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中美这个星球的标准,安·阿伯小城已经配得上古老二字。当然,星球上还有更古老的建筑:着陆点附近至今还保留着一部分玛盖特旧城。学校有时会组织学生上那儿参观,每次时间都不长,因为那些简陋的屋子至今还带有轻微的放射性。而且,即使是在今天的首都,人们也还能找到一些当初的建筑。不过,坐落在安·阿伯城的大学已经繁荣了整整一百九十年,学校的大部分建筑比最初修建的那些房屋晚不了多少。
有什么事儿不对劲,不过看来跟哈米德的问题无关。他们走在城里,看见两架警用直升机从玛盖特飞来,在大学上空盘旋。哈米德发现自己平时最喜欢的几条捷径都被学校的巡逻队堵死了。肯定是跟游客有关的事,看来他只能从正门进去,还得经过教学楼。呸。已经十年了,可他还是厌恶那个地方,它让哈米德回忆起自己被当成神童的那些日子。父母强迫他学习数学,而他根本没那个头脑。他知道自己不是父母想要的那种孩子;可在他终于说服他们相信这点之前,家里总是充满怒气与泪水。
他俩沿着大学的外墙往外走。墙体上有些支撑物,造型很优美;常春藤顺着石墙爬到了道旁的树上,可哈米德对这些全都视而不见。这一切对他而言都再熟悉不过了……惟一不同寻常的就是那些警车。学生们东一堆西一群地站在一起,望着那些联邦警察,但空气中嗅不到骚动的味道,看上去他们只是有些好奇而已。再说,以往联邦警察也从没干涉过大学的事务。
“保持安静,听见了吗?”哈米德低声说。
“当然。当然。”呱呱把脖子缩起来,装出一副小乖狗的样子。有段时间,他俩在校园里可谓臭名昭著,但那年夏天他就退了学,而且今天大家都在关心别的事儿,所以他们顺顺当当地走进大门,没引起任何学生或者警察的注意。
拉里那间可怜的老鼠洞在“道德楼”里。走到楼前时,他才真正大吃一惊。道德楼年代久远,看上去破破烂烂,却又还没古老到足以被尊为文物的地步。当时人们尝试着用砖来砌房子,这就是他们失败的作品。砖体已经朽坏,能看到不少裂缝,倒是为藤藤蔓蔓和害虫们提供了活动场所。现在,这玩意儿全然看不出是住人的房子,更像是一垛泛红的碎石墩。这是学校行政部门安置那些最惹人讨厌的终身教员的地方之一,就是大家所说的“被遗忘的角落”的一部分……不过今天却有点儿名不副实。今天,楼前停着长长的两串警车,入口处甚至还有荷枪实弹的警卫!
哈米德走上台阶。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会儿,懒虫拉里恐怕会是整个星球上最难见到的教授。不过也不是全无希望:哈米德为游客们当导游,因此跟其中一些安全人员早混熟了。
“你有什么事,先生?”可惜,这人他不认识。
“我来见我的指导教师……藤山教授。”拉里从没当过他的指导教师,但现在他不是正寻求拉里的指导吗?
“噢。”那个警察啪的一声打开喉咙上的麦克风。谈话内容哈米德没听清多少,只知道那个警察提到了“那个黑白相间的外星生物”。在过去二十年中,除非你住在地洞里,否则不可能对呱啦啦一无所知。
过了一分钟,一个年龄大些的警官走了出来。“抱歉,小伙子,这星期藤山教授不见任何学生。官方事务。”
不知从哪儿传出一支葬礼上的哀乐。哈米德踢了踢呱呱的前爪;音乐戛然而止。“我不是为了学校的事,夫人。”他突然来了灵感:干吗不告诉她点儿实话呢?“是关于游客和我的呱啦啦的。”
那位警官叹了口气,“我就担心你会提到这个。好吧,跟我来。”他们走进黑洞洞的走廊,呱啦啦发出得意的笑声。总有一天,呱呱的这套小把戏会惹到什么惹不得的家伙,然后给人家打得屁滚尿流,不过看来不会是今天。
他们下到地下二层。只有吸音瓷砖里的荧光灯照明,光线更暗了。时不时的,他们脚下的木楼梯还会往下陷。楼里空荡荡的,平时门前排队等候的学生们都不见了,但哈米德知道警察并没有把教员也赶出去:一间办公室里传来响亮的呼噜声。“被遗忘的角落”——特别是道德楼——稀奇古怪,这儿的教员们有个共同点:他们都是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这意味着最无能的人和最出色的人都在这些小房间里。
拉里的办公室在一段长长的走廊的尽头,其实该称之为半个地下室。两个警察一左一右守在门边,其余没有任何变化。墙上有一个黄铜名牌:L·劳伦斯·藤山教授,天人理论研究系。名牌旁边耀武扬威地写着令人难以置信的办公时间。门中央是张印有一只小猪的图片,旁边还附有说明:“如果一个学生假装需要帮助,那就假装给他帮助。”
他们走到门边,警官往旁边一站:哈姆得自己想办法进去。他飞快地敲了敲门,门里传来脚步声,接着门开了条小缝,拉里问:“暗号是什么?”
