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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长曼克维支在打电话。然而,显然他并不乐意打这个电话,因为,听上去就好象是在跟人吵架。
他说:“对,就是这么回事。他跑进来说:‘把我关押起来吧,我想要自杀。’
“……我又有什么办法呢!这就是他的原话。我听着也觉得是疯话。
“……听我说,先生,这家伙的特征完全符合。
“……他右颊上正好有那个伤疤。他自称约翰·史密斯。他根本没说是个什么博士。
“……当然啰,这准是个假名字,不会是什么约翰·史密斯。不管怎样,警察署可不吃这一套。
“……他已经被关进牢房了。
“……是,是的,是这个意思。
“……违抗警官,殴打他人,肆意捣乱,这就有三项罪名了。
“……我才不管他是谁呢!
“……好吧。我不挂断电话。”
他抬起头来望着布朗警士,用手把电话话筒捂住。他的手又粗又胖,几乎把整个话筒都捏在手心里。他的五官不分明,红红的脸直冒热气,淡黄色的头发又粗又密。
他说:“真讨厌!地区警察署里尽是麻烦事!我宁肯随时出去巡逻。”
“你和谁通话?”布朗问他。布朗刚回来,不过顺便问一句。他也觉得曼克维支到郊区去巡逻会更有出息。
“橡树岭。长途电话。一个叫什么格兰特的人,一个说不上来的什么科学机构的分部主任。现在,他在打电话找另外一个人,一分钟就得付七角伍分……哈啰!”
曼克微支重新抓起电话,坐下来。
“你听好,”他对话筒说道,“让我从头到尾讲一遍,让你把来龙去脉搞清楚。然后,你要是不想来,你就派个人到这儿来。那个家伙拒绝要律师。他声称就是想坐牢。老兄我当然无所谓。
“……好,你听着。昨天他到这儿来,一直走到我跟前说,‘警察先生,请你把我关押起来,我想自杀。’于是,我说:‘先生,你要杀死自己,我很遗憾。不过,你还是别这么干。你如果杀了自己,一辈子会后悔莫及的。’
“……不是开玩笑。不过是重述一下我的话。我并不以为这有什么好玩儿。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你就知道我有我的难处。你当我在这儿别的不干,就光听那些个疯子跑进来胡说八道?
“……你就照顾我一次吧。我说,‘就凭你要自杀,我是不能把你关起来的,那够不上犯罪。’他就说:‘但是我又不想死啊!’于是,我说:‘老兄,喂,你还是给我滚出去吧!’我的意思是如果谁想自杀,请便;如果你又不想死了,也请便。我可不愿意他缠住我哭哭啼啼。
“……我这就往下说。他又对我说:‘假使我犯个罪,你会把我关起来吗?’我说:‘如果你被抓住,如果有人提出控告而你又无法要求保释,那我们就会把你关起来。好了,你滚吧!’于是,他从我桌上抓起墨水缸,趁我措手不及,一下子倒翻在一本打开的逮捕人犯记录簿上。
“……是这样。你知道我们为啥给他扣个肆意捣乱的罪名?那墨水把我裤子溅得一塌糊涂。
“……对,还有殴打他人呢!我跳过去,摇他两下,叫他老实点,他就踢我的小腿,还朝我眼睛揍了一拳。
“……我这不是瞎编乱凑。你要来瞧瞧我的脸吗?
“……不几天,法院就要开庭审他了。也许是星期四前后吧。
“……至少得判他监禁九十天,除非精神病专家有异议。我个人认为他属于那种脑子不正常的家伙。
“……按我们这儿的登记,他叫约翰·史密斯。这是他肯告诉的唯一姓名。
“……不,先生,没有适当的法律手续不能释放他。
“……好吧,你想那样做,就请吧。老兄,我这不过是照章办事。”
他砰地一声把电话搁上,还悻悻地朝它瞪了一眼。接着,又拿起来开始拨号码。
“吉阿奈提吗?”
对方回答说是,他就接着说:“这个AEG是什么意思?我刚才和一个人通电话,他说——
“……不,不是开玩笑。你这笨蛋,要是开玩笑,我会给你暗示的。这个字母代号是啥意思?”
他听了一会儿,轻声说了句“谢谢”就把电话挂上了。
他脸色有些发白。“第二个通话的人是原子能委员会的头头,”他对布朗说。“他们一定把我的电话从橡树岭接到华盛顿去了。”
布朗猛地站起来:“说不定联邦调查局在找这个约翰·史密斯呢。他可能是这儿的一个什么科学家。”布朗想发表一点儿高论。
“他们本不该让科学家晓得原子机密。如果只是格罗弗将军一个人晓得原子弹的内情,就不会有麻烦了。一旦把那些科学家也卷进去……”
“嗨,少废话!”曼克维支恶狠狠地喊了一声。
奥斯瓦尔·格兰特博士直盯着白色的公路标志线,开车的样子就象车子是他的仇敌似的。他总是这样。
格兰特博士高高的个子,衣着入时,脸上挂着孤傲的神情。他两腿并在方向盘下面。只要一拐弯,他的指节就因用力而发白。探长达利梯坐在他旁边,两腿交叉,左脚鞋底紧踏在车门上,他把一柄栗色铅笔刀在两手间抛来抛去。他先曾经把刀子打开,刀身闪着危险的光辉。车子开行时,他就漫不经心地用刀修指甲。车子一个急转弯,差点儿断送了他的一根手指,他就停止不干了。
探长问:“关于这个腊尔生,你知道些什么情况?”
格兰特博士一会儿把目光从路上移开,一会儿又盯着路面。他不安地说:“从他在普林斯硕大学取得博士学位起,我就认识他了。他是个很有才华的人。”
“是吗?有才华吗?为什么你们这些搞科学的人,你说我有才华、我说你有才华?难道就没有平庸之辈不成?”
“平庸之辈也有不少。但是,腊尔生绝非平庸之辈。你随便去问谁好了。去问奥本海默,去问布什。布什是阿拉莫哥多最年轻的观察家。”
“好吧,就算他有才华。他的私生活怎么样?”
格兰特顿了一顿才说:“我不晓得。”
“从普林斯顿大学起你就认识他,这有多少年了?”
他们从华盛顿出发,沿着公路开车急驰了两小时,彼此间极少说话。现在。格兰特觉得气氛变了,这位执法者咄咄逼人。
“他四三年得的博土学位。”
“那么,你认识他已有八年了。”
“不错。”
“你连他的私生活都不了解?”
“每个人爱怎么生活我们管不着,探长先生。腊尔生不爱交际,象许多人一样,他们是不得已而工作。—旦下了班,他们就不愿意再和实验室里的同事打交道。”
“他属于你知道的某个组织、团体吗?”
“不知道。”
探长问:“腊尔生对你讲过有里通外国嫌疑的话吗?”
格兰特大叫一声:“没有!”
接着他们沉默了好一会儿。
后来达利梯说:“腊尔生在原子研究方面的重要性如何?”
格兰特拱背伏身在方向盘上,说道:“就个人来论,他是最最重要的了。当然,我承认没有万万不可缺少的个人,但是,腊尔生总是显得出类拔萃。他有一个工程脑袋。”
“这话什么意思?”
“尽管他本人并不完全是个数学家,但是,他能发明创造各种机器,使别人的数学成绩得到应用。这方面谁也比不上他。探长先生,我们曾多次碰到难题,又没有时间去解决,大家的脑子里空空的,等着他来给我们出主意。于是,他说,‘为啥不去试试那个呢?’他话说完就走开,甚至对看看他这个办法灵不灵也不感兴趣。但实际上每次都灵。也许到头来我们自己也会想出这个主意,可是要花上好几个月的额外工夫。真不懂他是怎样动脑筋的。你去问他也没用。他朝你瞧瞧,说一声:‘这不明摆着吗?’就径自走开了。当然啰,一旦他告诉了我们如此这般,事情确实是明摆着的。”
探长让格兰特把话说完了,才说:“你不认为他精神上有点儿古怪吗?也就是说精神失常?”
“如果一个人是天才,你不会指望他一切正常吧?”
“也许不会。不过,我们这位天才不正常的程度如何?”
“沉默寡言,这一点很突出。有时,他不高兴工作。”
“反而呆在家里去钓鱼吗?”
“不,他仍然到实验室来。就在他的写字台后面干坐着。有时一坐就是几个星期。你跟他说话,他不回答,看也不看你一眼。”
“他有过把工作全部扔开不管的时候吗?”
“你的意思是在出事以前?绝对没有。”
“他声称过要自杀吗?说过他只有进监牢才觉得安全吗?”
“没有。”
“你肯定这个约翰·史密斯就是胳尔生?”
