狂吼,扭过身子,周围的树被踩倒了一大片。赫伦跑啊跑啊,眼睛死死盯着利阿底斯,手里握紧一根枯树枝。
  有一个事实,没有多少人知道:若是短距离奔跑,两条腿的动物要比四条腿的更快。道理其实很简单,四条腿的动物需要更多时间倒腾开所有的腿。赫伦听到身后有爪子扒地的声音,随后是一声不祥的“轰隆”。龙的翅膀已经半张开了,正要起飞。
  赫伦冲向前去,龙大人利阿底斯的剑凶狠地刺过来,结果刺进了树枝。随后,赫伦整个人撞到他身上。两人都仰面倒地。
  龙咆哮着。
  赫伦把利阿底斯的膝盖往上一撅,下手准得像学过解剖学。利阿底斯一声惨叫,一拳打歪了野蛮人的鼻子。
  赫伦一蹬地,一骨碌爬起来,却发现面前赫然是龙那张暴怒的长脸,鼻孔已经张大……
  利阿底斯正想起身,赫伦飞起一脚,正中太阳穴。利阿底斯一头栽倒。
  龙消失了。刚刚喷出的火球飞到赫伦面前,成了一股热气。四周顿时安静下来,只有枝叶燃烧的“噼啪”声。
  赫伦把失去知觉的龙大人扛到肩膀上,快步往战场走去。半路上,他发现利奥!特趴在广场上,一条腿别别扭扭地弯着。赫伦一弯腰,一声吆喝,把他扛上另一侧肩膀。
  黎耶萨和总顾问在草地尽头的高台上等着。龙女已经基本恢复了镇定,当赫伦把她的两个哥哥扔在她脚下的台阶上,她依然表现得很平静。她身旁站着的人们一副恭顺的姿势,仿佛已臣服于她了。
  “杀了他们。”她说。
  “我想杀的时候才杀。”他说,“再怎么样,失去知觉的人也不能杀。”
  “没有比这更合适的时机了!”总顾问说。黎耶萨哼了一声。
  “那我就把他们驱逐出境。”她说,“他们一旦离开魏尔姆堡的魔力场,就会失去‘召唤力’,无非是土匪两个。这样你满意了吧?”
  “好吧。”
  “我真没想到你这么慈悲心肠,野……赫伦。”
  赫伦耸耸肩膀,“像我这样的人,没有别的选择,必须随时顾及自己的形象。”他环顾四周,“下一关去哪儿?”
  “我提醒你,第三关十分危险。你要是愿意,随时可以退出。如果你通过了,你就是魏尔姆堡的王,还有,当然啰,也是我的合法丈夫。”
  赫伦和她四目相对。他突然觉得自己活了这半辈子,无非是漫漫长夜里,睡在星空下,起来就和敌人死斗:巨怪、守卫、不计其数的强盗、邪恶的教士,还有——至少三回——是半神半人。自己都为了些什么?的确,他自己也承认,捞到了不少财宝,可到头来怎么还是两手空空?营救被围攻的少女倒能得点甜头,可是绝大多数情况下,到头来,他会把她们安置在某些城市里,给她们寻个好人家,还得倒贴一大笔嫁妆。因为用不了多久,哪怕最温柔的前少女也会发展出强烈的占有欲,极少同情他为拯救与她相似的少女所做的种种努力。简而言之,他活了半辈子,除了名声和一身伤疤,什么都没捞着。当个王可能挺有意思。赫伦咧嘴笑了。占山为王,守着这么多龙,这么多打手,谁还能不满足呢?况且,这小妞长得也不赖。
  “怎么样,去不去第三关?”她说。
  “我是不是还是没武器?”赫伦问。
  黎耶萨伸手摘下头盔,松开鬈曲的红发。随后,她解开了袍子的别针,里面什么都没穿。