“藤山教授,我得跟你谈谈——”
“答错了!”拉里啪一声关上门。
警官把手搭在哈姆肩上,安慰道:“真遗憾,小伙子。要知道,比你大牌得多的主儿也吃过他的闭门羹。”
哈米德甩开她的手。他脚下黑白相间的家伙发出阵阵警报声。哈姆抬高嗓门盖过噪音:“等等,我是哈米德·汤普森!你天人201班的学生。”
门又开了。拉里走出来,他瞟了一眼警察,又看看呱啦啦,道:“你怎么不早说?进来吧。”哈米德和呱呱赶紧从他身边挤进门去,拉里冲警官纯洁无邪地笑了笑:“别担心,苏西,是公事。”
藤山的办公室又长又窄,屋子里还堆着长长两排仪器,这么一来,剩下的空间大概只有一条过道那么宽。拉里的学生们(有胆量下到这个地洞里来的那些学生们)有一个猜想:要是拉里生活在旧地球,他没准能在信息存储器里安家。架子上的垃圾少说有好几吨,还有不少小部件伸到了过道里。考古学是拉里的专长之一,所以这地方简直像个博物馆——说不定真是个博物馆。大部分机械都静悄悄的,但时不时也有滴答作响或者发光发热的。这堆东西里有鲁布·戈德堡①式的搞笑发明,早期殖民地的模型……还有写东西是从界区外搞来的。暖管和水管几乎把天花板遮了个严严实实。每次到这地方来,哈米德都会联想到潜水艇的船舱。
【①鲁布·戈德堡:RubeGoldberg(1883~1970),美国卡通画家,他笔下的人物喜欢用复杂的发明来完成原本十分简单的事情。例如,一个剥鸡蛋壳的机器可能是这样的:一个人拿起晨报时就会牵动一条打开鸟笼的线,鸟被放出来,顺着鸟食走向一个平台。鸟从平台摔到一罐水上,水罐撞到手枪上,使手枪开火。猴子被枪声吓得把头撞在剃须刀把上,剃须刀切入鸡蛋,打开蛋壳,最后让鸡蛋落入一个小圆碟里。】
拉里的办公桌放在屋子最里头。桌上的废铜烂铁堆得老高,其中包括一个平板显示器和一尊美丽的深黑色雕塑。在天人课上,拉里向他们介绍过他的收藏品管理理论:晚进早出,每年买一张干净的床单,在上面注明日期,然后把它铺在前一年那层杂物上头。大多数人都以为这不过是懒虫拉里的另一个玩笑罢了。可哈米德却发现,桌上那堆垃圾下头真的露出了床单一角。
台灯在桌上投下长长的影子。一眼看去,拉里周围的墙似乎在朝他倾斜。墙上贴满了海报。拉里之所以被安置在这个洞里,那些海报也尽过一点力:这玩意儿对任何脑子没毛病的社会成员都是一种冒犯。一堆……什么东西……被扔在为来客准备的椅子上。拉里大手一挥,它们便全体转移到了地板上;然后他示意哈姆在那张椅子上坐下。
拉里也在自己的书桌后坐下:“我当然记得你,天人课嘛。不过提那干吗?你不是呱啦啦的主人,侯赛因·汤普森的儿子吗?”
我可不是什么侯赛因·汤普森的儿子!“抱歉,刚才没想到那么多。我今天来是为了呱啦啦的事。希望你能给我些建议。”
“啊!”藤山露出他有名的大嘴蝌蚪式笑容,看上去既天真无邪又阴险狡猾,“那你可来对地方了。要说建议,我这儿可多着呢。对了,我听说你退学去了旅游局?”
