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米德的公寓在大学的南边,还挺宽敞:这儿紧挨着星球上最古老的大学,距星球的首府也不过几公里。相形之下,租金算是便宜得惊人。打开后门,眼前就是好几公里无人居住的森林。那片地方大概很久都不会开发——往南走二十公里就是当初降落的地方,要是遇上暴风雨,没准儿会吹过来些烫手的东西。其实,那儿的辐射也许还不到自然环境下最高值的百分之五十。但既然整整一个星球都空着,为什么非得挤在降落点附近呢?
哈米德把自行车放在停车场的前排,然后静静地绕着大楼走了一圈。楼上亮着灯,楼下照常停放着其他住户的摩托车。好像有人站在那后头。啊,是个万圣节的稻草人。
他和呱呱开始朝自己住的方向走去。已经过了黄昏时分,两个月亮都不在天上。哈米德的指尖早冻得麻木了。他把手插进衣兜里,停下来往上望。旅行团的驳船停在空间轨道上,跟中美保持同步,看上去像南方天空上的一串光斑。差不多头顶正上方悬着一团阴影,纹丝不动,所以肯定不是云:想必就是拉里承诺的保护了。
“我饿了。”
“再等一分钟,咱们马上就进去。”
“好吧。”呱呱乖巧地靠着哈米德的腿,发出嗡嗡的声音。它现在看上去胖乎乎的,其实只是因为它的毛蓬蓬松松的。对呱呱来说,这种天气大概是最舒服的。他的目光扫过满天的星星。上帝,曾经有多少个钟头,我就像这样站着,一心想弄明白这些星星都意味着什么。还有一个小时,大方块星座就要从空中消失了。那个星座里亮度第五的恒星就是罗斯林马尔的太阳.在罗斯林马尔,还有那后头,超光速飞行是可能的——尽管在长达二十一个世纪里,它只是一颗跟地球老家差不多的普通行星。如果中美的位置离银河系的中心再远十光年,哈米德就会生活在广袤的飞跃界了。
对爬行界里存在的各个文明,就连飞跃界的人也只知道个大概。巨型飞船、吸气式冲压推进器①,所有这些都一次又一次被反复发明出来;那些文明会向外殖民,会获得知识,可这些知识通常都会失落在爬行界无尽的死寂中。在爬行界,没有任何东西能作超光速运动,那些爬行界深处的文明会以什么理论解释这一现象?(没准他们也观察到过遥远地方的超光速事件。)在爬行界,无论是自然界还是人造领域,与人类相当的智慧就是最高的智力形式。对这种事,他们又会发明出什么样的理论?那些生活在爬行界深处的人,他们很容易说服自己,认为自己处于造物的顶端;也许他们才是最快乐的人吧。要是中美再靠里一百光年,哈米德永远不会知道真相;他会满足于爱这个世界和这个世界上的文明。
哈米德顺着银河看向东边的地平线。那儿的光芒并不比上头强,但他了解自己头上的星空。他知道那就是银河系的中心。他无力地笑了笑。在地球二十世纪的科幻小说里,那些星云被想像成古老的种族所居住的地方,住在那里的都是神一样的生物……但游客们把那儿称作“深渊”。零意识深渊。那儿不仅不能实现超光速飞行,连科学也不可能存在——这是他们的猜测,但无法确定。最快的往返式探测器也需要大概一万年才能飞到深渊的边缘。这类探险十分稀少,不过记录在案的倒也不是没有。
【① 常见于科幻小说中的一种星际飞船推进器,速度接近光速。】
哈米德哆嗦了一下。他低头看看地上,四只猫正静静地坐在草坪后头,一动不动地看着呱呱。“今晚不行,呱呱。”说完,哈米德领着呱呱进了屋。
屋里和平常一样,乱得一团糟。他替呱呱做好晚餐,又为自己热了点汤。
“呸。这东西的味道简直像大粪!”呱呱一屁股坐下,发出恶心的声音。很少有人像哈米德·汤普森这样,时常有机会重温自己童年时不愉快的经历。小时候吃饭时,他曾对母亲说过这话,一字不差。妈妈真该朝他喉咙里塞上只臭袜子。
他瞅了一眼呱呱的鸡肉,说:“咱们买不起更好的了,呱呱。”为了当导游,他已经把全部积蓄花了个底朝天。人人都觉得,能为游客工作简直是天上掉馅饼,因此谁也没想到要付给导游酬劳。
“呸。”它总算开始一点点儿地吃起来。
哈姆看着它吃东西,突然意识到有一个问题已经解决了。如果拉芙娜&尖爪不肯把他当作呱呱的“训兽师”一起带走,那就让这个来自上界的家伙自个儿回飞跃界去吧。不仅如此,他还要让虫子提供更确实的证据——他自己也会通过安塞波直接联系罗斯林马尔。总之,必须确保拉芙娜&尖爪会履行承诺。跟拉里的那番谈话让他的所有恐惧全都浮出水面——正是由于同样的恐惧,有些人才要求完全把旅行团拒之门外。谁知道跟随旅行团离开的那些人现在都怎么样了?中美对飞跃界的了解几乎全部来自乘二十多艘驳船前来的不到一千个外来者。来自本界区之外的怪人。要不是有五个人又回来了,中美的人根本无法证实游客们所说的任何话。至于那五个人,这么说吧,侯赛因·汤普森像个谜,即使对哈米德来说也同样如此:表面上心地善良,其实却是个不讲道德,惟利是图的家伙。懒虫拉里也是个谜,不过是个令人愉快的迷,总说对别人的话要三思。只在一件事上,他们五个人的话是一致的:宇宙非常广阔,飞跃界有上百万个文明世界,好几千个跨恒星的帝国。在这么大的空间里,并不存在统一的法律和秩序。相互合作和利己主义都很常见,但是……噩梦也四处潜伏着。