  赫伦的目光扫遍她全身,脑子里两把算盘敲打开了。一把算盘忙着给她身上的首饰估价——金手镯、脚趾环上的虎纹红玉、肚脐上别着的小亮片,以及一副相当独特的银丝罩。另一把算盘则直接估算自己的力比多。两把算盘加出的总数令他相当满意。
  她微笑着递上一杯酒,对他说:“这一回,我想你有武器。”
  “他也没去救你!”计穷力竭的灵思风说出能想到的最后一句话。
  他紧紧抱住双花的腰。龙在慢慢盘旋,周遭景致倾斜得让人害怕。他刚刚得知,屁股底下那长满鳞片的后背只是一种立体化了的白日梦,这一知识实在无法改善他“脚脖子出汗”的晕眩症。他老是琢磨,万一双花注意力没集中可怎么办。
  “就算赫伦来了,也顶不住那些十字弩!”双花倔强地说。
  龙振翅飞到树林上空,前一晚,他们在这片潮乎乎的林子里睡了非常不安稳的一觉。这时,太阳从边缘向升起,一瞬间,黎明前阴沉沉的蓝灰色消失了,阳光泻下,像一条在大地上奔流的青铜色的大河,每当这条光之河遇上浮冰、水面,或是受阻于光线堤,便会泛出金色的光芒。

  (由于碟形世界四周魔力场的密度过高,连光线都只能以亚音速的速度运动;大奈夫的索尔加人很好地利用了这一奇异的特性。
  举例来说,他们几百年来一直在建造各式精巧的堤坝、沟槽,用经过打磨的硅石做成坝体、沟墙的外贴面,这样便能收集运动缓慢的阳光,还可以在某种程度上蓄积光线。连续几周不间断的日晒之后,奈夫人的“光库”蓄满,开始向外“溢光”。
  从空中俯瞰,场面极其壮观。灵思风和双花偏巧没有往那个方向看,真是他们的不幸。)

  但他们正前方仍然有个几十亿吨的奇迹:以天空为背景,巍然屹立着魔法建造出的魏尔姆堡。这番景致看上去也还不错,直到灵思风掉过头来,只见这座巍峨大山投下的阴影慢慢展开,横过碟形世界的云层……
  “你看见了什么?”双花问龙。
  我看见山顶上有人打斗。龙礼貌地回答道。
  “看到了吧,”双花说,“赫伦这会儿正和他们决一死战呢!”
  灵思风没出声。隔了一会儿,双花回头一看,只见巫师正全神贯注地望着——什么都没望!嘴唇无声地蠕动着。
  “灵思风?”
  巫师嗓子里发出一丁点儿细弱、嘶哑的呜咽。
  “对不起,”双花说,“你在说什么呢?”
  “……这么高……一路坠下去……”灵思风嘟囔着。他目光直愣愣的,一脸迷茫,随后两眼惊骇地一睁。他犯了个错误:他朝下面看了。
  “啊——呜——”他发表意见了,身体往下一出溜。双花一把抓住他。
  “你怎么回事?”
  灵思风使劲闭上眼睛,可是想像没有眼皮,而且睁得滚圆。
  “这么高,你就不怕?”他挣扎着说出来。
  双花低头望着下面小小的山河,点缀着点点云影。他从来就没害怕过。
  “不怕。”他说,“我为什么要害怕?从四十尺高掉下去是个死,从四千浔①高掉下去一样是个死。我就是这么想的。”

  【①浔:长度单位,约1.8米。——译者注。】

  灵思风尽量冷静思索,却认为这话毫无逻辑。
  又不是怕往下掉的过程,怕的是落地……
  双花赶紧拽住他。
  “坐稳了,”他兴高采烈地说,“咱们快到了。”
  “我想回城里去,”灵思风哀怨地说,“我想‘脚踏实地’!”
