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把他从攻击机上拉下来的时候,哈米德并没有完全失去知觉。他不知道当时的加速度究竟是多少,反正对他来说简直难以忍受。他记得自己最后瞄了一眼中美,安详而平静。然后……他们把呱呱——或者说呱呱的尸体——带走了。谁?有一个是人类,那个叫拉芙娜的女人;她处理了他手上的伤,血已经止住了。还有……还有呱啦啦,站起来四处走动。不,皮毛的图案完全不同。想必那就是尖爪。他听到了嘶嘶声,声音的主人似乎跟拉芙娜起了争执。
天花板和墙上洒满阳光,他的影子正四仰八叉地映在天花板上。前几个小时里,他晕头晕脑,还以为那是另一个囚犯呢。墙上没有一丝缝隙,不过能看到些污点和划痕,好像有人在里边使用过重型设备。他觉得顶上有扇门,但记得不是很清楚:反正现在那儿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这房间像个空荡荡的卧室,什么家具都没有,透过地板,他还能看见船外的星星——这一点可不像普通牢房。里边没有厕所,就算有,在五个G的加速度下也发挥不了作用。空气里充满了他自己身上的臭味……看来房间是密封的。那透明的地板没准儿只是一个程序制造的幻觉。说不定拉一个开关,哈米德就会永远消失。
呱啦啦死了,爸爸死了,拉里和虫子可能也死了……哈米德没受伤的那只手往上抬了几厘米,然后握紧拳头。躺在这儿,他第一次有了一种想杀人的冲动。他反复想着这事儿……这样就没时间害怕了。
“汤普森先生。”是拉芙娜。几个钟头的愤怒之后,终于又听见了敌人的声音。哈米德惊得微微一跳,他赶紧控制住自己,“汤普森先生,十五秒后我们就会作自由落体运动。请别紧张。”
啊,突然客气起来了。
这几个小时他一直被压在地上,连呼吸都像是在做运动,现在这股力道渐渐减弱了。从墙壁和天花板后边传来“砰砰”声。有一瞬间,他惊慌失措,以为地板消失了,自己马上就要掉出去。他扭动身子,结果一只手摸到了坚实的地面……接着,他慢慢朝自己的对面——刚才的天花板飘了过去。一扇门开了。他穿过门,进入一间大厅。墙上布满样式复杂的沟槽和突出物,除此之外,一切都很正常。
“往前走十五米有一个洗手间,”不知从哪儿传来拉芙娜的声音,“那儿有些干净衣服,你应该能穿。等你换好衣服……等你换好衣服,我们得谈谈。”
你他妈算是说对了。哈米德挺了挺肩膀,别别扭扭地朝洗手间走去。
她不像是个杀人犯。她脸上的表情是恼怒——还是紧张?她似乎很久没有休息过了。看上去像个不停抗争、却又早已放弃了希望的人。
哈米德慢慢飘进拉芙娜所在的房间,试着迅速搞清眼前的情况。这是会议室还是舰桥?反正屋子很大,但天花板却很低。零重力情况下,在这间屋里行走并不困难:轻轻从地板弹到屋顶再弹回来就行了。四面的墙壁围成一个圆弧,大部分地方都是透明的;墙外是星星和夜空。
拉芙娜原本站在一盏灯下面,现在她往后退了一步,使自己不再处于灯光的直接照耀下。她用脚钩住地板里的什么东西,固定住身子,接着挥手示意哈米德站到一张桌子的另一头。现在他们相距两米,在零G的房间里,两人的身体都稍稍弯曲。但即便如此,她还是比视频电话里看起来更高些,体重应该跟他相当。其他部分和哈米德记忆中的她没什么不同,只是看上去非常疲惫。她的目光从他身上掠过,又转到别的地方去了。“你好,汤普森先生。你可以轻轻碰一下地板,它能帮你停在地上。”
哈米德没采纳她的建议。他紧紧抓住桌沿,双脚使劲抵着地板。这样一来,如果待会儿需要迅速移动,他就有了支撑点。“呱啦啦在哪儿?”他声音嘶哑,虽然是在询问,语调里却透着绝望。
“你的宠物死了。”
“死”字前有一个很短的停顿。她撒谎的本事一点儿也没长进。他把满腔愤怒咽了回去。如果呱呱还活着,除了复仇之外,他还有别的事情可做。他面无表情地“噢”了一声。
“无论如何,我们准备把你安全地送回家。”她对着周围的星空做了个手势,“刚才那六个G的加速度是为了避免跟罗斯林马尔人发生不必要的冲突。我们还会继续向外滑行一段,甚至可能用吸气式冲压推进器飞一段时间。但尖爪先生会用一架攻击机带你回中美。你们也许可以在大陆西部降落,找个没人的地方,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她的语气很冷淡,哈米德注意到她从没长时间直视过他的眼睛;比如现在,她只看着他的半边脸。哈米德想起昨晚的电话,那时她似乎也故意不看他的视频。从近处看,她跟电话里一样迷人——不,应该说更迷人了。他多想看她笑一次啊。而且还有点儿不安:自己竟会被一个陌生的杀人犯迷得晕头转向。
如果她……“如果你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我会考虑的。为什么你们要杀了呱呱?为什么你们要杀了我父亲?”