哈米德耸耸肩,尽量不显出为自己辩护的神情:“唔,没错。因为当时我已经是高年级学生了,而且我对美国思想与文学的了解比大多数毕业生还多……再说,旅行团再待半年就走,谁知道下一个旅行团什么时候能来?凡是我们有的,他们又可能感兴趣的东西,我们都带他们去看了。说实话,就连咱们没有的,也摆出个样子,让他们看了。要想碰上下个旅行团,恐怕还得等上一百年。”
“嗯,嗯。”
“无论如何,我学到了很多东西。我还认识几乎半数游客。可是……”
整个中美星有一千万人口,其中至少十分之一都做着飞到界区之外的美梦;在这十分之一里头,至少有十分之一的人会不惜一切代价离开爬行界,进入一个横跨上千个世界的文明。十年前,中美就得知了现在这个旅行团即将降临这个世界的消息。哈米德从那时起就开始作准备,希望能凭一技之长弄到去外头的资格。十年,等于他哈米德的半辈子,等于他摆脱数学之后的全部时间。
还有无数人像他一样卖命。过去十年,星球上每一个美国思想与文学系都快给挤爆了。幕后的勾当还远远不止这些。政府和一些大公司各有各的秘密方案,而普通人一直被蒙在鼓里。还有几打人甘冒大风险,把宝押在一般认为外头的人不会感兴趣的东西上。这里头有些人真是傻得可以:他们把目标定在成为世界顶尖运动员、象棋大师什么的身上。其实有点儿脑子的人都知道,在飞跃界的无数人口中,这儿的高手连九流都算不上。不,真想搭便车,你得拿出点儿在本界区外显得稀奇的玩意儿。选择不多,基本上只能从地球老家的角度着手——至于具体方式,那可就另人大开眼界了。比如吉莉·温博格,学的也是美国思想与文学课,挺聪明,但算不上了不起的天才。等旅行团抵达轨道,她绕过旅游局,告诉游客们说自己是个货真价实的美国啦啦队长,还是个专做大人物买卖的高级妓女。这策略不少人都用过,男女都有,但其他人没吉莉这么直接,也就没她成功:她靠这法子赚到了进入飞跃界的机票。最搞笑的是,资助她离开中美的是旅行团里少数几个非人类成员之一,一只从罗斯林马尔星来的虫子,那家伙在有氧环境下连一秒钟也活不了。
“我猜我跟其中三个游客关系不错,但至少有五个导游比我干得更好。而且,你知道,那些游客又复活了四个最初乘‘中美号’从地球来的人。只要这四个人自己愿意,游客肯定会带他们走。”这些男男女女在地球度过了他们的幼年和青年时代,接着用了两万年,跨越了两千光年的距离,来到这个星球。看起来,中美已经没什么其他东西可供出口了,“要是他们过几年再来就好了,等我毕业之后……那时或许我已经搞出点儿名堂来了。”
拉里打断了他的自怜自伤:“你从没想过用呱啦啦来吸引那些游客的注意吗?”
“想过几次。”哈米德瞟了一眼蜷在自己脚边的那团毛球。呱呱太安静了。
拉里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别担心,它正摆弄那些超声波图象仪呢。”他指了指哈米德身后那排仪器,上头有道紫色的亮光,在一些看不见的隔断之间蹦来蹦去。
哈姆笑了,“待会儿想让它出去可得费劲了。”他公寓里有几个超声波扩音器,但呱呱难得有机会玩一把高清晰超声波设备,“没错。从一开始,我就希望他们会对呱呱感兴趣,我还告诉他们我是它的训兽师。可他们一看出它不是从地球来的就完全失去了兴趣……教授,那些家伙简直有毛病!你把高界区弄来的宝贝砸在他们头上,他们连眼皮都不眨一下;可给他们猫王翻唱布鲁斯·斯普林斯廷的歌,他们却肯在塞勒涅上修个太空基地作交换!”