  “不知道龙能不能一直飞到星星上去。”双花
  若有所思地说,“那才棒呢……”
  “你神经病。”灵思风板板地说。观光客没答话。巫师探过头去,惊恐地发现双花正仰头看着渐渐淡去的星星,脸上带着古怪的笑容。
  “你想都别想!”灵思风威胁道。
  您要找的人正在跟龙女交谈。龙说。
  “嗯?”双花答应着,还在看那些淡淡的星星呢。
  “它说什么?”灵思风急急地问。
  “哦,没错,是赫伦。”双花说,“估计咱们还赶得上。现在,下降!飞低一点!”
  风一下子猛了,尖声吼叫起来,灵思风睁开了双眼——也许是被风吹开的——简直闭不上。
  魏尔姆堡的平顶离他们越来越近,看上去很不稳当。随后天翻地覆,四周变成一片急速后退的绿地。稀疏的树林和田地仿佛一块块移动的补丁。陆地上银光一闪,也许是河流奔涌出高原边缘。灵恩风一直试图把这段回忆从脑海里赶走,然而这回忆却喜欢逗留,吓跑了灵思风脑子里的其他事情,还把大脑的零部件毁得够呛。
  “这一回,我想你有武器。”黎耶萨说。
  赫伦慢慢接过酒杯,嘴咧得像万圣节的南瓜。
  战场周围的龙开始狂嗥,龙骑手们抬头望去。一团绿乎乎的东西闪过战场,赫伦不见了。
  酒杯在空中停留片刻,落在台阶上。之后,酒才溅出一滴。
  这是因为,把赫伦轻轻拢进爪子那一瞬,大龙奈利兹使自己和赫伦的身体运动节奏暂时协调一致。时间和空间层面其实只是初级层面,想像的层面复杂得多,其结果就是,处于静止状态、雄风高扬的赫伦瞬间便成了时速八十里、一掠而过的赫伦。
  这个变化过程没有产生任何副作用——当然,损失了几滴酒,还把黎耶萨给惹急了,她放声大叫,召唤出她自己的龙。金龙刚在她面前显形,她便一跃而上,仍旧赤身裸体,从边上的守卫身上夺过一张十字弩。随后,她腾空而起。其他龙骑手也冲向各自的坐骑。
  总顾问早有远见,已经谨慎地躲到一根石柱后面,观望战场上这一锅粥。就在这一刻,相邻宇宙中的一位早期精神病学家脑子里刚刚想出一条理论,这条理论在各个宇宙交错之际传进了总顾问的脑海中。宇宙之间的这种泄漏也许是双向的,于是,相邻宇宙中的那位精神病学家突然觉得自己看见了一个骑着龙的少女。总顾问微笑起来。
  “想不想打赌她抓不着他?”葛雷查那像爬虫或是坟坑一般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总顾问闭上眼睛,使劲吞了口唾沫。
  “我还以为大人您已经安身地府了。”他吃力地说。
  “我是个巫师!”葛雷查说,“巫师必须由死神亲自来索命。还有,啊哈,看样子死神这会儿不在……”
  咱们这就走吧?死神问。
  死神骑在一匹白马上,这马倒是有血有肉,却长着血红的眼珠,鼻孔喷火。他伸出一只白骨掌,从空中抓住葛雷查的灵魂,团了一团,直到灵魂变成一个刺眼的光点。他把它吞了下去。
  随后,他一踢马刺,马一飞冲天,蹄下爆出火花。
  “葛雷查大人!”另一个宇宙从他身边一闪而过时,老顾问轻声呼喊。
  “这一招太卑鄙了!”传来巫师的声音。只是一缕声响,在无尽的黑暗层面渐渐淡去。
  “我的大人……死神长得什么样?”老顾问胆怯地问。
  “等我研究清楚了,就告诉你。”微风送过一丝淡得不能再淡的声音。
  “好的。”总顾问低声回答,然后突然想起,“请您在白天告诉我,拜托。”他又补了一句。
  “你们这两个混蛋!”赫伦在奈利兹的前爪里大吼着。
  “他说什么?”灵思风也吼叫道。龙拨云破雾,直飞冲天。