“基本上有把握。他右颊上有块化学药品烧伤的伤疤,这错不了。”
“好吧,就这样。我去找他谈谈,看到底如何。”
这一次他俩真的不说话了。
格兰特博士沿着婉蜒的白线开车。探长把铅笔刀在两手间抛来抛去,弧度很低。
监狱长把传话器的话听完,抬起头来望看来客:“我以把他带到这儿来,探长先生,尽管是破例。”
“不必了,”格兰特博士说。“我们去找他。”
达利梯说:“格兰特博士,你们通常这样对待腊尔生吗?你怕卫兵把他从牢房里带出来,他会对卫兵动武吗?”
格兰特博士:“很难说。”
监狱长伸开布满老茧的手掌,短鼻子抽动了几下,说:“到目前为止,我们没有对他动过手,因为华盛顿有电报。老实说,他呆在这儿不恰当。我倒很愿意送走这个包袱。”
“我们到牢房里去看他。”达利梯说。
他们沿着走廊走下去,脚下是硬地面.两旁是铁栅栏,栅栏后面一双双失神的眼睛注视着他们走过去,漠无表情。
格兰特顿时不寒而栗:“他就一直关在这儿吗?”
达利梯没有回答。
走在前面的卫兵停下来:“就是这间牢房。”
达利梯问:“他就是腊尔生博士?”
格兰特默默地朝小床上那个人打量着。他们刚到时,那个人还躺着,现在,支起一只手肘,好象要缩到墙里去。稀稀拉拉几根黄红色头发,身材瘦弱,一双蓝眼睛没有表情。他右颊上隆起一块粉红色伤疤,上面大,下面小,象个蝌蚪。
格兰特博士说:“是腊尔生。”
卫兵打开门走进去,但探长做了个手势让他出去。
腊尔生默不作声地望着他俩,又提起双脚蹬在小床边,朝后退缩。他激动时,喉结上下滑。
达利梯有礼貌地说:“是艾尔伍德·腊尔生博士吗?”
“你想干什么?”那声音是出乎意外的男中音。
“请跟我们来好不好?有些问题想问问你。”
“不去!别来缠我。”
“腊尔生博士,”格兰特说,“上面派我来请你回去工作。”
腊尔生朝这个科学家看了看,眼中掠过一丝并非害怕的神色。他说:“你好,格兰特。”一边下了床。“你听我说,我一直叫他们把我关进一间装软垫的牢房。你能帮我叫他们这样办吗?格兰特,你是了解我的。除非是必需,我决不会提出任何要求。帮帮我的忙吧。这硬墙实在叫我受不了。我真想一头撞过去——”他把掌心啪地一下击在小床后面暗灰色的混凝土墙上。
达利梯若有所思,掏出铅笔刀,把闪闪发光的刀身拉出来刮大拇指的指甲,刮得很当心。他对腊尔生说:“你愿意找个医生看看吗?”
腊尔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直盯着那刀的寒光,嘴巴张开,嘴唇潮润,呼哧呼哧地喘粗气。他说:“把那东西收起来!”
达利梯停下来:“把什么收起来?”
“刀子。别拿在我面前。看着这把刀子我会忍不住的。”
“为什么忍不住?”达利梯把刀子伸出去。“这刀有啥问题?是把好刀嘛。”
腊尔生猛地扑上去。达利梯横身避开,左手一把握住对方的手腕,右手把刀举得高高的:“你干啥,腊尔生?你想干啥?”
格兰特喊了一声以示抗议,达利梯挥挥手叫他走开。
腊尔生竭力朝上伸手,但还是在对方巨大的握力下屈服了。他喘着气说:“把刀子给我。”
“为啥要给你,腊尔生?你要拿刀干什么?”
“求求你,我一定得——”他苦苦哀求,“我一定得了此残生。”
“你想死?”
“不是。但我不死不行啊!”
达利梯一推,腊尔生仰面一跤,一骨碌跌倒在小床上,小床嘎嘎作响。达利梯把铅笔刀折好放起来。
腊尔生两手蒙住脸一动也不动,只有双肩不住地抖动。
走廊里传来叫声,其他囚犯听到腊尔生牢房里的声响就喧嚷开了,卫兵急忙奔过来,一边跑一边喝斥“肃静!”
达利梯抬起头来说:“没事儿,卫兵。”他用一张大白手绢擦着汗,“我想我们得给他找个医生。”
戈德弗里·布劳斯太固大夫个子小,皮肤黝黑,说话带一点儿奥地利口音。只消给他加上一小撮山羊胡子,那便是一般人心目中典型的心理分析专家形象。不过他脸倒是刮得光光的,衣着十分考究。他一边仔细地端详着格兰特,估量是何许人,一边进行粗略的观察和推断。现在,他每碰到一个人,总是不自觉地这样做。
他说:“你给我说了个大概。你说这个人才华出众,甚至是个天才;你说他总是难于与人相处,尽管他正是在这个实验室里取得了最大的成功,他却一直不习惯这实验室的环境。有没有其它什么环境他处得不错的?”
“我们并非人人都能走运,找到一个愉快的人事环境,不管是城市还是农村,在那里干活谋生。情况常常是人们要么玩乐器,要么徒步旅行,要么参加什么俱乐部来调剂生活。换句话说,人们创造一个新环境,不工作的时候到那里去,更觉舒服自在。这并不一定要和他们的一般职业有联系,这不过是一种消遣,而且并不一定是低级娱乐。”他笑了笑补充说,“就我而言,我搜集邮票。本人是美国集邮者协会一名积极的会员。”
格兰特摇摇头说:“我不知道他工作时间以外干些什么。恐怕你提到的事他都没有做过。”
“唔——那么,他倒是挺可拎的。休息和娱乐靠自己去找。你总是可以在什么地方找得到。是吗?”
“你和腊尔生谈过话了吗?”
“关于他这个事儿?没有。”
“你不打算找他谈话吗?”
“啊,要谈。他到这儿来才一周时间,总得给他个机会恢复。他刚来时,情绪很激动,简直是极度兴奋。让他休息休息,熟悉一下新环境,到时候我再问他。”
“你能做到让他回去工作吗?”
布劳斯太因微微一笑:“我怎么知道?甚至他患什么病我都不晓得。”
“你是否能让他摆脱自杀这个顽固念头,摆脱这个最危险的想法?再让他一边工作,一边进行其余部分的治疗?”
“也许能。但是,不经过几次谈话,我不能冒昧发表看法。”
“你看这得要多长时间?”
“格兰特博士,这种事没人说得准。”
格兰特博士合掌一拍:“那么,你就看着办吧。不过,这事可比你想的还重要得多。”
“也许你能帮我点几亿格兰特博士。”
“怎么帮?”
“你能否为我搞一点儿列为绝密的资料?”
“哪一类资料?”
“我很想知道一九四五年以来核科学家的自杀率。有.有多少人辞职去做其它科学工作或者干脆不搞科学。
“这个和腊尔生有关系吗?”
“你不认为他这种可怕的痛苦可能是一种职业病?”
“这个——许许多多人辞职不干,这事很自然。”
“为什么很自然,格兰特博士?”
“你得晓得点儿内情,布劳斯太因大夫。现代原子研究机构中气氛压抑,官僚作风很厉害。你得和政府打交道,和军人打交道,你不能谈论你的工作,说话得非常当心。很自然,如果你在大学里有机会弄到一个职位,在那里你可以自由支配时间,干自己喜欢的工作;写的报告也用不着呈送到原子能委员会去;参加的会议不需要保密设防,你当然乐于接受那个职位。”
“并且永远放弃自己的专业。”
“总有一些应用范围是非军事性的。当然,确实有过一个因别的原因辞职。有一次他告诉我,他夜里睡不着觉,一关掉灯就听见来自广岛的千百万声惨叫。我最近听说他在缝纫用品店里当职员。”
“你自己也听见过几声惨叫吗?”
格兰特点点头:“对原子弹造成的破坏,你也有那么一点儿责任,这可不是好受的事啊!”
“腊尔生的感想如何呢?”
“他从来不说那样的话。”
“换句话说,如果他有那样的感觉,他也没个保险阀门,在你们面前不发泄一点儿郁闷。”
“我想他没有这个阀门。”
“但是,核研究一定要搞,对不对?”
“对的。”
“格兰特博士,如果你感到不得不做违心的事,你怎么办?”
格兰特耸耸肩:“我不知道。”
“有的人就自杀。”
“你的意思是,就是这个毁了腊尔生?”
“不敢断言,不敢断言。今天晚上我要找腊尔生谈话。当然,我不能给你打任何保票。不过,我将尽力而为,随时给你通报情况。”
格兰特站起身来说:“谢谢你,大夫。我将尽力去弄你所需要的材料。”
在布劳斯太因医生的疗养院中住了一周,艾尔伍德·腊尔生看上去好得多了。他的脸又丰润起来,狂躁不安也减少了几分。他没打领带,没系裤带,鞋子也没有结带。
布劳斯太因说,“你感觉怎样,腊尔生博士?”