拉芙娜的眼睛一眯:“那个肮脏的骗子?他太诡计多端了,没那么容易死。我们到农场的时候他已经跑了。恐怕这次行动里我们并没有杀人——罗斯林马尔的驳船也还能正常工作。”她叹了口气,“我们都很幸运。你不知道这几天尖爪都成了什么样子……昨晚他给你打了电话。”
哈米德无动于衷地点点头。
“那时候,他的脾气还算好的——我准备接手飞船时,他甚至想杀了我。再有一天,他就死定了——你的星球很可能也得陪葬。”
他想起了虫子关于爪族的理论。现在呱呱落到那家伙手里了……“这么说尖爪已经满意了?”
拉芙娜没发现他的声音在颤抖,只是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现在他很茫然,但已经没有危险了。可怜的家伙,组合是很困难的,可能需要好几个星期……但他会调节好的,很可能比从前任何时候更好。”
天晓得这是什么意思。
她轻轻一推,从桌边退开,接着用一只手撑住低低的天花板,停了下来。看来这次会见结束了。“别担心,等他稍稍恢复后就会带你回家,用不了多久。现在我带你去看看你的——”
“别催他嘛,拉芙。他有什么理由要回中美呢?”说话的是个好听的男高音,像人类的声音,不过稍微有点儿含糊。
拉芙娜从天花板上往下一跳:“我以为你不会插手这件事!这孩子当然要回去,那是他的家,他该待的地方。”
“是吗?”那个声音笑了。他听上去像个高兴的——兴高采烈的——醉汉。“你在那儿的名声已经糟透了,你知道吗?”
“呃?”
“没错。旅行团带来的一整船常温聚变器都被你熔掉了。当然,这件事上,那两个联邦警察也帮了点儿忙,不过大家都很乐于忽视这一点。更糟糕的是,大部分反重力材料也没了。啊哈哈,飞啊,飞啊,飞走了。除非能从外头再运一船来,你们永远不会有反重——”
“闭嘴!”拉芙娜的喝斥盖过了那个快活的声音,“反重力材料不过是些廉价的小把戏罢了。那么精密的东西,在爬行界运转不了多长时间。五年以后它们就没用了。”
“当然,当然。这事儿我明白,你也明白。可是,哈米德,中美的人和游客都认为是你坏了事。傻瓜才会在这种情况下回去呢。”
拉芙娜喊了些什么,哈米德从没听过这种语言。
“说英语,拉芙,英语。我希望他弄清现在的情况。”
“他必须回去!”拉芙娜听上去愤怒极了,几乎有些狂暴,“我们说好的!”
“我知道,拉芙。”声音里那种过剩的欢乐比刚才少了些,变得充满同情,“我觉得很抱歉。但那时的我跟现在不同,现在我脑子更清楚了……嘿,我马上就下来,好吗?”