  “没听见!”双花大喊着回答,声音都被狂风吹散了。龙身子稍稍一歪,他看见了下面旋转着的玩具般的魏尔姆堡,以及身后追上来的一群生物。奈利兹傲慢地挥动着翅膀,呼呼生风。空气越发稀薄了。双花的耳膜“噗”的一鼓,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那一群追兵之首,他留意到,飞着一条金色的龙。有人骑在上面。
  “嘿,你还好吗?”灵思风急急地问。他喝了几大口风才说出话来,这里的空气似乎被用某种奇异的方式净化过了。
  “我差一点儿就当王了,到时候,你们这两个混蛋就得给我滚蛋,然后……”赫伦喘着粗气,寒冷稀薄的空气似乎把生命从他结实的胸膛里吸走了。
  “这儿空气怎—么回事—儿?”灵思风咕哝着。他的眼前出现了道道蓝光。
  “不知……”双花没说完,晕了过去。
  龙消失了。
  几秒钟内,三个人仍旧继续向上。双花和巫师呈现出一幅奇异的画面:两人前后坐着,两腿张开,胯下却什么都没有。接着,一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的碟形世界上的重力清醒过来,抓住了他们。
  这时,黎耶萨的龙冲了过来,赫伦重重地掉在它的脖子上。黎耶萨偎过去,吻着他。
  具体细节灵思风已经记不太清楚了。他往下坠落,手还紧紧搂着双花的腰。碟形世界成了钉在天空中一小张圆形的地图。它这会儿看上去并没有移动,然而灵思风知道,它确实在动——整个世界正向他扑来,仿佛一块巨型蛋黄派。
  “醒醒!”他在狂吼的风中大叫,“龙,快想想龙!”
  他们垂直下坠,穿过散在空中各处的追兵,一阵翅膀扑闪而过。龙嗥叫着在天空中横行。
  双花没反应。灵思风的袍子在风里抽打着他,可他就是不醒。
  龙,灵思风在恐惧中想像着。他集中精神,试图想像出一条活生生的龙。双花要是能这么干,他想,那我也行。然而,什么都没出来。
  碟形世界越来越大了,浮云缠绕的圆形慢慢从他脚下升起。
  灵思风又试一回,双眼圆睁,神经紧绷。一条龙!他的想像力,使用过度,破损不堪,仍然拼命要勾勒出一条龙……什么样的龙都行。
  没用的。笑声宛如丧钟一般单调,你根本不相信有龙。
  灵思风看着那个可怕的、骑着马的鬼魂冲他咧嘴,他的心陷入了彻底的恐惧。
  突然亮光一闪。
  随后一片黑暗。
  灵思风脚下是软软的地,周身笼罩着粉红色的光芒,旁边突然响起很多人惊异的呼喊。
  他拼命向四下张望。他站在一个似乎是通道的地方,周围几乎摆满了座椅,上面捆着很多着装怪异的人。他们都在冲着他大喊大叫。
  “醒醒!”他小声喊双花,“帮帮我啊!”
  拖着这个仍然没有知觉的观光客,他从这堆人中间往后退,直到手碰上一枚造型古怪的门把手。
  他扭开门,弯腰进去,然后使劲把门撞上。
  他四下打量着新房间,目光遇上一个年轻女人。她手里的托盘落地,尖叫起来。
  这是那种能让男性飞奔过来英雄救美的尖叫。
  灵思风的肾上腺素挟带着纯净的恐惧,开始大量分泌。他一转身,踉踉跄跄从她身旁走过。这里有更多的座椅,他拖着双花急急地从中间通道经过,坐着的人们纷纷弯腰躲藏。成排的座椅旁边有很多小窗户。窗外,轻软的云彩之上,是龙的一只翅膀,银色的。
  看样子我已经被龙吃了,他想。无稽之谈,他自己回答道,你怎么可能从龙肚子里看见外面?他的肩膀撞在通道尽头的门上,他穿过门,进入一个锥形房间,里面的景象比外面的通道还要奇怪。
  屋子里全是闪闪发亮的小灯。灯之间,水平放置的椅子里,坐着四个男人,正张大了嘴巴看着他。当他盯着他们看时,他们的目光马上移到别处。
  灵思风慢慢地转过身。他身旁是第五个男人——年纪轻轻,络腮胡子,像大奈夫的牧民一般皮肤黝黑。
  “我这是在哪儿?”巫师问,“是不是龙的肚子里?”