“疲劳恢复了。”
“待你还不错吧?”
“没什么可抱怨的,大夫。”
布劳斯太因伸手去摸裁纸刀。他有个一边思考一边摆弄这东西的习惯,但没摸到。自然,裁纸刀和其他一切有锋刃的东西都收藏起来了。现在,他的写字台上只有几张纸。
他说:“请坐下,腊尔生博士。你的症状有什么变化吗?”
“你是问我是否还有你们称做自杀冲动的症状?有。我认为变好变坏全在于我的思想状况。不过,这个症状总是在我身上。你们怎么也帮不了我的忙。”
“也许你说得对。常常有些事我是爱莫能助。但是,我想尽量了解你。你是个重要的人物——”
腊尔生鼻子里哼了一声。
“你不同意吗?”布劳斯太因问。
“不,我不同意。单个细菌谈不上什么危险,我个人也谈不上什么重要人物。”
“我不理解。”
“我料想你也不会理解。”
“但是我觉得你一定是经过大量的思考才得出这个结论的。请你谈谈你是怎么想的,这肯定非常有意思。”
腊尔生破天荒第一次笑了,但不是那种使人愉快的微笑。他的面孔发白。他说:“观察你,大夫,倒是件有趣的事。你做起事来一本正经。你不得不装出感兴趣的样子和假惺惺的同情来听我说话,是吗?我可以胡扯瞎凑,可还保证有人来当听众,是吗?”
“你以为我的兴趣不是真诚的?就算我承认这是一种职业上的兴趣也没用?”
“不,我不这样看。”
“为什么呢?”
“我不高兴讨论这个问题。”
“你愿意回到自己的房间去吗?”
“如果你不在乎的话,我不回去!”他站起身来,声音里充满愤怒,但几乎又马上坐下去。“我为什么不能利用利用你呢?我不喜欢和人们交谈。他们太蠢,没有眼力。对着显而易见的东西瞪着眼晴看几个小时还是不明白。如果我告诉他们,也不会领悟。他们会不耐烦,会发笑。可是你呢?你非得听着,这是你的工作。即使你认为我疯了,你也不能打断我的话说我疯了。”
“只要你肯说,什么我都愿意听。”
腊尔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晓得这事已经一年了。很少有人晓得。也许这不是活人晓得的事。你知道吗?人类文化的发展是以一次次冲刺的方式进行的。一个有三万自由民的城而在短短两代人中,就产生出足够的第一流文化艺术人材,他们为一个数百万人的民族提供了一般情况下足够受用一世纪的东西。我指的是伯里克利时代的雅典。①还有其他的例子,如美第奇时代的佛罗伦萨,②伊丽莎白时代的英国科多瓦艾米尔统治时的西班牙,③还有耶稣纪元前八世纪和七世纪以色列人中的社会改良者所实现的一片繁荣。你晓得我的意思吗?”
【① 公元前五世纪,伯里克利统治下的雅典进入经济繁荣时期。《伯里克利传》一书提到雅典手工业时,就列举了木匠、雕刻匠、塑像工、石匠、象牙雕刻工、纺织工、制绳工、桶匠、筑路工、矿工等不少行业,雅典著名的手工业如制陶、制革、酿酒、榨油、造船等还不算在内。】
【② 十五世纪,美第奇家族统治佛罗伦萨共和国,修建豪华的宫殿和公共建筑,奖掖艺术,招考许多著名的建筑师、雕刻家、画家、诗人到那里,使佛罗伦萨成了当时意大利的文化中心。一四九二年间经济和文化繁荣,达到了顶峰。】
【③ 九~十世纪,阿拉伯人入侵西班牙,带来了先进的东方文化。科多瓦的艾米尔们统治着西班牙,农业发展,经济繁荣,商业发达。首都科多瓦有大学和学校二十七所,还有规模很大的图书馆。医学、数学和地理学都很发达。西欧许多国家都派人来留学。——译注。】
布劳斯太因点点头:“我明白,历史是个使你感兴趣的题目。”
“那当然。谁能下命令硬把自己局限在核结构和声、光、力学中。”
“谁也不能。请继续谈话吧。”
“一开始,我想向专家请教,也许能让我多懂得一点儿各历史时期内在因素的真相。我找一位专业历史学家谈过几次,都是浪费时间。”
“这个历史学家叫什么名字?”
“名字有什么关系?”
“也许没什么关系,如果你要保密的话。他对你说些什么?”
“他说我错了。历史,从表面看来是阵发性前进的,深入研究以后就会发现埃及和苏美利亚④的伟大文明不是突然出现的,也不是凭空产生的,而是在长期发展的次文化基础上产生的,这个次文化在技艺方面已经成熟。他说伯里克利时代的雅典是建筑在那以前的次文化基础上的否则,就没有伯里克利时代。”腊尔生说。“我问他为什么伯里克利以后的时代就没有更高的文化成就呢?他说一场瘟疫还有跟斯巴达的连年战争把雅典毁了。至于其它文化繁荣时期,每次都是战争摧毁了繁荣,也许有几次战争伴随着文化繁荣。可是他和其他人一样,真理就在眼前,俯拾即是,可却偏偏不肯。”
【④ 苏美利亚指苏美尔地方的国家。苏美尔在两河流域的南部,是最早的奴隶制国家发源地。苏美尔地区文化发展占了整整一千年,共分三个时期。在第三时期(约公元前三一○○年到二九○○年),生产水平显著提高,有了灌溉网,用木犁耕地,还有酿酒、榨油业。出现了熔炉和专门的冶金匠。陶制品、盔甲驾具和羊毛、亚麻织品都以精美著称。还有舟车之利。——译注。】
腊尔生凝视着地板,疲倦地说:“大夫,有时他们到实验室来找我。他们说,‘腊尔生,我们怎样才能消除他妈的干扰?这个干扰弄得我们所有的仪器都失灵了。’他们把仪器和线路图拿来给我看。我说,‘症结就在眼前。你们为什么不如此这般地弄一弄呢?小孩儿也会告诉你。’我说完就走开,因为他们脸上那副愚蠢和迷惑不解的样子叫我受不了。后免他们又来找我说:‘成功了,腊尔生。你是怎么想出来的?’我无法给他们说清楚,大夫,就象解释水是湿的一样难。我也无法对那个历史学家说清楚,我对你也说不清,都是白白浪费时间。”
“你愿意回到你房间里去吗?”
“是的。”
腊尔生被护送出去后,布劳斯太因坐下来,久久地思索着。他的手又习惯地伸到写字台最上面一个抽斗里面,把裁纸刀拿出来,放在手里搓来搓去。最后,他拿起电话拨了一个人家给他的保密号码。他说:“我是布劳斯太因。有一位历史学家,腊尔生以前向他请教过,大约一年以前吧。我不知道他的姓名,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否在大学教书。如果你能找到他的话,我想见见他。”
历史学家沙迪乌斯·米尔顿博士朝布劳斯太因眨巴着眼睛,象是在想什么问题,一只手掠他铁灰色的头发。他说:“他们来找我,我说我是见过这个人。但是,我同他没什么瓜葛。事实上,除去几次专业性质的谈话以外,我和他毫无联系。”
“他是怎么来找你的?”
“他给我写了一封信。为什么不给别人而要给我,我也不知道。我写了一系列文章,发表在一家半学术性的刊物上,那时,这类刊物还算流行。也许是这个引起了他对我的注意吧。”
“我懂了。那么,这些文章的题目大约是什么?”
“是评论按周期性特点研究历史的可靠程度。也就是说,我们是否能够断定某一文明盛衰的规律与个人荣辱的规律有可以类比之处。”
“我读过托因比的书,米尔顿博士。”
“那好,你懂我的意思了。”
布劳斯太因问:“腊尔生向你请教的时候,就是问这种研究历史的周期性规律吗?”
“在某种程度上是这样。这个人不是历史学家。他关于文化发展的一些观点颇有故作惊人的味道。请原谅,大夫,我想提个也许不恰当的问题。腊尔生博士是你的病人吗?”