拉里只是微微一笑。当某个学生说话不经大脑,在学术上自掘坟墓时,他总这么笑。这表情让哈米德冷静下来。“唔,我明白,有时候,他们怪得有道理。”高级界区的任何正常人都不会对中美感兴趣。这里困处爬行界之内足足九光年。中美的科技不过是些老古董;而且,考虑到他们所处的位置,中美永远别想发展出有竞争力的技术。哈米德这个倒霉的星球只有一张好牌:它是地球的直接殖民地,而且这儿的人是最早从地球出发的殖民者之一。这趟悲剧性的航行持续了两万年,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地球早已成了大多数人类心目中的传奇。
在飞跃界,已知存在着类人智能生命的恒星系有上百万之多,大部分多少能够进行适时通讯。在这片汪洋大海里,人类不过是一朵小浪花——大概占据着四千个世界。而即使在这四千个人类世界里头,对爬行界里一个第一代地球殖民地的兴趣也几乎为零。不过基数这么大,这点儿兴趣也已经够了:总能找到一些甘愿在爬行界飞上二十年的家伙,例如几个有钱的怪人,或者某个历史基金会,某个宗教运动什么的。所以说,中美真该为这一小群呆子的存在感谢上帝。过去的一百年里,除了偶尔有几艘商船外,只有两个旅行团光临过中美。那几次贸易给中美的生活水准带来了实质性的进展,但对于包括哈米德在内的很多人来说,它们的意义绝不仅止于此:它们几乎是中美人了解外面情况的惟一途径。在过去的一个世纪里,有两百个人成功上演胜利大逃亡,去了飞跃界。最早出去的是政府职员和身负政府任务的科学家。对这些人的投资全都打了水漂:所有离开的人中,只有五个人最后又回到中美。拉里·藤山和侯赛因·汤普森都名列其中。
“是啊,我猜我早知道他们都是些怪人。可看看他们,大多数甚至不想知道咱们的表演是不是精确。我们煞有介事地要模拟二十一世纪的美国给他们看。可咱俩都明白那时的美国是什么样子:重工业全都已经搬到地球的空间轨道上,北美挤着五亿人口。我们在这儿弄得最多是二十世纪中期的美国——说不定比那更早些。我费了老大劲儿才搞明白地球的历史。但除了几个真正值得尊敬的人之外,他们连年代是不是正确都不怎么在乎。似乎只要来这儿跟我们在一起,他们的目的就达到了。”
拉里张开嘴,好像准备发表点儿什么意见;不过最后他只是笑着耸了耸肩。(他的许多格言之一就是“要是你不能自己弄明白,那你无论如何都别想弄明白”。)
“现在已经过了好几个月,你发现呱啦啦的用处了?”
“是那只负责整个旅行团的虫子,他刚刚通知我说有人想买它。那家伙平时总爱讨价还价,他——等等,你很了解他,对吧?奇怪的是,这次他报了个一口价:他负责付钱给联邦,再送我去罗斯林马尔,”罗斯林马尔是飞跃界离这儿最近的文明,“还外加些超光速飞行特权什么的。”
“所以你准备同你的宠物吻别了?”
“差不多吧。我跟他们说他们需要人照顾呱呱:那个人当然就是我。顺便说一句,这也不全是谎话。我们是一起长大的,没我协助,呱呱肯定不会接受其他人。但他们对此毫无兴趣。你看,虫子说没人会伤害呱呱,但是……你相信他吗?”
“啊,那只虫子的黏液基本上还是挺干净的,我敢肯定他没听说有人想对呱啦啦不利……他还挺正直,一定会先对买主的背景作点儿调查。他告诉你买主是谁了吗?”
“一个叫拉芙娜&尖爪的人,嗯,这可能不是人名,我也不清楚。”他递给拉里一张写着出价的薄纸,上头还有拉芙娜&尖爪的标志:看上去像一只挺漂亮的爪子,“这个名字不在游客名单里。”
拉里点点头,把纸上的内容输入平板显示器。“我知道。嗯,让我看看……”他在显示器上捣鼓了一通。平板显示器被设置成教学模式,两面都能看到图像。哈米德发现拉里正在搜索联邦内部网络。拉里扬起眉毛,“啊哈!拉芙娜&尖爪上星期刚刚抵达,根本不是旅行团的一部分。”
“一个独自行动的贸易商……”
“没那么简单。他们的飞船待在朱庇特后头——这是虫子要求的。联邦太空网拍了些照片。”显示器上出现一张模模糊糊的图片,一艘长长的蜂腰状飞船,看上去是本界区之外的标准技术。但那上头有些古怪的鳍状物,几乎像是滑翔机的机翼。拉里输入了些算法,图像变得清晰起来,“唔,看看这些鳍的纵横比。这家伙装备着高性能的超光速飞行设备。在下头这儿当然毫无用处,但在很多很多地方可都是抢手货呢……”拉里吹起了口哨,是《噩梦华尔兹》中的几个小节,“我想这是个高级贸易商。”
来自超限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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