她闭上双眼。在零G的地方,想摔一跤还是很有难度的;不过拉芙娜差点儿就做到了。她赶紧放松手臂和肩膀,身体又慢慢从地板浮了上去。只听她轻声道:“哦,天啊。”
外边的大厅里,有人在吹口哨。那是六个月前在玛盖特很流行的一支曲子。墙上出现了一个影子,接着是……呱呱?哈米德摇摇摆摆地移动起来,双臂在空中乱舞,想找个支撑的东西。他稳住身子,凑近看了看。
不,不是呱呱。它们肯定属于同一个种族,但这只身上的黑白条纹和呱呱的完全不同。它的一只眼睛周围有一大圈黑毛,另一只周围则是一大圈白毛,看上去挺可笑的。不过哈米德一点也笑不出来——他终于见到尖爪先生了。
人类和外星人对视了好一会儿。他的体型比呱呱小些,脖子上还围着条橘红色的方格围巾。他的爪子似乎并不比呱呱的更灵活……但哈米德毫不怀疑这双眼睛里带着智慧。尖爪先生飘到天花板上,爪子灵巧地一挥,停住了。现在,空气中有些微弱的声音,有吱吱声,有类似鸟叫的啁啾声,轻得几乎听不见。不过,如果距离近些,应该还能听到那种嘶嘶的声音。
爪先生看着他,愉快地笑了——是刚才那个男高音。“别着急!我还没来齐呢。”
哈米德看看门口。又来了两只,其中一只戴着宝石项圈——是首领吗?他们从空中滑过,降落在第一只身边。哈米德发现还有更多的阴影正往这边来。
“一共有多少?”他问。
“我现在是六位一体了。”哈米德觉得说话的不是第一只,不过听上去声音没有任何区别。
又有三个进了门,其中一个既没有围巾也没戴珠宝……看着非常眼熟。
“呱呱!”哈米德一推桌子,想到门边去。他打起了转,结果冲到了离门好几米的地方。呱啦啦——哈米德敢肯定它就是呱啦啦——转身逃出了屋子。
“躲开!”一瞬间,尖爪的声音变了,变得像昨晚一样一触即发。哈米德站在门边的墙上往大厅里看。呱呱就在那儿,正坐在屋子另一端那扇关着的门上。哈米德的方向感一下没了……他仿佛觉得大厅像口透亮的深井,呱呱给困在了井底。
“呱呱?”哈米德的声音很柔和,他知道尖爪就在他身后。
她抬头看着他,用她最温柔的女声说:“我不能再玩以前那些游戏了,哈米德。”哈米德不明所以地瞪大了眼睛。这么多年里,呱呱说过不少在有些人看来有意义的话,但这要么是碰巧了,要么是听见它的话的人自己的想像。但在这儿,哈米德知道自己眼前是一个有智慧的生命,这还是二十年来头一次……他现在明白为什么拉芙娜说呱呱已经死了。
他从那口深井旁退开,看着其他几个尖爪。这时,哈米德想起来了,他们每一个都能说话,而且几乎像是同一个个体。他问:“你们就像是同一窝的,不是吗?”
“有点儿。”声音从他们中间的某个地方传来。
“而且拥有心电感应。”哈米德道。
他曾经的朋友用男高音回答他:“是的,在几个我之间。但这不是什么第六感。这点其实你一直都知道:我不是老爱说话吗?所以你们才叫我呱啦啦。”那些吱吱声和嘶嘶声,原来只是他们相互之间所用的语言。或者说,是在他们二十万赫兹范围内,人类的耳朵能听到的部分,“很抱歉我刚才跑开了。我自己还有些迷惑,我还不太明白自己是谁。”
呱呱轻轻一用力,飘回了舰桥。到了哈米德跟前时,她抓住天花板停了下来。她试探着把头伸向他,好像他是个陌生人。哈米德心想,我对你的感觉一点儿也没变。他伸出手去,指尖轻触她的脖子。她猛地一缩,藏到其他尖爪中间去了。
哈米德望着他们,他们也望着他。他突然觉得他们就像一群长脖子老鼠,正专心致志地研究自己的猎物。“那么,谁才是真正的尖爪先生?是那个想摧毁一个世界的恶魔,还是现在这个好人?”