“腊尔生博士有病,正在接受我们的治疗。当然,这种事和我们谈的其他一切都是保密的。”
“是的,我理解。不过,你的回答给了我一点儿启发。腊尔生的某些思想可以说几乎是荒唐的。我感到他总是担心他所谓的文化繁荣和这样那样的灾难之间的因果关系。并不是人们常常提到的那种关系。一个国家最昌盛兴旺时期,就出现在国家很不稳定的时候。尼德兰就是个好例子。她的伟大的艺术家、政治家和探险家都属于十七世纪早期,而这正是她和当时欧洲最强大的国家西班牙进行殊死战斗的时刻。在国内濒临瓦解的时候,她却在远东建立起一个帝国,并且在南美洲的北海岸、非洲酌南端和北美的亚马逊河谷取得了立足点。她的规队和英国打个平手。但是,一旦她政治上的安全得到保障以后,她这个国家就衰败了。
“啊,正如我所说的,这并非偶然现象。和个人一样,集团也会在接受挑战时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挑战一旦消失,他们也就庸庸碌碌了。腊尔生博士失之荒谬之处,在于他硬说这无异于因果颠倒。他声称,不是战争和危险的时代激发了‘文化兴盛’,而是相反。他认为每当有一批人表现出太多的精力和能力,就有必要打一场战争,来摧毁这些人继续发展的可能性。”
“啊,是这样。”布劳斯大因说。
“恐怕我嘲笑了他几句,可能这就是他末一次没有来赴约的原因。不过,最后一次谈话接近尾声时,他的神情紧张得叫人难以想象。他问我,人这种生物除了智力别无所长,居然统治着地球,岂非咄咄怪事?那时,我大声笑了起来。也讯我本不该笑,可他实在令人可笑。”
“你这反应很自然,”布劳斯太因说。“我不应该再占用你的宝贵时间了。谢谢你大力协助。”
他们握握手,沙迪乌斯就告辞了。
“唔,”达利梯说,“这就是你要的科技人员最近的自杀数字。这能看出什么名堂来吗?”
“应该是我向你提这个问题,”布劳斯太因文雅地说,“联帮调查局一定作了透彻的调查研究。”
“你完全可以相信,这些都是自杀案。没有问题,别的科里专门有人核实。考虑到年龄、社会地位和经济条件,他们的自杀率是老百姓的四倍。”
“英国的科学家呢?”
“也差不多。”
“苏联如何?”
“谁知道?”这位探长俯身向前说道,“大九你不认为苏联人有一种什么光能让人自杀,对吗?只有搞原子研究的人员才受到这种光的影响,这就值得怀疑。”
“怀疑吗?也许用得着。核物理学家受到种种特别的压力。这不作彻底的研究就难以说清。”
“你的意思是可能产生变态心理?”达利梯警觉地向道。
布劳斯太因做了个鬼脸:“精神病学给搞得太贱了。大家都满口变态心理、神经官能症、精神分裂。这个人认为是犯罪心理,那个人却认为是清睡一宿。如果我能找每个自杀的人谈谈,说不定我能搞出点儿名堂。”
“你目前找腊尔生谈话了吗?”
“是的,我在找他谈话。”
“他有犯罪心理吗?”
“不太象。考虑到他各方面的情况如果他对死亡有一种病态关切,我不会感到意外。他十二岁的时候,亲眼目睹母亲被轧死在一辆小汽车轮下;父亲又患慢性癌症死去。不过,这些事对他的自杀冲动有何影响,还不清楚。”
达利梯拿起帽子:“好吧,希望你大有进展,大夫。这件事关系重大,比氢弹还重大。我也怀疑会有比氢弹还重大的事,可它就是有嘛!”
腊尔生坚持要站着,“我昨晚没有睡好,大夫。”
“我希望,”布劳斯太因说,“我们的谈话没有使你睡不着。”
“说不定我是为此睡不着。我又去思索那些问题。我一考虑就心绪烦乱。大夫,你想象一下,作为被培养的细菌的一分子会有什么感觉?”
“从来没考虑过这些。对一个细菌来说,它也许感到一切正常。”
腊尔生根本没有听,他慢慢地说下去:“假如,有某种被研究对象,要研究它们的智力,我们可以在各种各样生物的遗传规律方面着手。用果蝇做实欧把白眼和红眼的杂交,看看会有什么结果。我们对红眼、白眼的本身并不关心,我们只是力图从它们身上得到遗传基本规律。你懂了我的意思吗?”
“懂。”
“我们甚至可以在人身上追踪某些生理特征。哈布斯堡唇,还有血友病,从维多利亚女皇开始,一直到西班牙和俄国王室中的许多皇裔身上都有。我们也可以在裘克家族和卡利卡家族①身上追踪意志软弱症。这些,你在高中学习生物学时就知道了。可是,你不能象繁殖果蝇那样去繁殖人类。人的寿命太长,要经过好几个世纪才能得出结果。我们没有那种一周就能繁殖一次的入,实在大遗憾,对吗?”
【① 裘克和利卡分别是美国纽约活新泽西的两个家族的化字。这两个家族好几代人的身上,都发现有很高的发病率、犯罪率。——译注】
他停下来等候回答,但布劳斯太因只是笑笑。
腊尔生说:“和另一群寿命长达数千年的生物相比,我们不就是这么回事吗?对它们说来,我们繁殖得够快的了。我们寿命短,它们就可以在音乐天赋、科学才智等问题上,做遗传学研究。这并不是说它们对这些事情本身感兴趣,正象我们对白眼果蝇的白眼不感兴趣一样。”
“这个想法很有意思。”布劳斯太因说。
“这不只是想法,这是事实。我看这是明摆着的事,你怎么看,我可不管。看看你的周围,看看地球这个行星。恐龙失败以后,我们又作为一种多么荒唐可笑的动物称霸地球。当然,我们有智慧。可智慧又算得了什么?因为我们有智慧,我们就认为智慧重要。如果新生恐龙以为它们能够用庞大的体积和力量来统治其它物种,并且学会了这种能力,它们的命运也会好得多,生存的时间就会比人类可能生存的时间还要长。大象比麻雀聪明得多,但日子却过得很糟。在人的保护下,狗过得不错,可是还不如家蝇,而家蝇却是人类消灭的对象。拿灵长目的动物来说吧。身躯矮小的在敌人面前吓得发抖,身躯高大的也只能保护自己,要想再干点儿什么,总是明显地难以成功。狒狒是灵长目中最出色的了,那要归功于它们的犬齿而不是它们的头脑。”
腊尔生额头上渗出一层油汗。
“我们看得出,那些拿我们做研究对象的生物,按照仔细拟定的规格对我们进行了加工。一般来说,灵长目动物寿命不长,而大的动物活得长一些,是动物生活中一条颇为普遍的规律。但是,人的寿命比任何大类人猿长一倍,比大猩猩就长得更多了,尽管大猩猩比我们高大。我们发育成熟较晚,看来好象是被精心培育过,寿命长一些,更有实用价值。”
说到这里,他一下子跳起来,两只拳头在头上乱摇:“一千年就顶一天……”
布劳斯太因连忙按电钮。腊尔生在跑进来的白衣看护手中挣扎了一会儿,然后,让他们带走了。
布劳斯大因目送他出去,摇摇头,拿起电话。他找到达利梯听电话。
“探长先生,你最好有个思想准备,这事可能要拖一段时间。”他听对方讲了一会儿,又摇摇头。“我懂,我并没有忽视它的紧迫性。”
耳机里传来微细的嗡嗡声,但语气严厉,“大夫,你是在眨低它的紧迫性。我请格兰特博士去找你,他会向你说明情况。”
格兰特博士问起腊尔生情况如何,接着,就颇为急切地问可不可以见他。布劳斯太因轻轻地把头一摇。
格兰特说:“我奉命向你说明当前原子研究的形势。”
“以便让我体谅你们,是吗?”
“希望如此。这是万不得已而采取的措施。我们必须提醒你——”
“不能透露一个字。这我懂。你们这些人疑神疑鬼,是很糟糕的症状啊!你们应当明白,这些事是隐瞒不了的。”
“可是,我们老是和秘密打交道,它有传染性啊!”
“说得对。眼下达秘密是什么?”
“有一种……或者说可能有一种防卫原子弹的东西。”
“达就是秘密吗?你倒不如马上向全世界人民大声宣布。”
“我的天,别这样。听我说,布劳斯太因博士,目前还不过是纸面上的东西,差不多还处在E=mc平方的阶段,也许没有实用价值。明知要失望,又去引起人家的希望,那多不好。再说,如果这消息泄露出去,说我们差不多已经有了防卫手段,说不定会有人想在这手段彻底完成以前发动战争以夺取胜利。”
“我不相信。战争不是发动的,是爆发的。不谈这个,谈别的。这项防卫手段的性质是什么?或者说,你是否把该讲的都对我讲了?”
“不是那样。我愿意讲多少就可以讲多少,一直讲到能让你相信我们非得要把腊尔生弄回去,而且越快越好。”
“行啊,就请直说吧。我也要参与机密了,简直象个内阁阁员。”
“你将比大多数阁员知道得还要多。听着,布劳斯太因大夫,让我用外行听得懂的语言告诉你。到目前为止,军备的发展,在进攻武器和防卫武器两方面差不多是并驾齐驱的。火药的发明曾造成了进攻性武器的发展,但是,防御武器很快又赶上来了。中世纪身披盔甲身跨战马的士兵,变成了现代钻在坦克里面靠履带前进的士兵;石头城堡让位于钢骨水泥的碉堡。你看,除了加大几个数量级以外,还不是一回事!”