那么,如果拉芙娜&尖爪拒绝了他的要求,或者拿不出可靠的保证,他该怎么办?哈米德走进卧室,调出新闻,把自己淹没在一片色彩与动作中。中美是个美丽的地方,绝大部分土地尚未开发。这次的旅行团带来了反重力材料和常温聚变器,有了这些东西,中美的日子会比以往任何时候更有意思……再过二三十年,还会有别的旅行团上这儿来。如果他和呱呱还是不满足本星球——至少他有几十年时间可以做好准备。拉里·藤山就是在四十岁那年才出去的。
哈米德叹了口气,几天里第一次高兴起来。
刚看完新闻,电话就响了。电话来源蹦蹦跳跳地出现在显示器上,一个大大的红色单词:拉芙娜。哈米德费力地咽了口唾沫。他从床上一跃而起,四下瞅瞅,找个稍微整洁点儿的角落,把电话的接收器转到那个方向。他到那儿坐下,接通电话。
拉芙娜是人类。还是个女人。“请找哈米德·汤普森。”
“我、我就是。”该死的,别结巴。
几秒钟时间里,对方毫无反应。接着,她脸上闪过一丝笑意。不是友好的笑,更像是在讥笑他的紧张。“我打电话来是为了跟你谈谈那只动物。你叫它呱啦啦的那个。你已经知道我们的出价了,现在我准备再次提高价码。”她说话的时候,呱呱走进房间,并且穿过了电话摄像头覆盖的区域。奇怪的是,拉头娜连眼睛也没眨,就像没看见呱呱似的。可屏幕旁的“视频传输”指示灯明明亮着。呱呱开始哼哼起来。又过了一会儿,这时,她才有了反应,看上去吃惊地微微一跳。
“你出什么价?”
又有半秒钟的延迟。拉芙娜&尖爪今晚肯定不在朱庇特,他们已经靠近了,不过应该还没到中美。“我们有些仪器,能跟……飞跃界的一个世界实现超光速通讯。想想这意味着什么。有了这个,如果你决定留在中美,你会成为整个星球最富有的人;如果你决定出去,把它留给中美,你会帮助你的世界向前迈进一大步。”
哈米德发现自己脑子转得飞快,除了在拉里的口试上,他的反应从没这么快过。他发现了不少线索。拉芙娜的英文比大多数游客更流利,但她的发音真是糟透了。非常人性化,但确实很糟糕:她的重音很奇怪,简直让人听不明白;再有,她的读音也不准,把“世界”念成了“四界”,把“整个”念成了“怎个”。
同时,他必须仔细分析她所说的话,然后想出合适的回答。哈米德暗暗感谢上帝,还好自己已经知道了安塞波的事。“你的出价很慷慨,拉芙娜女士。尽管如此,我还是坚持我最初的要求。我必须陪着我的宠物。只有我才能照顾好它。”他把头一扬,“有个随叫随到的专家难道不好吗?”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拉关娜的脸色阴沉下去。是愤怒吗?好像他们之间有什么私人恩怨似的。但等他说完,她脸上出现了一个差不多算是友好的笑容。“当然,这也在协议范围之内。刚开始我们没有意识到这对你有多重要。”
上帝。我撒谎的本事也比这高明得多!这个拉芙娜大概一帆风顺惯了,很少有机会练习当面撒谎;要不就是情绪极端不稳定。谁知道究竟是哪一个。“还有,因为我们所处的地位悬殊,我还要跟罗斯林马尔的虫子商量商量,让他为我们的协议提供一个可靠的担保。”
她那张伪装得很不成功的面具彻底崩溃了。“这太可笑了。”她看了看镜头之外的什么东西,“罗斯林马尔人对我们根本一无所知……我会试着满足你的要求。不过你听好了,哈米德·汤普森:比起尖爪先生来,我算是好脾气的,而且比较……呃,人道。尖爪先生已经很不耐烦了。我试着安抚他,但如果再这么继续下去……咱们都可能有麻烦。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先是撒谎,现在又来这套。哈米德挤出一个笑脸。小心点儿。别以为这不过是欺诈和虚张声势,没准儿她是个货真价实的疯子呢。“是的,拉芙娜小姐,我懂你的惫思。你的出价的确很慷慨,不过……我还得想想。能再给我点儿时间吗?”好让我向旅游局申诉。
“好吧。我想可以再给你一百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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