拉芙娜说话了,她的声音疲倦而冷淡。“那个恶魔已经消失了……或者说正在消失。你还不明白吗?那时他的组合神经错乱,差点儿死掉。”
“我那时的组合里有五个单体,哈米德。这数字并不坏:有些最聪明的组合就是五位一体。但我是从七个变成五个的——其中的两个被杀死了,剩下的五个无法形成一个完整的组合,而且其中只有一个是女性。”爪顿了顿,“我知道人类可以好几年不接触异性,最多只感到轻微的不适——”
你眼前就是一个“轻微不适”的绝好的例子。
“——但爪族完全不同。如果一个组合的性别比例太悬殊,特别是如果各个组件的技能不搭配的话,意识就会解体……这期间可能会发生很多可怕的事。”哈米德注意到,尖爪说话的时候,有两个组件围着戴橘红色围巾的那一个,不断把围巾上的疙瘩解开又结上,再解开、再结上,动作很快,非常协调。爪族根本不需要手。或者说,尖爪先生已经有六只手了。一个人在非常紧张的时候也会不住摆弄自己的领带,这两个组件的动作大概跟那差不多吧。
“拉芙娜说呱呱死了,那不是真的。但我原谅她:她希望你乖乖下船,别再提什么问题。不过呱啦啦没有死,相反,她得救了……否则,她一辈子都是个无知的动物。同时,她又救了整个组合。我感到非常……快乐。甚至比七位一体的时候还要好。过去很多年都不明白的事儿,现在都像是豁然开朗了。你的呱呱比我的其他任何组件都更有语言天赋,要是没有她,我绝不可能像现在这样说话。”
拉芙娜已经飘到尖爪身边。现在她的脚固定在他们身下的地板上,头挨着其中一个的肩膀,眼睛跟另一个处在同一水平线上,她对哈米德说:“你可以把呱啦啦当成一个大脑里管语言的半球。”
“不全是这样,”尖爪先生说,“大脑的半球几乎可以独立运作,呱呱自己却永远都无法成为一个人。”
以前,呱呱最大的愿望不就是成为一个真正的人吗?而在这家伙的话里,他还能听到呱呱的回声。他们的话似乎很有道理……可如果稍稍改动几个字,你也可以把这解释成奴役和强暴——就像虫子提出的那个可怕的理论。
哈米德避开那许多双眼睛,向船外的星云望去。我应该相信多少?我应该让他们以为我相信多少?“有个游客想卖给我们一个小玩意儿,一个‘安塞波’。知道吗,我们用它打听了爪族的事儿。想知道我们打听到了什么消息吗?”他把拉里从银河系另一端听到的告诉了他们。
拉芙娜同她头旁的那只尖爪组件交换了个眼色。有一会儿工夫,谁也没说话,舰桥里只有些吱吱声和嘶嘶声。接着尖爪开了口:“你们地球上也有可怕的恶棍,也有过大屠杀,相信我,其他地方发生过比那更可怕得多的事……想像一下,如果那股邪恶势力非常强大、高效,没有任何公正的历史学家逃出它的魔掌。在这种情况下,关于那些被灭绝的种族,依你之见,宇宙里会有什么样的谣言呢?”
“好吧。那么——”
“爪族不是恶魔。总的来说,我们不比人类更嗜血。但我们是从某种狼一样的生物进化来的,我们是致命的战士。只要有适当的人员和武器,我们大概可以战胜爬行界里的任何种族。”哈米德想起那些攻击机,每驾攻击机里一个组件,再加上无线电通讯……人类的小分队根本无法与他们的配合相比,“在我们居住的那块爬行界,爪族曾经很强大。但即使在没有爆发战争的时候,我们也有敌人,这不难理解。我们是永生的,但随着旧组件的死亡,新组件的加入,我们对你的态度很可能会从友好变得满不在乎,甚至充满敌意。你会信任这样的生物吗?”
哈米德看着拉芙娜和她周围的那一群。这么说爪族曾经是强大的战士,这点他很容易相信。他们遇到了更致命的对手,现在差不多已经灭绝了,这点他也能相信。除此之外……只有傻瓜才会听到什么信什么。他大概可以和尖爪交上朋友,他还很希望能和拉芙娜成为朋友。但所有这些话,这些看似有理的证据,也许全都不过是操纵他的手段罢了。有件事他能肯定:如果回到中美,他就永远无法知道真相了。他也许能安全舒适地活一辈子,但呱呱再也不会陪在他身边了,他也永远无法弄清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歪着嘴冲拉芙娜笑了笑。“那咱们还是回到先前的条件上来吧。我想跟你们一起去飞跃界。”
“那不可能。我——我一开始就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哈米德靠近她,停在离她一米远的地方。“为什么你从不看我?”他轻声问,“为什么你这么恨我?”