“不错,你讲得很清楚。但是,有了原子弹,数量级又增加了,是吗?我们只好舍弃钢和混凝土去寻求别的保护。”
“对呀!只不过我们不能把墙造得厚而又厚。那些不够坚牢的材料已经用光了,我们只好舍弃。原子来进攻,放以原子来防御。我们将使用能量本身,使用一种力场。”
“那么,”布劳斯太因有礼貌地说,“请问,力场又是什么呢?”
“但愿我能够说清楚。目前,它只不过是纸面上的方程式。从理论上讲,能量可以纳入某些通道,产生出一堵用非物质惯量构成的墙。可是在实践中,我们还不知道怎么办。”
“那将是一堵无法穿透的墙,是吗?原子也穿不过去吗?”
“原子也不行。它强度的唯一限制就是我们能够输进去的能量的大小。甚至可以在理论上做到辐射线也穿不透。它可以把伽玛射线反弹回去。我们梦寐以求的是一种固定在城市周围的屏障,具有最小的强度,几乎不用什么能量。一旦在微波辐射的冲击下,不消百万分之一秒,这堵墙就可以被激发到最大强度。这在理论上是可行的。”
“那么,你们为什么非要把腊尔生给弄回去呢?”
“因为腊尔生是唯一能以足够快的速度使之变成现实的人,如果这堵墙能够成为现实的话。这年月要分秒必争。布劳斯太因大夫,他总是言必中,我们这一行里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弄出来的。”
“一种直觉,是不是?”精神病医生有点儿不安。“一种超乎常人能力的推断本领,是吗?”
“我不敢信口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么,让我再找他谈一次。我会把情况告诉你的。”
“好吧。”格兰特站起来,又补充一句说:“我也许应当告诉你,大夫,你如果不能有所作为,委员会就打算把腊尔生从你这里带走。”
“再去试另一个精神病医生?如果他们想要这么做,当然啰,我不会碍事的。但是,我看没有任何受人尊敬的医生会自吹手到病除。”
“我们不一定要求做进一步治疗,只要他能够回去工作就行了。”
“那我全力反对,格兰特博士。你们从他身上什么也得不到,只会送他的命。”
“从他身上我们横竖都是一无所得嘛。”
“照我这样做,至少还有个机会。”
“但愿如此。顺便说一下,不要提起我说过要把腊尔生带走的话。”
“我不会的。谢谢你的警告。再见,格兰特博士。”
“我上次出了个洋相是不是,大夫?”腊尔生说,眉头皱得紧紧的。
“你是说你并不相信你那次说的话?”
“我相信。”腊尔生肯定的语气如此强烈,连细弱的身体都颤抖了。他朝窗口奔去。布劳斯太因把椅子一转,不让他逃出视界。
窗上有栅条,无法往外跳;玻璃也是打不碎的。黄昏巳逝,星星一个个地露面了。
腊尔生迷恋地朝星星望着。接着,他转向布劳斯太因,弹出一很手指。“每颗恒星都是细菌培养器。它们保持着规定的温度。实验不同,温度也不同。围着它们运行的大型的培养基,含有不同的营养混合液和不同的生命形式。这些实验者也是精打细算的——谁知道他们是人还是什么东西。它们已经在这个特大试管中培养了许多型号的生命形式。恐龙生活在潮湿的炎热的时候,我们生活在冰川时代之间。实验者操纵日出日落,可我们却拼命找这当中的物理学道理。什么物理学!”他嘴唇一收,做出一副张牙露齿的样子。
“毫无疑问,”布劳斯太因说,“随意操纵日出日落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不可能?就象烘箱中的电热元件。你以为细菌懂得是什么东西产生热量给它们加热吗?没人说得准。也许细菌研究出一套套的理论;也许它们有一套解释宇宙灾难的宇宙进化论,什么互相接出的灯泡会产生出一串串皮特里式的培养盘。也许它们认为有一个仁慈的造物主给它们食物和温暖,对它们说:‘生育吧!繁殖吧!’
“我们象细菌那样繁殖,却不知原因为何。我们服从于所谓的自然规律。这些规律不过是对强加在我们身上的不可知力量的解释。
现在,实验者们得到了他们所从事过的最大实验。这一场实验已经进行了二百多年。我认为,它们当初决定在十七世纪的英国发展一种有机械工程能力的品种,而我们呢,就叫做工业革命。从蒸汽机开始,发展到电,再到原子,这是个很有趣的实验。但它们是冒着风险让这个实验展开的。这就是它们为什么要采取激烈方式来结束这场实验。”
布劳斯太因问:“那么,它们到底怎样来结束呢?你知道点儿什么吗?”
“你何必问我他们打算怎样做?你看看我们今天的世界,你问问什么东西可能结束我们这个技术时代?原子战争,整个地球都怕原子战争。为了避免它,什么都愿意干。但整个地球还是担心一场原子战争不可避免。”
“这就是说,不管我们是否愿意,实验者总是会安排一场原子战争来毁灭我们所处的技木时代?再另起炉灶。是这样吗?”
“是的,这符合逻辑。我们消毒器械,细菌知道杀死它们的热量来自何方吗?知道什么东西产生了这个热量吗?实验者有办法提高我们激情的热度,有办法用我们所不理解的方式来处理我们。”
“请告诉我,”布劳斯太因说,“这就是你想死的原因吗?因为你认为文明的毁灭就要来临,什么力量都挡不住,是吗?”
腊尔生说:“我并不想死。只不过是不得不死。”他眼里露出一种备受折磨的神情。“大夫,如果你有一种细菌,你不得不对其加以绝对控制。你难道不会在离开接种中心一定距离的地方,把青霉素一类东西加到琼脂培养基中去组成一个包围圈?离开中心不太远的细菌都会致死。你对被杀死的细菌无仇无怨,你甚至连有没有细菌游动到那么远也不知道。一切都是势所必然。
大夫,在我们有才有智的人周围,也有一个青霉素包围困。当我们走得太远,当我们去探索自身存在的意义时,我们就进入了青霉素包围圈,我们就得死。
青霉素的作用是慢慢来的,可你要想活下去,难上难啊!”他笑了一笑,笑容一闪即逝,又变得十分悲哀。接着,他问:“我可以回到自己房里去了吗?大夫。”
第二天中午时分,布劳斯太因医生到腊尔生房间去了。
那是一个小房间,普普通通。墙上衬着软垫。褥子就直接铺在衬软垫的地板上。房间里没有任何金属器件,没有任何可以用来结束生命的东西。腊尔生的指甲也剪得短短的。
腊尔生坐起来:“你好,大夫。”
“你好,腊尔生博士。可以和你谈谈吗?”
“在这儿?我连凳子也没有给你坐的。”
“没关系,我们就站着好了。我的工作者是坐着,有时站一站倒挺有好处。脂尔生博士,我把你昨天和以前告诉我的话想了一个晚上。”
“现在,你来对我进行治疗,以摆脱你们认为是妄想症的东西吗?”
“不是。我只要提几个问题,也许再指出你的理论的一些后果。这些后果……请原谅……你也许没有想到。”
“啊?”
“你瞧,腊尔生博士,自从你解释了你的理论,我也同样知道这些东西了。但是,我并没有想自杀的感觉。”
“信念是超乎理智的东西,你要相信就得虔诚。”
“你不觉得这反倒是一个适应性变化的现象?”
“这是什么意思?”
“你实际上并不是一位生物学家,腊尔生博士。虽然,你在物理学方面确实是出类拔萃,但不要用细菌培养来类比和考虑所有事物。你知道,有可能培养出某些菌种,对青霉素和几乎一切灭菌药品都有抵抗力。”
“那又怎么样?”
“培养我们的实验者们做了许多代人的实验了,是不是?它们培养了两个世纪的这个品种一点儿也没有显出会干死的迹象。相反,这个品种生气勃勃,传染力很强。过去培养的高档菌种被圈在城市里或者小圈子里,寿命不过一、二代,而这一种却遍及全世界,是一种传染力很强的品种。你不认为它可以获得对青霉素的抗药性吗?换句话说,实验者用来消灭它们的方法不那么起作用了,对吗?”
腊尔生摇摇头:“对我可正在起作用啊!”
“你也许是不抵抗主义者,或者说,你确已跌进了高浓度的青霉素里去了。想一想那些致力于禁止原子战争,致力于建立某种世界政府和持久和平的人们。近年来,人们更加积极努力了,也没有什么太糟的结果啊!”