  这个年轻人一弯身,把一个小黑匣子冲着巫师的脸扔过来。椅子上的人都赶紧埋下脑袋。
  “这是什么?”灵思风问,“画画儿匣子?”。他伸手捡起它。这个举动似乎把那个黑皮肤男人吓坏了,他大叫着,要把匣子夺回来。又是一声喊,是椅子上的一位,这时才站起来。他手拿一个小小的金属制品,对着那个年轻人。
  一下子,四座皆惊。那个年轻人缩了回去,举起双手。
  “请把炸弹交给我,先生。”拿着金属制品的人说道,“请一定小心。”
  “这个东西?”灵思风说,“你拿走好了,我才不想要呢。”对方小心翼翼地接过匣子,放在地板上。坐着的人都松了口气,其中有个人开始急匆匆地对着墙说话。巫师惊奇地看着他。
  “别动!”拿着金属制品的男人厉声喝道。那个金属制品,灵思风认为,肯定是个护身符,一定是的。那个黑皮肤的人重新退到角落里。
  “您刚才非常勇敢。”这个拿着护身符的人对灵思风说,“您知道吧?”
  “知道什么?”
  “您的朋友出什么事了?”
  “朋友?”
  灵思风低头看看双花,双花仍旧安安静静地睡着。睡着并不奇怪,真正奇怪的是,他竟然换了身衣服。奇装异服。裤子才到膝盖,上面穿了件背心,料子上有鲜艳的条纹。最荒唐的是头顶的小草帽,上面还插着根羽毛。
  自己的腿上感觉很怪,灵思风低头看去。他自己的衣服也换了!在任何情况下都能让四肢活动自如、随意挥动的舒服的旧袍子不见了,腿箍在两条布筒子里面。他上身还穿着件夹克,用的是和裤子一样的灰料子……
  这个拿着护身符的男人说的语言,灵思风是头一次听。听上去很不入耳,而且略带有中轴地的口音——然而为什么每个词都能听懂呢?想想看:他们突然见到这条龙,之前,他们突然出现在这条龙肚子里,再之前……他们突然……他们突然……他们是在机场遇上的,两人聊起了天。很自然地,他们决定登机后坐在一块儿。他答应,等到了美国之后,一定带杰克·茨威布鲁门①先生四处转转。是的,就是这么回事。可接下来,杰克看来是发了什么重病,他很害怕,所以一路走到这里来,结果惊吓到了劫机犯。顺理成章。不过,“中轴地的口音”,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林思锋博士揉了揉脑门,他现在需要的是来它一大杯。
  矛盾的波涛在因果的海洋里荡漾开来。
  对于住在这个多重宇宙之外的人来说,最重要的是弄清以下这一点:虽然巫师和观光客的确只是刚刚才从半空中落入这架飞机,但在同一时间里,他们也在这个时空中正常地乘飞机旅行。
  也就是说:虽然他们的确是突然出现在某个特定层面,但他们之前其实一直生活在这个层面中。
  这一点用正常人的语言是解释不清的,语言自己也该去喝一杯才是。
  实际上,百万的五次幂个原子刚刚在一个它们不该出现的宇宙中显形,(不过话又说回来,其实并没有。见下文。)这种事通常的结果是一场大爆炸。然而,宇宙是相当有弹性的东西,他们出现的这个宇宙瞬间将自身的时空连续体倒退到某一点,这一点可以安全容纳过剩的原子。
  随后,宇宙马上转回一轮火光——它的居民因为没有更好的词儿,只好称之为“现在”。这个运动无疑改变了历史,少了几场战争,多了几条恐龙,诸如此类。不过宏观来讲,这个过程是相当平静的。
  但在这个特定的宇宙之外,横跨“物质总量”表面的突发性双向跳跃产生了严重的后果:整个空间层面弯曲变形,星系无声无息地湮没消失。
  然而林思锋博士显然不明白这些道理。林思锋,三十三岁,单身,中国出生,新泽西长大,目前是核反应堆独立氧化现象方面的专家。当然,就算听了这些道理,他也不会相信。
  茨威布鲁门仍然昏迷不醒。
  一片掌声中,空中小姐领着林思锋回到座位上,随后关切地低头看着茨威布鲁门。
  “我们已经电告机场了,”
  她对林思锋说,“降落时,会有救护车等着他。嗯……乘客登记表上提到您是一名医生②……”
  “我不知道他怎么了。”林思锋赶忙说,“要是他是马格诺克斯反应堆,我没准儿能帮上忙。他是不是发了心脏病之类?”