她直愣愣地盯着他看了足有一秒钟。“我不恨你!”她的脸色阴沉下来,好像快哭出来了,“只不过你太他妈让人失望了!”她猛地后退,把身后的尖爪都撞开了。
他跟着她,慢慢走回桌边。她“站”在那儿,用某种哈米德听不懂的语言自言自语。“她在对自己的祖先赌咒发誓,”一个尖爪组件飘到哈米德头边,低声说,“她那族的人把那种事看得很认真。”
哈米德在她面前站定,仔细端详她的脸。她看起来很年轻,似乎不到二十岁。但外头的人有办法阻止衰老。再说,拉芙娜至少在过去十年里都在以接近光速的速度飞行。“是你雇了我的——是你雇了侯赛因·汤普森,让他收养我?”
她点点头。
“为什么?”
这次她没有退开,而是看了他几眼。最后她叹了口气,说:“好吧,我会尽力解释……但很多事情是你们爬行界的人无法理解的。中美离飞跃界很近,但你们也只是管中窥豹罢了;对于超限界的事,你们的了解就更少了。”她说话的口气越来越像懒虫拉里了。
“我愿意从五岁小孩儿的版本开始学习。”
“好吧。”她脸上出现了点儿笑意,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但却跟哈米德心里所期望的一模一样。他真希望能让她多笑笑,“‘很久很久以前,’”那个笑容又出现了,这次嘴角上扬的幅度更大了!“有一个非常聪明的好人;在所有人类或类人生命中,他的智慧和心地都算得上是最顶尖的:一个数学天才,一个伟大的领袖,更是个了不起的和平缔造者。他活了五百个主观年,其中一半的时间里,他都在同一个非常邪恶的势力抗争。”
尖爪插了进来:“就是那玩意儿的一部分把我们的族人当早饭吞了。”
拉芙娜点点头,“最后,它把我们的英雄也吞噬了。他已死了大概一百个客观年。敌人一直很警惕,不让他有机会复活过来。尖爪和我是仅存的想要他复活的人了……你对克隆了解多少,汤普森先生?”
哈米德好一阵子开不了口,拉芙娜的意思简直再清楚不过了。“游客们说,只要有一个细胞,就可以造出一个可以发育为成体的受精卵。他们说这很容易,但你得到的不过是原来那个的同卵双胞胎而已。”
“大致是这样。事实上,克隆体通常远不如一个同卵双胞胎。母亲子宫里的环境对成人的大部分特征起着决定性作用。以数学天赋为例,这里头确实有遗传因素,但很大一部分却是由于胎儿在母体里吸收了过量的睾丸激素;而且这个量必须刚刚好:稍微再多一点,你就从天才变成了白痴。”
“很长时间里,尖爪和我都在逃亡。五十年前我们到了罗斯林马尔——那个死胡同。我们带着那人的一个细胞,一个可供克隆的细胞。可以用于培育人类的医学装备不多,但我们尽了最大努力。新生儿看上去挺健康……”
沙沙声,嘶嘶声。
“可你们为什么不自己养大那个——孩子?”哈米德问,“为什么要雇人带他去爬行界?”
拉芙娜咬住嘴唇,转开视线。尖爪回答道:“有两个原因。敌人想让你永远消失,把你藏在爬行界是躲开它的最好方法。另一个原因更微妙些。想要一个完美的复制品,记忆的拷贝是必不可少的,可我们没有那东西。但如果我们能让你在相似的环境下长大……应该也能得到相似的结果。”
“就像原来那个又回来了,只不过得了严重的健忘症。”
尖爪吃吃地笑了,“没错。而且一开始,事情进行得非常顺利。我们在罗斯林马尔遇到了侯赛因·汤普森,这真是天大的好运气。这家伙看起来挺机灵,而且愿意挣这笔钱。他把还不会走路的婴儿带回了中美,然后跟一个聪明女人结了婚,让她作你母亲。”
“一切都计划好了,后天环境比我们想像的还匹配。我甚至还放弃了自己的一部分,一个新生儿,让她陪着你。”
“我猜后来的事情我基本上已经知道了。”哈米德说,“头八年一切都很顺利——”一个充满爱的家庭,一段快乐的时光——“直到发现我根本不是什么数学天才。然后,你雇的帮手不知所措了,你的计划也土崩瓦解了。”