“他们挡不住即将来临的原子战争。”
“不。说不定只需要再多做一点儿努力就行了。和平的呼吁者是不会自杀的。越来越多的人有了抵抗实验者的能力。你知道它们正在实验室里做什么吗?”
“我不想知道。”
“一定要知道。他们在努力发明一种力场来防止原子弹。腊尔生博士,如果我正在培养一种致病力强的病理细菌,那么,即使有一切防范措施,弄不巧也会引起瘟疫。对它们来说,我们是微弱的细菌,但是,我们也是危险的细菌。否则,它们就不会在每次实验后这样仔细地把我们消灭干净。
他们下手不快,是吗?一千年对它们来说就象一天,是不是?等到它们觉察时,我们已经逸出培养基,越过青霉素包围圈,它们想阻拦我们为时已晚。它们让我们搞原子,只要我们能够防止用原子自相残杀,实验者也奈何我们不得。”
腊尔生站起来。尽管他身材矮小,还是比布劳斯太因高出一英寸半。他说:“他们真的在造一种力场吗?”
“他们正在努力,他们很需要你。”
“不,我不能去。”
“他们一定得请你去,为的是你能看出那些你一目了然的东西。他们可是睁眼一抹黑。请记住,全靠你的帮助了。否则——人类就要败在实验者手中。”
腊尔生急忙走开几步,对着光光的衬软垫的墙发楞。他喃喃自语:“可是,非败不可啊!如果他们造力场,那就意味着在力场完工前他们都会死去。”
“他们当中有些人也许有抗药性,对吗?不管怎样,他们横竖都是死。他们正在加紧干啊!”
腊尔生说:“我将尽力帮助他们。”
“你还要自杀吗?
“是的。”
“你尽量不去死,好不好?”
“我尽量不去死,大夫。”他的嘴唇在发抖。“得有人监护着我。”
布劳斯太因爬上楼梯,向门厅里的卫兵出示了通行证。他在外面大门口已经受过检查。现在,他本人、他的通行证和签字再一次被审查。
过了一会儿,卫兵退到他的小房间里去打了一个电话,得到了满意的回答。
布劳斯太因找个位子刚坐下来不到半分钟,又站起来和格兰特握手。
“美国总统到这儿来也得受麻烦,是吗?”布劳斯太因问。
身材硕长的物理学家笑了:“你说得对,如果他没有预先通知的话。”
他们乘电梯上了十二楼。格兰特带路走进一个房间。这儿三面有窗,有隔音设备和空气调节设备;核桃木的家俱擦得锃亮。
布劳斯太因说:“我的天,这简直象董事会主席的办公室。搞科学的阔得象大企业家了。”
格兰特看上去有些窘:“是的,我明白。政府花钱很随便。但要说服一位议员大人,要他相信你的工作非常重要,可不是容易事,除非他看得见、闻得着和摸得到这些表面闪闪发光的东西。”
布劳斯太因坐下去,感觉到沙发椅慢慢往下陷。他说:“艾尔伍德·腊尔生博士已经同意回来工作了。”
“好极了!我就盼着你说这句话。我希望这就是你来看我的原因。”
好象受到这条消息的鼓舞,格兰特请精神病专家抽雪茄,但遭到拒绝。
“不过,”布劳斯太因说,“他仍然是个病人。对待他要细心,要有头脑。”
“那当然,理应如此嘛。”
“这不象你想得那样简单。我这就给你讲讲腊尔生的困境和苦恼,让你明白这情况实在是十分微妙。”
格兰特先生关切地听着,后来感到震惊:“啊,他失去理智了,布劳斯太因博士。他对我们不会有用的,他发疯了。”
布劳斯太因耸耸肩:“这取决于你怎么给‘疯’字下定义。这不是好字眼儿,不要用它。他肯定有幻觉,不知道这是否会影响他的特殊才能。”
“绝没有任何神经正常的人会——”
“得了,得了。我们不要长篇大论地给‘精神正常’之类的东西下精神病学的定义。这个人有自觉。一般情况下,我不会放过这一点。可是你们告诉我,这个人的特长正好在于用看来违反常情的办法解决难题,是吗?”
“不错。这一点要承认。”
“那么其他科学家怎样呢?”
“我和你怎么能对他的论点作出判断?请问,你最近有过想自杀的冲动吗?”
“我想没有。”
“就是嘛!”
“我想建议,一边进行力场研究,一边在这里和家里有关的科学家进行观察。如果他们不回家,那就更好。这么多的办公室可以改成宿舍——”
“又干活又睡觉。你别想让他们同意。”
“是的。假若你不告诉他们真情,只说是为了安全起见的话,他们就会同意的。这些日子,‘为安全起见’这句话很有效,是吗?对腊尔生的观察要远重于其他人。”
“当然。”
“其实,这一切还不是主要的。万一腊尔生的理论是正确的,我这样做是为了良心上好受一些。实际上,我并不相信他的理论,这些理论的确是幻觉。不过,一旦承认是幻觉,就要问一问产生幻觉的原因是什么。在腊尔生的脑子里,在他的出身经历和平日生活中,有什么东西必然会导致这种幻觉?简单地回答是不行的,需要多年的心理分析才能得到答案。而且一定要找到答案,否则他的病是治不好的。
“有时我们也许可以做一些有道理的推测。他童年很不幸,目睹亲人惨死。还有,他小时候就不能和其他孩子交朋友,大了以后也不能和别人交际;他总是嫌其他人脑子动得太慢。他同其他人在智力方面的差别,已经在和人们以及整个社会之间,筑起了一堵墙,这墙就象你们设计的力场一样坚牢。出于同样的原因,他也无法过正常的性生活。他一直没有结婚,也没有情人。
“如果他能陶醉于自我优越感,那么,尽管和社会格格不入,也能比较容易地自我安慰。这一点很明白。从思想上说,这种分析有道理。不过,一个人的品格当然是多方面的,但他却不是每个方面都比人优越。于是,其他的人,尤其是那些老看别人短处的人,就不会接受他自居超人的地位。他们会觉得此人古怪、可笑。这又反过来让腊尔生证明人类是多么可鄙、顽劣,和更优越的生物相比,人类不过是一堆细菌。腊尔生最欣赏这个说法,于是,他的自杀冲动就成了与人类彻底决裂的强烈欲望。他要和他头脑中的想出来的卑劣物种划清界限,明白吗?”
格兰特点点头: “可伶的家伙!”
“是啊,是可怜。如果他的童年能再愉快一点——喂,格兰特博士,你最好别让他和这儿其他人接触,他病情大重,不能和其他人一起工作。你一定要做出安诽,使你成为唯一与他见面和交谈的人。这一点腊尔生博士已经同意了。很明显,他认为你不象其他一些人那样蠢。”
格兰特微微一笑:“这话我倒听得进。”
“当然,你一定要小心行事。我和他不谈别的,只谈工作。万一他主动找你谈他的理论,你就敷衍一下走开完事。他面前任何时候都不能有尖利的东西,不要让他靠近窗子,监视他的两只手。你明白,格兰特博士,我这就把我的病人交待给你了。”
“我将尽力而为,布劳斯太因大夫。”
两个月来,腊尔生住在格兰特办公室的一个角落里,格兰特和他在一起。窗户前装了网,木头家俱搬出去,软包皮沙发搬了进来。腊尔生躺在长沙发上思考问题,台式拍纸薄放在跪垫上做计算。办公室外面一直钉着一块“请勿入内”的牌子。饭菜放在门外。隔壁的男厕所标为“专用”,通到办公室的门也拆走了。格兰特改用电动剃须刀。他负责腊尔生每晚服用安眠药片,并等腊尔生睡了他才睡。
实验报告一直送给腊尔生。他在阅读报告时,格兰特看住他,一边还装出没看的样子。后来腊尔生一松手让报告掉在地上,一只手给眼睛挡着光,凝视着天花板。
“有些眉目吗?”格兰特问,
腊尔生把头摇来摇去。
格兰特说:“我要在中班时把大楼的人撤空。很需要请你看看正在安装的一些实验设备。”
他们去看了。手拉手象游魂一样,在灯火通明而又空无一人的大厅里漫步。以后每次去看也都是这样,格兰特把他抓得紧紧的。但每次看了回来,腊尔生都拨浪鼓般地摇头。
有五、六次他倒是动手写了。每次都是乱七八糟涂几笔,然后,一脚把跪垫踢得竖起来。
最后,他终于又一次动手写了,很快写满了半页纸。
格兰特立即跑过来。
腊尔生抬起头,一只手颤巍巍地把纸遮住。他说:“去叫布劳斯太因。”
“什么?”
“我说去叫布劳斯太因。叫他到这儿来,马上就来!”
格兰特走过去打电话。
腊尔生又挥笔疾书,只是在用手背拼命擦额头时才停一下,手一拿开都是汗。
他抬起头声音嘶哑地问:“他快来了吗?”