  【①茨威布鲁门(Zweiblumen)在德语里,意为“双(Zwei)花(blumen)”。——译者注。】
  【②英文中,“医生”和“博士”是同一个词,空中小姐误会了。——译者注。】

  “我从没……”
  她的回答被飞机尾部的一声巨响打断了。几个乘客尖叫起来。一阵狂风把人们没拿住的杂志、报纸全扫起来,它们疯狂地在旋风中打转,随后被吹出过道。
  但是,偏偏有什么东西逆势而进,上了过道。
  这东西很大,长方形的,木头做的,还包着铜,底下长着几百条腿。这东西乍看上去是个会走道儿的箱子——在海盗故事里常见的那种,盛满了非法攫取的金银财宝。可是,当它把盖子大张开来,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箱子里面没有珠宝,却是一堆大方牙齿,无花果树一般洁白,还有一条让人胆战心惊的大舌头,桃花心木一般鲜红。
  一个古代手提箱要来吃他了。
  林思锋抓着没有知觉的茨威布鲁门,得不到任何帮助。他嘴里发疯一般念叨着,真希望自己是在别的地方……
  突然一片黑暗。
  随即亮光一闪。
  百万的五次幂个原子突然从它们不该出现的宇宙中撤出,使得“总量”平衡受到剧烈的干扰。
  “总量”竭力恢复平衡,抹除剧变过程中产生的一系列后续现象。原始魔力的强波失去了控制,在多重宇宙的根基部位沸腾了,逐渐膨胀,从缝隙冲出,释放到之前还波澜不惊的层面,导致了新星和超新星的出现、星球碰撞、大雁乱飞以及想像大陆的沉没。远在时间另一端的世界则出现了壮美的日落:第八色光辉闪烁,饱含魔力的物质在空中呼啸而过。寓言中翟莱寒冰系周围的彗星光圈上,一颗壮丽的彗星陨落,宛如王子夭折,燃烧着划过天际。
  这一切,灵思风全然不知。他抱着双花的腰,双花人事不省。脚下几百尺便是碟形世界的大海,他们正往下栽。所有层面的剧变也不能打破铁一般的能量守恒定律,林思锋博士的机上旅程虽短,却将灵思风水平移动了好几百里,垂直下降了七千尺。
  “飞机”这个词在灵思风心底燃烧殆尽。
  底下那个是不是条船?环海冰冷的海水汹涌而来,把他拥进令人窒息的绿色怀抱。不一会儿,又是“扑通”一声响,行李箱子也掉进水里,上面还贴着个标签,印着魔力高强的旅行符咒“TWA”①。
  之后,他们把箱子当成了救生筏。

  【①TWA,环球航空公司(Trans-WorldAirlines)的缩写。——译者注。】

 

《碟形世界-魔法的色彩》作者:[英] 特里·普拉切特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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