“本来不该是这样,”拉芙娜用力一拍桌子,这个动作让她的身体往上一冲,脚上的固定也差点儿松了,“数学能力是很重要,但就算没有它,我们也还有一次机会——可汤普森却耍了我们。”她对哈米德怒目而视,然后又看看尖爪,“那个人的父母在他十岁那年双双去世了①。侯赛因和他妻子也应该在你十岁时一起消失。我们说好的!他们本该伪造一场空难,结果——”她咽了口唾沫,“我们试着同他联系。他却不肯跟我们面谈。那个狡猾的混蛋!他满肚子都是借口。‘我看不出再这么伤害这孩子还有什么意义,’他说,‘他不是个超人,只是个好孩子。我希望他过得开心!’”她简直被自己的愤怒噎住了,“开心!要是他知道我们都经历过些什么,知道赌注有多大——”
【① 这一点和《深渊上的火》及《天渊》中描写的范·纽文的经历不一致。】
哈米德的脸像冻住了似的,完全失去了知觉。不知道在零重力下呕吐会是什么样子?他问:“那——那我母亲呢?”声音小极了。
拉芙娜略一摇头,“她试着说服汤普森。等发现自己无能为力,她就离开了你们。那时已经太晚了;再说,那个人经历的创伤并不是遗弃。但她履行了自己的那部分义务;作为报酬,我们付给了她说好的大部分钱……我们期待着在中美找到那个能创造奇迹的人,结果,我们只找到了——”
“——一堆垃圾?”他现在已经连生气的精力都没有了。
她发出一声叹息,声音有些颤抖。“……不,我并不真的那么想。也许侯赛因·汤普森真的培养出了一个好人,这已经比大多数人都更了不起了。但如果你是我们想要的那个人,现在你应该已经是中美的著名人物了:最伟大的科学家,殖民地建立以来最伟大的行动家。而那一切只不过是开始。”她的目光似乎穿过了哈米德的身体……是在回忆吗?
尖爪清了清嗓子,用的声音与上一次不同。“才不是什么垃圾呢,而且也不是个‘好孩子’。我的一部分跟他一起生活了二十年;作为一个单体,呱啦啦的记忆算是非常清晰的。对于我来说,哈米德并不是一个破碎的梦想。他确实与我们期待的不一样,但我很喜欢跟他在一起,可以说,我喜欢他的程度不亚于喜欢……那另一个人。而且,在发生危机的时候……嗯,我看见了他的反应,就算原来那个也不可能做得更好了。用没加工过的反重力材料飞上天,那种胆识正是——”
“这我承认,阿爪。这孩子胆子确实不小,反应也很快。但盲目的鲁莽和经过考虑的冒险是有区别的。他已经这么大了,这辈子也只能当个‘好人’了。”说这话的时候,拉芙娜的声音里充满了嘲讽。
“情况本来可能更糟,拉芙。”
“你很清楚,我们必须做得比这好得多!想想看,飞出爬行界还要两个主观年,我们的悬浮设备又坏了。难道要我每天看着他的脸,看整整两年?绝不可能!他必须回中美去。”她一蹬腿,朝停在哈米德头上的尖爪飘了过去。
“我可不这么想。”尖爪说,“只要他不想走,我就不会送他回去。”
拉芙娜的脸上出现了愤怒的表情;奇怪的是,她似乎还非常惊恐。“上星期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呵呵呵。”是獭虫拉里的笑声,“我已经变了。你没发现吗?”
她抓住一片天花板,从高处俯视哈米德,看样子正不停地算计着。“小子,我想你还没搞清楚状况。我们的时间不多,不会在罗斯林马尔那种地方降落。我们还有最后一招,也许能让他复活,甚至连他的记忆也能一起找回来。我们要去的地方是超限界,你真的想跟来吗?我们生还的可能性——”她停下来,脸上浮现出一个笑容——那可不是什么友好的笑容,“你难道从没想过吗?你的身体对我们还有什么用?你一点也不了解我们的计划。也许我们可以想办法把你改造成一个……嗯,一个空白的资料存储器。”
哈米德试着回敬她的目光,暗暗祈祷自己心中的恐俱没有写在脸上。“也许吧。不过我还有两年时间准备,不是吗?”
他们互相瞪了老半天——这是迄今为止最长的眼神交流。
最后,拉芙娜说:“那好吧。”她飘近了一点儿,“给你些建议:我们要关在这儿两年,这是艘大船,别挡我的道。”她后退几步,从天花板上飘了出去,速度越来越快。接着,她冲进后面的走廊,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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