格兰特面有难色:“他不在办公室里。”
“到家里去找。不管在哪儿也要找到他。打电话,不要玩电话!”
格兰特又打电话,腊尔生又拿过一张纸来。
五分钟以后,格兰特说:“他就要来了。怎么回事?你好象不舒服?”
腊尔生只有力气嘟哝一向 “没时间——讲话——”
他继续写着,潦潦草草地写,乱七八糟地画,抖抖索索地绘制图表。他好象在催促自己的双手,心急火燎。
“你来口授,”格兰特论 “我来写。”
腊尔生把他甩开。他已经话语含糊不清,用左手举起右腕像扔木块似的一扔,瘫倒在那些纸片上。
格兰持把纸片从下面一点儿一点儿地抽出来,把腊尔生安顿在沙发上,又伏身在那里忙个不停,一直到布劳期太因赶到。
布劳斯太因瞧了一眼:“出什么事了?”
格兰特说:“我想,他还活着。”
格兰特结他讲了经过。布劳斯太因给腊尔生皮下打了一针。然后,他俩就守候着。
腊尔生眼睛侵慢睁开,木然无神。他呻吟了一声。
布劳斯太因俯下身子,叫道:“腊尔生!”
腊尔生象瞎子似地伸出双手抓住这位精神病专家,说:“大夫,带我回去。”
“我带你回去,马上就回去。你把力场已经设计好了,是吗?”
“写在纸上,格兰特,写在纸上了。”
格兰特拿起纸片,怀疑地翻阅着。
腊尔生虚弱地说:“有些东西上面没有。我能写的都写出来了。你们只好从中去理头绪。带我回去,大夫。”
“等一等,”格兰特说。他紧急地附在布劳斯太因耳边说,“你能不能等到我们试验时才带他回去?这东西我大部分都看不懂,他的字迹无法辨认。你问问他,怎么知道这玩艺儿能行?”
“问他?”布劳斯太因轻轻地说。“他是那种全知全能的人?”
“就问我吧,”腊尔生说。他躺在长沙发上偷听到他们的耳语,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炯炯发光。
他俩转向腊尔生。
腊尔生说:“他们不想要力场,他们!那些实验者!只要我还没有真正洞悉奥妙,事情就还是原封原样。我没有跟着那条思路走下去——写在纸上的那条思路——我跟着它不到三十秒,就感到……感到——大夫——”
布劳斯太因说:“感到什么?”
腊尔生又喃喃地说:“感到我深深地陷在青霉素的包围圈里。我越往下思考,就感到自己陷得越深。我从来没有陷得……这么深。这就是为什么我知道我的思路是对的。把我带走吧。”
布劳斯太因伸直身体,说:“格兰特,我没有别的选择,只好把他带定了。如果你能看懂他写的东西,那敢情好;如果看不懂,我也爱莫能助。这个人把专业工作再搞下去,就非死不可,你懂吗?”
“但是,”格兰特说,“要他命的是幻想出来的东西啊!”
“好,就算是这样。但他总归是死,对吗?”
腊尔生又失去知觉了,这些话一句也没有听见。
格兰特望着,他无可奈何地说:“那好,把他带走吧。”
显示屏上的幻灯片一张接一张。这个研究所的十名优秀科学家闷闷不乐地看着。
格兰特面朝着他们,双眉紧锁,表情严肃。他说:“我看这个设想并不复杂。你们是数学家,是工程师,这些杂乱的笔记也许看不出个名堂。可是,当初写的时候是有意义的。意义尽管弄得颠三倒四,但总归还是在字里行间。第一页很请晰。可以说提供了一条好线索。你们每个人都要一页一页重新看过,凡是可能的解释都要写上来。各人独立操作,我不要你们互相商量。”
一个科学家说:“你怎么知道是有意义的?格兰特。”
“因为是腊尔生的笔记。”
“腊尔生!我以为他——”
“以为他病了,”格兰特说。他不得不放大嗓门,把越来越响的嗡嗡议论声压下去。“我明白,这是一个差点儿要死了的人写的。这就是我们能够从腊尔生身上弄到的全部东西,再也没有了。就在这杂乱的笔记中,有力场问题的答案。我们如果找不到它,就得另花十年时间,到别的地方去找。”
科学家们专心致志地干起来。一夜过去了,两夜过去了,三夜过去了。
格兰特看着送来的结果直摇头,“就算我相信你的话,先生们,我还是不敢说我懂了。”
洛韦耸耸肩,除了腊尔生博士,他就是研究所里最拔尖的核科学家了。他说:“我也看不懂。即使成功了,他也没说出个道理。”
“他没有数据解释道理。你能造出一个他描述的那种力场源吗?”
“我可以试试。”
“你想不想看手稿的其他解释?”
“其他的解释都有自相矛盾之处。”
“好的。”
“可以动工建造了吗?”
“我让工厂里先动起来。不过,老实对你说,我持悲观态度。”
“我理解你,我也一样。”
力场源逐渐造起来。钳工组长哈尔·罗斯被派来负责具体安装。他废寝忘食地干,不管日里夜里都看得见他在干活。他不时地搔搔他的秃脑袋。
他提过一次问题:“洛韦,这是什么东西?你也从来没见过?这东西有啥用?”
洛韦说:“你晓得我们这儿是什么地方,罗斯。你知道这儿不许东问西问。以后别再问了。”
罗斯从此不再打听。大家都知道他不喜欢这部建造中的机器。他说这机器是个鬼东西,怪模怪样,可是,他还是照样干活。
有一天,布劳斯太因来访问。格兰特问他:“腊尔生身体好吗?”
“不好。他想参加他设计的力场发射装置的试车。”
核兰特踌躇了一下,说:“我想应该让他来。说到底,这是他的设计。”
“我得陪他一块儿来。”
格兰特愁容更显著了:“这会有危险的。哪怕是中间试车,也是和巨大的能量打交道啊!”
布劳斯太因说:“但是,对你们来说,危险也并不小。”
“那好吧。观察员的名单要经过原子能委员会和联邦调查局审查批准。不过,我还是把你写上去。”
布劳斯太因环顾四周。力场发射装置蹲在巨大的试验室中央,其他的东西都搬走了。看不出作为能源的钚堆在哪里。但是,精神病学家从周围的片言只语中听出来,钚堆就在装置下面。他幸好没有去问腊尔生。
开始时,观察员们站在机器周围,用行话交谈着。现在,他们逐渐走开了。走廊上的人多起来。那边至少有三个穿将军制服的人,还有一位军阶较低的军官。
布劳斯太因选了一段没有人的栏杆去站在那里。主要是为了腊尔生的缘故。他说:“你还想再呆下去吗?”
实验室里够暖和的了,但腊尔生还穿着外套,把领子竖起来。布劳斯太因觉得留下来也无妨。他怀疑腊尔生过去的熟人现在还能认出他来。
腊尔生说:“我还想呆下去。”
布劳斯太因很高兴。他很想看实验。他听见谁的声音,便转身过去。
“你好,布劳斯太因大夫。”
一时间,布劳斯太因认不出来。后来说道:“啊,达利梯探长先生。到此有何贵干?”
“这原因你不难想见吧?”他朝那些注视他们的人指一指。“实在没有办法把那些家伙清除干净,不出纰漏。有一次我就站在克劳斯·福克斯的旁边,就象离你这么近。”他把小刀朝上一抛,又敏捷地接住。
“当然,哪有绝对的安全?甚至对自己无意识的动作都保不了险。你现在愿意站在我旁边,是吗?”
“那也行啊。”达利梯微笑了。“你很想到这儿来观看吗?”
“可不是为我自己,探长先生。请你把小刀收起来好不好?”
达利梯朝着布劳斯太因头轻轻一动的方向看去,立刻大吃一惊。他把小刀收起来,再次朝大夫的同伴看了一眼,低低地吁了一声。
他说:“你好,脂尔生博士!”
腊尔生咕哝了一声,“你好!”
达利梯如此反应,布劳斯太因并不奇怪。自从回到疗养院,腊尔生体重减轻了二十磅。他面色发黄,布满皱纹,一下变得象六十岁的人。
布劳斯太因说:“试验马上就要开始了吧?”
达利梯说:“象要开始的样子了。”他转过身去靠在栏杆上。
布劳斯太因抓住腊尔生的手要带他走。
达利梯轻声说:“别走,大夫。我不愿意你们走来走去。”
布芳斯太因朝着实验室那一头望去。人们到处站着,神态紧张,有几分象石头人。他认得出格兰特。高高的个子,面容憔悴,他慢慢举起手来点一支香烟,又改变主意把打火机和香烟都放进口袋里。他紧张地在控制板前面等待着。
突然,响起了一阵低沉的嗡嗡声,空气里充满着淡淡的臭氧味。
腊尔生突然厉声说:“看!”
布劳斯太因和达利梯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发射器好象在摇曳发光。他们和发射器之间似乎有热空气上升。—只铁球象时钟摆锤那样摆下来,穿过闪光区。
“减慢它们的速度,是吗?”布劳斯太因激动地说。
腊尔生点点头:“他们在测量那一面球的升腾高度,计算动量损耗。一群废物!我说过,这没问题。”他说话显得很困难。
布劳斯太因说:“你就看着得了。我可不让自己毫无必要地激动。”
铁球停止摆动,收上去了。发射器周围的荧荧闪光变得更强烈。铁球又一次摆下来。就这样一次又一次。每次铁球的摆动都因为受到那一记越来越大的震颤而放慢。铁球撞击闪光发出清晰可闻的声音。最后,铁球终于被反弹回去了。一开头是软软地弹回去,象是撞在高尔夫球棒上。慢慢地开始发出清脆的声音,象敲击在纲上,屋子里到处那可以听得见。
格兰特下了一道命令,臭氧味一下子变得刺鼻难闻。聚集在那里的观察员发出一声惊呼,每个人都朝身边的人大声地喊着。十几只手朝前指。
布劳斯太因靠在栏杆上,和大家一样激动。原来是发射器的地方,现在只有一个很大的半球状的镜子。镜子清晰绝顶,晶莹美丽。他在镜中看得见自己,一个矮小的男人缩在栏杆上,栏杆的两端向上翘起。他看见各种荧光灯在镜中央映出的灼灼光点,清晰异常。
他大声说:“你看,腊尔生!它反射能量,象镜子反射光波一样。腊尔生——”他转过身来。“腊尔生!探长,腊尔生呢?”
“什么?”达利梯急速转过身来,“我没看见他!”他拼命四下张望。“唔,他走不掉。现在这儿没法出去。你朝那边去找。”接着,他用手把大腿一拍,伸进衣袋里摸索了一下。“我的小刀不见了!”
布劳斯太因终于找到了他,在哈尔·罗斯的小小办公室里。小办公室与看台相通,不过此时此刻这里当然不会有要人,甚至罗斯自己也没资格做观察员。一个钳工组长没有必要去观察。想不到这场防止自杀的长期战斗偏偏在他这个小小的办公室里告终。
布劳斯太因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心里十分难受,他转过身去,正好和下面的达利梯打个照面,达利梯正从看台下一百米处一个类似的办公室出来。他点头示意,达利梯就一口气跑了上来。
格兰特激动得发抖。两支香烟他都是吸两口就扔掉用脚踩灭。他又用手去模第三支。他说:“这完全超乎我们的理想。我们明天做炮火试验。对于最终结果如何,我也毫无疑问。我们计划已安排好,就照计划做下去。小型武器试验就跳过算了,直接从火箭炮一级开始。或者也不一定这样。好象有必要先造出一座特殊试验装置来解决跳弹问题。”
一位将军说:“我们当然得用个真正的原子弹来试一试。”
“不错,已经安排好在艾尼维托克附近造一座模拟城市。我们可以在现场造一个力场源,再扔它一个原子弹。城里有各种动物。”
“你真的认为力场开足马力时抵挡得了原子弹?”
“不仅如此,将军。原子弹扔下来时,看不见的钚射线在爆炸以前就会给力场以能量,象我们刚才做的最后一步试验一样。这是最要紧的。”
“你知道,”普林斯顿大学的一位教授说,“我看也有不利之处。你想,在力场开足的时候,考虑到阳光进不来,力场保护的一切都会处在绝对的黑暗中。我看敌人会频繁地发射有放射性但没什么破坏力的导弹,不断激发我们的力场,以达到骚扰的目的,而且大大消耗我们的反应堆燃料。”
“骚扰,”格兰特说,“可以克服。既然主要问题已经解决,我相信这些困难也会最终解决的。”
那位英国观察员挤过来同格兰持握手。他对格兰特说:“现在我对伦敦是更放心了。鄙人十分希望贵国政府允许我了解全部计划。我觉得我刚才所见堪称天才杰作。现在当然一切都清楚了,可是,当初有谁能够想得出来?”
格兰特微微一笑:“关于腊尔生博士的装置这个问题已经有人提过了——”
有人碰了一下格兰特的肩膀,他转身过去:“布劳斯太因大夫!我几乎忘了。我想就在这儿跟你说句话。”
他把身材矮小的精神病学家拉到一旁,激动地靠拢他说,“听我说,你能够劝腊尔生出来,让我介绍给这些人吗?这可是他立的大功啊!”
布劳斯太因博士:“腊尔生死了。”
“什么!”
“你暂时离开他们一下,行吗?”
“行……行——先生们,请原谅,我要离开一会儿。”他和布劳斯太因急急忙忙走了。
联邦调查局人员已经采取行动,不动声色地封锁了通往罗斯办公室的过道。外面,走来走去的人们还在讨论怎样解开他们亲眼目睹的阿拉多莫尔之谜。他们不知道解谜者就死在里面。
联邦调查局人员闪开路让格兰特和布劳斯太因进去,接着,又马上封锁起来。
格兰特掀起盖尸布。他说:“看来死得很安祥。”
“我看——很幸福。”布劳斯太因说。
达利梯干巴巴地说:“自杀凶器是我的小刀。都怪我疏忽大意。报告上就这样写。”
“不,不,”布劳斯太因说,“那不行。他是我的病人,我要负责。不管怎样,他最多也活不了一个星期。他自从发明了力场发射器,就是个奄奄待毙的人了。”
格兰特问:“这些情况已经有多少记入了联邦调查局档案?不能把他的疯狂勾消不提吗?”
“伯怕不行,格兰特博士。”
“我已经把前前后后都告诉他了。”布劳斯太因悲哀地说。
格兰特目光从他们俩身上一一扫过。“我去找主任谈一谈。有必要,我就去找总统。我看实在没有必要再提什么自杀,什么发疯。他是力场发射器的发明者,这一点要做到家喻户晓,我们也算是对他略尽心意了。”他的牙齿咬得格格响。
布劳斯太因说:“他留下一张纸条。”
“一张纸条?”
达利梯递给他一张纸。“自杀者差不多都留遗书。这儿有大夫告诉我他的真正死因之一。”
线条是写给布劳斯太因的。遗书说:
“发射器成功了。我早就料到。你的要求我已完成。你的东西有了,你不再需要我了,所以,我也就去了。你不用为人类担心,大夫。你说得对。他们培养我们的时间已经太长,冒险也太多。
我们已经越出培养基。他们没法阻止我们了。我明白。我能说的就这些。我知道。”
腊尔生很快地签了名。在下面又潦草地加了一行字:
“前提是得有足够多的人对青霉素有抵抗力。”
格兰特想动手揉了这张纸,但达利梯一把拦住。“要存档的,博士。”他说道。
格兰特把纸条给他说:“可怜的腊尔生!到死还相信这些鬼话。”
布劳斯太因点点头:“他到死还相信。我觉得要给腊尔生举行盛大的葬礼。他的发明创造将广为传扬。发疯和自杀就别再提了。不过,那些联邦调查局的人还会对他的疯狂理论感兴趣。他们不会这般起劲儿吧,达利梯先生?”
“实在是荒谬,大夫,”格兰特博士说。“同样搞这个,别的科学家竟没有一个人感到一星半点儿不安。”
“对他说了吧,达利梯先生。”布劳斯太因说。
达利梯说:“还有一起自杀宗。不,不是科学家,是个没有学位的人。今天上午发生的。我们去调查了,怕这事与今天的试验会有牵连。那时候看不出问题,所以,就准备到试验结束再说。现在看来,两者是有连系的。
“自杀者有老婆,还有三个孩子,毫无理由去死。也没有精神病病史。他自己去撞汽车。这我们已找到证人。确实是存心干的。临终一句话是:‘我觉得好受多了。’说完就咽了气。”
“到底是谁?”格兰特惊叫起来。
“哈尔·罗斯,那个安装发射器的家伙。这就是他的办公室。”
布劳斯太因走到窗前。天上暮色渐浓,露出点点繁星。
他说:“这个人一点儿也不知道腊尔生的观点。达利梯先生告诉我,他压根儿没和腊尔生谈过话。科学家们作为一个整体,也许是有抵抗力。他们非如此不行,否则,就会受不了。不过,腊尔生是例外,对青霉素敏感还要坚持搞这行。你看看他的下场。其他人呢?他们的行业里没有经常进行消除敏感者,他们怎么办呢?人类中到底有多少是对青霉素有抵抗力的?”
“你相信腊尔生?”格兰特大吃一惊。
“我也说不清。”
布劳斯太因凝视着星星。
这些星星也是细菌培养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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